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百里奚
作者:秦漢之際慕莊後學
百里奚爵祿不入於心,故飯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賤,與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於心,故足以動人。
【今譯】
百里奚爵祿不入於德心,所以養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卑賤,授與國政。有虞氏死生不入於德心,所以足以動人。
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
有一史後至者,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捨。
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褩礡。
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
【今譯】
宋元君將要命人畫圖,眾多畫史皆至,受君之揖而後侍立,潤筆磨墨,一半立於殿外。
有一位畫史最後才到,散淡而不急趨,受君之揖也不侍立,逕直回家。
元君派人去看,見他脫掉上衣赤膊作畫。
元君說:“可以了,這是真畫師!”
文王微服而觀於臧,見一丈人釣,而其釣莫釣。非持其釣有釣者也,上釣也。
文王欲舉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終而釋之,而不忍百姓之無天也。於是旦而屬之大夫曰:“夕者寡人夢見良人,黑色而髯,乘駁馬而偏朱蹄,號曰:‘寓爾政於臧丈人,庶幾乎民有瘳乎?’”
諸大夫蹴然曰:“先君命王也。”
文王曰:“然則卜之?”
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無它,又何卜焉?”
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無更,偏令無出。三年,文王觀於國,則列士壞植散群,長官者不成德,斔斛不敢入於四境。列士壞植散群,則尚同也;長官者不成德,則同務也;斔斛不敢入於四境,則諸侯無二心也。
文王於是焉以為太師,北面而問曰:“政可以及天下乎?”
臧丈人昧然而不應,泛然而若辭,朝令而夜遁,終身無聞。
顏淵問於仲尼曰:“文王其猶未邪?又何以夢為乎?”
仲尼曰:“默,汝無言!夫文王盡之也,爾又何論刺焉?彼直以循斯須也。”
【今譯】
周文王微服巡視臧地,見一老丈釣魚,而他釣魚無意釣魚。並非持著釣鉤有意釣魚,而是懸於水上而釣。
文王意欲拔舉他而授與國政,但是惟恐大臣父兄不安;意欲放棄此念,又不忍心百姓失去天的庇護。於是早晨對大夫們說:“昨晚寡人夢見一位賢人,膚色黑而一胡一 須長,所乘雜色馬一蹄朱紅,命令說:‘托付你的政事給臧丈人,大概民眾有救了吧?’”
各位大夫驚訝地說:“那是先君命令大王啊。”
文王問:“那就卜問一下?”
各位大夫說:“先君的命令,大王何必另有他意,又何必卜問呢?”
於是迎聘臧丈人,而後授與政事。典章法律無所更改,偏私政令從不發出。三年以後,文王巡視全國,發現士人不再結一黨一 爭鬥,長官不再自矜有德,非法量器不敢進入國境。士人不再結一黨一 爭鬥,這是求同於上;長官不再自矜有德,這是同守職務;非法量器不敢進入國境,這是諸侯沒有二心。
文王於是拜臧丈人為太師,站在面北下位而請教說:“政事可以遍及天下嗎?”
臧丈人默然而不應對,含糊而如推辭,早上文王拜師,而晚上丈人遁去,終身再無音訊。
顏回問仲尼說:“文王恐怕仍然未達至境吧?又何必假托做夢呢?”
仲尼說:“閉嘴,你不要妄言!文王已達至境,你又何必妄論譏刺呢?他只是因應外境於一時。”
列禦寇為伯昏無人射,引之盈貫,措杯水其肘上,如矩發之;鏑矢復沓,放矢復寓。當是時,猶像人也。
伯昏無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嘗與汝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若能射乎?”
於是伯昏無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禦寇而進之。禦寇伏地,汗流至踵。
伯昏無人曰:“夫至人者,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爾於中也殆矣夫?”
【今譯】
列禦寇為伯昏無人射箭,拉弓滿弦,擱一杯水在臂肘之上,肘如直角而後發箭;前箭後箭重疊靶心,放出前箭又搭後箭。當此之時,猶如木偶。
伯昏無人說:“這是為射而射,並非不射之射。嘗試與你登上高山,腳踏危石,下臨百丈深淵,你還能射嗎?”
於是伯昏無人登上高山,腳踏危石,下臨百丈深淵,背身後退,腳掌兩分,半垂在外,揖請列禦寇上前。列禦寇伏在地上,汗流直至腳踵。
伯昏無人說:“至人,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如今你驚懼得目眩神迷,你對於射中恐怕沒有信心了吧?”
肩吾問於孫叔敖曰:“子三為令尹而不榮華,三去之而無憂色。吾始也疑子,今視子之鼻間栩栩然,子之用心獨奈何?”
孫叔敖曰:“吾何以過人哉?吾以其來不可卻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為得失之非我也,而無憂色而已矣。我何以過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其在我邪?亡乎彼。方將躊躇,方將四顧,何暇至乎人貴人賤哉?”
仲尼聞之曰:“古之真一人,知者不得悅,美人不得濫,盜人不得劫,伏羲、黃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無變乎己,況爵祿乎?若然者,其神經乎太山而無介,入乎淵泉而不濡,充滿天地而不窕。既以與人,己愈有。”
【今譯】
肩吾問孫叔敖說:“你三次拜相而不自矜榮耀,三次罷相而無憂色。我起初懷疑你,如今看你眉宇之間神態自若,你的用心究竟如何?”
孫叔敖:“我哪有過人之處呢?我以為外物之來無法推卻,外物之去無法阻止。我以為外物之得失由不得我,因而無憂色罷了。我哪有過人之處呢?況且不知榮辱在於相位呢?還是在於我呢?若是在於相位,與我無關。若是在於我,與相位無關。我將順道進退,我將四顧遨遊,哪有餘暇顧及他人對我尊貴輕賤呢?”
仲尼聞知以後說:“古之真一人,知者不得取悅,美人不得引誘,盜賊不得脅迫,伏羲、黃帝不得一交一 友。死生儘管重大,卻不會改變自己,何況爵祿呢?如此之人,心神穿越高山而無障礙,潛入深淵而不濡濕,充滿天地而無裂隙。給予他人越多,自己越是富有。”
楚王與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
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喪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喪吾存,則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觀之,則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今譯】
楚王與凡君對坐。片刻之間,楚王近臣言及凡國將要滅亡三次。
凡君說:“凡國滅亡,不足以喪亡吾之存在。既然凡國滅亡不足以喪亡吾之存在,那麼楚國存在也不足以確保大王之存在。由此看來,凡國滅亡吾未必滅亡,而楚國存在大王未必存在。”
【《百里奚》校勘】()內為衍文、訛文、誤倒之文,[]內為所補之文、正字。
補脫文12字:
1.文王[微服而]觀於臧。
2.先君[命]王也。
3.臧丈人昧然而不應,泛然而[若]辭。
4.措杯水其肘上,[如矩]發之。
5.於是[伯昏]無人遂登高山。
6.充滿天地[而不窕]。
刪衍文7字:
1.解衣褩礡(裸)。
2.入乎淵泉而不濡,(處卑細而不憊)。
訂訛文4字:
1.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般)[褩]礡。
2.見一丈(夫)[人]釣。
3.非持其釣有釣者也,(常)[尚]釣也。
4.(適)[鏑]矢復沓,(方)[放]矢復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