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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二十八 23駢拇

23駢拇

作者:秦漢之際慕莊後學某甲

駢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於德;附贅懸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多方乎仁義而用之者,列於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駢於足者,連無用之肉也;枝於手者,樹無用之指也;多方駢枝於五藏之情者,淫僻於仁義之行,而多方於聰明之用也。

【今譯】

駢合的足趾,枝分的手指,出於天然稟性,然而實為多餘物德;附贅的肉瘤,懸垂的肉疣,出於天然身形,然而實為多餘稟性;千方百計提倡仁義而用世,把仁義比附於五臟,然而仁義實非道德之正。因此駢合的足趾,不過是連起無用的贅肉;枝分的手指,不過是樹起無用的手指;千方百計地分合五臟的實情,陷溺邪僻地比附於仁義的行為,就是千方百計濫用聰明。

是故駢於明者,亂五色,淫文章,青黃黼黻之煌煌非乎?而離朱是矣。多於聰者,亂五聲,淫六律,金石絲竹黃鐘大呂之一聲 非乎?而師曠是矣。枝於仁者,擢德搴性以收名聲,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矣。駢於辯者,累丸結繩,竄句棰辭,游心於堅白同異之間,而蹩躠譽無用之言非乎?而儒墨是矣。故此皆多駢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今譯】

因此駢合眼睛之明,就會迷亂於五色,陷溺於文飾,青黃黼黻的輝煌不就是嗎?離朱正是這樣。枝分耳朵之聰,就會迷亂於五聲,陷溺於六律,金石絲竹黃鐘大呂的聲音不就是嗎?師曠正是這樣。枝分仁義之人,拔高德性以收取名聲,使天下人簧奏鼓吹以尊奉德性不能企及的王法不就是嗎?曾參、史正是這樣。駢合名辯之人,運用累丸結繩小技,穿鑿詞句錘煉修辭,遊蕩心知於堅白、同異之間,蹩腳跛足地讚譽無用之言不就是嗎?儒家、墨家正是這樣。所以這些都是多餘駢合旁出枝分之道,並非天下的至正之道。

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為駢,而跂者不為枝;長者不為有餘,短者不為不足。是故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故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無所去憂也。噫!仁義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憂也!

【今譯】

至正之道,不失德性天命的實情。所以駢拇不可視為駢合,枝指不可視為枝分;長不可視為多餘,短不可視為不足。因此雁腳雖短,人為續長就憂愁;鶴腿雖長,人為截短就悲慘。所以天性若長不必人為截短,天性若短不必人為續長,也就無須去除憂慮。唉!仁義恐怕並非人性的實情吧?那些仁人多麼憂慮啊!

且夫駢於拇者,決之則泣;枝於指者,齕之則啼。二者,或有餘於數,或不足於數,其於憂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憂世之患;不仁之人,決性命之情而饕貴富。故曰:仁義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囂囂也!

【今譯】

況且天然駢合的足趾,人為割裂就會哭泣;天然枝分的手指,人為砍掉就會啼號。二者,或是多於常數,或是少於常數,仁人對於二者的憂慮一樣。當今世上的仁人,蒿草遮目而憂慮世界的禍患;不仁之人,自我割裂性命的實情而貪圖富貴。所以說:仁義恐怕並非人性的實情吧?從三代以來,天下多麼囂亂啊!

且夫待鉤繩規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纆索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禮樂,呴濡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鉤,直者不以繩,圓者不以規,方者不以矩,附麗不以膠漆,約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虧也。則仁義又奚連連如膠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間為哉?使天下惑也。

【今譯】

況且有待於鉤繩、規矩而矯正,這是侵削天性;有待於綁索、膠漆而加固,這是侵害真德。屈膝折腰的禮樂,呴濕濡沫的仁義,用於撫慰天下民眾之心,這已失去了天道常然。天下原有天道常然。天道常然,就是彎曲無須鉤子,挺直無須繩墨,圓弧無須圓規,方正無須矩尺,相連無須膠漆,約束無須綁索。所以天下被道誘引而自然生長,卻不能盡知誘引自己的天道;萬物同質而各得於道,卻不能盡知各有所得的天道。所以天道自古至今獨一無二,不可人為虧損。那麼仁義又為何連連如同膠漆、綁索,而人為介入天道、物德之間呢?只能使天下迷惑。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有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於仁義,是非以仁義易其性歟?故嘗試論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故此數子者,事業不同,名聲異號,其於傷性以身為殉,一也。

【今譯】

小的迷惑改易方向,大的迷惑改易天性。何以知道如此呢?自從虞舜高舉仁義用於攖擾天下,天下無不為了仁義疲於奔命,這不是用仁義改易其天性嗎?所以嘗試申論:從三代以來,天下無不用外物改易其天性。小人以身殉於利益,士人以身殉於名聲,大夫以身殉於家族,聖人以身殉於天下。所以這幾種人,事業不同,名號有異,他們傷害天性以身殉物,是一樣的。

臧與谷,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問臧奚事,則挾策讀書。問谷奚事,則博塞以游。二人者事業不同,其於亡羊均也。伯夷死名於首陽之下,盜跖死利於東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於殘生傷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盜跖之非乎?天下盡殉也。彼其所殉仁義也,則俗謂之君子;其所殉貨財也,則俗謂之小人。其殉一也,則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殘生損性,則盜跖亦伯夷矣,又惡取君子小人於其間哉?

【今譯】

臧和谷,二人一起放羊,然而都丟了羊。問臧忙於何事,說是捧著竹簡讀書。問谷忙於何事,說是下著棋子遊玩。二人沉溺的樂事不同,他們都丟了羊一樣。伯夷以身殉名於首陽山下,盜跖以身殉利於東陵之上,二人赴死的方式不同,他們殘害生命損傷天性一樣。何必以伯夷為是,卻以盜跖為非呢?天下人全都以身殉物。那些身殉仁義之人,俗見稱為君子;那些身殉貨財之人,俗見稱為小人。以身殉物一樣,哪有君子呢?哪有小人呢?若論殘害生命損傷天性,那麼盜跖也是伯夷,又何必用君子小人取捨於二人之間呢?

且夫屬其性乎仁者,雖通如曾史,非吾所謂臧也;屬其性乎辯者,雖通如儒墨,非我所謂臧也;屬其性於五味,雖通如俞兒,非吾所謂臧也;屬其性乎五聲,雖通如師曠,非吾所謂聰也;屬其性乎五色,雖通如離朱,非吾所謂明也。吾所謂臧者,非仁之謂也,臧於其德而已矣;吾所謂臧者,非義之謂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謂聰者,非謂其聞彼也,自聞而已矣;吾所謂明者,非謂其見彼也,自見而已矣。夫不自見而見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夫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雖盜跖與伯夷,是同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為仁義之操,而下不敢為淫僻之行也。

【今譯】

況且讓天性隸屬於仁的人,即使博通如同曾參、史,並非我所說的善;讓天性隸屬於辯的人,即使博通如同儒者、墨者,並非我所說的善;讓天性隸屬於五味的人,即使博通如同俞兒,並非我所說的善;讓天性隸屬於五聲的人,即使博通如同師曠,並非我所說的聰;讓天性隸屬於五色的人,即使博通如同離朱,並非我所說的明。我所說的善,並非所謂仁,而是藏於天賦之德而止;我所說的善,並非所謂義,而是因任德性天命的實情而止;我所說的聰,並非聽聞外物,而是自聞德心而止;我所說的明,並非明見外物,而是自見天性而止。那些不能自見德性卻明見外物,不能自得卻得於彼人者,是得人之得卻不自得其得者,適人之適卻不自適其適者。那些適人之適卻不自適其適者,無論盜跖還是伯夷,都是同樣陷溺於邪僻者。我慚愧於天道、物德,因此上不敢有為於仁義的節操,下不敢陷溺於邪僻的行為。

《駢拇》

補脫文20字:

1.累丸結繩,竄句[棰辭]。

2.自[有]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也。

3.[屬其性乎辯者,雖通如儒墨,非我所謂臧也];屬其性於五味,雖通如俞兒,非吾所謂臧也。

刪衍文5字:

1.且夫屬其性乎仁(義)者,雖通如曾史。吾所謂臧者,非仁(義)之謂也,臧於其德而已矣。吾所謂臧者,非(所謂仁)義之謂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

訂訛文12字:

1.擢德(塞)[搴]性以收名聲,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

2.累(瓦)[丸]結繩,竄句棰辭。游心於堅白同異之間,而(敝跬)[蹩躠]譽無用之言非乎?而(楊)[儒]墨是矣。

3.彼(正)[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

4.駢於拇者,決之則泣;枝於(手)[指]者,齕之則啼。

5.故(意)[曰]:仁義其非人情乎?

6.待(繩約)[纆索]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

7.屈折禮樂,呴(俞)[濡]仁義。

8.屬其性乎辯者,雖通如(楊)[儒]墨,非我所謂臧也。

更正誤倒1處:

1.合者不為駢,(枝)[跂]者不為(跂)[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