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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二十八 5曹商

5曹商

推測作者:莊周弟子藺且

宋人有曹商者,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車數乘。王悅之,益車百乘。

返於宋,見莊子曰:“夫處窮閭隘巷,困窘織屨,槁項黃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晤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商之所長也。”

莊子曰:“秦王有疾召醫,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癒下,得車愈多。子豈舐其痔邪?何得車之多也?子行矣!”

【今譯】

宋國有人叫曹商,為宋王出使秦國。他前往秦國之時,得到宋王所賜馬車數乘。秦王喜歡他,又加賜馬車百乘。

曹商返回宋國以後,來見莊子說:“住在窮街窄巷,困窘地編織草鞋,脖子枯槁如樹枝,耳朵蠟黃像死人,我不擅長。一晤萬乘之君,而後隨從馬車百乘,我很擅長。”

莊子說:“秦王得了痔瘡召來醫生,誰能擠破痔瘡,賞車一乘。誰願舌舔痔瘡,賞車五乘。治療方式越是下賤,得車越多。你莫非正是舌舔痔瘡之人?為何得車如此之多?去你的吧!”

魯哀公問乎顏闔曰:“吾以仲尼為貞干,國其有瘳乎?”

曰:“殆哉岌乎!仲尼方且飾羽而畫,徒事華辭,以支為旨,忍性以視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彼宜汝歟?予頤歟?誤而可矣。今使民離實學偽,非所以視民也。為後世慮,不若休之。難治也!”

【今譯】

魯哀公問顏闔說:“我欲以仲尼為卿相,魯國的弊病恐怕有望痊癒吧?”

顏闔說:“魯國岌岌可危啦!仲尼將會裝飾羽毛而後作畫,徒勞從事浮華言辭,以細枝末節為治國宗旨,堅忍心性治理民眾,而無知無信,秉受於成心,宰制於心神,那樣如何足以上進民眾?仲尼適宜你嗎?還是僅予頤養?誤了國事以後你將認可我之所言。如今(重用仲尼必將)促使民眾遠離真實競學虛偽,決非治理民眾的正道。為後世考慮,不如休止此議。否則必將難以治國!”

施於人而不忘,非天布也,商賈不齒;雖以事齒之,神者弗齒。為外刑者,金與木也;為內刑者,動與過也。宵人之罹外刑者,金木訊之;罹內刑者,陰陽食之。夫免乎外內之刑者,唯真一人能之。

孔子曰:“凡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願而溢,有長若不肖,有慎達而懁,有堅而慢,有緩而悍。故其就義若渴者,其去義若熱。故君子,遠使之而觀其忠,近使之而觀其敬,煩使之而觀其能,猝然問焉而觀其知,急與之期而觀其信,委之以財而觀其仁,告之以危而觀其節,醉之以酒而觀其則,雜之以處而觀其色。九征至,不肖人得矣。”

【今譯】

施捨小惠於民眾而念念不忘,並非合於天道的佈施,連商賈也羞於齒及;即使民眾被迫感恩齒及,心神其實不齒。施加外在身刑的,是鐵銬與木枷;施加內在心刑的,是騷動與過度。宵小之徒罹患外刑,就被鐵木刑具訊問;罹患內刑,就被陰陽失調懲罰。能免外刑內刑的,唯有真一人能夠。

孔子說:“大凡人心,險惡過於山川,難知過於天道。天道尚有春秋冬夏、白晝黑夜的週期變化,人們卻厚戴面具深藏內情。所以有人貌似老實而內心驕溢,有人貌似長者而內心不肖,有人貌似慎達而內心急躁,有人貌似堅強而內心傲慢,有人貌似舒緩而內心凶悍。所以他們貌似追求仁義如饑似渴,其實鄙棄仁義如避烈火。所以考察是否君子,必須派往遠處以便觀察他是否忠誠,留在身邊以便觀察他是否恭敬,頻繁差遣以便觀察他能力大小,突然提問以便觀察他知識廣狹,緊急約會以便觀察他是否守信,委託財產以便觀察他是否廉潔,置之險境以便觀察他有無節操,用酒灌醉以便觀察他行為準則,男女雜處以便觀察他是否好色。九種徵象俱至,不肖之人就無處遁形了。”

正考父一命而傴,再命而僂,三命而俯,循牆而走,孰敢不軌?如爾夫者,一命而呂鉅,再命而於車上舞,三命而名諸父,孰協唐許?

【今譯】

正考父第一次被任命為卿而後弓背,第二次被任命為卿而後彎腰,第三次被任命為卿而後俯身,貼著牆根急行,哪敢稍有不軌?至於爾等凡夫,一朝出仕為官就昂首挺胸,一旦獲得升職就在車上張牙舞爪,得到更高任命就直呼父輩之名,哪裡能比唐堯許由?

賊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眼,及其有眼也而內視,內視而敗矣。凶德有五,中德為首。何謂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訾其所不為者也。窮有八極,達有三必,刑有六府。美、髯、長、大、壯、麗、勇、敢,八者俱過人也,因以是窮。緣循,偃仰,困畏,三者不若人,俱通達。知、慧外通,勇、動多怨,仁、義多責,六者所以相刑也。達生之情者傀,達於知者肖;達大命者隨,達小命者遭。

【今譯】

危害莫大於德中生心而心中生眼,等到心中生眼必定專注自我,專注自我必定失敗。凶德有五,中意己德居首。何為中意己德?中意己德,就是自矜自好,而詆訾己所不為的他人自適之為。窮困有八種極端,通達有三項前提,罹刑有六大府藏。俊美,多髯,頎長,高大,強壯,秀麗,勇毅,果敢,八個方面都自矜勝過他人,就因此窮困。緣道循德,俯仰屈伸,知困而畏,三個方面自視不如他人,都將通達。知識、智慧外通於物,好勇、鬥狠多結仇怨,自矜仁義多招詰責,六個方面足以自招刑戮。達於人生實情的至人傀偉,達於外蕩心知的眾人渺小;達於天道大命的至人順隨境遇,達於人道小運的眾人囿於遭遇。

人有見宋王者,賜車十乘,以其十乘驕遲莊子。

莊子曰:“河上有家貧恃緯蕭而食者,其子沒於淵,得千金之珠。其父謂其子曰:‘取石來鍛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汝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驪龍而寤,汝尚奚僥之有哉?’今宋國之深,非直九重之淵也;宋王之猛,非直驪龍也。子能得車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為齏粉夫?”

【今譯】

有人晉見宋王,獲賜馬車十乘,憑借馬車十乘驕矜莊子落後。

莊子說:“河邊有家貧依靠編織蘆葦維生的人,其子潛入深淵,採得千金寶珠。其父對其子說:‘拿石頭來砸爛寶珠!千金寶珠,必定藏在九重深淵,而含於驪龍嘴下。你能採到寶珠,必定遭逢驪龍睡寐。假使驪龍醒著,你還能僥倖採到嗎?’如今宋國的深淵,不是九重深淵可比;宋王的兇猛,不是驪龍可比。你能得到馬車,必定遭逢宋王睡寐。假使宋王醒著,你必將粉身碎骨吧?”

或聘於莊子。

莊子應其使曰:“子不見夫犧牛乎?衣以文繡,食以芻菽,養之牢筴之中。及其牽而入於太廟,雖欲為孤犢,其可得乎?”

【今譯】

有國君欲聘莊子擔任卿相。

莊子回應其使者說:“你沒見過祭祀用的犧牲之牛嗎?穿上錦繡外衣,飼以草料豆角,養在牢籠之中。等到牽入太廟獻祭之時,即使想做失去父母的牛犢,還能如願嗎?”

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

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繼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

弟子曰:“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

莊子曰:“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征征,其征也不征。明者唯為之使,神者征之。夫明之不勝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見入於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

【今譯】

莊子將死,弟子意欲厚葬之。

莊子說:“我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以星辰為珠璣,以萬物為繼送。我的葬具豈不完備呢?何以復加?”

弟子說:“我擔心烏鴉老鷹爭食夫子遺體。”

莊子說:“葬在地上被烏鴉老鷹所食,葬於地下被螻蛄螞蟻所食,剝奪烏鴉老鷹的食物,轉為螻蛄螞蟻的食物,為何如此偏心!把不公平視為公平,所謂公平實非公平;把沒有憑證視為憑證,所謂憑證實非憑證。明顯的表象均被天道驅使,神妙的本質才是天道憑證。明顯的表象不能戰勝神妙的本質太久遠了,然而愚人惑於所見陷入於人道,其功效只能止於表象。不是太可悲嗎!”

【《曹商》校勘】()內為衍文、訛文、誤倒之文,[]內為所補之文、正字。

補脫文14字:

1.知慧外通,勇動多怨,仁義多責,[六者所以相刑也]。

2.子[不]見夫犧牛乎?衣以文繡,食以芻菽,[養之牢筴之中]。

刪衍文1字:

1.(以)日月為連璧。

訂訛文13字:

1.秦王有(病)[疾]召醫。

2.一(悟)[晤]萬乘之主。

3.子豈(治)[舐]其痔邪?何得車之多也?

4.仲尼方且飾羽而畫,(從)[徒]事華辭。

5.有長若不肖,有(順)[慎]達而(懷)[懁],有堅而慢,有緩而悍。

6.醉之以酒而觀其(側)[則]。

7.賊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眼],及其有(睫)[眼]也而內視,內視而敗矣。

8.窮有八極,達有三必,(形)[刑]有六府。

9.(子)[汝]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驪龍而寤,(子)[汝]尚奚(微)[徼=僥]之有哉?

更正誤倒2處:

1.慎[達](懁)而(達)[懁]。

2.(不若人三者)[三者不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