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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二十八 22天運

22天運

作者:莊周弟子或再傳弟子

“天其運乎?地其處乎?日月其爭於所乎?孰主張是?孰維綱是?孰居無事而推行是?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邪?意者其運轉而不能止邪?雲者為雨乎?雨者為雲乎?孰隆施是?孰居無事淫樂而勸是?風起北方,一西一東,在上彷徨,孰噓吸是?孰居無事而披拂是?敢問何故?”

務成昭曰:“來!吾語汝。天有六極五常,帝王順之則治,逆之則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備,監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謂上皇。”

【今譯】

“天是否運動呢?地是否靜處呢?日月是否爭奪處所呢?誰主宰張羅這些?誰維持綱紀這些?誰閒居無事而推動運行這些?莫非存有機械不得停止嗎?莫非它們的運轉不會停止嗎?是雲氣降施雨水呢?還是雨水隆起雲一團一 呢?誰在隆雲施雨呢?誰閒居無事沉浸玩樂而推動這些?風起北方,一時在西一時在東,在天上彷徨,誰噓吸這些?誰閒居無事而扇動這些?請問是何緣故?”

務成昭說:“過來!我告訴你。天道有六極五常,帝王順應天道就天下大治,悖逆天道就天下大亂。九州聚落之事,治理成功德行完備,監臨普照大地,天下無不推戴,這叫至高天道。”

商太宰蕩問仁於莊子。

莊子曰:“虎狼,仁也。”

曰:“何謂也?”

莊子曰:“父子相親,何為不仁?”

曰:“請問至仁。”

莊子曰:“至仁無親。”

太宰曰:“盈聞之:‘無親則不愛,不愛則不孝。’謂至仁不孝,可乎?”

莊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過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於郢,北面而不見冥山,是何也?則去之遠也。故曰:以敬孝易,以愛孝難;以愛孝易,以忘親難;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難。夫德遺堯舜,而不為也;利澤施於萬世,天下莫知也;豈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義,忠信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貴,國爵摒焉;至富,國財摒焉;至顯,名譽摒焉。是以至道不渝。”

【今譯】

宋太宰蕩問莊子什麼是仁。

莊子說:“虎狼,就是仁。”

太宰蕩說:“此言何意?”

莊子說:“虎狼父子相親,為何不仁?”

太宰蕩說:“請問何為至高之仁?”

莊子說:“至仁無親。”

太宰蕩說:“我聽說:‘無親就不愛,不愛就不孝。’認為至仁不孝,可以嗎?”

莊子說:“不可以。至仁太高尚了,孝親根本不足以相提並論。這並非視孝親為過錯,而是認為孝親不及至仁。南行之人到達郢都,面北卻不見冥山,是何緣故?是因為遠離冥山。所以說:用敬親來孝親容易,用愛親來孝親困難;用愛親來孝親容易,用忘親來孝親困難;我忘親容易,讓雙親忘記我(是他們兒子)困難;讓雙親忘記我容易,我喪忘天下困難;我喪忘天下容易,讓天下人忘記我(的存在)困難。至仁之德遺棄堯舜的親親之仁,而不欲為之;至仁的利益恩澤施及萬世,天下無人知道;至仁何曾歎息而大談自己的仁孝呢?孝悌仁義,忠信貞廉,都是只可自勉以便受役於真德,不足以拔高。所以說:至貴,摒棄邦國爵位;至富,摒棄邦國財富;至顯,摒棄俗世名譽。因此至道永不改變。”

北門成問於黃帝曰:“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吾始聞之懼,復聞之怠,卒聞之而惑,蕩蕩默默,乃不自得。”

帝曰:“汝殆其然哉!

“吾奏之以人,征之以天,行之以禮義,建之以太清。四時迭起,萬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倫經。一清一濁,流光其聲。蟄蟲始作,吾驚之以雷霆。其卒無尾,其始無首。一死一生,一僨一起。所常無窮,而一不可待,汝故懼也。

“吾又奏之以陰陽之和,燭之以日月之明;其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齊一,不主故常。在谷滿谷,在坑滿坑;杜隙守神,以物為量。其聲揮綽,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紀。吾止之於有窮,流之於無止。予欲慮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見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儻然立於四虛之道,倚於槁梧而吟。心困乎所欲知,目窮乎所欲見,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虛,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

“吾又奏之以無怠之一聲 ,調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叢生,體樂而無形;布揮而不曳,幽昏而無聲,動於無方,居於窅冥。或謂之死,或謂之生;或謂之實,或謂之榮;行流散徙,不主常聲。世疑之,稽於聖人。聖也者,達於情而遂於命也;天機不張而五官皆備,此之謂天樂,無言而心悅。故有炎氏為之頌曰:‘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包裹六極。’汝欲聽之而無接焉,爾故惑也。

“樂也者,始於懼,懼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於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載爾與之俱也。”

【今譯】

北門成問黃帝說:“帝君演奏《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我初聽感到驚懼,再聽感到倦怠,聽到最後卻感到困惑,德心空蕩靜默,不再自矜自得。”

黃帝說:“你的感覺很對啊!

“我先演奏人之德,印證於天之道,用禮義來運行,用太清來建構。四季一交一 迭而起,萬物因循而生;一盛一衰,就像文武倫理的常經。一清一濁,就像流水光波的聲音。蟄伏的冬蟲至春始醒,我的樂聲就仿擬驚駭的雷霆。終止沒有結尾,開始沒有起首。萬物一死一生,樂音一伏一起。物化常態沒有窮盡,然而無一可以倚待,所以你驚懼了。

“我又演奏陰陽的一交一 和,燭照以日月的光明;樂聲忽短忽長,時柔時剛,變化然而齊一,沒有固定恆常。心在山谷充滿山谷,心在坑穴充滿坑穴;杜塞德心裂隙而葆守天賦心神,以符合每物作為量度。樂聲揮灑寬綽,樂音高亮明敞;因此人鬼天神守於幽冥,日月星辰行於軌道。我的演奏停止於有限,餘音流淌於無窮。我欲思慮無窮而不能盡知,欲遙望無窮而不能盡見,欲追逐無窮而不能企及;茫然立於四面空虛之處,倚著枯槁梧桐而吟唱。德心困惑於所欲知,目力窮盡於所欲見,體力衰竭於所欲及,我既然不能企及無窮,只能停止於有限!身形充滿空虛,就會隨順鬆弛。你隨順鬆弛,所以倦怠了。

“我又演奏永無倦怠之道,用自然之命調節樂音,所以樂音如同混合追逐叢生,體悟至樂而不得其形;布樂揮音而不拖曳,幽幽昏昏而至無聲,啟動於無方無隅,歸居於窅窅冥冥。或是理解為死亡,或是理解為生命;或是理解為果實,或是理解為榮華;行進流動播散遷移,沒有恆常樂音。世人疑惑,稽問於聖人。聖人啊,通達萬物之情而進窺自然之命;天機晦藏而五官俱備,這就叫天籟之樂,無須言語而德心歡悅。所以炎帝曾為天籟之樂作頌:‘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包裹六極。’你欲聽聞天籟之樂然而無從應接,所以你困惑了。

“這一樂曲,始於讓聽者驚懼,驚懼就會中邪;我又讓聽者倦怠,倦怠就會隱遁;最後讓聽者困惑,困惑就會自知愚鈍。自知愚鈍就能趨近天道,天道可以運載你與之同行。”

孔子西遊於衛。

顏淵問師金曰:“以夫子之行,為奚如?”

師金曰:“惜乎!爾夫子其窮哉!”

顏淵曰:“何也?”

師金曰:“夫芻狗之未陳也,盛以篋衍,巾以文繡,一屍一祝齋戒以將之。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將復取而盛以篋衍,巾以文繡,游居寢臥其下,彼不得夢,必且數瞇焉。今爾夫子,亦取先王已陳芻狗,聚弟子游居寢臥其下,故伐樹於宋,削跡於衛,窮於商周,是非其夢邪?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死生相與鄰,是非其瞇邪?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陸行莫如用車。以舟之可行於水也,而求推之於陸,則沒世不行尋常。古今非水陸歟?周魯非舟車歟?今祈行周於魯,是猶推舟於陸也,勞而無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無方之轉,應物而不窮者也。且子獨不見夫桔槔者乎?引之則俯,捨之則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於人。

“故夫三皇五帝之禮儀法度,不矜於同而矜於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禮儀法度,其猶柤梨橘柚、果蓏之屬邪?雖其味相反,而皆可於口。故禮儀法度者,應時而變者也。今取猿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齕嚙挽裂,盡去而後慊。觀古今之異,猶猿狙之異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顰,其裡之醜人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顰。其裡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顰美,而不知顰之所以美。惜乎!爾夫子其窮哉!”

【今譯】

孔子西遊衛國。

顏淵問師金說:“先生以為夫子此行,將會怎樣?”

師金說:“可惜啊!你的夫子必將窮困!”

顏淵問:“是何緣故?”

師金說:“草狗尚未陳列獻祭之時,用箱櫃收藏,用錦繡包裹,祭司齋戒以後才敢送上祭壇。等到已經陳列獻祭以後,行路者踐踏草狗的頭脊,打柴者拾取而後燒灶。誰若重新拾取而用箱櫃收藏,用錦繡包裹,出遊家居睡臥其下,那人除非不做夢,否則必將屢遭夢魘而迷途。如今你的夫子,就是拾取先王已經陳列獻祭的草狗,聚集弟子出遊家居睡臥在草狗之下,所以被宋人砍掉倚靠的大樹,被衛人剷除留下的足跡,在商周故地窮途末路,這不是他的夢魘嗎?在陳蔡邊界遭到圍困,七天不能生火做飯,死亡與生命相鄰,這不是他的迷途嗎?

“水行不如用舟,陸行不如用車。以為舟可行於水,而妄求推舟行於陸,那麼終生也推行不了幾尺。古、今豈非水、陸呢?周、魯豈非舟、車呢?如今你的夫子祈求推行周禮於魯,這就猶如推舟行於陸,勞而無功,身必有殃。他未能知曉無方道術的運轉,因應萬物而永無窮盡。況且你難道沒見過汲水的桔槔嗎?用手牽引就下俯,把手鬆開就上仰。桔槔,是被人牽引的,而不是牽引人的,所以下俯上仰而不得罪於人。

“三皇五帝的禮儀法度,不崇尚相同而崇尚治理天下。所以譬解三皇五帝的禮儀法度,豈非猶如山楂、梨子、橘子、柚子,樹果草瓜之類呢?雖然味道相反,但都十分可口。所以禮儀法度之類,因應時勢而改變。如今為猿猴穿上周公的禮服,它們必定咬破撕裂,全部脫掉而後愜意。觀照今之異於古,猶如猿猴之異於周公。所以西施心痛而皺眉,鄉里的醜女見了覺得很美,回家也捧著心口而皺眉。鄉里的富人見了,關緊房門而不肯出來;窮人見了,攜帶妻兒而避開逃走。那人僅知西施皺眉很美,然而不知西施皺眉很美的原因。可惜啊!你的夫子必將窮困!”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

老聃曰:“子來乎?吾聞子,北方之賢者也,子亦得道乎?”

孔子曰:“未得也。”

老子曰:“子惡乎求之哉?”

曰:“吾求之於度數,五年而未得也。”

老子曰:“子又惡乎求之哉?”

曰:“吾求之於陰陽,十有二年而未得也。”

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獻,則人莫不獻之於其君;使道而可進,則人莫不進之於其親;使道而可以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與人,則人莫不與其子孫。然而不可者,無它也,中無主而不止,外無征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於外,聖人不出;由外入者,無主於中,聖人不隱。名者,公器也,不可多取。仁義者,先王之蘧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處,覯而多責。

“古之至人,假道於仁,托宿於義,以游逍遙之墟,食於苟簡之田,立於不貸之圃。逍遙,無為也;苟簡,易養也;不貸,無出也。古者謂是采真之遊。以富為是者不能讓祿,以顯為是者不能讓名,親權者不能與人柄;操之則慄,捨之則悲。爾一無所鑒,以窺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

“怨恩、取與、諫教、生殺,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變無所湮者,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為不然者,天門弗開矣。”

【今譯】

孔子活到五十一歲而不聞天道,於是南行前往沛邑拜見老聃。

老聃說:“你來啦?我聽說過你,是北方的賢人,你也得聞天道了嗎?”

孔子說:“未曾得聞。”

老子說:“你如何尋求呢?”

孔子說:“我尋求於人文制度,五年而未能得聞。”

老子說:“你又如何尋求呢?”

孔子說:“我又尋求於陰陽,十二年而未能得聞。”

老子說:“確實如此。假使天道可以進獻,那麼人們無不進獻於君主;假使天道可以進呈,那麼人們無不進呈於雙親;假使天道可以告知,那麼人們無不告知兄弟;假使天道可以贈與,那麼人們無不贈與子孫。然而不可以,沒有其它原因,心中沒有宗主就天道不能棲止,外境沒有徵象就天道不能通行。從心中悟出天道者,不接受外在人道,所以聖人不出仕;被外在人道攖入德心者,心中沒有宗主,所以聖人不隱居。名聲,是天下的公器,不可多取。仁義,是先王的驛捨,只可一夜 寄宿,然而不可久住,否則遇見主人多受責備。

“古之至人,借道於仁,寄宿於義,以便游於逍遙之墟,食於簡樸之田,立於不施之圃。逍遙,就順道無為;簡樸,就易於奉養;不施,就不願出仕。古人稱為採集真德之遊。以富有為理想者不能辭讓祿位,以顯要為理想者不能辭讓名聲,以權力為理想者不能放棄權柄;擁有三者就憂懼,失去三者就悲傷。你一無鑒識,卻窺視三者追逐不休,真是德心受到天道刑戮之人啊!

“罰惡賞善、索取施與、諫上教下、生養殺伐,八項都是校正民德的工具,唯有因循天道變化不予湮滅者,方能使用這些。所以說:欲正民德,先正己德。內心以為不然者,天道之門不會對你洞開。”

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

老聃曰:“夫簸糠瞇目,則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膚,則通夕不寐矣。夫仁義憯然,乃憒吾心,亂莫大焉。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樸,吾子亦仿風而動,總德而立矣。又奚傑傑然揭仁義,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樸,不足以為變;名譽之觀,不足以為廣。泉涸,魚相與處於陸;與其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今譯】

孔子拜見老聃而談論仁義。

老聃說:“簸糠瞇糊了眼睛,就會天地四方易位;蚊虻叮咬了皮膚,就會整夜不能睡好。仁義的慘毒,足以昏憒吾人的德心,禍亂之大莫過於此。你欲使天下不失淳樸真德,應該倣傚天道而動,葆全真德而立。又何必自視傑出而高舉仁義,如同敲響戰鼓而尋找逃亡者呢?天鵝不必天天洗澡卻白,烏鴉不必天天染墨卻黑。黑白的淳樸,不可加以改變;名譽的外觀,不可加以推廣。泉水乾涸以後,魚類才會共同相處於陸地;與其處於陸地相互噓氣潤濕,相互濡染唾沫,不如遨遊江湖相互忘記。”

孔子見老聃歸,三日不談。

弟子問曰:“夫子見老聃,亦將何規哉?”

孔子曰:“吾與汝處於魯之時,人用意如飛鴻者,吾為弓一弩一而射之;用意如游鹿者,吾為走狗而逐之;用意如井魚者,吾為鉤繳以投之。至於龍,吾不知也。吾乃今於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乎雲氣,而養乎陰陽。予口張而不能嗋,舌舉而不能訒,予又何規老聃哉?”

子貢曰:“然則人固有一屍一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發動如天地者乎?賜亦可得而觀乎?”遂以孔子聲見老聃。

老聃方將倨堂而應,微曰:“予年運而往矣,子將何以戒我乎?”

子貢曰:“夫三王之治天下不同,其系聲名一也。而先生獨以為非聖人,如何哉?”

老聃曰:“小子少進!子何以謂不同?”

對曰:“禹用力而湯用兵,文王順紂而不敢逆,武王逆紂而不肯順,故曰不同。”

老聃曰:“小子少進!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黃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堯之治天下,使民心親;民有為其親殺其服,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競;民婦孕七月而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誰,則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變;人有心而兵有順,殺盜非殺人,自為種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其作始有倫,而今乎歸。汝何言哉?余語汝:三王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三王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其知憯於蠣蠆之尾、鮮規之獸。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爾猶自以為聖人,不可恥乎?其無一恥也!”

子貢蹴蹴然,立不安。

【今譯】

孔子拜見老聃歸來,三天沒有言談。

弟子問:“夫子去見老聃,對他有何規諫呢?”

孔子說:“我與你們住在魯國之時,有人用意如同高飛的大雁,我就用意如同弓一弩一而射擊之;有人用意如同閒遊的麋鹿,我就用意如同獵狗而追逐之;有人用意如同井中的游魚,我就用意如同鉤繩而垂釣之。至於龍,我從未見過。我如今在此見到了龍。龍,合觀見其妙體,散觀見其文章,駕乘雲氣,而頤養於陰陽。我口張而不能閉,舌舉而不能言,我又如何規諫老聃呢?”

子貢說:“那麼人竟能靜居如一屍一而動現如龍,淵深緘默而震響如雷,天機發動如同天地嗎?我也可以去觀瞻一下嗎?”於是以孔子弟子的名義拜見老聃。

老聃正好坐在客堂而接待子貢,輕聲說:“我年紀已經大了,你要告誡我什麼呢?”

子貢說:“三王治理天下的方式不同,享有的聲名一樣。然而先生唯獨以為三王並非聖人,是何緣故呢?”

老聃說:“年輕人過來!你為何說三王治理天下的方式不同?”

子貢答道:“夏禹用力治水而商湯用兵伐桀,文王順從商紂而不敢叛逆,武王叛逆商紂而不肯順從,所以說方式不同。”

老聃說:“年輕人過來!我告訴你三皇五帝如何治理天下。黃帝治理天下,是使民心齊一;有人死了雙親不哭,然而民眾不以為非。唐堯治理天下,是使民心相親;有人死了雙親遞降喪服,然而民眾不以為非。虞舜治理天下,是使民心競爭;婦人懷孕七月就能分娩,嬰兒出生五月就能說話,還不能笑就能辨別他人,於是人類開始短命早夭。夏禹治理天下,是使民心改變;人們有了私心而認為用兵順於天道,殺盜並非殺人,自居為人而視天下人為非人。因此天下大受驚駭,儒墨紛紛興起,開始規定人倫等級,如今天下歸心臣服君主,你有何話說呢?我告訴你:三王的治理天下,名為治理天下,然而禍亂莫此為甚。三王的心知,上悖日月的光輝,下違山川的精華,中亂四季的運行,他們的心知慘毒甚於蠍子之尾、有毒之獸。不能安於物性天命之實情的亂人,你仍然自以為聖人,不可恥嗎?太無一恥了!”

子貢惶惶然,站立不安。

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熟知其故矣;以干者七十二君,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跡,一君無所鉤用。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難明邪?”

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經,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今子之所言,猶跡也。夫跡,履之所出,而跡豈履哉?夫白鷁之相視,眸子不運而風化。蟲,雄鳴於上風,雌應於下風而化。類自為雌雄,故曰風化。性不可易,命不可變,時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於道,無自而不可;失焉者,無自而可。”

孔子不出三月,復見曰:“丘得之矣。烏鵲孺,魚傅沫,細腰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與化為人!不與化為人,安能化人?”

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今譯】

孔子對老聃說:“我研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很久了,熟知其中典故了;以此干謁七十二位君主,談論先王之道,闡明周公、召公的功跡,沒有一位君主願意採用。太過分了!是人難以說服呢?還是道難以闡明呢?”

老子說:“幸運啊,你沒遇到願意整治世界的君主!六經,只是先王的陳舊鞋印,豈是踩出鞋印之物?如今你之所言,猶如鞋印。鞋印,是鞋子所踩出,然而鞋印豈是鞋子?白鷁雌雄對視,眼珠不轉而感風孕化。蟲子,雄蟲鳴於上風,雌蟲應於下風而孕化。同類自為雌雄,所以說感風孕化。物性不可改易,天命不可變更,時光不可終止,天道不可壅塞。若是得於天道,沒有一種自適不能認可;若是失於天道,沒有一種自適值得認可。”

孔子閉門不出三月,重新拜見老子說:“我得道了。烏鵲卵生,魚兒濕生,蜜蜂化生;有了弟弟以後哥哥就哭。太久啦,我不順應造化而做人!不順應造化而做人,怎能教化他人?”

老子說:“可以。孔丘得道了。”

【《天運》校勘】()內為衍文、訛文、誤倒之文,[]內為所補之文、正字。

補脫文85字:

1.是以[至]道不渝。

2.[心困乎所欲知],目窮乎所欲見,力屈乎所欲逐。

3.人之所引,非引人[者]也。

4.其猶柤梨橘柚、[果蓏之屬]邪?[雖]其味相反,而皆可於口。

5.吾求之於陰陽,十有二年而未得[也]。

6.名[者],公器也,不可多取。仁義[者],先王之蘧廬也。

7.又奚傑[傑]然[揭仁義],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邪。

8.[與其]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9.[吾與汝處於魯之時,人用意如飛鴻者,吾為弓一弩一而射之;用意如游鹿者,吾為走狗而逐之;用意如井魚者,吾為鉤繳以投之。至於龍,吾不知也。]吾乃今於是乎見龍。

10.予口張而不能嗋,[舌舉而不能訒]。

11.民婦孕七月[而]生子。

12.類自為雌雄,故[曰]風化。

刪衍文57字:

1.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邪?意者其運轉而不能(自)止邪。

2.建之以太清。(夫至樂者,先應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應之以自然,然後調理四時,太和萬物。)

3.一清一濁,(陰陽調和)。

4.西施病心而顰(其裡),其裡之醜人見(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顰(其裡),其裡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

5.子貢曰: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聲名一也。

6.(堯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湯用兵。

7.余語汝:三王(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三王(五帝)之知,上悖日月之明。

訂訛文15字:

1.(有)[在]上彷徨,孰噓吸是?

2.(巫咸祒)[務成昭]曰:來!吾語汝。(計1字。)

3.太宰曰:(蕩)[盈]聞之。

4.至(願)[顯],名譽摒焉。

5.吾奏之以人,(徽)[徵=征]之以天。

6.(子)[予]欲慮之而不能知也。

7.故若混逐叢生,(林)[體]樂而無形。

8.彼未知夫無方之(傳)[轉],應物而不窮者也。

9.夫仁義憯然,乃(憤)[憒]吾心,亂莫大焉。

10.民有為其親殺其(殺)[服]。

11.民婦孕(十)[七]月而生子。

12.而今乎(婦)[歸],汝何言哉?

13.子貢曰:夫三(皇)[王]之治天下不同,其系聲名一也。

14.三(皇)[王]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三(皇)[王]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

更正誤倒3處:

1.孰居無事(推而)[而推]行是?

2.人固有一屍一居而龍見,(雷聲而淵默)[淵默而雷聲],發動如天地者乎?

3.民(孕婦)[婦孕]七月而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