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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二十八 6秋水

6秋水

推測作者:莊周再傳弟子魏牟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歎曰:“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我之謂也。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魚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墟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今爾出於崖涘,觀於大海,乃知爾丑,爾將可與語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洩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一江一 河之流,不可為量數。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陰陽,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泰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

“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太倉乎?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人萃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毫末之在於馬體乎?五帝之所禪,三王之所爭,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盡此矣。伯夷辭之以為名,仲尼語之以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自多於水乎?”

【今譯】

秋水適時而至,百川灌入黃河,河水流量之大,站在兩邊河岸,不能分辨牛馬。於是河伯欣然自喜,以為天下之美盡在於己。順著河流東行,抵達北海,向東遠望,不見海水終端,於是河伯開始改變自得的面目,遙望汪洋向北海若感歎說:“民間諺語,批評‘聞道上百,以為無人及我’之人,說的正是我呀。而且我曾聽說有人鄙視仲尼的見聞,輕視伯夷的義行,當初我不相信,如今我目睹你的浩淼無窮,我若非來到你的門前就危殆了。我將永遠被大方之家恥笑。”

北海若說:“不可與井魚談論海洋,是因為井魚拘限於空間;不可與夏蟲談論冰雪,是因為夏蟲局囿於時間;不可與曲士談論大道,是因為曲士束縛於教條。如今你走出河岸,觀看大海,方知你的鄙陋,才可與你談論至理。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流其中,不知何時停止而大海永不滿溢;尾閭外洩海水,不知何時停止而大海永不枯竭。春潮秋汛不能改變,洪澇乾旱沒有知覺。因此大海超過一江一 河之處,不可用數量計算。而我從未因此自以為多,自以為我受形於天地,而稟氣於陰陽,我處於天地之間,猶如小石小樹處於泰山,正自以為少,又怎敢自以為多?

“計算四海處於天地之間,不也類似於蟻穴處於大澤嗎?計算中國處於四海之內,不也類似於米粒處於太倉嗎?言說物類的數量,稱為萬物,人類僅居萬分之一;人類聚居九州,五穀所生長的地方,舟車所通達的區域,人類僅居萬分之一。因此人類處於萬物之中,不也類似毫末處於馬體嗎?五帝所禪讓的,三王所爭奪的,仁人所憂慮的,百官所操勞的,都是毫末。伯夷辭讓毫末的萬分之一卻自以為名譽,仲尼談論毫末的萬分之一卻自以為淵博,他們自以為多,不也類似於你原先自以為水量之多嗎?”

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固。是故至知觀於遠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無窮;證向今故,故遙而不悶,掇而不跂,知時無止;察乎盈虛,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明乎坦途,故生而不悅,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固也。

“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觀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

【今譯】

河伯問:“那麼我視天地為至大,而視毫末為至小,是否可以呢?”

北海若答:“不可以。萬物,空間沒有窮盡,時間沒有終止,分化沒有常態,死生沒有固定。所以至知洞觀遠近,明白小物不應自小,大物不能自大,從而徹悟空間沒有窮盡;所以至知求證古今,明白古代並不神秘,當代不應拔高,從而徹悟時間沒有終止;所以至知考察盈虛,明白獲得不必歡喜,失去不必憂愁,從而徹悟分化沒有常態;所以至知明辨大道,明白生存不必欣悅,死亡不必悲慼,從而徹悟死生沒有固定。

“計算人所知的空間,不及所不知的空間;人在世的時間,不及不在世的時間。以此至小之域,求索窮盡至大之域,所以至知自悟迷亂而不敢自得。由此看來,又如何能知毫末就足以定為至小之端?又如何能知天地就足以窮盡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議者皆曰:‘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異便耳,此勢之有也。夫精粗者,期於有形者也;無形者,數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圍者,數之所不能窮也。可以言諭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諭,意之所不能致者,不期精粗焉。

“是故達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動不為利,不賤門隸;貨財弗爭,不多辭讓;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貴清廉,不賤貪一污;行殊乎俗,不多僻異;為在從眾,不賤佞諂;世之爵祿不足以為勸,戮恥不足以為辱;知是非之不可為分,細大之不可為倪。聞曰:‘至人不聞,至德不得,達人無己。’約分之至也。”

【今譯】

河伯問:“世上論者都說:‘至精之道不見其形,至大之道不可範圍。’此言可信而真實嗎?”

北海若答:“小物觀照大物不能窮盡,大物觀照小物不能分明。精微之物,比小物更小;巨大之物,比大物更大;所以每物各有方便與不便,這是情勢固有之囿。小大精粗,只能判斷有形的萬物;無形的至精,是數量所不能分明的;不可範圍的至大,是數量所不能窮盡的。可用言語闡明的,是萬物的粗略;可用心意達至的,是萬物的精微;言語所不能闡明,心意所不能達至的至精至大之道,超越小大精粗的萬物。

“因此達道至人的行為,既不存心害人,也不推崇仁恩;行動不為求利,也不鄙視求利之徒;既不爭奪貨財,也不虛假辭讓;做事既不借重他人,也不矜誇自食其力;既不崇尚清高廉潔,也不鄙薄貪婪卑污;行為異於世俗,也不乖僻立異;為人隨緣從眾,也不鄙視巧言諂媚;廟堂爵祿不足以勸進之,廟堂刑戮也不足以羞辱之;知曉是非不可細分,小大不可終極。曾聞教誨說:‘至人不求聞達,至德從不自得,達者無己喪我。’約束本分之至。”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內,惡至而倪貴賤?惡至而倪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毫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睹矣。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睹矣。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不可以相非,則趣捨睹矣。

“昔者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絕;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梁欐可以沖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鴟鵂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故曰‘盍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是猶師天而無地,師陰而無陽,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語而不捨,非愚則誣也。五帝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徒。默默乎河伯!汝惡知貴賤之門,小大之家?”

【今譯】

河伯問:“若從物的外形,若從物的內德,如何達至貴賤的分際?如何達至小大的分際?”

北海若說:“用天道視角觀照,萬物沒有貴賤。用每物視角觀照,每物自貴而相互賤視。用世俗視角觀照,貴賤不在自身。用差別視角觀照,依據比別物大就視為大物,那麼萬物均屬大物;依據比別物小就視為小物,那麼萬物均屬小物;知曉天地相對小如米粒,知曉毫末相對大如山丘,就能洞觀小大差別的相對。用功用視角觀照,依據每物具有的功用就視為有用,那麼萬物均屬有用;依據每物不具有的功用就視為無用,那麼萬物均屬無用;知曉東方、西方雖然方向相反,卻不能相互取消,就能洞觀功用職分的相對。用取捨視角觀照,依據每物之然而視之為然,那麼萬物均有其然;依據此物被彼物所非而視之為非,那麼萬物均有其非;知曉唐堯、夏桀雖然自以為然,卻不能相互視之為非,就能洞觀取捨選擇的相對。

“從前唐堯、虞舜禪讓卻為帝,子之、燕噲禪讓卻滅絕;商湯、周武爭奪卻為王,白公爭奪卻滅絕。由此看來,爭奪、禪讓的禮法,唐堯、夏桀的行為,有時可貴有時可賤,不可視為恆常之道。樑柱可以衝垮城門,卻不可挖掘蟻穴,說明器用有異;駿馬一日奔馳千里,捕鼠不如狸貓,說明技能有異;鴟梟夜捕跳蚤,明察毫末,白晝出來瞪大雙目而不能看見丘山,說明天性有異。所以有人說:‘何不師法是而否定非,何不師法治而否定亂?’這是未明天地至理、萬物真相的愚人。如同師法天而否定地,師法陰而否定陽,其不可行甚明,然而仍舊說個沒完,若非愚蠢就是欺騙。五帝以不同方式禪讓,三代以不同方式相繼;不合時勢、違逆民俗之人,稱為篡竊之夫;符合時勢、順從民俗之人,稱為正義之徒。閉嘴吧河伯!你怎能明白貴賤之門,小大之家?”

河伯曰:“然則我何為乎?何不為乎?吾辭受趣捨,吾終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無拘爾志,與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謂謝施;無一爾行,與道參差。儼儼乎若國之有君,其無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無私福;泛泛乎若四方之無窮,其無所畛域;兼懷萬物,其孰承翼?是謂無方。萬物一齊,孰短孰長?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虛一盈,不位乎其形。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

【今譯】

河伯問:“那麼我應該怎麼做?不該怎麼做?我拒絕、接受、選擇、捨棄,我終究應該如何?”

北海若說:“用天道視角觀照!萬物有何恆定的貴賤?貴賤不斷反向轉化;不要拘限你的心志,從而與道違背。萬物有何恆定的多少?多少不斷代謝轉移;不要堅執你的行為,從而與道錯位。天道儼然如若邦國之君主,沒有偏心的恩德;天道油然如若祭台之社神,沒有偏心的福澤;天道廣大如若四方之無窮,沒有邊界的拘限;天道兼懷萬物,誰能獨承羽翼?這叫不偏一方一隅。萬物齊一於道,哪有什麼短長?天道無終無始,萬物有死有生。萬物不可自恃有成,一時虧虛一時滿盈,永不定位於一時之形。年歲不會窮盡,時間不會終止;消亡、生息、滿盈、虧虛,舊物終結就新物開始。這是我所能奉告的天道大義,所能談論的萬物至理。每物的一生,如同駿馬疾馳,沒有舉動不在變化,沒有時刻不在移易。你應該怎麼做?不該怎麼做?你當然應該自適順化!”

河伯曰:“然則何貴於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達於理,達於理者必明於權,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熱,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一獸 弗能賊。非謂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寧於禍福,謹於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內,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夫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德,踟躅而屈伸,返要而悟極。”

【今譯】

河伯問:“那麼為何要以天道為貴呢?”

北海若說:“知曉天道之人必定達於物理,達於物理之人必定明於權衡,明於權衡之人不讓外物傷害自己。至德之人,火不能灼熱,水不能溺死,寒暑不能傷害,禽一獸 不能戕賊。不是說靠近這些不受傷害,而是說審察安危,安於禍福,謹慎去就,外物才不能傷害。所以說:天道內在於人,人道外在於人,物德受自於天道。須知至人的行為,順應天道是根本,因循內德是本位,就能進退屈伸地因應外境,返歸妙要地徹悟道極。”

河伯曰:“何謂天?何謂人?”

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絡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德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返其真。”

【今譯】

河伯問:“何為天道?何為人道?”

北海若說:“牛馬天生四足,這叫天道;絡馬頭,穿牛鼻,這叫人道。所以說:不要運用人道僭代天道,不要自矜故德泯滅天命,不要殉葬物德博取聲名。謹守物德而不喪失,這叫返歸真德。”

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

夔謂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無如矣。今子之使萬足,獨奈何?”

蚿曰:“不然。子不見夫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也。今予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以然。”

蚿謂蛇曰:“吾以眾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何也?”

蛇曰:“夫天機之所動,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蛇謂風曰:“予動吾脊脅而行,則似有也。今子蓬蓬然起於北海,蓬蓬然入於南海,而似無有,何也?”

風曰:“然。予蓬蓬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也,然而指我則勝我,蹴我亦勝我。雖然,夫折大木,飛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眾小不勝為大勝也。為大勝者,唯聖人能之。”

【張遠山據司馬彪注、原文理路、莊學義理,擬補郭刪二節,僅供參考】

風謂目曰:“予固無形,且不辨有形,而行止因緣萬形。今子形綴於此,而明流於彼,子其聖人乎?”

目曰:“吾嘗聞之:‘有形寄乎天地,無形寄乎陰陽。’子固無形,亦寄之者也。萬物皆寄也。吾寄乎不寄,故能達乎彼物邪?吾於聖人,亦遠矣!”

目謂心曰:“予觀乎彼物,察乎有形,而雖觀無感,雖察不知。今子深藏若瞽,然不睹而知,子其有道乎?”

心曰:“予固幽眇之質也!有感何如無感?有知何如無知?吾固知吾之無知而已矣。此可謂有道乎?吾不知也。”

【今譯】

夔羨慕蚿,蚿羨慕蛇,蛇羨慕風,風羨慕目,目羨慕心。

夔對蚿說:“我以一足跳躍而行,我已難以操控。如今你驅使百足,如何操控?”

蚿說:“不須操控。你不曾見過人吐唾沫嗎?唾沫星子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亂下墜不可勝數。如今我運動百足一任我的天機自然,而不知為何如此。”

蚿對蛇說:“我用百足行走,卻不及你無足,是何緣故?”

蛇說:“天機的自然驅動,如何能夠改易?我何須用足呢?”

蛇對風說:“我聳動脊骨兩肋而行,仍然近似有足。如今你呼呼起於北海,呼呼入於南海,卻似乎無形而行,是何緣故?”

風說:“確實如此。我呼呼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然而用手一指即可勝我,用腳一踏也可勝我。儘管如此,折斷大樹,掀飛屋頂,唯有我能做到,所以我是憑借眾多小不勝變成大勝。能夠大勝,唯有聖人方能做到。”

風對目說:“我固然無形,而且不辨有形之物,然而行止因任依隨萬物之形。如今你身形寄於此處,卻目光流於彼處,你豈非聖人呢?”

目說:“我曾聞言:‘有形之物寄寓於天地,無形之物寄寓於陰陽。’你儘管無形,也是寄寓之物。萬物無不寄寓。我寄寓而又超越寄寓,所以能夠通達外物吧?我距離聖人,還很遙遠啊!”

目對心說:“我觀照外物,辨察有形,然而雖能觀照卻不能感覺,雖能辨察卻不能知解。如今你深藏胸中如同盲人,然而無須觀察卻知解萬物,你莫非有道呢?”

心說:“我原本是聾盲之質!有感覺何如無感覺?有知解何如無知解?我僅僅知曉我之無知罷了。這可稱為有道嗎?我不知是否如此。”

孔子游於宋,匡人圍之數匝,而絃歌不輟。

子路入見,曰:“何夫子之娛也?”

孔子曰:“由,來!吾語汝。我諱窮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時也。當堯舜之時而天下無窮人,非知得也;當桀紂之時而天下無通人,非知失也,時勢適然。夫水行不避蛟龍者,漁父之勇也;陸行不避兕虎者,獵夫之勇也;白刃一交一 於前,視死如歸者,烈士之勇也;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聖人之勇也。由,處矣!吾命有所制矣。”

無幾何,持甲者進,辭曰:“以為陽虎也,故圍之。今非也,請辭而退。”

【今譯】

孔子路過宋國,被匡人包圍了幾圈,而他彈琴唱歌不停。

子路進去拜見,說:“為何夫子如此歡娛?”

孔子說:“仲由,過來!我告訴你:我忌諱窮困很久,卻不能免於窮困,這是天命;我尋求通達很久,而不能得到通達,這是時勢。堯舜之時天下沒有窮困之人,並非他們心知有得;桀紂之時天下沒有通達之人,並非他們心知有失,都是時勢使然。水行不避蛟龍,是漁父之勇;陸行不避犀虎,是獵夫之勇;白刃一交一 錯眼前,視死如歸,是烈士之勇;明白窮困與否取決於天命,明白通達與否取決於時勢,面臨大難而不恐懼,才是聖人之勇。仲由啊,安處!我的命運由上天宰制。”

沒過多久,持甲盾的匡人進來,告辭說:“以為你是陽虎,所以包圍你。如今明白不是,請允許告辭而後撤退。”

公孫龍問於魏牟曰:“龍少學先王之道,長而明仁義之行;別同異,離堅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窮眾口之辯。吾自以為至達矣。今吾聞莊子之言,茫焉異之。不知論之不及歟?知之弗若歟?今吾無所開吾喙,敢問其方。”

公子牟隱幾太息,仰天而笑曰:“子獨不聞夫坎井之蛙乎?謂東海之鱉曰:‘吾樂歟!出跳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則接腋持頤,蹶泥則沒足滅跗。還視虷蟹與蝌蚪,莫吾能若也。且夫專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坎井之樂,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時來入觀乎?’

“東海之鱉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縶矣。於是逡巡而卻,告之曰:‘夫海,萬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禹之時十年九潦,而水弗為加益;湯之時八年七旱,而崖不為加損。夫不為頃久推移,不以多少進退者,此亦東海之大樂也。’於是坎井之蛙聞之,適適然驚,規規然自失也。

“且夫知不知是非之境,而猶欲觀於莊子之言,是猶使蚊負山,商蚷馳河也,必不勝任矣。且夫知不知論極妙之言,而自得一時之利者,是非坎井之蛙歟?且彼方跐黃泉而登太皇,無南無北,釋然四解,淪於不測;無西無東,始於玄冥,返於大通。子乃規規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辯,是直用管窺天,用錐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獨不聞夫壽陵余子之學步於邯鄲歟?未得國能,又失其故步矣,直匍匐而歸耳。今子不去,將忘子之故步,失子之業。”

公孫龍口呿而不能合,舌舉而不能下,乃逸而走。

【今譯】

公孫龍問魏牟說:“我自幼學習 先王之道,長大明白仁義之行;辨別名相之同異,離析石頭之堅白;肯定他人否定的,贊成他人反對的;使百家的心知困惑,使眾人的口辯窮竭。我自以為是至人達者了。如今我得聞莊子之言,茫然而又驚異。不知我是學問不及莊子呢?還是心知不如莊子呢?如今我已不敢開口,請問其中的奧妙。”

公子牟靠著憑幾歎息,仰天而笑說:“你難道不曾聽聞坎井之蛙嗎?它對東海之鱉說:‘我快樂呀!出行就跳躍於井欄上面,返入就休息於井壁凹洞。悠遊水窪,水面只淹到腋窩下巴;嬉戲泥塘,泥漿只浸沒雙足腳背。回看蟲蟹與蝌蚪,沒能與我相比的。況且我獨佔一溝的水域,而跨立坎井的快樂,也算達於極至了。夫子何不時常進來觀瞻呢?’

“東海之鱉左腳尚未跨入,右膝已被絆住。於是徘徊而退出,對它說:‘東海,萬里之遠不足以標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窮極其深。夏禹之時十年九澇,然而東海的水量沒有增加;商湯之時八年七旱,然而海岸的水位沒有降低。不因時間久暫而推移水線,不因雨水多少而進退水量,這是東海的大樂。’於是坎井之蛙聽了,以他人之適為己之適地大驚,奉他人之規為己之規地自失。

“況且心知不足以知解是非的境域,卻仍想洞觀莊子之言,這猶如讓蚊子背負大山,讓爬蟲橫渡大河,必定不能勝任。況且心知不足以知解論述極妙天道之言,卻自得於一時小利,這不是坎井之蛙嗎?況且莊子下抵黃泉而上達天極,無論南北,渙然冰釋,達至神妙莫測;無論西東,始於玄冥,返歸大通。你卻奉他人之規為己之規而尋求苛察,熱衷爭辯,這只是用細管窺視天空,用小錐測量大地,不是格局太小嗎?你走吧!況且你難道不曾聽聞壽陵少年在邯鄲學習 走路嗎?未曾學會趙國的技能,又忘了燕國的故步,只能爬回燕國。如今你再不離去,將會忘了你的故步,失去你的生業。”

公孫龍嘴巴張開不能合上,舌頭舉起不能言語,只能遠逸而逃走。

莊子釣於濮水之上。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內累夫子!”

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以巾笥而藏之於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

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

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

【今譯】

莊子在濮水岸邊釣魚。楚王派大夫二人前往先達其意,說:“吾王願以國事勞累夫子!”

莊子手持釣竿頭也不回,說:“我聽說楚有神龜,死去已經三千年了,楚王用絲巾包著,竹箱裝著,收藏在廟堂之上。這只神龜,是寧願死而留骨於尊貴的廟堂之上呢?還是寧願生而擺尾於泥塗之中呢?”

二位大夫說:“寧願生而擺尾於泥塗之中。”

莊子說:“請回吧!我將擺尾於泥塗之中。”

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

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

於是惠子恐,搜於國中三日三夜。

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為鵷雛,子知之乎?夫鵷雛,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棲,非楝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鳶得腐鼠,鵷雛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

【今譯】

惠施擔任魏相,莊子前往拜見。

有人對惠施說:“莊子前來大梁,意欲代你為相。”

於是惠施驚恐,在城中搜尋莊子三天三夜。

莊子前往拜見,說:“南方有鳥,名叫鵷雛,你知道嗎?鵷雛,從南海起飛,欲飛往北海,不是梧桐就不棲,不是楝果就不食,不是甘泉就不飲。這時鷂鷹得到腐爛的老鼠,看見鵷雛飛過頭頂,就仰頭瞪眼大叫:‘嚇!’如今你想用你的魏國相位嚇我嗎?”

莊子與惠子游於濠梁之上。

莊子曰:“鯈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

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邪?”

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邪?”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

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雲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今譯】

莊子與惠施同游於濠水的橋樑之上。

莊子說:“鰷魚出遊從容,這是魚的快樂。”

惠施說:“你不是魚,如何得知魚的快樂?”

莊子說:“你不是我,如何得知我不知魚的快樂?”

惠施說:“我不是你,原本不知你;你原本不是魚,所以你也不知魚的快樂,論證完畢。”

莊子說:“請回到開頭。你問‘你如何得知魚的快樂’,是已知我得知魚的快樂而後問我。我得知魚的快樂是在濠水之上。”

【《秋水》校勘】()內為衍文、訛文、誤倒之文,[]內為所補之文、正字。

補脫文29字:

1.故異便[耳]。

2.[不貴清廉],不賤貪一污。

3.知堯桀之自然,而[不可以]相非。

4.[儼]儼乎若國之有君。

5.[河伯]曰:何謂天何謂人。

6.孔子曰:[由],來!吾語汝。

7.當堯舜[之時]而天下無窮人,非知得也;當桀紂[之時]而天下無通人,非知失也。

8.還[視]虷蟹與蝌蚪。

9.[專]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坎井之樂。

10.今子不去,將忘子之故[步],失子之業。

11.公孫龍口呿而不[能]合,舌舉而不[能]下。

12.莊子釣於濮水[之上]。

13.願以境內累(矣)[夫子]。(計1字。)

14.王[以]巾笥而藏之[於]廟堂之上。

15.於是鴟[鳶]得腐鼠。

16.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邪]?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邪]?

刪衍文4字:

1.言之所不能諭,意之所不能(察)致者。

2.泛泛乎(其)若四方之無窮。

3.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

4.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

訂訛文31字:

1.井(蛙)[魚]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墟也。

2.人(卒)[萃]九州島,谷食之所生。

3.五帝之所(連)[禪],三王之所爭。

4.終始無(故)[固]、知終始之不可(故)[固]也。

5.(大)[至]知觀於遠近。

6.可以言(論)[諭]者。○言之所不能(論)[諭]。

7.(大)[達]人之行。○(大)[達]人無己。

8.(道)[至]人不聞,至德不得。

9.則功分(定)[睹]矣。

10.則趣(操)[捨=捨]睹矣。

11.(帝王)[五帝]殊禪,三代殊繼。(計1字。)

12.一虛一(滿)[盈],不位乎其形。

13.知(天)[夫]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德],踟躅而屈伸,返要而(語)[悟]極。

14.無以(得)[德]殉名。

15.白刃一交一 於前,視死(若生)[如歸]者,烈士之勇也。

16.無幾何,(將)[持]甲者進。

17.(合)[別]同異,離堅白。

18.夫海,(千)[萬]裡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

19.自(適)[得]一時之利。

20.且子獨不聞夫壽陵余子之學(行)[步]於邯鄲歟?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步]矣,直匍匐而歸耳。

21.願以境內累(矣)[夫子]。(計1字。)

22.非梧桐不(止)[棲],非(練)[楝]實不食。

23.(儵)[鯈]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

更正誤倒4處:

1.予動吾脊脅而行,則(有似)[似有]也。

2.孔子游於(匡)[宋],(宋)[匡]人圍之數匝。

3.告之(海)曰:夫[海],萬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

4.無(東)[西]無(西)[東],始於玄冥,返於大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