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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一過,村上外出打工的人又紛紛背起行囊,潮流一樣向汽車站、火車站湧去。趙上河原想著不外出了,但他的魂兒像是被人勾去了一樣,在家裡坐臥不安。妻子百般安慰他,他反而對妻子發脾氣,說家裡就那麼一點兒地,還不夠老婆自己種的,把他拴在家裡幹什麼!最終,趙上河還是隨著潮流走了。他拒絕和任何人一路同行,仍是一個人獨往獨來。有不少人找過他,還有人給他送了禮品,希望能跟他搭伴外出,他都想辦法拒絕了。實在拒絕不掉的,他就說今年出去不出去還不一定呢,到時候再說吧。他是半夜裡摸黑走的。土路兩邊的莊稼地裡的殘雪還沒化完,北風冷颼颼的。他就那麼頂著風,把行李卷兒和提包用毛巾繫起來搭在背上,大步向鎮上走去。到了鎮上,他也不打算坐公共汽車,準備自己租一個機動三輪車到縣城去。正走著,他轉過身來,向他的村莊看了一下。村莊黑沉沉的,看不見一點燈光,也聽不見一點聲息。又往前走時,他問了自己一句:「你這是幹嗎呢?偷偷摸摸的,跟做賊一樣。」他自己的回答是:「沒什麼,不是做賊,這樣走著清靜。」他擔心有人聽見他的自言自語,就左右亂看,還蹲下身子往路邊的一片墳地裡觀察了一下。他想好了,這次出來不一定再做點子了。做點子掙錢是比挖煤掙錢容易,可萬一有個閃失,自己的命就得搭進去。要是唐朝陽實在想做的話,他們頂多再做一個就算了。現在他罐子裡存的錢是三萬五,等存夠五萬,就不用存了。有五萬塊錢保著底子,他就不會像過去一樣,上面派下來這錢那錢他都得賣糧食,不至於為孩子的學費求爺告奶奶地到處借。到那時候,他哪兒都不去了,就在家裡守著老婆孩子踏踏實實過日子。

趙上河如約來到那個小型火車站,見唐朝陽已在那裡等他。唐朝陽等他的地方還是車站廣場一側那家賣保健羊肉湯的敞篷小飯店。年前,他們就是從這裡把一個點子領走辦掉的。車站客流量很大,他們相信,小飯店的人不會記得他們兩個。唐朝陽熱情友好地罵了他的大爺,問他怎麼才來,是不是又到哪個衛生間玩小姐去了。一個多月不見面,他看見唐朝陽也覺得有些親切。他罵的是唐朝陽的妹子,說衛生間有一面大玻璃鏡,他一下子就把唐朝陽的妹子干到玻璃鏡裡去了。互相表示親熱完畢,他們開始說正經事。唐朝陽說,他花了十塊錢,請一個算卦的先生給他起了一個新名字,叫張敦厚。趙上河說,這名字不錯。他念了兩遍張敦厚,說「越敦越厚」,把張敦厚記住了。他告訴張敦厚,他也新得了一個名字,叫王明君。

「你知道君是什麼意思嗎?」

張敦厚說:「誰知道你又有什麼講究。」

王明君說:「跟你說吧,君就是皇帝,明君就是開明的皇帝,懂了吧?」

「你小子是想當皇帝呀?」

「想當皇帝怎麼著,江山輪流坐,槍桿子裡出政權,哪個皇帝的江山不是打出來的?」

「我看你當個黑帝還差不多。」

「這個皇不是那個黃,水平太差,朕只能讓你當個下臣。張敦厚!」

「臣在!」張敦厚垂首打了個拱。

「行,像那麼回事兒。」王明君遂又端起皇帝架子,命張敦厚:「拿酒來!」

「臣,領旨。」

張敦厚一回頭,見一位塗著紫紅唇膏的小姐正在一旁站著。小姐微微笑著,及時走上前來,稱他們「兩位先生」,問他們「用點兒什麼」。張敦厚記得,原來在這兒端盤子服務的是一個黃毛小姑娘,說換就換,小姑娘不知到哪兒高就去了。而眼前這位會利用嘴唇作招徠的小姐,顯見得是個見過世面的多面手。張敦厚要了兩個小菜和四兩酒,二人慢慢地喝。其間老闆娘出來了一下,目光空空地看了他們一眼,就幹別的事情去了。老闆娘大概真的把他們忘記了。在車站廣場走動的人多是提著和背著鋪蓋卷兒的打工者,他們像是昆蟲界一些急於尋找食物的螞蟻,東一頭西一頭亂爬亂碰。這些打工者都是可被利用的點子資源,就算他們每天辦掉一個點子,也不會使打工者減少多少。因為這種資源再生性很強,正所謂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有一個單獨行走的打工者很快進入他們的視線,他倆交換了一下眼色,張敦厚說:「我去看看。」這次輪到張敦厚去釣點子,王明君坐鎮守候。

王明君說:「你別拉一個女的回來呀!」

張敦厚斜著眼把那個打工者盯緊,小聲對王明君說:「這次我專門釣一個女扮男裝,花木蘭那樣的,咱們把她用了,再把她辦掉,來個一舉兩得。」

「釣不到花木蘭,你不要回來見我。」

張敦厚提上行李卷兒和提包,迂迴著向那個打工者接近。春運高峰還沒過去,車站的客流量仍然很大。候車室裡裝不下候車的人,車站方面把一些車次的候車牌插到了車站廣場,讓人們在那裡排隊。那個打工者到一個候車牌前仰著臉看上面的字時,張敦厚也裝著過去看車牌上的車次,就近把他將要獵取的對象瞥了一眼。張敦厚沒有料到,在他瞥那個對象的同時,對象也在瞥他。他沒看清對象的目光是怎樣瞥過來的,彷彿對像眼睛後面還長著一隻眼。他趕緊把目光收回來了。當他第二次拿眼角的餘光瞥被他相中的對象時,真怪了,對像又在瞥他。張敦厚感覺出來了,這個對象的目光是很硬的,還有一些凜冽的成分。他心裡不由地驚悸了一下,他媽的,難道遇上對手了,這傢伙也是來釣點子的?他退後幾步站下,剛要想一想這是怎麼回事,那個打工者湊過來了,問:「老鄉,你這是準備去哪兒?」

張敦厚說:「去哪兒呢?我也不知道。」

「就你一個人嗎?」

張敦厚點點頭。他決定來個將計就計,判斷一下這個傢伙究竟是不是釣點子的,看他釣點子有什麼高明之處,不妨跟他比試比試。

「吸棵煙吧。」對像摸出一盒尚未開封的煙,拆開,自己先叼了一棵,用打火機點燃。而後遞給張敦厚一棵,並給張敦厚把煙點上。「現在外頭比較亂,一個人出來不太好,最好還是有個伴兒。」

「我是約了一個老鄉在這裡碰面,說好的是前天到,我找了兩天了,都沒見他。」

「這事兒有點兒麻煩,說不定人家已經走了,你還在這兒瞎轉腰子呢。」

「你這是準備去哪兒?」

對像說了一個煤礦。

「那兒怎麼樣,能掙到錢嗎?」

「掙不到錢誰去,不說多,每月至少掙千把塊錢吧!」

「那我跟你一塊兒去行嗎?」

「對不起,我已經有伴兒了。」

這傢伙大概在吊他的胃口,張敦厚反吊似的說:「那就算了。」

「我們也遇到了一點麻煩,人家說好的要四個人,我們也來了四個人,誰知道呢,一個哥們兒半路生病了,回去了,我們只得再找一個人補上。不過我們得找認識的老鄉,生人我們不要。」

「什麼生人熟人,一回生,兩回熟,咱們到一塊兒不就熟了?」

對像作了一會兒難,才說:「這事我一個人說了不算,我帶你去見我那兩個哥們兒,看他們同意不同意要你。要是願意要你呢,算你走運;要是不同意,你也別生氣。」

張敦厚試出來了,這個傢伙果然是他的同行,也是到這裡釣點子的。這個傢伙年齡不太大,看上去不過二十五六歲,生著一張娃娃似的臉,五官也很端正。正是這樣面貌並不兇惡的傢伙,往往是殺人不眨眼的好手。張敦厚心裡跳得騰騰的,竟然有些害怕。他想到了,要是跟這個傢伙走,出不了幾天,他就得變成人家手裡的票子。不行,他要揭露這個傢伙,不能讓這個傢伙跟他們爭生意。於是他走了幾步站下了,說:「我不能跟你走!」

「為什麼?」

「我又不認識你們,你們把我弄到煤窯底下,打我的悶棍怎麼辦?」

那個傢伙果然有些驚慌,說:「不去拉雞巴倒,你胡說八道什麼?我還看不上你呢!」

張敦厚笑得冷冷的,說:「你們把我打死,然後說你們是我的親屬,好向窯主要錢,對不對?」

「你是個瘋子,越說越沒邊兒了。」那傢伙撇下張敦厚,快步走了。

張敦厚喊:「哎,哥們兒,別走,咱們再商量商量。」

那傢伙轉眼就鑽進人堆裡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