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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二十八 8知北遊

8知北遊

推測作者:莊周再傳弟子魏牟

知北遊於玄水之北,登隱弅之丘,而適遭無為謂焉。

知謂無為謂曰:“予欲有問乎若: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何從何道則得道?”三問而無為謂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

知不得問,返於白水之南,登狐闋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問乎狂屈。

狂屈曰:“唉!予知之,將語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

知不得問,返於帝宮,見黃帝而問焉。

黃帝曰:“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服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

知問黃帝曰:“我與若知之,彼與彼不知也,其孰是邪?”

黃帝曰:“彼無為謂真是也,狂屈似之,我與汝終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聖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為也,義可虧也,禮相偽也。故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故曰:‘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也。’今已為物也,欲復歸根,不亦難乎?其易也,其唯達人乎?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非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聖人故貴一。’”

知謂黃帝曰:“吾問無為謂,無為謂不應我;非不我應,不知應我也。吾問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問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

黃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與若終不近也,以其知之也。”

狂屈聞之,以黃帝為知言。

【今譯】

知向北遊歷到達玄水北岸,登上隱藏厚德的山丘,巧遇無為謂。

知對無為謂說:“我想請教於你:如何思索如何謀慮方能知解天道?如何處世如何作為方能安於天道?如何依從如何言說方能得到天道?”連發三問,而無為謂不應答。並非不欲應答,而是不知應答。

知未得答案,返回白水南岸,登上疑問缺如的山丘,看見狂屈。知以三問請教於狂屈。

狂屈說:“唉!我知曉答案,可以告訴你。”心中欲言,卻喪忘了其所欲言。

知未得答案,返回帝宮,遇見黃帝又請教。

黃帝說:“不思索不謀慮才算知解天道,不處世不作為才算安於天道,不依從不言說才算得到天道。”

知問黃帝:“我與你知曉答案,無為謂與狂屈不知曉答案,究竟何人屬是?”

黃帝說:“無為謂屬於真是,狂屈屬於似是,我與你終究不近天道。知解天道之人不言天道,言說天道之人不知天道,所以聖人奉行不言之教。道不會至於此岸,德不能至於彼岸,仁可以有為達至,義可以人為虧損,禮使人相互虛偽。所以說:‘失道而後降為德,失德而後降為仁,失仁而後降為義,失義而後降為禮。禮,是道的華飾和禍亂的根源。’所以說:‘求道者日益減損,減損之又減損之,直至順道無為,順道無為而後循德無不為。’如今人類作為道生之物,意欲復歸其根,不是很難嗎?能夠不難的,大概唯有達人吧?生是死的徒屬,死是生的開始,誰能知解死生循環的綱紀?人類之生,是元氣凝聚;元氣凝聚就生,元氣離散就死。既然死生互為徒屬,吾人又何必怕死?所以萬物一體。世人以生為美而視為神奇,以死為惡而視為臭腐;其實臭腐之死會重新變成神奇之生,神奇之生也會重新變成臭腐之死。所以說:‘貫通天下的是同一元氣。聖人因此推崇萬物一體。’”

知又問黃帝說:“我問無為謂,無為謂不應答我;並非不欲應答我,而是不知應答我。我問狂屈,狂屈意欲告訴我而未告訴我;並非不欲告訴我,而是心中欲言而喪忘其言。如今我問你,你知曉答案,為何不近於道?”

黃帝說:“無為謂屬於真是,因為已經致無其知;狂屈屬於似是,因為正在喪忘其知。我與你終究不近天道,因為自以為知。”

狂屈聽說以後,認為黃帝知曉言語的局限。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

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聖不作,觀於天地之謂也;合彼神明至精,與彼百化;物己死生方圓,莫知其根也。

遍然而萬物,自古以固存;六一合 為巨,未離其內;秋毫為小,待之成體。

天下莫不沉浮,終身不固;陰陽四時運行,各得其序。

昏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萬物畜而不知,此之謂本根。可以觀於天矣。

【今譯】

天地具有至高之美卻不言語,四季具有明顯法則卻不議論,萬物具有既成原理卻不闡說。

聖人,推原天地的至美,而通達萬物的原理,因此至人順道無為,聖人不事妄作,說的是靜觀天地;合於天道的神明至精,順應天道而百般演化;外物與自己死生方圓,無一能夠盡知根本。

天道遍在萬物,自古以來永存;宇宙雖然巨大,不能超出天道範圍;秋毫雖然微小,倚待天道得成形體。

天下萬物無不沉浮,終身不會固定不變;陰陽四季循環運行,各從天道獲得秩序。

昏冥若無而永存,油然無形而神妙,萬物積蓄在身而不知,如此方能稱為根本。明此方可觀照天地。

嚙缺問道乎被衣。

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視,天和將至;攝汝知,一汝度,神將來捨。德將為汝美,道將為汝居,汝蠢焉如新生之犢,而無求其故。”

言未卒,嚙缺睡寐。

被衣大悅,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昧昧晦晦,無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

【今譯】

嚙缺詢問道術於被衣。

被衣說:“你端正你的身形,專一你的視線,天然和順將會自至;收攝你的心知,專一你的思緒,神明將來投宿。真德將會使你美麗,天道將會與你同一居 ,你無知如同新生的牛犢,而不必尋求其中的緣故。”

話沒說完,嚙缺已經入睡。

被衣大悅,一路唱歌而離開,唱的是:“身形如若枯樹殘骸,德心如若死寂灰燼;葆真實有之知,不以故德自持。懵懵懂懂,毫無心機而不事謀慮,那是何等至人啊!”

舜問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

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

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

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子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徜徉氣也,又一胡一 可得而有邪?”

【今譯】

舜問丞說:“天道可以得到並擁有嗎?”

丞說:“你的身形也非你擁有,你如何得到並擁有天道?”

舜說:“我的身形非我擁有,歸誰擁有呢?”

丞說:“你的身形只是天地委託的物形。生命非你擁有,你的生命只是天地委託的和氣。德性天命非你擁有,你的德性天命只是天地委託的順化;子孫非你擁有,你的子孫只是天地委託的蛻皮。所以你欲行不知當往何處,欲居不知當留何地,欲食不知當求何味,你只是天地之間的徜徉之氣,又怎能得到並擁有天道呢?”

孔子問於老聃曰:“今日晏閒,敢問至道?”

老聃曰:“汝齋戒,疏瀹爾心,澡雪爾精神,掊擊爾知。夫道,窅然難言哉!將為汝言其崖略:夫昭昭生於冥冥,有倫生於無形,精神生於道。形本生於精,而萬物以形相生,故九竅者胎生,八竅者卵生。其來無跡,其往無崖,無門無房,四達之皇皇也。邀於此者,五藏寧,四肢強,思慮恂達,耳目聰明;其用心不勞,其應物無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廣,日月不得不行,萬物不得不昌,此其道歟?且夫博之不必知,辯之不必慧,聖人已斷之矣。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損之而不加損者,聖人之所保也。淵淵乎其若海,巍巍乎其若山,終則復始也,運量萬物而不遺。則君子之道,彼其外歟?萬物皆往資焉而不匱,此其道歟?

“中國有人焉,非陰非陽,處於天地之間,直且為人,將返於宗。自本觀之,生者,喑噫物也;雖有壽夭,相去幾何?須臾之說也。奚足以為堯桀之是非?果蓏有理,人倫雖難,所以相齒;聖人遭之而不違,過之而不守。調而應之,德也;偶而應之,道也;帝之所興,王之所起也。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類悲之;解其天弢,墮其天帙。紛乎宛乎,魂魄將往,乃身從之,乃大歸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至人之所同知也。非將至之所務也,此眾人之所同論也。彼至則不論,論則不至。明見無值,辯不若默。道不可聞,聞不若塞,此之謂大得。”

【今譯】

孔子問老聃說:“今天安閒,請問至道?”

老聃說:“你先齋戒,漱洗你的德心,澡雪你的精神,擊潰你的心知。道,幽冥晦藏而難以言說啊!我將為你言說概略:昭明之物生於幽冥之道,有形之物生於無形之道,人的精神同樣生於天道。有形萬物之本生於元氣之精,而後萬物以不同形狀相互衍生,所以九竅之物胎生,八竅之物卵生。天道來無形跡,去無際崖,出入無門居處無房,四通八達博大堂皇。順應天道之人,五藏安寧,四肢強健,思慮通達,耳聰目明;運用德心不會疲勞,因應外物不囿一方。蒼天不得道施之德不能高遠,大地不得道施之德不能廣袤,日月不得道施之德不能運行,萬物不得道施之德不能昌盛,這些豈非天道之顯征?博學者未必有真知,善辯者未必有智慧,聖人早已裁斷了。人為增益不能使之增益,人為減損不能使之減損的,就是聖人保有的天道。淵深啊天道如海,巍然啊天道如山,終結以後又重新開始,運載萬物卻不遺一物。那麼君子之道,怎能在於彼道之外呢?萬物都往彼取資卻永不匱乏,這才是至道吧?

“中國有人,負陰抱陽,處於天地之間,只是暫寄人形,終將返歸本宗。以本宗之道觀之,生命,僅是無言天道噫吐元氣所成之物;雖有長壽早夭,相差又有多少?說起來只有須臾之別。何足以議論唐堯、夏桀的是非?樹果、地瓜各有其理,人倫之理儘管繁難,無非長幼相齒之序。聖人遭遇外境不違長幼相齒之序,他人違過也不泥守年齒須臾之別。調適自己而因應外境,必須因循真德;匹偶萬物而因應外境,必須順應天道;天帝憑此而興,人王憑此而起。

“人生天地之間,如若白駒躍過縫隙,一閃而過罷了。萬物注然勃然地興起,無不出於天道;萬物油然漻然地遷化,無不返入天道;已然物化而生,又將物化而死。生物哀傷其死,人類悲苦其亡;其實死亡解脫了他們的天然皮囊,墮除了他們的天然禁錮。紛紜宛轉,魂魄即將往歸,身形跟從往歸,不是大歸嗎?從無形之氣至於有形之物,再從有形之物至於無形之氣,這是至人同知的至理。以為洞觀死生並非達至天道的要務,這是眾人同持的妄論。至人已達至境所以從不妄論,眾人妄論所以未達至境。明確的斷見沒有價值,雄辯的言語不如沉默。道不可聞,有聞不如塞耳,這才是大有所得。”

東郭子問於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

莊子曰:“無所不在。”

東郭子曰:“期而後可。”

莊子曰:“在螻蟻。”

曰:“何其下邪?”

曰:“在稊稗。”

曰:“何其愈下邪?”

曰:“在瓦甓。”

曰:“何其愈甚邪?”

曰:“在屎尿。”

東郭子不應。

莊子曰:“夫子之問也,固不及質。正獲之問於監市,履狶也,每下愈況。汝唯莫必,無乎逃物。至道若是,言大亦然。周、遍、鹹三者,異名同實,其指一也。嘗相與游乎無何有之宮,同合而論,無所終窮乎?嘗相與無為乎?澹而靜乎?漠而清乎?調而閒乎?寥矣吾志,既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來,而不知其所止。吾已往來焉,而不知其所終,彷徨乎馮閎。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窮。物物者,與物無際;而物有際者,所謂物際者也。不際之際,際之不際者也,謂盈虛長殺。彼為盈虛,非盈虛;彼為長殺,非長殺;彼為本末,非本末;彼為積散,非積散也。”

【今譯】

東郭子問莊子說:“所謂天道,究竟何在?”

莊子說:“無所不在。”

東郭子說:“期待指實而後認可。”

莊子說:“在於螻蛄、螞蟻。”

東郭子問:“為何如此卑下?”

莊子說:“在於稊米、稗草。”

東郭子問:“為何愈加卑下?”

莊子說:“在於瓦片、磚頭。”

東郭子問:“為何更為卑下?”

莊子說:“在於糞便、尿水。”

東郭子閉口不應。

莊子說:“夫子之問,原本未及本質。市場小吏獲問屠夫豬的肥瘦,屠夫捏捏豬腳,因為越近豬腳越能比況肥瘦。你除非不要我指實,否則無法逃離具體之物。至道既在這些小物,若說大物也是如此。周、遍、鹹三名,名相雖異實質卻同,所指之義同一。嘗試共同遨遊於無何有之宮,齊同綜合萬物而論,不能終結窮盡天道吧?只能共同無為吧?只能淡泊而寂靜吧?只能淡漠而清虛吧?只能調和而閒適吧?寂寥啊吾人的心志,已經前往,卻不知至於何處;去而復來,又不知止於何處。吾人已往又來,卻不知天道終極,只能彷徨於廣漠之野。大知入於無何有之宮,也不知天道終極。駕馭萬物的天道,與萬物沒有界限;而萬物各有界限,正是萬物的界限。無限天道的界限,是在有限萬物之中呈現其無限,就是說呈現於萬物的盈虧生殺。萬物的盈虧,並非天道自身的盈虧;萬物的生殺,並非天道自身的生殺;萬物的本末,並非天道自身的本末;萬物的積散,並非天道自身的積散。”

婀荷甘與神農同學於老龍吉。

神農隱幾,闔戶晝瞑。

婀荷甘日中奓戶而入曰:“老龍死矣。”

神農擁杖而起,嚗然放杖而歎曰:“天知予僻陋慢誕,故棄予而死。已矣!夫子無所發予之狂言而死矣夫?”

弇堈吊,聞之曰:“夫體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繫焉。今於道,秋毫之端萬分未得處一焉,而猶知藏其狂言而死,又況夫體道者乎?視之無形,聽之無聲,於人之論者,謂之冥冥。所以論道,而非道也。”

【今譯】

婀荷甘與神農共同向老龍吉學習 道術。

神農靠著憑幾,關上房門白天睡覺。

婀荷甘中午推門而入說:“老龍死了。”

神農柱著枴杖站起來,剝的一聲扔掉枴杖感歎說:“天知曉我乖僻淺陋散慢放誕,所以拋棄我而死。完了!夫子不留啟發我的狂言就死了嗎?”

弇堈前來弔喪,聞知以後說:“體悟天道的至人,為天下的君子所敬仰。如今老龍吉對於天道,秋毫末端的萬分之一尚未得到,卻仍知自藏狂言而死,又何況體悟天道的至人呢?天道視之無形,聽之無聲,對於談論天道之人,天道可謂幽冥深藏。用於談論天道的名相,並非天道的實體。”

泰清問乎無窮曰:“子知道乎?”

無窮曰:“吾不知。”

又問乎無為。

無為曰:“吾知道。”

曰:“子之知道,亦有數乎?”

曰:“有。”

曰:“其數若何?”

無為曰:“吾知道之可以貴,可以賤,可以約,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數也。”

泰清以之言也問乎無始曰:“若是,則無窮之弗知,與無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

無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淺矣;弗知內矣,知之外矣。”

於是泰清仰而歎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知之不知乎?”

無始曰:“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孰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名。”

無始曰:“有問道而應之者,不知道也;雖問道者,亦未聞道。道無問,問無應。無問問之,是問窮也;無應應之,是無內也。以無內,待問窮,若是者,外不觀乎宇宙,內不知乎太初,是以不過乎崑崙,不游乎太虛。”

【今譯】

泰清問無窮說:“你知道嗎?”

無窮說:“我不知。”

又問無為。

無為說:“我知道。”

問:“你的知道,可有路徑?”

說:“有。”

問:“路徑如何?”

無為說:“我知道可以使人高貴,可以使人低賤,可以使人自我約束,可以使人自我散漫。這是我用於知曉天道的路徑。”

泰清以無為之言請教無始說:“像這樣,那麼無窮的不知,與無為的知,誰是誰非呢?”

無始說:“自知無知的人深遂,自矜有知的人淺陋;自知無知的人在道之內,自矜有知的人在道之外。”

於是泰清仰天歎息說:“自知無知方為真知嗎?自矜有知實為不知嗎?誰能知曉自知無知方為真知、自矜有知實為無知呢?”

無始說:“道不可聞,可聞之道必非真道;道不可見,可見之道必非真道;道不可言,可言之道必非真道。誰能知曉形塑有形萬物的道體是無形的呢?道體不當求諸名相。”

無始又說:“有人詢問道體而予回應之人,不知道體;詢問道體之人,也未得聞道術。道體不可詢問,詢問不可回應。不可詢問卻詢問,這是叩問虛空;不可回應卻回應,這是內心沒有道術。內心沒有道術,卻應待叩問虛空,如此之人,外不能觀照宇宙表象,內不能知解太初之道,因此不能越過崑崙之巔,遑論神遊太虛之境。”

光曜問乎無有曰:“夫子有乎?其無有乎?”

無有弗應也。

光曜不得問,而熟視其狀貌,窅然空然,終日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搏之而不得也。

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無矣,而未能無無也;及為無,有矣,何從至此哉?”

【今譯】

光曜問無有說:“夫子是有呢?還是沒有呢?”

無有不予應答。

光曜未得答案,就細看無有的狀貌,渺渺空空,整天看他也看不見,整天聽他也聽不到,整天摸他也摸不著。

光曜說:“至境啊!誰能達此至境呢?我能保有致無,而未能喪忘致無;有為於致無,仍屬有境,怎能達至此境呢?”

大馬之捶鉤者,年八十矣,而不失毫芒。

大馬曰:“子巧歟?有道歟?”

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鉤,於物無視也,非鉤無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長得其用。而況乎無不用者乎?物孰不資焉?”

【今譯】

大司馬家捶制腰帶鉤的工匠,年已八十歲了,捶制的腰帶鉤仍然分毫不差。

大司馬問:“你是手巧呢?還是有道呢?”

鉤匠說:“我是有所持守。我年方二十就愛好捶制腰帶鉤,對於別物從來不看,若非腰帶鉤從不注意。我能夠用心於此處,是憑借不用心於別處,所以長得其用。何況無所不用的天道呢?何物不取資於天道呢?”

冉求問於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

仲尼曰:“可。古猶今也。”

冉求失問而退,明日復見曰:“昔者吾問:‘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猶今也。’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問何謂也?”

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今之昧然也,且又為不神者求邪?無古無今,無始無終。未有子而有孫,可乎?”

冉求未對。

仲尼曰:“已矣,末應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體。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固不得先物也,猶其有物也,猶其有物也無已。聖人之愛人也終無已者,亦乃取於是者也。”

【今譯】

冉求問仲尼說:“未有天地之前的道,可否知曉?”

仲尼說:“可以。古時的道猶如今日的道。”

冉求不再有疑而告退,第二天又來問:“昨天我問:‘未有天地之前的道,可否知曉’,夫子說:‘可以。古時的道猶如今日的道。’昨天我領悟,今天我困惑。請問是何緣故?”

仲尼說:“昨天你領悟,是通於神明的德心先天所能承受;今天你困惑,莫非又想越出不通神明的德心極限之外?道無古今,也無始終。沒有子卻有孫,可以嗎?”

冉求回答不出。

仲尼說:“罷了,不必回答了!道不是為了生才創造死,也不是為了死才毀滅生。死、生豈有對待呢?都共存於一體。哪有先天地生的物呢?造物者不可能是物。物當然不能先於物,每物之前必有別物,追溯別物永無終止。聖人愛人永無終止,正是有取於生養萬物的天道。”

顏淵問乎仲尼曰:“回嘗聞諸夫子曰:‘無有所將,無有所迎。’回敢問其游。”

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內不化,今之人內化而外不化。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與之相磨?必與之莫多。狶韋氏之囿,黃帝之圃,有虞氏之宮,湯武之室。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師,故以是非相齏也,而況今之人乎?聖人處物,不傷物;不傷物者,物亦不能傷也。唯無所傷者,為能與之相將迎。

“山林歟!皋壤歟!與我無親,使我欣欣然而樂歟!樂未畢也,哀又繼之。哀樂之來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為物逆旅耳!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能能而不能所不能。無知無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務免乎人之所不免者,豈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為去為。齊知之所知,則淺矣。”

【今譯】

顏淵問仲尼說:“我曾聽夫子說:‘對待外物不要送,不要迎。’我想請問如何游心此境?”

仲尼說:“古之至人因應外境不斷變化而因循內德沒有變化,今之眾人因循內德不斷變化而因應外境沒有變化。因應外物有所變化之人,正是因循內德一直不變化之人。何者應該變化何者不該變化?如何因應外物的相刃相磨?必須不與外物過多盤桓。狶韋氏的園囿,黃帝的懸圃,虞舜的宮苑,商湯周武的靜室,(無不用於葆養內德,遠離外物相刃相磨)。君子之流比如儒墨之師,才會以相對是非相互攻擊,何況今之眾人呢?聖人與外物和諧相處,不傷害外物。不傷害外物之人,外物也不能傷害。唯有不傷害外物之人,方能與外物相互迎送。

“山林啊!原野啊!與我並非親戚,卻能使我欣然快樂!快樂尚未盡享,悲哀又繼之而來。哀樂之來我不能抵禦,哀樂之去我不能阻止。可悲啊,世人作為物只是暫住人間旅舍罷了!個人只是知解此生所遇之境而不能知解此生不遇之境,能有此生所有之能而不能有此生所無之能。無知無能的狀態,固為個人不可避免。務求避免個人不可避免的,豈不可悲?至高之言是去除語言,至高之為是去除有為。剪齊眾人之知於一己有限之知,太淺陋了。”

【《知北遊》校勘】()內為衍文、訛文、誤倒之文,[]內為所補之文、正字。

補脫文22字:

1.是其所美者為神奇,[非]其所惡者為臭腐。

2.邀於此者,[五藏寧],四肢強。

3.淵淵乎其若海,巍巍乎其[若山]。

4.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至]人之所同知也。

5.孰知不知之知、[知之不知乎]?

6.[孰]知形形之不形乎?

7.[無有弗應也。]光曜不得問。

8.山林歟皋壤歟,[與我無親]。

刪衍文7字:

1.神農(隱幾)擁杖而起。

2.(於是)泰清問乎無窮曰。

3.未有子(孫)而有(子)孫。

4.(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

訂訛文20字:

1.知北遊於玄水之(上)[北]。

2.其唯(大)[達]人乎?

3.(今)[合]彼神明至精,與彼百化;物(已)[己]死生方圓,莫知其根也。

4.(扁)[遍]然而萬物,自古以固存。

5.汝(瞳)[惷=蠢]焉如新生之犢,而無求其故。

6.(媒媒)[昧昧]晦晦,無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

7.運量萬物而不(匱)[遺]。

8.生者,喑(醷)[噫]物也。

9.寥矣吾志,(無)[旡=既]往焉,而不知其所至。

10.謂盈虛(衰)[長]殺。○彼為(衰)[長]殺,非(衰)[長]殺。

11.嚗然放杖而(笑=笑)[歎]曰。

12.於是泰清(中)[卬=仰]而歎曰。

13.仲尼曰:已矣,(未)[末]應矣!

14.物(出)[固]不得先物也。

15.唯無所傷者,為能與(人)[之]相將迎。

更正誤倒2處:

1.(孫子)[子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

2.至道若是,(大言)[言大]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