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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二十八 3達生

3達生

推測作者:莊周弟子藺且

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命之所無奈何。養形必先之以物,物有餘而形不得養者有之矣;有生必先無離形,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為養形足以存生,而養形果不足以存生,則世奚足為哉?雖不足為而不可不為者,其為不免矣。

夫欲免為形者,莫如棄事。棄事則無累,無累則正平,正平則與彼更生,更生則幾矣。事奚足棄,而生奚足遺?棄事則形不勞,遺生則精不虧。夫形全精復,與天為一。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合則成體,散則成始。形精不虧,是謂能移;精而又精,返以相天。

【今譯】

達至人生實情的人,不致力於人生之不可為;達至天命實情的人,不致力於天命之無奈何。養身必先依賴外物,外物有餘而不得養身者有之;全生必先不離身形,身形不離而德心死亡者有之。生命之來不能拒絕,生命之去不能阻止。可悲啊!舉世之人以為養身足以全生,然而養身果真不足以全生,那麼世事何足為呢?雖知世事不足為而仍然不能不為之人,不能免於僅僅養身。

欲免僅僅養身之人,不如擯棄世事。擯棄世事就沒有患累,沒有患累就身正心平,身正心平就順道更新,順道更新就近於全生。世事為何應該擯棄,而生命為何應該喪忘?因為擯棄世事就身形不勞,喪忘生命就精神不虧。身形健全、精神復樸之人,就與天道合一。天地,是萬物的父母;陰陽相合就生成此物之體,陰陽離散就成為彼物之始。身形精神均不虧損,就能推移屈伸;精神復樸而又復樸,就能返歸相合天道。

子列子問關尹曰:“至人潛行不窒,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請問何以至於此?”

關尹曰:“是純氣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語汝!凡有貌象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夫奚足以至乎先?是形色而已。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無所化。夫得是而窮之者,焉得而正焉?彼將處乎不淫之度,而藏乎無端之紀,游乎萬物之所終始,壹其性,養其氣,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隙,物奚自入焉?

“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是故忤物而不懾。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於天乎?聖人藏於天,故物莫之能傷也。

“復仇者,不折鏌干;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是以天下平均。故無攻戰之亂,無殺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開人之人,而開天之天;開天者德生,開人者賊生。不厭其天,不忽於人,民幾乎以其真。”

【今譯】

列子問關尹說:“至人潛入深水不會窒息,蹈於烈火不會熾熱,行於萬物之上不會戰慄。請問如何至於此境?”

關尹說:“這是至人對純和元氣的葆守,非關知識、巧詐、果毅、勇敢之類。坐下,我告訴你!凡是具有貌象聲色的,均為道生之物,物與物怎能相去太遠?至人的身形豈能優越於眾人?僅是眾人皆有的形色而已。萬物被鑄造於無形之道,而止於個體物化的終點。眾人意欲養身而窮盡手段,怎能得悟正道呢?至人居處於不會過度的中道,而藏身於循環無端的道紀,游心於萬物終始的天道,渾一其真性,葆養其真氣,合和其真德,以此通達造化萬物的天道。如此之人,天賦物德葆守完全,心神日夜沒有裂隙,外物攖擾如何侵入?

“醉漢墜一落 馬車,即使馬車疾駛也摔不死。骨節與人相同,而受害與人相異,乃因心神完全。乘上馬車也不知,墜一落 馬車也不知,死生驚懼不入於他的德心之中,所以逆於外物而不畏懼。醉漢借助酒力暫時葆全心神尚且如此,何況至人順應天道永遠葆全心神呢?聖人藏身於天道,因此外物不能傷害。

“復仇之人,不折斷仇人使用的寶劍;即使急躁之人,也不怨恨風吹飄落的屋瓦,因此天下平和均衡。所以沒有攻戰的禍亂,沒有殺戮的刑罰,都是由於此道。不要開啟屬人的人道,而要開啟屬天的天道;開啟天道者德心生成,開啟人道者賊心生成。不厭棄於順應天道,不疏忽於因應人道,民眾庶幾能夠葆全真德。”

仲尼適楚,出遊林中,見佝僂者承蜩,猶掇之也。

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

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二丸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橛株之枸;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

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其佝僂丈人之謂乎?”

丈人曰:“汝逢衣徒也,亦何知問是乎?修汝所以,而後載言其上!”

【今譯】

仲尼去往楚國,閒遊樹林之中,看見駝背丈人手持竹竿捕蟬,猶如拾物。

仲尼說:“老丈如此靈巧!莫非有道?”

丈人說:“我是有道。練一習一 五六個月,竿頭疊起兩粒彈丸不墜一落 ,就會很少失手。疊起三粒彈丸不墜一落 ,就會十次只有一次失手;疊起五粒彈丸不墜一落 ,就會猶如拾物。我站立身體,如同斷木的樹樁;我舉起手臂,如同枯樹的枝條;雖然天地廣大,萬物繁多,而我只知蟬翼。我不瞻前顧後,不被萬物改變我對蟬翼的專注,怎麼還會失手?”

孔子回頭對弟子說:“用志不分,凝聚心神,說的就是駝背丈人吧?”

丈人說:“你這儒服之徒,又如何知曉所問之道?先修煉你能修煉的,而後再問上乘之道!”

顏回問於仲尼曰:“回嘗濟乎觴深之淵,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操舟可學邪?’曰:‘可。能游者,可教也。善游者,數一習一 而後能也。若乃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吾問焉而不吾告,敢問何謂也?”

仲尼曰:“能游者之可教也,輕水故也。善游者之數能也,忘水故也。若乃夫沒人之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卻也。覆卻萬物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捨,惡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昏。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外重者,內拙。”

【今譯】

顏回問仲尼說:“我曾在觴深之水渡河,擺渡者駕船如神。我問他,說:‘駕船之技可以學嗎?’他說:‘可以。能夠游水之人,可教此技。善於游水之人,數次練一習一 而後掌握此技。至於能夠潛水之人,那麼沒見過船就會駕船。’我欲學其技卻不肯教我,請問其言何意?”

仲尼說:“能夠游水之人可教此技,是因為熟悉水性。善於游水之人數次練一習一 而後掌握此技,是因為喪忘水性。至於能夠潛水之人沒見過船就會駕船,是因為視深淵如陸地,視船之翻覆如車之倒退。即使翻覆倒退萬物正在眼前發生,也不會攖擾其德心,何往而不游刃有餘?人用瓦片做賭注時靈巧,用腰帶鉤做賭注時害怕,用黃金做賭注時昏憒。此人賭一博 技巧一貫,然而德心有所矜顧,就會重視外物。凡是重視外物之人,內德必定虧拙。”

田開之見周威公。

威公曰:“吾聞祝腎學生,吾子與祝腎游,亦何聞焉?”

田開之曰:“開之操拔篲以侍門庭,亦何聞於夫子?”

威公曰:“田子無讓,寡人願聞之。”

開之曰:“聞之夫子曰:‘善養生者,若牧羊然,視其後者而鞭之。’”

威公曰:“何謂也?”

田開之曰:“魯有單豹者,巖居而谷飲,不與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不幸遇餓虎,殺而食之。有張毅者,見高門懸薄無不趨也,行年四十,而有內熱之病以死。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毅養其外,而病攻其內。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後者也。仲尼曰:‘無入而藏,無出而陽,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極。夫畏途者,十殺一人,則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後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最畏者,衽席之上,飲食之間。而不知為之戒者,知之過也。”

【今譯】

田開之拜見周威公。

威公問:“我聽說祝腎研一習一 養生方術,你與祝腎遊學,得聞何教?”

田開之說:“我持帚外侍門庭,怎能聞教於夫子?”

威公說:“田先生不必謙讓,寡人願聞教誨。”

開之說:“曾經聞教於夫子:‘善於養生者,如同放羊一樣,看見落後之羊就予鞭策。’”

威公問:“此言何意?”

田開之說:“魯有單豹,住於山巖而飲於溪谷,不與民眾爭利,活到七十歲,卻面色猶如嬰兒,不幸遇上餓虎,就被殺死吃了。另有張毅,看見高門寒戶無不趨奉,活到四十歲,卻患內熱之病而死。單豹葆養內德,卻被餓虎從外襲殺。張毅趨奉外境,卻被疾病從內攻殺。這二人,都是因為不鞭策落後之羊。仲尼說:‘不要出世而隱藏,不要入世而張揚,要像柴垛那樣立於中央。’三項若能做到,其名必可稱為至人。盜賊出沒的危險旅途,十個行人被殺一人,於是父子兄弟相互告誡,必定成群結隊而後才敢出行,豈非頗具心知?人們最宜畏懼的,是臥席之上的色慾,飲食之間的食慾。然而人們卻不知戒懼,這是心知的過錯。”

祝宗人玄端以臨牢筴,說彘曰:“汝奚惡死?吾將三月豢汝,七日戒,三日齋,藉白茅,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則汝為之乎?”

為彘謀,曰不如食以糟糠,而措之牢筴之中;自為謀,則苟生有軒冕之尊,死得於腞楯之上、聚僂之中,則為之。為彘謀,則去之;自為謀,則取之。其所異彘者,何也?

【今譯】

祭祀官戴著黑色禮冠來到牢籠,勸說豬:“你何必怕死?我將豢養你三個月,我又戒色七天,素齋三天,下墊潔白茅草,把你的肩臀放在雕花案板之上,如此你願意成為犧牲嗎?”

替豬謀劃,就說不如吃著糟糠,關在牢籠之中;為己謀劃,那麼如果活著有軒車冕服的尊貴,死後得到隆重厚葬的哀榮,就願意。替豬謀劃,明白豬不願成為犧牲;為己謀劃,卻自願成為犧牲。他們不同於豬的地方,究竟何在?

桓公畋於澤,管仲御,見鬼焉。

公撫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見?”

對曰:“臣無所見也。”

公返,騃佁為病,數日不出。

齊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則自傷,鬼惡能傷公?夫忿滀之氣,散而不返,則為不足;上而不下,則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則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當心,則為病耳。”

桓公曰:“然則有鬼乎?”

曰:“有。沉有履,灶有髻。戶內之煩壤,雷霆處之。東北方之下者,倍阿、鮭蠪躍之。西北方之下者,則泆陽處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澤有委蛇。”

公曰:“請問委蛇之狀何如?”

皇子曰:“委蛇,其大如轂,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雷車之一聲 ,見人則捧其首而立。見之者,其殆乎霸。”

桓公辴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見者也。”

於是正衣冠,與之坐,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今譯】

齊桓公畋獵於湖澤,管仲駕車,桓公看見了鬼。

桓公抓緊管仲的手問:“仲父看見什麼?”

管仲回答說:“臣沒看見什麼。”

桓公返回以後,癡呆愣怔而病,數日閉門不出。

齊國士人皇子告敖說:“主公實為自傷,鬼怎能傷害主公?滿蓄的真氣,四散而不能返回,就真氣不足;上衝而不能下行,就使人易怒;下滯而不能上行,就使人健忘;不上通不下達,就鬱結心胸,積為疾病。”

桓公問:“那麼確實有鬼嗎?”

答曰:“有。濕地有鬼名叫‘履’,灶台有鬼名叫‘髻’。室內的解手處,有鬼名叫‘雷霆’。東北方的牆根下,有鬼名叫‘倍阿’、‘鮭蠪’;西北方的牆根下,有鬼名叫‘泆陽’。一江一 河有鬼名叫‘罔象’,丘陵有鬼名叫‘峷’,山嶺有鬼名叫‘夔’,曠野有鬼名叫‘彷徨’,湖澤有鬼名叫‘委蛇’。”

桓公問:“請問‘委蛇’的狀貌如何?”

皇子說:“委蛇,大如車輪,長如車轅,穿紫衣而戴朱冠。它的德性,不欲聽聞雷鳴車行之一聲 ,看見人就捧頭而立。看見它的人,恐怕會成霸主。”

桓公釋然而大笑說:“這就是寡人看見的鬼。”

於是穿衣正冠,與皇子對坐暢談,不到一天就不知不覺地病癒了。

紀渻子為王養鬥雞。

十日而問:“雞可斗已乎?”

曰:“未也。方虛驕而恃氣。”

十日又問。

曰:“未也。猶應響影。”

十日又問。

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

十日又問。

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見者返走矣。”

【今譯】

紀渻子為周宣王馴養鬥雞。

過了十天而問:“雞可以斗了嗎?”

紀渻子說:“還不行。正在虛驕自得而恃氣自雄。”

過了十天又問。

紀渻子說:“還不行。仍然回應聲響和影子。”

過了十天又問。

紀渻子說:“還不行。仍然怒目疾視而盛氣臨人。”

過了十天又問。

紀渻子說:“差不多了。即使聽聞雞鳴,已能不為所動,看上去一似木雞,真德葆全了。其他鬥雞沒有敢於應戰的,見了就轉身逃走。”

孔子觀於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黿鼉魚鱉之所不能游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有苦而欲死者也,使弟子並流而拯之。數百步而出,披髮行歌而游於塘下。

孔子從而問焉,曰:“吾以子為鬼,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

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臍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

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

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今譯】

孔子遊觀於呂梁山,瀑布高懸三十仞,激流飛沫四十里,巨黿大鼉魚鱉之類也不能遨遊。忽見一個男子正在游水,孔子以為他心有怨苦而意欲尋死,讓弟子沿岸追趕水流救他。那人在幾百步外從水底冒出,披散頭髮唱著歌在下面水塘游水。

孔子沿岸跟從而問他,說:“我以為你是鬼,細看你卻是人。請問游水有道嗎?”

男子說:“沒有。我沒有道。我始於故德,長於真性,成於天命。與漩渦共同潛入,與波湧相偕浮出,順從水流的規律而不雜私念。我就是憑此游水。”

孔子問:“什麼叫做‘始於故德,長於真性,成於天命’?”

男子說:“我生於山而安於山,就是始於故德;我長於水而安於水,就是長於真性;我不知為何如此卻能如此,就是成於天命。”

梓慶削木為鐻,鐻成,見者驚猶鬼神。

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

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齋以靜心。齋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齋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齋七日,輒然忘吾有四肢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滑消;然後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後成現鐻,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凝神者,其由是歟?”

【今譯】

梓慶削鑿木料製作編鐘木架,完成以後,見者驚為鬼斧神工。

魯侯見了問他,說:“你用了什麼方術呢?”

梓慶回答說:“我只是工匠,怎麼會有方術?儘管如此,確有一技。我將要製作編鐘木架之前,從來不敢消耗真氣,必須齋戒靜心。齋戒三天,而後喪忘慶賞爵祿;齋戒五天,不敢懷有毀譽巧拙;齋戒七天,就能喪忘我有四肢形體。到了此時,我已喪忘朝廷,技巧專一,而外境攖擾均已消除;然後我進入山林,觀察樹木的天性,選取形貌合意的材料。然後心中浮現成品木架,然後加工動手。不能如此我就停止。這樣以人之天性合於物之天性,木器之所以凝聚我的心神,恐怕由此吧?”

東野稷以御見莊公,進退中繩,左右旋中規。莊公以為造父弗過也,使之鉤百而返。

顏闔遇之,入見曰:“稷之馬將敗。”

公密而不應。

少焉,果敗而返。

公曰:“子何以知之?”

曰:“其馬力竭矣,而猶求焉,故曰敗。”

【今譯】

東野稷以精通駕車之技晉見衛莊公,駕車進退筆直如同繩墨所彈之線,左右旋轉如同圓規所畫之圓。莊公以為造父也不能勝過他,讓他駕車百圈而後返回。

顏闔在外遇見,入見莊公說:“東野稷的馬很快將會失敗。”

莊公默然不答。

不久,東野稷果然失敗而後返回。

莊公問顏闔說:“你為何能夠預知?”

顏闔說:“他的馬已經力竭,而仍然強求,所以預知必敗。”

工倕旋而合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靈台一而不窒。忘足,屨之適也;忘腰,帶之適也;知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

【今譯】

工倕徒手畫圓劃線而能合於圓規方矩,手指與外物同化合一,而不用心知計算,所以他德心專一而不窒塞。喪忘腳,是因為鞋子合腳而安適;喪忘腰,是因為腰帶合腰而安適;心知喪忘是非,是因為德心合道而安適;不變遷內德,不盲從外境,是因為世事際會無不安適。始於德心安適而無不安適,是喪忘安適的至高安適。

有孫休者,踵門而詫子扁慶子曰:“休居鄉,不見謂不修;臨難,不見謂不勇。然而田原不遇歲,事君不遇世,擯於鄉里,逐於州部,則一胡一 罪乎天哉?休惡遇此命也?”

扁子曰:“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行邪?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茫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是謂‘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今汝飾知以驚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爾形軀,具爾九竅,無中道夭於聾盲跛蹇,而比於人數,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

孫子出。扁子入,坐有間,仰天而歎。

弟子問曰:“先生何為歎乎?”

扁子曰:“向者休來,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驚,而遂至於惑也。”

弟子曰:“不然。孫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孫子之所言非邪?先生之所言是邪?彼固惑而來矣,又奚罪焉?”

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鳥止於魯郊,魯君悅之,為具太牢以饗之,奏《九韶》以樂之,鳥乃始憂悲眩視,不敢飲食。此之謂以己養養鳥也。若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鰍鰷,委蛇而處,則安平陸而已矣。今休,款啟寡聞之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載鼷以車馬,樂鴳以鐘鼓也,彼又惡能無驚乎哉?”

【今譯】

有人名叫孫休,上門而詫異地問子扁慶子說:“我居於鄉邑,沒人說我不修德;面臨危難,沒人說我不勇敢。可我種地收成不好,事君不獲禮遇,遭到鄉里擯棄,又被州部驅逐,我何處得罪了上天?為何遭遇如此天命?”

扁子說:“你難道不曾聽聞至人的行為嗎?喪忘肝膽,遺棄耳目,不知其然地彷徨於塵俗之外,逍遙於無為之業,這叫做‘有所作為而不居功,長於外物而不宰制’。如今你意欲文飾己知以驚嚇愚鈍的民眾,修養己身以彰顯他人的污濁,自矜光明如同手舉日月而行。你能保全你的身形,具備你的九竅,沒有半途夭折於聾瞎瘸癱,而仍然列於眾人之數,也夠幸運了。又怎麼有空抱怨上天呢?你走吧!”

孫休辭出。扁子返回內室,坐了一會,仰天歎息。

弟子詢問:“先生為何歎息?”

扁子說:“剛才孫休來,我告訴他至人的德行,我擔心他受驚,進而更加迷惑。”

弟子說:“不至於吧。孫休所言難道屬是嗎?先生所言難道屬非嗎?屬非之人原本不能迷惑屬是之人。孫休所言不是屬非嗎?先生所言不是屬是嗎?他原本迷惑而來,先生又有何錯呢?”

扁子說:“不是這樣。從前有鳥棲止於魯國郊外,魯君喜愛它,殺牛宰羊供它享用,演奏《九韶》讓它快樂,鳥卻憂愁悲傷目光迷惑,不敢飲食。這是用自養的方式養鳥。若是用養鳥的方式養鳥,應該讓鳥棲息於深林,浮游於江湖,自行捕食泥鰍鰷魚,自在自適而處,安居平地陸灘而止。如今孫休,是德薄寡聞之人,我告訴他至人的德行,如同讓老鼠乘馬車,讓尺鴳聽鐘鼓,他又怎能不受驚嚇而更加迷惑呢?”

【《達生》校勘】()內為衍文、訛文、誤倒之文,[]內為所補之文、正字。

補脫文75字:

1.物有餘而形不[得]養者有之矣。

2.夫奚足以至乎先?是[形]色而已。

3.聖人藏於天,故[物]莫之能傷也。

4.吾處身也,若橛株[之]枸;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

5.其佝僂丈人之謂乎。[丈人曰:汝逢衣徒也,亦何知問是乎?修汝所以,而後載言其上。]

6.顏回問[於]仲尼曰。

7.[能游者,可教也]。善游者,數[一習一 而後]能[也]。

8.仲尼曰:[能游者之可教也,輕水故也]。善游者[之]數能[也],忘水[故]也。

9.覆卻萬[物],方陳乎前。

10.有張毅者[見]高門懸薄無不趨也。

11.而不知為之戒者,[知之]過也。

12.[其]所異彘者,何也。

13.仲父何見?對曰:臣無所見[也]。

14.中身當心,則為病[耳]。

15.[見人]則捧其首而立。見之者,[其]殆乎霸。

16.十日而問:雞[可斗]已乎。

17.異雞無敢應,[見]者返走矣。

18.以為有苦而欲死[者]也。

19.器之所以凝神者,其[由]是歟。

20.莊公以為[造]父弗過也。

21.食之[以鰍鰷],委蛇[而處],則[安]平陸而已矣。

刪衍文4字:

1.(物)焉得而正焉。

2.不幸遇餓虎,(餓虎)殺而食之。

3.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自)行。

訂訛文20字:

1.達命之情者,不務(知)[命]之所無奈何。

2.夫欲免為形者,莫如棄(世)[事]。棄(世)[事]則無累。

3.夫得是而窮之者,焉得而(止)[正]焉?

4.不開人之(天)[人],而開天之天。

5.仲尼適楚,出(於)[游]林中。

6.吾處身也,若(厥)[橛]株之(拘)[枸]。

7.顏(淵)[回]問於仲尼曰:(吾)[回]嘗濟乎觴深之淵。

8.魯有單豹者,巖居而(水)[谷]飲。

9.有張毅者,見高門懸薄無不(走)[趨]也。

10.人之所(取)[最=最]畏者,衽席之上,飲食之間。

11.(十)[七]日戒,三日齋。

12.公返,(誒詒)[騃佁]為病,數日不出

13.其巧專,而外(骨)[滑]消。

14.莊公以為造(文)[父]弗過也。

15.工倕旋而(蓋)[盍=合]規矩。(簡體本作“蓋”則誤。)

16.茫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事)[為]之業。

更正誤倒2處:

1.累(丸二)[二丸]而不墜,則失者錙銖。

2.為彘謀,曰不如食以(糠糟)[糟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