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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二十八 7田子方

7田子方

推測作者:莊周再傳弟子魏牟

田子方侍坐於魏文侯,數稱谿工。

文侯曰:“谿工,子之師邪?”

子方曰:“非也,無擇之裡人也。稱道數當,故無擇稱之。”

文侯曰:“然則子無師邪?”

子方曰:“有。”

曰:“子之師誰邪?”

子方曰:“東郭順子。”

文侯曰:“然則夫子何故未嘗稱之?”

子方曰:“其為人也真,人貌而天,虛緣而葆真,清而容物。物無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無擇何足以稱之?”

子方出,文侯儻然終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語之曰:“遠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聖知之言、仁義之行為至矣。吾聞子方之師,吾形解而不欲動,口鉗而不欲言。吾所學者,直土梗耳!夫魏,真為我累耳!”

【今譯】

田子方侍坐於魏文侯,數次稱讚谿工。

文侯問:“谿工,是你的老師嗎?”

子方說:“不是,是我的鄰居。談論大道屢屢恰當,所以我稱讚他。”

文侯問:“那麼你沒有老師嗎?”

子方說:“有。”

文侯問:“你的老師是誰呢?”

子方說:“東郭順子。”

文侯問:“那麼夫子為何從不稱讚他?”

子方說:“吾師為人本真,外貌如人而內德如天,虛己隨緣而葆全真德,心性清寂而寬容外物。他人不合於道,端正容色以助人開悟,使他人的悖道意欲消除。我哪有資格稱讚他?”

子方辭出,文侯悵然終日不言,召來侍立的近臣,對他們說:“太深遠啦,葆全真德的君子!原先我以為聖知之言、仁義之行屬於至境。我聽聞子方之師所達至境,我身形解脫而不欲妄動,嘴巴鉗結而不欲妄言。我原先所學,只是土牛木馬罷了!魏國,真是拖累我的身外之物啊!”

一溫一 伯雪子適齊,捨於魯。魯人有請見之者。一溫一 伯雪子曰:“不可。吾聞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於知人心,吾不欲見也。”

至於齊,返捨於魯。是人也,又請見。一溫一 伯雪子曰:“往也祈見我,今也又祈見我,是必有以振我也。”

出而見客,入而歎。明日見客,又入而歎。

其僕曰:“每見之客也,必入而歎,何耶?”

曰:“吾固告子矣:‘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見我者,進退一成規,一成矩;從容一若龍,一若虎。其諫我也似子,其導我也似父,是以歎也。”

仲尼見之而不言。及出,子路曰:“夫子欲見一溫一 伯雪子久矣,今也見之而不言,何邪?”

仲尼曰:“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聲矣。”

【今譯】

一溫一 伯雪子前往齊國,投宿於魯國。有個魯人請求拜見,一溫一 伯雪子說:“不行。我聽說中原的君子,明於禮義而陋於知解人心,我不願見。”

到了齊國以後,返回又投宿於魯國。那個魯人,又請求拜見。一溫一 伯雪子說:“上次請求見我,如今又請求見我,必有能夠振拔我的高見。”

出去見客,返入內室就歎氣。明日又出去見客,又返入內室就歎氣。

僕人問:“每天會見這個客人,必定返入內室就歎氣,是何緣故?”

一溫一 伯雪子說:“我原本告訴過你:‘中原的君子,明於禮義而陋於知解人心。’連日見我的客人,進退一時中規,一時中矩;儀容一時如龍,一時如虎。他規諫我時像兒子,他開導我時像父親,因此歎氣。”

仲尼見了一溫一 伯雪子卻不言語。等到出來,子路問:“夫子想見一溫一 伯雪子很久了,如今見他卻不言語,是何緣故?”

仲尼說:“像那樣的人,我目光一瞥即明道存其身,已經無須言語。”

顏淵問於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矣。”

仲尼曰:“回,何謂邪?”

曰:“夫子步亦步也者,夫子言,回亦言也。夫子趨亦趨也者,夫子辯,回亦辯也。夫子馳亦馳也者,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也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無器而民蹈乎前,而回不知所以然而已矣。”

仲尼曰:“惡!可不察歟?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東方而入於西極,萬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後成功。是出則存,是入則亡,萬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盡,效物而動,日夜無隙,而不知其所終。熏然其成形,知命不能窺乎其前,丘以是日徂。

“吾終身與汝一交一 一臂而失之,可不哀歟?汝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盡矣,而汝求之以為有,是求馬於唐肆也。吾服汝也,甚忘;汝服吾也,亦甚忘。雖然,汝奚患焉?雖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今譯】

顏回問仲尼說:“夫子慢步我也慢步,夫子快走我也快走,夫子疾馳我也疾馳。夫子飛奔絕塵,而我只能乾瞪雙眼落在後面!”

仲尼說:“顏回,這是何意?”

顏回說:“夫子慢步我也慢步,就是夫子如何言說,我也如何言說。夫子快走我也快走,就是夫子如何論辯,我也如何論辯;夫子疾馳我也疾馳,就是夫子如何論道,我也如何論道。等到夫子飛奔絕塵,而我只能乾瞪雙眼落在後面,就是夫子不須言說就能取信於人,不結朋一黨一 就能一團一 結眾人,不掌國政就能吸引民眾,而我不知夫子為何能夠如此。”

仲尼說:“可惡!可以毫無洞察嗎?悲哀無過於德心死亡,而身形死亡尚屬其次。太陽升於東方而落於西極,萬物無不比照倣傚。有眼有足的動物,倚待天道而後成功。天道出顯則存,天道入滅則亡,萬物無不如此。有人倚待人道而死,有人倚待天道而生。我一旦稟受天道而成一人 形,在尚未物化之前只能靜待氣盡,倣傚天道而動,日夜沒有裂隙,卻不知生命何時告終。稟受造化熏陶成形的萬物,知曉天命不能盡窺於眼前,我因此日日趨近前往天道。

“我終身與你相處卻失之一交一 臂,能不悲哀嗎?你恐怕只是尋求我的形跡。我的形跡早已消失,而你求之於形跡以為有道,這是求馬於空蕩的馬市。我服膺你,是你坐忘仁義禮樂;你服膺我,也應喪忘我的形跡。儘管如此,你又有何患累?即使喪忘我的形跡,我還有不可喪忘之道存在。”

孔子見老聃。

老聃新沐,方將披髮而干,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侍之,少焉見,曰:“丘也眩歟?其信然歟?向者先生,形體掘若槁木,似遺物離人,而立於獨也。”

老聃曰:“吾游心於物之初。”

孔子曰:“何謂邪?”

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嘗為汝議乎其將: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一交一 通成和,而物生焉;或為之紀,而莫見其形。消息盈虛,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為,而莫見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歸,始終相返乎無端,而莫知乎其所窮。非是也,且孰為之宗?”

孔子曰:“請問游是。”

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樂也。得至美,而游乎至樂,謂之至人。”

孔子曰:“願聞其方。”

曰:“草食之獸,不疾易藪;水生之蟲,不疾易水。行小變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樂不入於胸次。夫天下也者,萬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則四肢百體將為塵垢,而死生終始將為晝夜,而莫之能滑,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棄隸者,若棄泥塗,知身貴於隸也。貴在於我,而不失於變。且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夫孰足以患心?已為道者,解乎此。”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猶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脫焉?”

老聃曰:“不然。夫水之於汋也,無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於德也,不修而物不能離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

孔子出,以告顏回,曰:“丘之於道也,其猶醯雞歟?微夫子之發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今譯】

孔子拜見老聃。

老聃剛洗過頭,正在披散頭髮晾乾,凝然不動似乎非人。孔子退在一側侍立,少頃拜見,說:“是我眼花?還是真的?剛才的先生,身形僵直如同枯木,似乎遺棄萬物遠離人世,而立身於見獨之境。”

老聃說:“我的德心遨遊於萬物之初始。”

孔子問:“這是何意?”

老聃說:“我德心困惑,而不能盡知;嘴巴張開,而不能盡言。只能嘗試為你言其大略:至陰肅肅寒冷,至陽赫赫炎熱;肅肅至陰出於天,赫赫至陽出於地;天地陰陽一交一 媾和合,萬物由此產生;或許可以視為主宰萬物的綱紀,然而無法窺見其形。萬物消亡、生息、滿盈、虧虛,一時隱晦一時顯明;天道使萬物日日改易月月變化,日日均有作為,然而從來未曾居功。生命萌生於天道,死亡返歸於天道,開始終結相互循環不見端倪,而無法知曉何時窮盡。除了天道,將以誰為萬物之宗?”

孔子說:“請問德心遨遊於萬物之初始的感受。”

老聃說:“德心遨遊於萬物之初始,至美至樂。抵達至美,而遨遊於至樂,謂之至人。”

孔子說:“願聞其中的奧妙。”

老聃說:“食草之獸,不怕改易原野;水生之蟲,不怕改易水域。因為外境小變而不失天道大常,所以喜怒哀樂不入於德心。天下,是萬物共有的同一世界。得悟天地萬物共有同一世界,那麼四肢百節將被視為塵垢,死生存亡將被視為晝夜,而後不被死生存亡的大變攖擾德心,那麼得失禍福的小變怎能介入德心呢?捨棄相互隸屬的人道,如同捨棄泥塊,知曉自身尊貴於相互隸屬。可貴在於自我,而不失於應變。況且萬物千變萬化而永無終極,如何足以攖擾德心?已達天道之人,解脫於人道。”

孔子說:“夫子的德心可配天地,而仍然假借至言用於修剪德心。古之君子,誰能解脫於修剪德心?”

老聃說:“不對。水之流淌,無為而後才性自然;至人對於德性,不事修剪而後眾人不能離棄。正如天的自然而高,地的自然而厚,日月的自然而明,何須修剪才德呢?”

孔子辭出,轉告顏回,說:“我對於天道,恐怕猶如醋甕裡的蠛蠓蟲吧?若非夫子為我揭開覆蓋醋甕的泥封,我不知天地大全啊!”

莊子見魯哀公。

哀公曰:“魯多儒士,少為先生方者。”

莊子曰:“魯少儒。”

哀公曰:“舉魯國而儒服,何謂少乎?”

莊子曰:“周聞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時;履方屨者,知地形;綬珮玦者,事至而斷。君子有其道者,未必為其服也;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為不然,何不號於國中,曰‘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

於是哀公號之,五日而魯國無敢儒服者。獨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門。公即召而問以國事,千轉萬變而不窮。

莊子曰:“以魯國而儒者一人耳,可謂多乎?”

【今譯】

莊子拜見魯哀公。

哀公說:“魯國多有儒士,少有學習 先生方術之人。”

莊子說:“魯國少有儒士。”

哀公說:“全體魯人都穿儒服,怎麼能說少呢?”

莊子說:“我聽說,儒者頭戴圓冠,表示知曉天時;腳穿方鞋,表示知曉地形;身佩玉玦,表示臨事決斷。君子擁有某種道術,未必身穿某種服飾;身穿某種服飾,未必知曉某種道術。公侯定要以為不然,何不號令國中,說‘沒有某種道術而身穿某種服飾者,判為死罪’?”

於是哀公發佈號令,五天以後魯國無人再敢身穿儒服。獨有一男子,身穿儒服而立於公門之外。哀公立即召他進來問以國事,他千變萬化而滔滔不絕。

莊子說:“整個魯國僅有儒者一人罷了,可以稱為多嗎?”

【《田子方》校勘】()內為衍文、訛文、誤倒之文,[]內為所補之文、正字。

補脫文13字:

1.仲尼見之而不言,[及出]。

2.[今也]見之而不言。

3.夫子步亦步也[者],夫子言,[回]亦言也。夫子趨亦趨也[者],夫子辯,[回]亦辯也。夫子馳亦馳也[者],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也]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無器而民蹈乎前,而[回]不知所以然而已矣。

刪衍文0字(未計郭象裁剪移入之《百里奚》834字)。

訂訛文8字:

1.吾固告子矣。中國之(民)[君子],明乎禮義而陋乎知人心。

2.子路曰:(吾)[夫]子欲見一溫一 伯雪子久矣。

3.(夫子)[仲尼]曰:“回,何謂邪?”

4.孔子便而(待)[侍]之。

5.消息(滿)[盈]虛,一晦一明。

6.履(句)[方]屨者,知地形;(緩)[綬]佩玦者,事至而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