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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二十八 12則陽

12則陽

推測作者:莊周再傳弟子魏牟

則陽游於楚,夷節言之於王。王未之見,夷節歸。

彭陽見王果曰:“夫子何不談我於王?”

王果曰:“我不若公閱休。”

彭陽曰:“公閱休奚為者邪?”

曰:“冬則擉鱉於一江一 ,夏則休乎山樊。有過而問者,曰:‘此吾宅也。’夫夷節已不能,而況我乎?吾又不若夷節。夫夷節之為人也無得,而有知不自許,以之神其一交一 ,故顛冥乎富貴之地,非相助以得,相助消也。夫凍者假兼衣於春,暍者望泠風於秋。夫楚王之為人也,形尊而嚴;其於罪也,無赦如虎。非夫佞人、正德,其孰能撓焉?故聖人其窮也,使家人忘其貧;其達也,使王公忘爵祿而化卑。其於物也,與之為娛矣;其於人也,樂物之通而保己焉。故或不言而飲人以和,與人並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歸居,而一閒其所施。其於人心者,若是其遠也。故曰:待公閱休。”

【今譯】

則陽遊歷楚國,夷節向楚王引見。楚王不肯召見,夷節只好返回。

則陽拜見王果說:“夫子何不把我引見給楚王?”

王果說:“我不如公閱休。”

則陽問:“公閱休是什麼人?”

王果說:“冬天就在一江一 中刺鱉,夏天就在山裡休憩。有人路過而問,他就說:‘這是我家。’夷節尚且不能引見你,何況我呢?我又不如夷節。夷節的為人不自得,而且有知不自詡,以此與人心神相一交一 ,所以出入於富貴之地,並非相助他人增進自得,而是相助他人消除自得。挨凍者假借外衣於春天,中暑者盼望涼風於秋天。楚王的為人,身形尊貴而嚴厲;對於罪錯,不赦如同猛虎。若非佞人、正德,誰又能說動呢?所以聖人窮困之時,能使家人喪忘貧窮;發達之時,能使王公喪忘爵祿而化為謙卑。聖人對於外物,用於娛悅而不欲佔有;聖人對於他人,樂於溝通而保己真德。所以聖人即使不言也能使人如飲醇和之酒,與人相處就能使人受到感化。對於父子之宜,聖人認為就是歸家同一居 ,而一任閒適無所施教。聖人之心與眾人之心,就是如此遙遠。所以說:你應該等待正德聖人公閱休。”

聖人達綢繆,周盡一體矣,而不知其然,性也;覆命搖作,而以天為師。人則從而命之也,憂乎知而所行恆無幾時,其有止也,若之何?

生而美者,人與之鑒。不告,則不知其美於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其可喜也終無已,人之好之亦無已,性也。

聖人之愛人也,人與之名。不告,則不知其愛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其愛人也終無已,人之安之亦無已,性也。

舊國舊都,望之暢然,雖使丘陵草木之泯入之者十九,猶之暢然。況見見聞聞者也?以十仞之台,懸眾間者也。

冉相氏得其環中以隨成,與物無終無始,無幾無時。日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盍嘗捨之?夫師天而不得師天,與物皆殉,其以為事也,若之何?夫聖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與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備而不洫,其合之也,若之何?

湯得其司御伊尹登恆,為之傅之;從師而不囿,得其隨成,為之司其名;之名嬴法,得其兩見。仲尼之盡慮,為之傅之。容成氏曰:“除日無歲,無內無外。”

【今譯】

聖人通達萬物,周遍盡悟萬物一體,而不知為何如此,這是天性;復歸天命隨其搖動,而以天為師。眾人跟從而後命名他為聖人,憂慮不能盡知聖人但追隨聖人而行卻不能恆久,就停止追隨,如之奈何?

天生美麗之人,眾人給他鏡子。不告訴他,他就不知自己美於他人。他對其美麗若有所知,又若不知,若有所聞,又若未聞。他的可愛終究不會停止,眾人喜好其美也不會停止,這是天性。

聖人生而愛人,眾人稱他聖人。不告訴他,他就不知自己愛人。他對其愛人若有所知,又若不知,若有所聞,又若未聞。他的愛人終究不會停止,眾人安於其愛也不會停止,這是天性。

故國舊都,望見就心情歡暢,即使丘陵草木掩沒十分之九,仍然心情歡暢。何況全見其所欲見、盡聞其所欲聞呢?故國舊都的十仞高台,高懸於眾人之間。

冉相氏得悟天道環中而追隨成道聖人,與之同行無終無始,不止不休。因應外境天天隨物變化,因循德心一直毫無變化,何曾捨棄呢?眾人欲師法天道卻不能師法天道,隨物變化而殉於外物,他們以殉於外物為正事,如之奈何?聖人未嘗擁有天道,也未嘗擁有人道,未嘗擁有開始,也未嘗擁有外物,與世同行而不廢替天道,行為完備而不敗壞真德,其身心合一,如之奈何?

商湯得到宰臣伊尹登達永恆天道,拜為師傅;追隨師傅而不囿師說,得以追隨成道聖人,以人為師僅是假名;師徒之名超出了師徒之實,得以兩見人師、天師。仲尼竭盡知慮,欲為君主的師傅。容成氏說:“擯除時日,無法積成歲月;內無真德,無法外證真道。”

魏瑩與田侯午約,田侯午背之。魏瑩怒,將使人刺之。

犀首聞而恥之曰:“君為萬乘之君也,而以匹夫從仇。衍請受甲二十萬,為君攻之,虜其人民,系其牛馬,使其君內熱發於背;然後拔其國,忌也出走;然後抶其背,折其脊。”

季子聞而恥之曰:“築十仞之城,城者既七仞矣,則又壞之,此胥靡之所苦也。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衍亂人,不可聽也。”

華子聞而丑之曰:“善言伐齊者,亂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亂人也。謂伐之與不伐亂人也者,又亂人也。”

君曰:“然則若何?”

曰:“君求其道而已矣。”

惠子聞之,而見戴晉人。

戴晉人曰:“有所謂蝸者,君知之乎?”

曰:“然。”

“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伏一屍一數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後返。”

君曰:“噫!其虛言歟?”

曰:“臣請為君實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窮乎?”

君曰:“無窮。”

曰:“知游心於無窮,而返在通達之國,若存若亡乎?”

君曰:“然。”

曰:“通達之中有魏,於魏中有梁,於梁中有王。王與蠻氏,有辨乎?”

君曰:“無辨。”

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

客出,惠子見。

君曰:“客,達人也!聖人不足以當之。”

惠子曰:“夫吹管也,猶有嗃也;吹劍首者,吷而已矣。堯舜,人之所譽也;道堯舜於戴晉人之前,譬猶一吷也。”

【今譯】

魏瑩與齊侯田午訂立盟約,齊侯田午背叛了盟約。魏瑩憤怒,將要派人行刺田午。

公孫衍聞知而感到羞恥說:“君王是萬乘之君,卻以匹夫的方式對付仇人。我請求帶領二十萬甲兵,為君王攻齊,俘虜齊國人民,劫掠齊國牛馬,使齊君內熱發瘡於背;然後攻破齊都,逼迫田忌出逃;然後鞭打田忌的背部,打斷田忌的脊樑。”

季子聞知而感到羞恥說:“欲築十仞之城,城高已有七仞了,卻又毀壞之,這是築城役徒怨苦之事。如今兵戎不起已有七年了,這是王業的根基。公孫衍是作亂之人,不可聽信。”

子華子聞知而鄙視他們說:“以伐齊為善的人,是作亂之人。以不伐齊為善的人,也是作亂之人。認為主張伐齊和主張不伐齊的人都是作亂之人的人,又是作亂之人。”

魏惠王問:“那麼應該如何?”

華子說:“君王尋求天道就行了。”

惠施聞知,引見戴晉人。

戴晉人說:“有種動物叫蝸牛,君王知道嗎?”

魏惠王說:“知道。”

戴晉人說:“有個邦國在蝸牛左角,叫觸氏。有個邦國在蝸牛右角,叫蠻氏。時常互相爭地而攻戰,伏一屍一數萬,追逐敗北之敵,十五天以後返回。”

魏惠王說:“嘻!恐怕是虛妄之言吧?”

戴晉人說:“我願為君王指實此言。君王以為四方上下有無窮盡呢?”

魏惠王說:“沒有窮盡。”

戴晉人說:“既知遨遊德心於無窮,而後返觀四通八達的天下,豈非若存若亡呢?”

魏惠王說:“是的。”

戴晉人說:“四通八達的天下之中有魏國,魏國之中有大梁,大梁之中有君王。君王與蠻氏,有無分別呢?”

魏惠王說:“沒有分別。”

客人辭出。而後魏惠王惝恍若有所失。

客人辭出以後,惠施進見魏惠王。

魏惠王說:“這位客人,是達道至人啊!聖人不足以相提並論。”

惠施說:“吹一簫管,其聲嗚嗚;吹劍環,其聲噓噓。聖人堯舜,世人無不稱譽;稱道堯舜於戴晉人之前,猶如一聲噓噓。”

孔子之楚,捨於蟻丘之蔣。其鄰有夫妻臣妾登極者。

子路曰:“是稯稯何為者邪?”

仲尼曰:“是聖人僕也。是自埋於民,自藏於畔;其聲銷,其志無窮;其口雖言,其心未嘗言;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是陸沉者也,是其市南宜僚邪?”

子路請往召之。

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著於己也,知丘之適楚也,以丘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為佞人也。夫若然者,其於佞人也,羞聞其言,而況親見其身乎?爾何以為存?”

子路往視之,其室虛矣。

【今譯】

孔子來到楚國,投宿於蟻丘的茅屋旅舍。相鄰之家有男女僕役登上屋頂。

子路問:“這些屋頂鋪草的是什麼人啊?”

仲尼說:“是聖人的僕役。這位聖人自埋於民間,自藏於田壟;其聲消隱,其志無窮;其口雖然有言,其心未曾有言;將與世俗相違,而德心不屑與世俗同往。這是自沉於陸的聖人,恐怕是市南宜僚吧?”

子路請求前往召他來見孔子。

孔子說:“止步!他知道我執著於自我,又知道我來楚國,以為我必欲使楚王召見我,他必將以為我是佞人。如此之人,他對於佞人,尚且羞聞其言,何況親見其身呢?你有何顏面自存?”

子路過去一看,屋子已經空了。

長梧封人問子牢曰:“君為政焉,勿鹵莽;治民焉,勿滅裂。昔予為禾,耕而鹵莽之,則其實亦鹵莽而報予;耘而滅裂之,其實亦滅裂而報予。予來年變劑,深其耕而熟耰之,其禾繁以滋,予終年饜飧。”

莊子聞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謂:遁其天,離其性,滅其情,亡其神,以眾為偽。故鹵莽其性者,欲惡之孽,為性萑葦;蒹葭始萌,以扶吾形,尋擢吾性;並潰漏發,不擇所出,瘭疽疥癰,內熱溲膏是也。”

【今譯】

長梧封人對子牢說:“你管理政事,切勿魯莽;治理民眾,切勿草率。從前我種植禾谷,耕地十分魯莽,禾谷的果實也魯莽回報我;除草十分草率,禾谷的果實也草率回報我。我來年改變方法,深耕土地而細鋤雜草,於是禾苗繁盛生長,我整年飽餐。”

莊子聞知以後說:“如今世人外治身形,內理德心,大多類似封人所言:逃遁天道,背離德性,戕滅真情,亡失心神,以致眾人作偽。所以魯莽對待德性的人,好惡的孽種,成為侵奪德性的雜草;雜草一旦萌芽,雖能扶持吾人身形,很快就會擢拔吾人德性;於是潰瘍痔漏一起發作,不擇孔竅而出,還有手瘡臉疽腹疥背癰,體內虛熱尿泛白沫之類。”

柏矩學於老聃,曰:“請之天下游。”

老聃曰:“已矣!天下猶是也。”

又請之。

老聃曰:“汝將何始?”

曰:“始於齊。”

至齊,見辜人焉,推而僵之,解朝服而幕之,號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災,子獨先罹之?”曰:“莫為盜?莫為殺人?”

榮辱立,然後睹所病;貨財聚,然後睹所爭。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爭,窮困人之身,使無休時,欲無至此,得乎?古之君人者,以得為在民,以失為在己;以正為在民,以枉為在己,故一物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責。今則不然,匿為物,而過不識;大為難,而罪不敢;重為任,而罰不勝;遠其途,而誅不至。民知力竭,則以偽繼之。日出多偽,士民安取不偽?夫力不足則偽,知不足則欺,財不足則盜。盜竊之行,於誰責而可乎?

【今譯】

柏矩學習 道術於老聃,說:“請允許我遊歷天下。”

老聃說:“止步!天下猶如此處。”

柏矩又請求。

老聃問:“你將從何處開始?”

柏矩說:“從齊國開始。”

柏矩到達齊國,看見一個罪人,一推已經僵硬,脫下朝服蓋住此人,仰天大號而哭:“你呀!你呀!天下將有大災,你為何獨自先罹其禍?”又問:“莫非你是盜賊?莫非你曾殺人?”

榮辱標舉,然後看到患病;財貨積聚,然後看到爭鬥。如今標舉引人致病的價值,積聚引人爭鬥的外物,使得眾人全都感到窮困,使之無休無止追逐,意欲不至於此,可能得到呢?古時的君主,以為得道的是民眾,失道的是自己;正確的是民眾,錯誤的是自己,所以一物有失正形,退而自責。如今的君主卻不如此,隱瞞真相,而後斥責不知真相的民眾;擴大災難,而後加罪不敢反抗的民眾;加重任務,而後懲罰不能勝任的民眾;服役之途遙遠,而後誅殺不能按時到達的民眾。民眾的知識、能力窮竭,就會繼以作偽。天天出現眾多作偽,士人民眾怎能不偽?能力不足就會作偽,知識不足就會欺詐,財貨不足就會盜竊。天下盜竊風行,責怪誰而後可以令人信服呢?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嘗不始於是之,而卒黜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

萬物有乎生,而莫見其根;有乎出,而莫見其門。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後知,可不謂大疑乎?已乎!已乎!且無所逃。

此所謂然歟?然乎?

【今譯】

蘧伯玉活到六十歲而後思想發生變化,未嘗不對初始所是,而最終貶之為非。不知蘧伯玉六十以後所是,是否五十九年所非呢?

萬物均有萌生之處,然而眾人都不能窺見萌生之根;萬物均有所出之處,然而眾人都不能窺見所出之門。眾人無不尊崇其所能知的人道,然而都不知憑借其所不知的天道而後達於真知,可以不說是莫大疑惑嗎?停止吧!停止吧!無物能夠逃遁天道。

天道就是絕對之然吧?是否有人以之為然呢?

仲尼問於太史大弢、伯常騫、狶韋曰:“夫衛靈公飲酒湛樂,不聽國家之政;畋獵畢弋,不應諸侯之際。其所以為‘靈公’者,何邪?”

大弢曰:“是因是也。”

伯常騫曰:“夫靈公有妻三人,同鑑而浴。史奉御而進所,搏幣而扶翼。其慢,若彼之甚也;見賢人,若此其肅也。是其所以為‘靈公’也。”

狶韋曰:“夫靈公也死,卜葬於故墓不吉,卜葬於沙丘而吉。掘之數仞,得石槨焉;洗而視之,有銘焉,曰:‘不憑其子。’靈公奪而埋之。夫靈公之為靈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識之?”

【今譯】

仲尼問太史大弢、伯常騫、狶韋說:“衛靈公飲酒淫樂,不聞國家政事;打獵捕獸,不赴諸侯會盟。死後卻謚為‘靈公’,是何緣故?”

大弢說:“他是因是啊。”

伯常騫說:“靈公與妻妾三人,夏日同盆共浴。史奉召進見,靈公賜幣攙扶。靈公私事褻慢,如此過分;靈公敬重賢人,如此恭肅。所以他被謚為‘靈公’。”

狶韋說:“靈公死後,他的孫子出公卜問葬於故墓不吉,卜問葬於沙丘大吉。挖掘沙丘數仞,得到石槨;洗淨而後再看,石槨刻有銘文:‘不靠他的兒子。’出公奪人墓地而後埋葬靈公。靈公謚‘靈’早已注定了!大弢、伯常騫二人何足以明白呢?”

少知問於太公調曰:“何謂丘裡之言?”

太公調曰:“丘裡者,合十姓百名而以為風俗也;合異以為同,散同以為異。今指馬之百體,而不得馬;而馬繫於前者,立其百體,而謂之馬也。是故丘山積卑而為高,一江一 海合小而為大,達人合併而為公。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執;由中出者,有征而不拒。四時殊氣,天不賜,故歲成;五官殊職,君不私,故國治。文武殊能,人不賜,故德備;萬物殊理,道不私,故無功。無功故無為,無為而無不為。時有終始,世有變化。禍福淳淳,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自殉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比於大澤,百材皆度;觀於大山,木石同壇。此之謂丘裡之言。”

少知曰:“然則謂之道,足乎?”

太公調曰:“不然。今計物之數,不止於萬,而期曰萬物者,以數之多者,號而讀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陰陽者,氣之大者也;道者為之公,因其大以號而讀之則可也。已有之矣,乃將得比哉?則若以斯辨,譬猶狗馬,其不及遠矣。”

少知曰:“四方之內,六一合 之裡,萬物之所生,惡起?”

太公調曰:“陰陽相照,相蓋相治;四時相代,相生相殺。欲惡去就,於是矯起;雌雄牉合,於是庸有;安危相易,禍福相生;緩急相磨,聚散相成。此名實之可紀,精微之可志也。隨序之相理,矯運之相使,窮則返,終則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盡,知之所至,極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隨其所廢,不原其所起,此議之所止。”

少知曰:“季真之‘莫為’,接子之‘或使’,二家之議,孰正於其情?孰偏於其理?”

太公調曰:“雞鳴狗吠,是人之所知;雖有至知,不能以言讀其所化,又不能以意其所為。斯而析之,精至於無倫,大至於不可圍。或之使,莫之為,未免於物,而終以為過。‘或使’則實,‘莫為’則虛。有名有實,是物之居。無名無實,在物之虛。可言可意,言而愈疏。

“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阻。死生非遠也,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為,疑之所假。吾觀之本,其往無窮;吾求之末,其來無止。無窮無止,言之無也,與物同理。或使、莫為,言之本也,與物終始。道不可有,又不可無。道之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為,在物一曲,夫一胡一 為於大方?言而足,則終日言而盡道;言而不足,則終日言而盡物。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非言非默,議有所極。”

【今譯】

少知問太公調說:“什麼叫‘丘裡之言’?”

太公調說:“丘裡一隅,聚合十來姓氏百來號人而後形成風俗;剪齊相異的物德之量以為相同,離散相同的物德之質以為相異。如今丘裡之人指認馬的百體之一,卻找不到馬;然而馬牽到眼前,立體呈現馬的百體,方能稱為馬。因此丘山積聚卑微而後成其高,一江一 海匯合細小而後成其大,達人合併百體而後成其公。所以從外得聞丘裡之言,內有真德作主就不會堅執;從內自悟真德,外有天道徵象就不會拒絕。四季氣候相異,天道不賜偏私之施,所以年歲有成;百官職守相異,君主不予偏私之恩,所以邦國治理;文武才能相異,君主不加偏私之見,所以德性完備;萬物之理相異,天道不加偏私之觀,所以致無其功。致無其功所以無為,無為而後無不為。時令有終結開始,世事有變異遷化。禍福倚伏相生,對於此人有所拂逆,對於彼人有所適宜;每人殉物有異如同其面,丘裡之言欲加匡正,就有差謬。比之大河,百材皆渡;觀於大山,木石同處。這是我對丘裡之言的評價。”

少知問:“那麼把先生之言稱為道,足夠嗎?”

太公調說:“不足。如今計算物類的數量,不止於萬,卻稱為‘萬物’,是因為‘萬’表示數量之多,‘萬物’只是物之總和的代號。因此‘天地’,是一切有形之物的代號;‘陰陽’,是一切無形之氣的代號;‘道’,作為言說公理的假名,視為至大而後理解為代號就可以了。然而已有名相的‘道’,怎能比況原無名相的道呢?那麼若是據此辨析,我之假言猶如狗,道之實體猶如馬,不及太遠了。”

少知問:“四方之內,六一合 之裡,萬物據以產生的終極起因,是什麼?”

太公調說:“陰陽相互照耀,相互涵蓋相互制約;四時相互替代,相互萌生相互殺伐。好惡趨避,於是引起矯變;雌雄媾合,於是延續萬有。安危相互變易,禍福相互倚伏。緩急相互廝磨,聚散相互成就。這是言之名相可以紀錄的萬物實情,可以描述的萬物精微。隨機秩序的相互治理,矯變運作的相互驅使,窮盡以後又會返歸,終結以後又會開始。這是萬物的共有,言語的盡頭,知識的至境,極究萬物到此為止。洞觀天道之人,不追隨一己所知而廢棄天道,不推原萬物產生的終極起因,這是議論所應停止之處。”

少知問:“季真認為‘天道其實無所作為’,接子認為‘天道或許有意驅使’,二家的議論,誰得正於實情?誰偏離於公理?”

太公調說:“雞鳴狗吠,這是眾人之所知;即便有人達於至知,不能解讀雞狗將會如何變化,又不能臆測雞狗將要如何作為。據此辨析,天道的精微難以比擬,天道的宏大難以測量。認為‘天道或許有意驅使’,認為‘天道其實無所作為’,均未免於視道為物,因而終屬過甚之言。認為‘天道或許有意驅使’就坐實道為人格神,認為‘天道其實無所作為’就虛化道為不存在。既有名相又可指實,只是萬物的暫居之形;既無名相又難指實,才是萬物的虛無之質。天道只可假言只可意會,言說越多越是疏離。

“物未誕生不可禁止其生,物已死亡不可阻止其死。死生相距不遠,其理卻難盡睹。認為‘天道或許有意驅使’,認為‘天道其實無所作為’,均屬可疑的假設。我觀察天道的本原,已往無法窮盡;我尋求天道的末端,未來沒有終結。天道沒有窮盡沒有終止,言語無法表述,因為言語與萬物一樣有限。認為‘天道或許有意驅使’、‘天道其實無所作為’,是二人言議的根本,與萬物一樣有終有始。天道不可視為實有之物,又不可視為不存在。天道的名相,用於假借名相而後躬行天道。認為‘天道或許有意驅使’、‘天道其實無所作為’,囿於萬物一方一隅,那樣怎能抵達超越一方一隅的道術?言議若是足夠,那就整天言議而窮盡天道;言議若是不足,那就整天言議而窮盡萬物。天道,是萬物的終極,言議、沉默均不足以承載。天道既非言議又非沉默足以承載,言議應該止於物德極限。”

【《則陽》校勘】()內為衍文、訛文、誤倒之文,[]內為所補之文、正字。

補脫文3字:

1.凍者假[兼]衣於春,暍者望泠風於秋。

2.遁其天,離其性,滅其情,亡其神,以眾為[偽]。

3.文武[殊能],人不賜,故德備。

刪衍文6字:

1.犀首(公孫衍)聞而恥之曰。

2.五官殊職,君不私,故國治;文武殊能,(大)人不賜,故德備。

3.雖有至知,不能以言讀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將)為。

訂訛文27字:

1.夫夷節之為人也無(德)[得],而有知不自許。

2.非相助以(德)[得],相助消也。

3.凍者假兼衣於春,暍者(反冬乎冷風)[望冷風於秋]。(計3字。)

4.湯得其司御(門)[伊]尹登恆,為之傅之。

5.魏瑩與田侯(牟)[午]約,田侯(牟)[午]背之。

6.築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七]仞矣。

7.客,(大)[達]人也。

8.孔子之楚,捨於蟻丘之(漿)[蔣]。

9.至齊,見辜人焉,推而(彊)[僵]之。

10.故一(形)[物]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責。

11.匿為物而(遇、愚)[過]不識。

12.夫靈公有妻三人,同(濫)[鑒]而浴。

13.不(馮)[憑=憑]其子。靈公奪而(裡)[埋]之。

14.一江一 (河)[海]合(水)[小]而為大,(大)[達]人合併而為公。

15.道不私,故無(名)[功]。無(名)[功]故無為,無為而無不為。

16.緩急相磨,聚散(以)[相]成。

17.二家之議,孰正於其情?孰(遍)[偏]於其理?

18.雖有(大)[至]知,不能以言讀其所化。

19.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徂)[阻]。

20.道不可有,(有)[又]不可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