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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篇十四 2漁父

2漁父

作者:秦漢之際慕莊後學

孔子游乎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絃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漁父者下船而來,鬚眉一交一 白,披髮揄袂,行原以上,距陸而止,左手據膝,右手持頤以聽。曲終而招子貢、子路,二人俱對。

客指孔子曰:“彼何為者也?”

子路對曰:“魯之君子也。”

客問其族。

子路對曰:“族孔氏。”

客曰:“孔氏者何治也?”

子路未應。

子貢對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義,飭禮樂,選人倫,上以忠於世主,下以化於齊民,將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

又問曰:“有土之君歟?”

子貢曰:“非也。”

“侯王之佐歟?”

子貢曰:“非也。”

客乃笑而還,行言曰:“仁則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勞形,以危其真。嗚呼,遠哉!其分於道也。”

【今譯】

孔子出遊於又黑又密的樹林,休坐於長滿杏樹的高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吟唱彈琴。彈奏樂曲未及一半,有漁父下船走來,鬚眉皆白,披散長髮揮動衣袖,走上坡岸,來到平陸止步,左手撐於膝蓋,右手托腮靜聽。曲終以後招呼子貢、子路,二人過去應對。

漁父指著孔子問:“那人是幹什麼的?”

子路應對說:“是魯國的君子。”

漁父又問姓氏。

子路應對說:“姓孔。”

漁父問:“孔氏所治何業?”

子路不再應對。

子貢應對說:“孔氏天性服膺忠信,躬身踐行仁義,整頓禮樂制度,序列人道倫理,對上用於效忠當世君主,對下用於教化編戶齊民,將為天下謀取福利。這是孔氏所治之業。”

漁父又問:“是否擁有國土的諸侯呢?”

子貢說:“不是。”

“是否諸侯天子的卿相輔佐呢?”

子貢說:“不是。”

漁父笑著起身回船,邊走邊說:“仁愛固然仁愛,恐怕自身不免禍患。自苦德心,勞累身形,將會危及真德。嗚呼,太遠了!他遠離於道啊。”

子貢還報孔子。

孔子推琴而起曰:“其聖人歟?”乃下求之,至於澤畔。

方將杖挐而引其船,顧見孔子,還向而立。

孔子反走,再拜而進。

客曰:“子將何求?”

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緒言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謂,竊侍於下風,幸聞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

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學也。”

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修學,以至於今,六十九歲矣,無所得聞至教,敢不虛心?”

客曰:“同類相從,同聲相應,固天之理也。吾請釋吾之所有,而經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離位,而亂莫大焉。官治其職,人處其事,乃無所凌。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徵賦不屬,妻妾不和,長幼無序,庶人之憂也。能不勝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祿不持,大夫之憂也。廷無忠臣,國家昏亂,工技不巧,貢職不美,春秋後倫,不順天子,諸侯之憂也。陰陽不和,寒暑不時,以傷庶物,諸侯暴亂,擅相攘伐,以殘民人,禮樂不節,財用窮匱,人倫不飭,百姓淫亂,天子有司之憂也。今子既上無君侯有司之勢,而下無大臣職事之官,而擅飭禮樂,選人倫,以化齊民,不太多事乎?

“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謂之總;莫之顧而進之,謂之佞;希意導言,謂之諂;不擇是非而言,謂之諛;好言人之惡,謂之讒;析一交一 離親,謂之賊;稱譽詐偽,以敗德人,謂之慝;不擇善否,兩容顏適,揄拔其所欲,謂之險。此八疵者,外以亂人,內以傷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謂四患者:好經大事,變更易常,以掛功名,謂之叨;專知擅事,侵人自用,謂之貪;見過不更,聞諫愈甚,謂之狠;人同於己則可,不同於己,則雖善不善,謂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無行四患,爾始可教矣。”

孔子愀然而歎,再拜而起曰:“丘再逐於魯,削跡於衛,伐樹於宋,圍於陳蔡。丘不知所失,而罹此四謗者何也?”

客淒然變容曰:“甚矣,子之難悟也!人有畏影惡跡而去之走者,舉足愈數而跡愈多,走愈疾而影不離。自以為尚遲,疾走不休,絕力而死。不知處陰以休影,處靜以息跡,愚亦甚矣。子審仁義之間,察同異之際,觀動靜之變,適受與之度,理好惡之情,和喜怒之節,而幾於不免矣。謹修爾身,慎守其真,還以物與人,則無所累矣。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孔子愀然曰:“請問何謂真?”

客曰:“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悲者雖哭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不嚴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者,神動於外,是所以貴真也。其用於人理也,事親則慈孝,事君則忠貞,飲酒則歡樂,處喪則悲哀。忠貞以功為主,慈孝以適為主,飲酒以樂為主,處喪以哀為主。功成之美,無一其跡矣;事親以適,不論其所以矣;飲酒以樂,不選其具矣;處喪以哀,無問其禮矣。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於人;不知貴真,娽娽而受變於俗,故不足。惜哉!子之早湛於人偽,而晚聞大道也。”

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過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敢問捨所在,請因受業,而卒學大道。”

客曰:“吾聞之,可與往者,與之至於妙道;不可與往者,不知其道,慎勿與之,身乃無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刺船而去,延緣葦間。

【今譯】

子貢返回報告孔子。

孔子推琴起身說:“恐怕是聖人吧?”於是走下杏壇去追,來到湖畔。

漁父正要持槳引船,回頭看見孔子,轉身站住。

孔子退後幾步,拜了兩拜而後進前。

漁父問:“你有何事相求?”

孔子說:“剛才,先生留下片言而去。孔丘愚笨,未明所言,敬侍於下風,有幸親聞咳唾之音,聽完先生對孔丘的教誨。”

漁父說:“嘻嘻!太過分了,你的好學。”

孔子拜了兩拜而後起身說:“孔丘自小修一習一 學問,直到如今,六十九歲了,無緣得聞至人教誨,怎敢不虛心?”

漁父說:“同類相從,同聲相應,原是天然之理。我願告知我之所聞,而後供你對照自己的作為。你的作為,屬於人道事務。天子,諸侯,大夫,庶人,四者自正其身,治理方能完美。四者離於其位,混亂莫過於此。官吏各司職責,民眾各營事務,才會互不侵擾。所以田地荒蕪,居室破漏,衣食不足,賦稅不納,妻妾不和,長幼無序,是庶人應該憂慮之事。能力難以勝任,官事疏於治理,行為不能清白,下屬荒淫怠惰,功德善政全無,爵祿難以持守,是大夫應該憂慮之事。朝廷沒有忠臣,國事家事昏亂,工匠技術低劣,貢品述職不佳,朝覲排位移後,不能順從天子,是諸侯應該憂慮之事。陰陽失調,寒暑失時,傷害物產,諸侯暴亂,擅自相互攻伐,以此殘害民眾,禮樂不守節制,財用窮盡匱乏,人倫不能整頓,百姓淫樂作亂,是天子及其輔佐應該憂慮之事。如今你既然上無君王諸侯及其輔佐的權勢,下無大臣及其下屬的官職,卻擅自整頓禮樂制度,序列人道倫理,用於教化編戶齊民,不是太過多事嗎?

“況且人有八大瑕疵,事有四大禍患,不可不加審察。並非己事而視為己事,叫做攬事;沒人詢問而主動進言,叫做佞巧;揣摩上意而先導倡言,叫做諂媚;不擇是非而逢迎妄言,叫做阿諛;喜好編派他人之惡,叫做進讒;拆散好友而離間親屬,叫做缺德;稱讚奸詐偽善之人,以便挫敗有德之人,叫做奸邪;不擇善人惡人,兩皆容納厚顏適人,拔高滿足一己私慾,叫做陰險。這八大瑕疵,對外惑亂人心,對內傷害自身;君子不願與他為友,明君不願以他為臣。所謂四大禍患:喜好經管大事,變更改易常道,以便博取功名,叫做貪功;專斷矜知擅權好事,侵奪他人為己所用,叫做戀權;自知己過不思悔改,聽到勸諫變本加厲,叫做凶狠;他人同於自己就認可,不同於自己,即使屬善也不視為善,叫做自矜。這是四大禍患。若能除去八大瑕疵,不行四大禍患,你就可以教誨了。”

孔子憂愁而歎息,拜了兩拜而後起身說:“孔丘兩次被魯國驅逐,被衛人剷除留下的足跡,被宋人砍掉倚靠的大樹,在陳蔡邊界遭到圍困。孔丘不知自己有何過失,為何罹患這四次譭謗?”

漁父淒然變色說:“太過分了,你的難以曉悟!有人害怕影子厭惡腳印而逃離急走,抬腳越多卻腳印越多,逃跑越快卻影子不離。自以為仍然太慢,狂奔不停,脫力而死。不知安處樹陰以便休止影子,安處靜坐以便消除腳印,愚蠢也太過分了。你審察仁、義的差別,辨析同、異的邊界,觀照動、靜的變化,調整施、受的限度,理順愛、憎的實情,合和喜、怒的分寸,然而幾乎不免禍患。恭謹地修養你的身形,審慎地葆守你的真德,同樣對待外物和他人,就沒有患累了。如今你不能修正己身,卻求全責備他人,豈非外在於道呢?”

孔子憂愁地問:“請問何為真德?”

漁父說:“真德,就是精純誠摯的至境。不精純不誠摯,不能感動他人。所以強裝悲傷之人即使哭泣也不哀痛,強裝憤怒之人即使嚴厲也不威嚴,強裝親切之人即使歡笑也不和悅。真誠悲傷沒有哭聲也哀痛,真誠憤怒不必嚴厲也威嚴,真誠親切未曾歡笑也和悅。真德充盈於內之人,方能心神動人於外,這就是崇尚真德的原因。真德運用於人倫之理,事奉雙親必定慈孝,事奉君主必定忠貞,朋友飲酒必定歡樂,處理喪事必定悲哀。忠貞以功績為主,慈孝以自適為主,飲酒以快樂為主,處喪以悲哀為主。建功成事的美好,不拘一定形跡;事奉雙親的自適,不論任何形式;朋友飲酒意在歡樂,不必挑選酒具;處理喪事意在悲哀,不問具體禮儀。禮儀,只是世俗行為;真德,才是受於天道,自然而不可改易。所以聖人傚法天道崇尚真德,不拘泥於世俗。愚人與此相反,不能傚法天道,然而憂慮人事;不知崇尚真德,庸庸碌碌而被世俗改變,所以真德不足。可惜啊!你過早陷溺於人道偽飾,因而晚聞大道。”

孔子又拜了兩拜而後起身說:“今天孔丘得以明白過失,如同天賜的幸運。先生不以教誨我為羞,而視為弟子,而親自教誨我。敢問住處所在,請允許我前往受業,而能學完大道。”

漁父說:“我聽說,可以同行之人,與他同行達至玄妙天道;不可同行之人,不能知解天道,慎勿與之同行,自身方能無過。你努力吧!我要離開你了,我要離開你了。”於是划船而去,沿著湖岸穿行於蘆葦之間。

顏淵還車,子路授綏,孔子不顧,待水波定,不聞挐音,而後敢乘。

子路旁車而問曰:“由得為役久矣,未嘗見夫子遇人若此其威也。萬乘之主,千乘之君,見夫子未嘗不分庭抗禮,夫子猶有倨傲之容。今漁父杖挐逆立,而夫子曲腰磬折,言拜而應,得無太甚乎?門人皆怪夫子矣,漁人何以得此乎?”

孔子伏軾而歎曰:“甚矣,由之難化也!湛於禮義有間矣,爾樸鄙之心,至今未去。進,吾語汝!夫遇長不敬,失禮也;見貴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故長傷身。惜哉!不仁之於人也,禍莫大焉,而由獨擅之。且道者,萬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為事逆之則敗,順之則成。故道之所在,聖人尊之。今漁父之於道,可謂有矣,吾敢不敬乎?”

【今譯】

顏回掉轉車頭,子路遞上登車的拉索,孔子頭也不回,等待水波平定,不聞划槳之一聲 ,而後才敢登車。

子路陪乘車旁而問:“仲由得以侍奉夫子很久了,未曾見過夫子待人如此恭敬。萬乘之主,千乘之君,見到夫子無不分庭抗禮,夫子仍有倨傲的容色。如今漁父持槳對面站立,而夫子彎腰一如磬折,開言即拜而後應對,豈非太過分了?門下弟子都在嗔怪夫子了,漁人為何得此待遇呢?”

孔子伏於車軾而歎氣說:“太過分了,仲由難以教化啊!浸淫禮義有些時間了,你的粗鄙之心,至今尚未盡去。過來,我告訴你!遇到長者不恭敬,是失禮;見到貴人不尊重,是不仁。他若不是至人,不能使我謙下。我謙下於他若不精誠,不能得聞他的真道,就會長久傷害自身。可惜啊!麻木不仁對於人,禍害極大,而你尤其嚴重。況且天道,是萬物必由之路。庶類萬物失去天道就會死亡,得於天道就能生存;做事違逆天道就會失敗,順應天道就會成功。所以天道所在,聖人必定尊重。如今漁父之於天道,可謂有道在身,我怎敢不恭敬呢?”

【《漁父》校勘】()內為衍文、訛文、誤倒之文,[]內為所補之文、正字。

補脫文8字:

1.不同於己,[則]雖善不善。

2.[慈孝以適為主],飲酒以樂為主。

3.事親以適,不論[其]所以矣。

刪衍文7字:

1.舉足愈數而跡愈多,走愈疾而影不離(身)。

2.處喪以哀為主,(事親以適為主)。

訂訛文15字:

1.(飾)[飭]禮樂,選人倫。(共2)

2.方將杖(拏)[挐]而引其船。(共3)

3.丘不肖,未知所謂,竊(待)[侍]於下風。

4.人(憂)[處]其事,乃無所凌。

5.長(少)[幼]無序,庶人之憂也。

6.稱譽詐偽,以敗(惡)[德=德]人。

7.兩容(頰)[顏]適,(偷)[揄]拔其所欲。

8.真怒(未發)[不嚴]而威。

9.今者丘得(遇)[過]也。

10.見(賢)[貴]不尊,不仁也。

更正誤倒1處:

1.強(哭)[悲]者雖(悲)[哭]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