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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二十八 15盜跖

15盜跖

推測作者:莊周再傳弟子魏牟

孔子與柳下季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盜跖。盜跖從卒九千人,橫行天下,侵暴諸侯,穴室摳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入堡,萬民苦之。

孔子謂柳下季曰:“夫為人父者,必能詔其子;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詔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則無貴父子兄弟之親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為盜跖,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竊為先生羞之。丘請為先生往說之。”

柳下季曰:“先生言:‘為人父者,必能詔其子;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聽父之詔,弟不受兄之教,雖今先生之辯,將奈之何哉?且跖之為人也,心如湧泉,意如飄風;強足以拒敵,辯足以飾非;順其心則喜,逆其心則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無往!”

孔子不聽,顏回為馭,子貢為右,往見盜跖。

【今譯】

孔子與柳下惠一交一 友。柳下惠之弟,名叫盜跖。盜跖率領部卒九千人,橫行天下,侵暴諸侯,穿牆破門,搶劫牛馬,擄掠婦女;貪財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過之處,大國退守城池,小國避入堡壘,萬民深受其苦。

孔子對柳下惠說:“為人之父,必能告誡其子;為人之兄,必能教誨其弟。若是為父不能告誡其子,為兄不能教誨其弟,就無須貴重父子兄弟的親情了。如今先生,是當世的才士,令弟盜跖,卻是天下的禍害,然而先生不能管教。我私下為先生感到羞恥。請允許我替先生前往勸說他。”

柳下惠說:“先生之言:‘為人之父,必能告誡其子;為人之兄,必能教誨其弟。’若是兒子不聽父親告誡,弟弟不服兄長管教,即使今有先生的辯才,又將如之奈何?況且跖之為人,心思如同湧泉,意志如同狂風;強悍足以拒敵,雄辯足以飾非;順其心意就歡喜,逆其心意就暴怒,極易運用言語侮辱他人。先生一定不要前往!”

孔子不聽勸阻,顏回駕車,子貢陪乘,前往拜見盜跖。

盜跖乃方休卒徒泰山之陽,膾人肝而餔之。

孔子下車而前,見謁者曰:“魯人孔丘,聞將軍高義,敬再拜謁者。”

謁者入通。

盜跖聞之大怒,目如明星,發上指冠,曰:“此夫魯國之巧偽人孔丘非邪?為我告之:‘爾作言造語,妄稱文武;冠枝木之冠,帶死牛之脅;多辭謬說,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學士不返其本,妄作孝悌而僥倖於封侯富貴者也。子之罪大殛重,疾走歸!不然,我將以子肝益晝餔之膳。”

孔子復通曰:“丘得幸於季,願望履幕下。”

謁者復通。

盜跖曰:“使來前!”

孔子趨而進,避席反走,再拜盜跖。

盜跖大怒,兩展其足,案劍瞋目,聲如乳虎,曰:“丘,來前!若所言,順吾意則生,逆吾心則死。”

【今譯】

盜跖正在泰山南麓休整部卒,用煮熟的人肝下酒。

孔子下車上前,對傳令兵說:“魯人孔丘,聽聞將軍高義,敬請代達拜見之意。”

傳令兵入內通報。

盜跖聽了大怒,目如亮星,怒髮衝冠,說:“這不是魯國的巧偽之人孔丘嗎?替我告訴他:‘你造作古人言語,妄稱文武之道;戴著枯樹枝的儒冠,繫著死牛皮的腰帶;言辭多多鼓吹謬說,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迷惑天下君主;使天下學道之士不能返歸根本,妄言孝悌而僥倖於封侯富貴。你的罪行極大懲罰極重,趕快滾回去!不然的話,我將用你的肝為午飯加個菜。’”

孔子再請通報說:“我有幸一交一 好於令兄,唯願一望將軍帳下之履。”

傳令兵再次通報。

盜跖說:“叫他進來!”

孔子快步進去,避開盜跖坐席退後幾步,兩拜盜跖。

盜跖大怒,叉開雙腳,按著劍柄怒目圓睜,聲如雌虎,說:“孔丘,過來!你的言語,順我心意就活,逆我心意就死。”

孔子曰:“丘聞之,凡天下人有三德:生而長大,美好無雙,少長貴賤見而皆悅之,此上德也。知維天地,能辨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眾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稱孤矣。今將軍兼此三者,身長九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齒如齊貝,音中黃鐘,而名曰‘盜跖’,丘竊為將軍恥不取焉。將軍有意聽臣,臣請南使吳越,北使齊魯,東使宋衛,西使晉楚,使為將軍造大城數百里,立數十萬戶之邑,尊將軍為諸侯;與天下更始,罷兵休卒,收養昆弟,共祭先祖。此聖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願也。”

【今譯】

孔子說:“我聽說,天下之人可有三德:生而高大,英俊無雙,老少貴賤見了無不愛悅,這是上德;心知維繫天地,才能辨識萬物,這是中德;勇猛彪悍果斷大膽,嘯聚部眾橫行天下,這是下德。凡是有人擁有其中一德,足以南面稱孤道寡了。如今將軍兼有三德,身高九尺二寸,面目光彩,唇如朱丹,齒如齊貝,聲如洪鐘,卻被稱為‘盜跖’,我私下以為將軍羞恥不可取。將軍願意聽我勸告,請允許我為將軍南使吳越,北使齊魯,東使宋衛,西使晉楚,讓列國為將軍建造方圓數百里的大城,封邑數十萬戶,推尊將軍為諸侯;與天下棄舊布新,罷兵休戰,收養族人,共祭先祖。這是聖人才士的行為,而且是天下的心願。”

盜跖大怒曰:“丘,來前!夫可規以利,而可諫以言者,皆愚陋恆民之謂耳。今長大美好,人見而悅之者,此吾父母一之 遺德也。丘雖不吾譽,吾獨不自知邪?且吾聞之,好面譽人者,亦好背而毀之。今丘告我以大城眾民,是欲規我以利,而恆民畜我也,安可久長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堯舜有天下,子孫無置錐之地;湯武立為天子,而後世絕滅。非以其利大故邪?

“且吾聞之,古者禽一獸 多而人民少,於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晝拾橡栗,暮棲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積薪,冬則煬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農之世,臥則倨倨,起則盱盱,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黃帝不能致德,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舜作,立君臣。湯放其主,武王殺紂,自是之後,以強凌弱,以眾暴寡。湯武以來,皆亂人之徒也。

“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辯,以教後世;逢衣淺帶,矯言偽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貴焉。盜莫大於子,天下何故不謂子為‘盜丘’,而乃謂我為‘盜跖’?子以甘辭說子路,而使從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長劍,而受教於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殺衛君而事不成,身菹於衛東門之上。子教子路菹此患,上無以為身,下無以為人,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謂才士聖人邪?則再逐於魯,削跡於衛,窮於齊,圍於陳蔡,不容身於天下!子之道,豈足貴邪?

“世之所高,莫若黃帝。黃帝尚不能全德,而戰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湯放其主,武王伐紂。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熟論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強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

“世之所謂賢士,莫若伯夷、叔齊。伯夷、叔齊辭孤竹之君,而餓死於首陽之山,骨肉不葬。鮑焦飾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諫而不聽,負石自投於河,為魚鱉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後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樑柱而死。此六子者,無異於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罹名輕死,不念本養壽命者也。

“世之所謂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一江一 ,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謂忠臣也,然卒為天下笑。自上觀之,至於子胥、比干,皆不足貴也。丘之所以說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則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過此矣,皆吾所聞知也。

“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視色,耳欲聽聲,口欲察味,志氣欲盈。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瘐、死喪、憂患,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天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而托於無窮之間,忽然無異騏驥之馳過隙也。不能悅其志意,養其壽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棄也。亟去走歸,無復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詐巧虛偽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論哉?”

【今譯】

盜跖大怒說:“孔丘,到前面來!可用利祿規勸,可用美言諫阻之人,都是愚蠢淺陋的庸人。如今我高大英俊,人見人愛,這是我父母遺傳的物德。你即使不讚譽我,我難道不自知嗎?況且我聽說,喜好當面讚譽他人之人,也喜好背後詆毀他人。如今你勸告我接受大城眾民,這是想用利祿規勸我,而後把我當成庸人畜於樊籠之中,怎能長久呢?城池再大,也大不過天下。堯舜曾經擁有天下,子孫卻無立錐之地;湯武曾經立為天子,後世卻遭滅絕。豈非貪求大利的緣故呢?

“況且我聽說,古時禽一獸 多而人類少,於是民眾都巢居樹上以避危害,白晝拾取橡栗,夜晚休棲樹上,所以被稱為‘有巢氏之民’。古時民眾不知製作衣服,夏天多積柴薪,冬天燒火取暖,所以被稱為‘知生之民’。神農之世,民眾睡則安寧,醒則純樸,僅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種而食,織布而衣,沒有相害之心,這才是至德的興隆。然而黃帝不能達於至德,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舜有為造作,妄立君臣綱常。結果商湯流放夏桀,武王殺戮商紂,從此以後,恃強凌弱,以眾欺寡。湯武以來的君主,都是作亂之徒。

“如今你修持文武之道,掌控天下言辯,以此教導後世;身穿寬衣腰繫淺帶,言語矯飾行為虛偽,以此迷惑天下君主,而欲求一己富貴。欺世盜名無過於你,天下為何不稱你為‘盜丘’,卻稱我為‘盜跖’?你用甜言蜜語勸說子路,卻讓他追隨你。讓子路去掉高冠,解除長劍,而後受教於你。天下都說:‘孔丘能夠制止暴行禁絕為非。’最終結果呢,子路欲殺衛君而事情不成,在衛國東門被剁成肉醬。你教導子路導致他遭此禍患,上不能保全自身,下不能幫助別人,這是你的教導未達至境。你自命為才士聖人嗎?卻兩次被魯國驅逐,在衛國被削掉足跡,在齊國窮途末路,在陳蔡邊界遭到圍困,難以容身於天下!你的廟堂人道,有何可貴呢?

“世人尊崇的所謂聖君,無過於黃帝。黃帝尚且不能葆全真德,卻戰於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唐堯為父不慈,虞舜為子不孝,夏禹半身不遂,商湯流放君主,武王征伐商紂。這六個人,是世人尊崇的。深思熟慮論之,都是一見利益就迷失真德,強行違反真情天性,他們的行為甚為可羞。

“世人尊崇的所謂賢人,無過於伯夷、叔齊。伯夷、叔齊辭去孤竹國的君位,卻餓死在首陽山上,一屍一骨不得埋葬。鮑焦修飾言行非議時世,抱著樹幹而餓死。申徒狄被人勸阻卻不聽,背負石頭自投於河,被魚鱉所食。介子推忠君至極,自割腿肉給晉文公食用,文公後來背棄他,子推怒而離去,抱著樹幹而燒死。尾生與女子約會在橋樑下面,女子不來,洪水來了不離肯去,抱著橋柱而淹死。這六個人,無異於肢解之狗沉河之豬,捧碗討飯之人,都是陷溺聲名輕率枉死,不念本根不養天年之人。

“世人尊崇的所謂忠臣,無過於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卻被沉一江一 ,比干卻被剖心。這兩個人,世人稱為忠臣,然而最終被天下人譏笑。從上面所舉來看,直到子胥、比干,都不值得尊崇。你所用來勸說我的,若是告訴我鬼神之事,那麼我確實不知;若是告訴我人間之事,不過如此,都是我早就知道的。

“現在我告訴你人之常情:眼睛欲視美色,耳朵欲聽好音,口舌欲嘗甘味,意志渴求滿足。人類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去生病、死喪、憂患,其間開口而笑的日子,一月之中不過四五天而已。天地無窮,人壽有限。操持著有限的生命,寄托於無窮的天道,短暫無異於駿馬躍過小溝。不能自悅心志,頤養天年之人,均非通達天道之人。你所言說的,都是我所拋棄的。趕快滾回去,不要再說了!你的廟堂人道,瘋癲狂悖汲汲鑽營,都是機詐巧變的虛偽之事,不可用於葆全真德,哪裡值得談論呢?”

孔子再拜趨走。出門上車,執轡三失,目茫然無見,色若死灰,據軾低頭,不能出氣。歸到魯東門外,適遇柳下季。

柳下季曰:“今者闕然數日不見,車馬有行色,得微往見跖邪?”

孔子仰天而歎曰:“然。”

柳下季曰:“跖得無逆汝意若前乎?”

孔子曰:“然。丘所謂無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頭,編虎鬚,幾不免虎口哉!”

【今譯】

孔子拜了兩拜快步離去。出門上車,欲執韁繩三次失手,目光茫然視而不見,面色如同死灰,扶著車軾低垂其頭,不能出氣。回到魯國東門之外,恰巧遇見柳下惠。

柳下惠說:“近來隔了多日不見,看你車馬沾塵頗有行色,莫非去見過跖了?”

孔子仰天長歎說:“是。”

柳下惠說:“跖莫非當面拂逆你的好意呢?”

孔子說:“是。我是所謂沒病而自己扎針。衝上前去撩撥虎頭,編弄虎鬚,幾乎不免於虎口啊!”

【《盜跖》校勘】()內為衍文、訛文、誤倒之文,[]內為所補之文、正字。

補脫文4字(未計郭象裁剪移入之《子張》1354字):

1.丘聞之,凡天下[人]有三德。

2.古者禽一獸 多而人[民]少。

3.世之所謂賢士,[莫若]伯夷、叔齊。

刪衍文5字:

1.武王伐紂,(文王拘羑里)。

訂訛文5字:

1.穴室(樞)[摳]戶。

2.子之罪大(極)[殛]重,疾走歸!

3.今將軍兼此三者,身長(八)[九]尺二寸。

4.堯舜作,立(群)[君]臣。

5.除病(瘦)[瘐]、死喪、憂患。

移正錯簡一處17字:

子路欲殺衛君而事不成,身菹於衛東門之上。[子教子路菹此患,上無以為身,下無以為人],不容身於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無以為身,下無以為人,)子自謂才士聖人邪?則再逐於魯,削跡於衛,窮於齊,圍於陳蔡,不容身於天下!子之道,豈足貴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