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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篇七 5德充符

5德充符

作者:莊周

魯有兀者王駘,從之遊者,與仲尼相若。

常季問於仲尼曰:“王駘,兀者也。從之遊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仲尼曰:“夫子,聖人也。丘也直後而未往耳。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與庸亦遠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獨若之何?”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者也。”

常季曰:“何謂也?”

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一胡一 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

常季曰:“彼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為聚之哉?”

仲尼曰:“人莫鑒於流水,而鑒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於天,唯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眾生。夫葆始之征,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而況官天地,府萬物,直寓六骸,像耳目,一知之所不知,而心未嘗死者乎?彼且擇日而登假,人則從是也。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

【今譯】

魯國有個被刖一足的王駘,從他遊學的人,與仲尼相當。

常季問仲尼說:“王駘,是被刖足的刑餘之人。從他遊學的人,與夫子平分魯國。王駘立不施教,坐不議論。學者虛懷而往,充實而歸。確有不言之教,不著形跡而德心化成天下之人嗎?他是何等樣人?”

仲尼說:“夫子,是聖人。我只是落後一步而尚未前往追隨。我也將以他為師,何況不如我之人?何止魯國?我將引領天下人共同追隨夫子。”

常季說:“他是被刖足的刑餘之人,卻高于先生,可見他遠非庸常之輩。如此之人,他運用德心,有何獨特之處?”

仲尼說:“死生也算大事了,但王駘的德心不隨之改變。即使天覆地墜,也不能讓王駘遺棄真德。他審察不須假借萬物的天道,不隨外物變遷,駕乘物之遷化,是篤守萬物宗主的人。”

常季說:“此言何意?”

仲尼說:“從物德之量皆異觀之,肝膽迥異如同一胡一 越;從物德之質皆同觀之,萬物齊一於天道。如此觀照之人,必將超越耳目對天地萬物之好惡,而游心於物德總和之天道;洞觀萬物齊一於道,就能超越局部得失;王駘視其喪失一足,猶如遺落一塊泥土。”

常季說:“王駘為己達道,以其心知得悟德心,以其德心得悟眾人的恆常德心,眾人為何聚集在他身邊?”

仲尼說:“人不能鑒照於流水,只能鑒照於止水。唯有心如止水的至人,方能制止眾人的盲動使之心如止水。物類受命於地,唯有松柏獨葆正德,歷經冬夏長青;人類受命於天,唯有堯舜獨居正德,僭居萬人之首。幸而至人自正己生,鑒照眾生亦正己生。葆全初始真德的符征,就是德心無懼而充實。勇士一人,闖入九軍稱雄。求取虛名而自我要求的勇士,尚能如此;何況以天地為耳目感官,以萬物為六骸腑臟,齊一心知於難以盡知之道,而德心從未死亡的至人呢?王駘即將登達無所假借的天道,眾人才會追隨他。他哪裡會把是否有人追隨當一回事?”

申徒嘉,兀者也,而與鄭子產同師於伯昏無人。

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

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見執政而不違,子齊執政乎?”

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政焉如此哉?子悅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聞之曰:‘鑒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

子產曰:“子既若是矣,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於羿之彀中,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勃然而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悟邪?吾與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嘗知吾介者也。今子與我游於形骸之內,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過乎?”

子產蹴然改容更貌曰:“子無乃稱!”

【今譯】

申徒嘉,是被刖一足之人,而與鄭相子產共同師事伯昏無人。

子產對申徒嘉說:“我先出去,你就止步;你先出去,我就止步。”

第二天,又共堂同席而坐。子產對申徒嘉說:“我先出去,你就止步;你先出去,我就止步。現在我要出去,你可以止步嗎?還是不肯止步呢?你見到執政大臣竟不迴避,你想與執政大臣平起平坐嗎?”

申徒嘉說:“先生門下,竟有如此執政大臣?你自喜執政俗位,而認為眾人應居你後嗎?我聞先生教誨:‘鏡子明淨,塵垢就不留其上;塵垢停留其上,鏡子就不明淨。長久與賢人相處,就無過失。’如今你擇取尊大的,是齊一萬物的先生,卻仍出言如此,不是太過嗎?”

子產說:“你已經這樣了,還與堯爭善!看看你的德性,不該自我反省嗎?”

申徒嘉說:“承認自己有過,以為自己不當亡足的人很多;不承認自己有過,以為自己不當存足的人很少。明白(無道之世難以免刑)是無可奈何之事而承受人運如同安於天命,唯有葆德之人方能做到。遊走於后羿的靶心,卻能不被射中,純屬天命。很多人因為雙足健全而嘲笑我雙足不全,我曾勃然大怒;但我來到先生這裡,則不再憤怒而反思原因。不知是先生以上善之水洗滌我之德心呢?還是我之自悟呢?我追隨夫子遊學十九年,而夫子至今不知我是獨足。如今你與我以德心相一交一 ,而你卻專注於我的身形殘缺,不是太過嗎?”

子產怵然改容變色說:“請你不要再說了!”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

仲尼曰:“子不謹!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何及矣?”

無趾曰:“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焉,吾是以務全之也。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

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一胡一 不入乎?請講以所聞!”

無趾出。

孔子曰:“弟子勉之!夫無趾,兀者也,猶務學以復補其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

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子為?彼且祈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

老聃曰:“一胡一 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無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今譯】

魯國有個被斬足趾的叔山無趾,用腳跟行走拜見仲尼。

仲尼說:“你太不謹慎!從前既然犯法被斬足趾,即使今天再來求道,如何來得及呢?”

無趾說:“我僅是不通世務而輕率使用我的身形,我因此失去足趾。今天我來求道,還有比足趾尊貴的德心存在,我因此務求葆全它。蒼天無不覆蓋,大地無不承載,我以夫子為天地,不料夫子如此重身輕德?”

孔子說:“我太淺陋了。夫子何不請進?敬請講授所聞之道!”

無趾告辭而出。

孔子說:“弟子們努力啊!叔山無趾,是虧德受刑之人,仍然努力學道以便修復彌補從前所作之惡,何況全德之人呢?”

無趾對老聃說:“孔丘距離至人之境,遠未達到嗎?他為何彬彬有禮向您請教?他將要祈求奇詭虛幻的名聲,不知至人把名聲視為自己的桎梏嗎?”

老聃說:“為何不直接告訴他把死生視為一體,無視外境認可、不認可而保持一貫,解除其桎梏,是否可行呢?”

無趾說:“天道施刑於他的德心,我又怎能解除?”

魯哀公問於仲尼曰:“衛有惡人焉,曰哀駘它。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於父母曰‘與為人一妻 ,寧為夫子之妾’者,十數而未止也。未嘗聞其有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無聚祿以望人之腹;又以惡駭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異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觀之,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國無宰,寡人傳國焉。悶然而後應,泛然而若辭。寡人醜乎,卒授之國。無幾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無與樂是國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嘗游於楚矣,適見豚子食於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不得類焉爾。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戰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資;刖者之屨,無為愛之;皆無其本矣。為天子之諸御,不剪爪,不穿耳;娶妻者止於外,不得復使。形全猶足以為爾,而況全德之人乎?今哀駘它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謂‘才全’?”

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飢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窺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使日夜無隙,而與物為春,是接爾生時於心者也。是之謂‘才全’。”

“何謂‘德不形’?”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葆之而外不蕩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

哀公異日以告閔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執民之紀而憂其死,吾自以為至通矣。今吾聞至人之言,恐吾無其實,輕用吾身而亡其國。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今譯】

魯哀公問仲尼說:“衛國有個醜陋之人,叫哀駘它。男人與他相處,思戀不肯離去。女人與他相見,請求父母說‘與其為人之妻,寧為夫子之妾’,十個也不止。未曾聽他有所倡導,常常應和他人而止。沒有君主之位用來救濟他人脫離死地,沒有聚斂財富用來填飽他人肚腹;又身形醜陋驚駭天下,應和而不倡導,心知並未超出國人,竟然男女聚合於前,這人必有異於眾人之處。寡人把他召來一觀,果然身形醜惡驚駭天下。與寡人相處,不足一月,寡人就已傾心其為人。不滿一年,寡人就已信任他。正好魯國沒有宰相,寡人意欲托付國事。他沉默良久回應,泛泛似欲推辭。寡人羞愧啊,終究授予國政。沒過多久,他辭別寡人而行。寡人鬱悶若有所失,似乎魯國無人再能讓我快樂。這是何等樣人?”

仲尼說:“我曾遊歷楚國,恰好看見一群小豬在死母豬身上吃奶,片刻以後受驚,全都離棄母豬逃走。因為發現與己異樣,覺得已非同類。小豬之愛母豬,並非愛其身形,而是愛其主宰身形的德心。戰死之人,下葬無棺,無須棺飾儀仗;刖足之人,受刑亡足,無須愛惜鞋子;因為皆已無其根本。成為天子的嬪妃,不能剪指甲,不能穿耳孔;娶妻的臣僕止於外廷,不得役使內廷。身形健全尚且如此可貴,何況葆全德心之人?如今哀駘它無言而使人信賴,無功而使人親近,使人自願授予國政,唯恐他不肯接受,這人必屬才性健全而真德不形於外的至人。”

哀公問:“什麼叫‘才性健全’?”

仲尼說:“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的毀譽,飢渴冷暖,既是人事的變遷,也是天命的運行。晝夜有規律地一交一 替相代於眼前,然而心知不能盡窺其終極驅使者,所以萬物表象不足以滑亂德心之和順,不可進入靈魂之府;使德心和順愉悅,通達而不失門戶;使德心日夜沒有裂隙,而與萬物同沐春風,就是承接你初生之時的真德於心。這就叫‘才性健全’。”

哀公問:“什麼叫‘真德不形於外’?”

仲尼說:“所謂平,就像水之靜止達於極盛。止水可以為人傚法,就是內葆真德而不外蕩。真德,就是成就和順的修為。真德不形於外的至人,眾人不能離開。”

哀公後來告訴閔子騫:“原先,我面向南方而君臨天下,執掌臣民之綱紀而憂慮其生死,我自以為已經至於通達之境。如今我聽聞至人之言,深恐自己有其名而無其實,輕率使用我的身形而喪亡魯國。我與孔丘,實非君臣,只是德友。”

闉跂支離無唇說衛靈公,靈公悅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

甕?大癭說齊桓公,桓公悅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

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故聖人有所游,而知為孽,約為膠,得為接,工為商。聖人不謀,惡用知?不斫,惡用膠?無喪,惡用得?不貨,惡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於天,又惡用人?

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渺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傲乎大哉,獨成其天!

【今譯】

闉跂支離無唇教誨衛靈公,靈公愛悅他,而後再看身形齊全之人,僅是其頭由肩掮著。

甕?大癭教誨齊桓公,桓公愛悅他,而後再看身形齊全之人,僅是其頭由肩掮著。

所以德心有其長處,而後身形有所喪忘。人若不能喪忘應當喪忘的身形,而喪忘不當喪忘的德心,就是真忘。所以聖人游心於道,視心知為妖孽,視誓約為膠漆,視自得為一交一 接,視工巧為買賣。聖人不謀外物,何須心知?不傷萬物,何須膠漆?無所喪失,何須自得?不貴財貨,何須買賣?四者本是天賦真德,天賦真德是天道所賜精神食糧。既然真德受自天道,又何必外用於人境?

至人有眾人的形貌,沒有眾人的俗情。有眾人的形貌,故能與眾人相處為群;沒有眾人的俗情,因而相對是非不沾於身。至人身形渺小,所以寄寓人境;至人德心博大,所以獨成天道!

惠子謂莊子曰:“人固無情乎?”

莊子曰:“然。”

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

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

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

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

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梧而瞑。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

【今譯】

惠子對莊子說:“至人可以沒有眾人之情嗎?”

莊子說:“可以。”

惠子說:“既然沒有眾人之情,為何稱之為人?”

莊子說:“道施至人以人的容貌,天賜至人以人的身形,為何不可稱之為人?”

惠子說:“既然稱之為人,怎能沒有眾人之情?”

莊子說:“你所言之情非我所言之情。我所言至人沒有眾人之情,是說至人不以人道好惡內傷其身,總是因任天道自然,而不求增益其生。”

惠子說:“不求增益其生,如何保有其身?”

莊子說:“道施至人以人的容貌,天賜至人以人的身形,所以至人不以人道好惡內傷其身。如今你外馳你的心神,勞頓你的精力,背靠大樹而與人爭辨,身據梧桐而德心昏睡。天道選中你來明道,你卻以堅白之辨鳴世。”

【《德充符》校勘】()內為衍文、訛文、誤倒之文,[]內為所補之文、正字。

補脫文17字:

1.命物之化而守其宗[者]也。

2.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於天,唯[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

3.一知之所[不]知,而心未嘗死者乎。

4.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悟邪]。

5.猶有尊足者存[焉]。

6.猶務學以復補[其]前行之惡。

7.悶然而後應,泛[然]而若辭。

刪衍文8字:

1.子(而)悅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

2.游於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

3.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

訂訛文4字:

1.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一胡一 ]越也。

2.物何為(最)[最=聚]之哉?

3.吾與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嘗知吾(兀)[介]者也。

4.丘也嘗(使)[游]於楚矣。

更正誤倒2處:

1.未嘗聞(有其)[其有]唱者也。

2.不(爪剪)[剪爪],不穿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