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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二十八 20胠篋

20胠篋

作者:莊周弟子或再傳弟子

將為胠篋探囊發匱之盜而為守備,則必攝緘縢,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謂知也。然而巨盜至,則負匱揭篋擔囊而趨,唯恐緘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則向之所謂知者,不乃為大盜積者也?

【今譯】

為了預防開箱、掏袋、撬櫃的小盜而有為於守護準備,那麼必定捆緊繩結,加固鎖鈕,這是世俗所謂知者。然而大盜一至,就會背櫃、舉箱、挑袋而逃走,唯恐繩結、鎖鈕不夠堅固。那麼世俗所謂知者,不正是為大盜積聚貨財的人嗎?

故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齊國鄰邑相望,雞狗之音相聞,網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餘里;闔四境之內,所以立宗廟社稷,治邑屋州閭鄉曲者,曷嘗不法聖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邪?並與其聖知之法而盜之。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十二世有齊國。則是不乃竊齊國並與其聖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

【今譯】

所以嘗試論之:世俗所謂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藏貨財的人嗎?世俗所謂聖人,有不為大盜守護貨財的人嗎?何以知道如此呢?從前齊國毗鄰的鄉邑相互望見,雞狗的叫聲相互聽聞;羅網所佈之處,犁鋤所耕之地,方圓二千餘里;全部四境之內,所用來建立宗廟社稷,治理采邑、屋井、州縣、閭裡、鄉一黨一 、部曲的,何嘗不是師法聖人呢?然而田成子一旦殺害齊君而後盜竊其國,所盜的豈僅邦國呢?連同聖知之法也一併盜取。所以田成子雖有盜賊之名,然而身處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議,大國不敢征伐,十二世擁有齊國。那麼這不是竊取齊國連同聖知之法,用於守護盜賊之身嗎?

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至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至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龍逢斬,比干剖,萇弘胣,子胥靡,故四子之賢,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問於跖曰:‘盜亦有道乎?’跖曰:‘何適而無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觀之,善人不得聖人之道不立,盜跖不得聖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揭則齒寒,魯酒薄而邯鄲圍,聖人生而大盜起。掊擊聖人,縱捨盜賊,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虛,丘夷而淵實,聖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矣。

【今譯】

嘗試論之:世俗所謂至知之人,有不為大盜積藏貨財的人嗎?世俗所謂至聖之人,有不為大盜守護貨財的人嗎?何以知道如此呢?從前關龍逢被夏桀斬首,比干被商紂剖心,萇弘被周王刳腸,伍子胥被吳王碎一屍一,所以四人雖然賢明,然而身形不免於刑戮。所以盜跖的徒屬問盜跖說:“盜也有道嗎?”盜跖說:“往於何處沒有道呢?憑空臆測室內的積藏,是聖;入室在前,是勇;出室居後,是義;知曉可否入室盜竊,是知;分贓平均,是仁。五者不具備而能成為大盜的,天下從未有過。”由此看來,善人不得聖人之道不能立身,盜跖不得聖人之道不能橫行。天下善人很少,然而惡人很多,可見聖人有利天下很少,然而危害天下很多。所以說:嘴唇揭起而後牙齒寒冷,魯國酒薄而後邯鄲被圍,聖人降生而後大盜興起。抨擊聖人,放過盜賊,而後天下始能治理。水源枯竭而後溪谷空虛,山丘削平而後深淵充實,聖人死滅而後大盜消失,就天下太平而沒有變故了。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雖重聖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盜跖也。為之鬥斛以量之,則並與斗斛而竊之;為之權衡以稱之,則並與權衡而竊之;為之符璽以信之,則並與符璽而竊之;為之仁義以矯之,則並與仁義而竊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聖知邪?故逐於大盜、揭諸侯、竊仁義並斗斛權衡符璽之利者,雖有軒冕之賞弗能勸,斧鉞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盜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聖人之過也。

【今譯】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雖然推重聖人意在治理天下,卻會大利盜跖。聖人製作斗斛意在公平計量,大盜就連鬥斛一併竊取;聖人製作權衡意在公平稱重,大盜就連權衡一併竊取;聖人製作符璽意在維持信用,大盜就連符璽一併竊取;聖人倡導仁義意在矯正天下,大盜就連仁義一併竊取。何以知道如此呢?那些竊鉤小盜遭到誅殺,竊國大盜卻成諸侯;諸侯之門,即被視為仁義所在。這不是諸侯竊取了仁義聖知嗎?所以那些追隨大盜、傚法諸侯、竊取仁義以及斗斛、權衡、符璽之利的人,即使有軒冕的獎賞也不能勸阻,即使有斧鉞的威嚇也不能禁絕。如此大利盜跖而使竊國大盜不能禁絕,這些乃是聖人的罪過。

故曰:“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聖知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師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鉗儒墨之口,攘棄仁義,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則天下不爍矣;人含其聰,則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則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則天下不僻矣。彼曾史、儒墨、師曠、工倕、離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亂天下者也,法之所無用也。

【今譯】

所以說:“魚不可脫離水域,邦國利器不可示於眾人。”那些聖知,是天下的利器,不可用來明示天下。所以絕聖棄知,大盜才止;砸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後民眾始歸純樸;砸壞斗斛折斷秤桿,而後民眾不再爭鬥;摧毀天下的聖知之法,而後民眾始可與之議論。廢棄六律,銷毀樂器,堵塞師曠的耳朵,而後天下始能人人均含天賦之聰;毀滅文飾,離散五色,封住離朱的眼睛,而後天下始能人人均含天賦之明;毀絕曲鉤準繩,擯棄圓規方矩,折斷工倕的手指,而後天下始能人人均含天賦之巧。所以說:“至高靈巧如若笨拙。”削除曾參、史的戾行,鉗制儒家、墨家的利口,鄙棄廟堂的假仁假義,而後天下物德始能玄同天道。人人均含天賦之明,天下就不會混亂;人人均含天賦之聰,天下就不會受累;人人均含天賦之知,天下就不會迷惑;人人均含天賦之德,天下就不會邪僻。那些曾參、史、儒家、墨家、師曠、工倕、離朱,都是外蕩耀德而禍亂天下之人,傚法他們毫無用處。

子獨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犧氏、神農氏,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之時,則至治矣。今遂至使民延頸舉踵曰:“某所有賢者!”攍糧而趣之,則內棄其親,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跡接乎諸侯之境,車軌結乎千里之外,則是上好知之過也。

【今譯】

你難道不曾知曉至德之世嗎?從前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羲氏、神農氏,當此之時,民眾結繩而用於記事,飲食簡單而香甜,衣服素樸而美麗,風俗淳樸而快樂,住處簡陋而安適,毗鄰的邦國相互望見,雞狗的叫聲相互聽聞,民眾直到老死也不相互往來。如此之時,就是至治。如今竟然到了驅使人民伸脖踮腳說:“某處有賢人!”背上乾糧而後趨赴那裡,於是內棄雙親,外去主人的事務,足跡連接於諸侯邊境,車轍綿延於千里之外,這就是居上位者喜好世俗聖知的過錯。

上誠好知而無道,則天下大亂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一弩一、畢弋、機羉之知多,則鳥亂於上矣;鉤餌、網罟、罾笱之知多,則魚亂於水矣;削格、羅絡、罝罘之知多,則獸亂於澤矣;知詐漸毒、頡滑堅白、解詬同異之變多,則俗惑於辯矣。故天下每每大亂,罪在於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亂。故上悖日月之明,下鑠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喘蝡之蟲,肖翹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亂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矣。捨夫種種之民,而悅伕役役之佞;釋夫恬淡無為,而悅夫啍啍之意。啍啍,已亂天下矣!

【今譯】

居上位者真好世俗聖知卻不明天道,就會天下大亂。何以知曉如此呢?弓一弩一、網羅、機關之類知識一多,飛鳥就會亂於天上;鉤餌、漁網、樊籠之類知識一多,游魚就會亂於水下;陷阱、柵欄、套夾之類知識一多,走獸就會亂於山野。知詐漸侵之毒、滑亂堅白之辭、解析同異之類變化一多,世俗就會惑於雄辯。所以天下常常大亂,罪過在於喜好世俗聖知。所以天下皆知外求自己不能知曉的知識,而不知內求自己已經知曉的知識,皆知非議自己以為不善的真善,而不知非議自己以為真善的偽善,因此天下大亂。所以上悖日月的光明,下毀山川的精華,中亂四季的運行;喘息柔軟的爬蟲,勁俏挺拔的植物,無不喪失天性。太過分了,喜好世俗聖知之禍亂天下!從三代以降都是如此。捨棄自適其適的民眾,卻愛悅役人之役的佞人;捨棄恬淡無為的天道,卻愛悅諄諄教誨的人道。諄諄教誨,就已禍亂天下了!

【《胠篋》校勘】()內為衍文、訛文、誤倒之文,[]內為所補之文、正字。

訂訛文12字:

1.唇(竭)[揭]則齒寒,魯酒薄而邯鄲圍。

2.彼聖(人)[知]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

3.塞(瞽)[師]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

4.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含]其巧矣。

5.削曾史之行,鉗(楊)[儒]墨之口。

6.彼人含其明,則天下不(鑠)[爍]矣。

7.彼曾史、(楊)[儒]墨、師曠、工倕、離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亂天下者也。

8.夫弓一弩一、畢弋、機(變)[羉]之知多,則鳥亂於上矣。

9.解(垢)[詬]同異之變多,則俗惑於辯矣。

10.上悖日月之明,下(爍)[鑠]山川之精。

11.(惴)[喘](耎)[蝡]之蟲,肖翹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