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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篇七 2齊物論

2齊物論

作者:莊周

南郭子綦隱幾而坐,仰天而噓,嗒焉似喪其偶。

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幾者,非昔之隱幾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爾之問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

子游曰:“敢問其方。”

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號。爾獨不聞之飂飂乎?山林之嵔崔,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污者。激者,滈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笑者,咬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爾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矣,人籟則比竹是矣。敢問天籟?”

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鹹其自取,怒者其誰邪?”

【今譯】

南郭子綦靠著憑幾而坐,仰天緩緩噓吸,木然好似喪忘與己對待的外物。

顏成子游侍立於前,問:“吾師德心神遊何處?身形固然可以使之如同枯木,德心竟然也可以使之如同死灰嗎?今日靠著憑幾的吾師,似非往日靠著憑幾的吾師。”

子綦說:“偃,你之所問甚善。今日之吾喪忘了與物對待之我,你明白嗎?你曾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曾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吧?”

子游問:“請問其中的奧妙。”

子綦說:“大地呼吐氣息,其名為風。風要麼不起,一起便萬竅怒號。你難道未曾耳聞飂飂風聲?山丘林木的崔巍,百圍大樹的竅穴,其形或像鼻子,或像嘴巴,或像耳朵;或像方柱,或像圓圈,或像碓臼,或像深池,或像淺坑。其聲或如飛瀑下瀉,或如泉水上湧;或如喝叱,或如噓吸,或如呼喊,或如哭號,或如歡笑,或如切齒。前者嗚嗚高唱,後者喁喁低唱;小風就小和,大風就大和。凌厲之風過後,眾竅復歸虛寂。你難道未曾看見樹枝輕輕搖擺,樹葉微微顫動?”

子游問:“地籟就是眾竅所發之一聲 ,人籟就是排簫所吹之樂。請問何為天籟?”

子綦說:“風吹萬竅而發不同之一聲 ,又使萬竅自行止聲。既然萬竅都自行發聲止聲,那麼使萬竅自行怒號的是誰呢?”

大知閒閒,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一交一 ,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鬥,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若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喜怒哀樂,慮歎戀慹,搖曳啟態。

【今譯】

大知自矜自得,小知亦步亦趨;大言狂妄熾烈,小言卑怯瑣碎。他們睡寐以後身心一交一 融,醒覺以後身心分裂。與人一交一 接運用機心,天天勾結爭鬥,掩蓋嗜欲,深藏機心,密謀搗鬼。小恐惴惴不安,大恐縵縵籠罩。他們發言如發機一弩一,專司是非爭辯。他們堅執己見如同固守盟誓,固守到底自居勝利。他們肅殺如同秋冬陰氣,日漸消損春夏陽氣。他們陷溺其所為,無法使之復歸。他們最後厭倦閉口,只是因為年老體衰。他們漸近死亡的德心,難以使之復歸陽氣。他們忽喜忽怒,忽哀忽樂,時憂時歎,時戀時懼,搖曳作態。

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己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悅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化以待盡。與物相刃相磨,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茫乎?其我獨茫?而人亦有不茫者乎?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化?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偊,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今譯】

樂聲出於虛竅,濕氣蒸發朝菌,晝與夜相互一交一 替於眼前,而大知小知竟然不知萬物變化的萌生者。罷了!罷了!若是一朝一夕就能得悟萌生者,他們還是被萌生之物嗎?

沒有萌生者就沒有被萌生的我,沒有我就不能自取行止。這已接近真相了,但還沒明白萌生者如何驅使我自取行止。

(萬物之上)似有真宰,只是不易找到徵象。(然而真宰)能夠運行自己的規律(於天地萬物),只是不現形跡,所以真宰真實存在卻又沒有形跡。骨骸百節,上下九竅,腹中六髒,完備地存於吾人之身,吾人與誰特別親近?你是全都喜愛?還是有所偏愛?如果全都喜愛,是否全都視為臣妾?你的臣妾為何不能相互治理?你的臣妾為何不能逐級隸屬為君臣?因為你有德心真君存在!無論能否找到德心真君存在的徵象,都不影響德心真君的真實存在。

萬物一旦稟受天道真宰萌生成形,若未物化死亡,唯有靜待氣盡。大知小知卻與外物相互刃割相互磨損,悖道疾馳而行,無人能夠停止,豈不可悲?終生受役於人道假宰的役使,而無望成功,疲睏於被人役使,又不知萬物所歸的天道真宰,豈不可哀?人們說:這種人不死何益?身形物化近死,德心也隨之物化近死,豈非大哀?人的一生,怎能如此糊塗?莫非獨有我糊塗?那麼還有不糊塗的人嗎?

追隨成心而以之為師,誰又會無師呢?何必知曉造化之存在?自取成心的人如果算是有師,那麼愚人也可算是有師。心中沒有成見卻有是非紛爭,正如“今日往越而昨日至越”(那樣不可能)。自師成心就是以無師為有師。以無師為有師的人,即便是神人女偊,尚且不能使其知曉造化之存在,我又如之奈何?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鷇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

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是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今譯】

人籟之言異於地籟之吹。大知小知雖有所言,但其所言總是游移無定。無定之言果真可算有言?抑或未曾有言?他們以為人言異於鳥鳴,能否有所辯護?抑或無法辯護?

天道被什麼遮蔽而有了真偽?人籟被什麼遮蔽而有了是非?真道隱藏於何處而不再顯現?至言隱藏於何處而不被認可?真道被小成的偽道遮蔽而隱藏,至言被華美的言辭遮蔽而隱藏。所以有儒墨的相互對待之是非,以對方所非為是,以對方所是為非。必欲以對方所非為是,以對方所是為非,不如彰明天道。

無物不是“彼”,無物不是“此”。從“彼”的角度無法看見“此”之“是”,從“此”的角度方能認知“此”之“是”。所以說“彼”相對於“此”而存在,“此”也相對於“彼”而存在。“彼”、“此”,是同生的言說。儘管如此,“彼”、“此”同生同死,同死同生;可以同時認可,也可以同時不認可;因循“是”就是因循“非”,因循“非”就是因循“是”。所以聖人都不因循(彼此、是非),僅僅觀照以天道,亦即僅僅因任絕對之是。

“此”也是“彼”,“彼”也是“此”。彼也有一己之是非,此也有一己之是非。果真有彼、此之分嗎?果真沒有彼、此之分嗎?彼人、此人一起喪忘匹偶對待,即可抵達天道的樞軸。樞軸如同圓環的中心,足以因應無窮是非。是也一直無窮,非也一直無窮,所以說不如彰明天道。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

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詼詭譎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

【今譯】

用一物的能指說明一物的能指並非一物的受指,不如用萬物的能指說明萬物的能指並非萬物的受指。用小名“白馬”說明小名“白馬”並非大名“馬”,不如用總名“馬”說明大名“馬”並非總名“馬”。天地可冠同一能指,萬物均屬同一馬體。

天道行於天地而絕對大成,萬物冠以總名而總體肯定。如何肯定每物小名?就是肯定每物小名的相對意義。如何不肯定每物小名?就是不肯定每物小名的絕對意義。如何認可每物小實?就是認可每物小實的相對價值。如何不認可每物小實?就是不認可每物小實的絕對價值。每物小名固有相對意義,每物小實固有相對價值。沒有一物的小名沒有相對意義,沒有一物的小實沒有相對價值。

所以可舉莛草與楹柱、醜人與西施為例,萬物千奇百怪,天道通約為一。天道分施物德,於是萬物形成;天道成就萬物,同時毀壞萬物。萬物沒有絕對大成和絕對毀壞,無不復歸於道一。唯有達道至人方知萬物復歸於道一,為此不用小成之心而寓諸庸常。寓諸庸常,就能大用真德;大用真德,就能與物相通;與物相通,就能悟得天道。悟得天道就近於物德極限,就能因循真德而又知止。知止以後承認不知絕對之然,稱之為“道”。

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

何謂“朝三”?

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

眾狙皆怒。

曰:“然則朝四而暮三?”

眾狙皆悅。

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因非也。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是之謂兩行。

【今譯】

勞心傷神地修剪物德之量使之齊一,卻不知物德之質原本齊同,謂之“朝三”。

(子游問:)何為“朝三”?

狙公命令眾狙上一交一 橡實作為賦稅,說:“上午三顆,下午四顆!”

眾狙全都大怒。

狙公說:“那就上午四顆,下午三顆?”

眾狙全都大喜。

狙公名實未虧,而眾狙喜怒為用,也是時而因循人道相對之是,時而因循人道相對之非。因此聖人超越人道相對是非,而休止於天道絕對之是。這就叫眾人、聖人兩行其道。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

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杖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無成,亦可謂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鄙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之所謂,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

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論,有議;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六一合 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一合 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辨也。

曰:何也?

聖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

夫至道不稱,至辯不言,至仁不親,至廉不謙,至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周,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無棄而幾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

【今譯】

古之至人,其知達於至境。怎樣的至境?有人認為萬物生於“無”,這就是至境,這就是盡頭,無以復加了。其次有人認為萬物生於“有”,然而萬物沒有封疆。其次有人認為此物、彼物各有封疆,然而彼此沒有是非。彰明此物之是、彼物之非,天道遂虧;天道之虧,才有偏私之成。

偏私果真有成而天道果真有虧嗎?偏私果真無成而天道果真無虧嗎?偏私有成則天道有虧,如同昭文彈琴(樂成、音虧);偏私無成則天道無虧,如同昭文不彈琴(樂不成、音不虧)。昭文之彈琴,師曠之擊杖,惠施之倚梧(論辯),三人之知近乎極至吧?都是出類拔萃的大知,所以盛名傳於後世。唯因他們所好之技,異於他人;他們酷好其技,必欲彰明。他們都把不宜彰明之技彰明為道,故以精通“堅白”的愚昧告終。而昭文之子又以昭文之技的余緒告終,終身無成。如此可稱有成嗎?那麼我雖無成,也可稱為有成了。如此不可稱為有成嗎?那麼他們與我一樣無成。因此混亂可疑的炫耀,聖人予以鄙棄,為此不用小成之心而寓諸庸常。這就叫彰明天道。

如今姑且假言於下,不知吾言與“是”同類呢?抑或與“是”不同類呢?無論與“是”同不同類,吾言均屬一類,就是不立與“彼”對待之異。儘管如此,姑且嘗試假言:有時間開始,有時間尚未開始,有時間尚未開始之前啟動時間的“無”。有空間展開,有空間尚未展開,有空間尚未展開前的“有”,有“有”尚未展開之前的“無”。忽然有了“無”,然而不知有了“無”究竟屬於有,抑或屬於無?如今吾已假言,然而不知吾之假言,究竟屬於有言?抑或屬於無言?

天下沒有比毫末再大之物,而泰山極小;天下沒有比殤子長壽之人,而彭祖短命。天地與我同生於道,萬物與我合為一體。既然萬物合為一體,怎能(自外於萬物)言說“萬物合為一體”?既已言說“萬物合為一體”,怎能做到無言?實體一與名相“一”是對待的“二”,對待的“二”加沒有對待的一是“三”。自從實體一有了名相以來,精通歷算者也算不清關於實體一的紛繁言說,何況世間凡夫?所以從道無名相到道有名相,已積為“三”,何況從道(真有)有總名到每物(假有)均有分名?不要往適了,因循相對之是必須知止。

天道沒有封疆,人言沒有常然,為此而有畛域。姑且假言人言的畛域:有左,才有右;有論說,才有評議;有分判,才有辯論;有競逐,才有爭鬥。這是相互對待的八項畛域。六一合 之外的道,聖人知其存在而不論說。六一合 之內的物,聖人有所論說而不評議;《春秋》史實,先王心志,聖人有所評議而不辯論。所以分判天地萬物的眾人,必有不能分判;辯論相對是非的眾人,必有不能辨析。

(子游)問:為何如此?

(子綦說:)聖人兼懷萬物(而自逍己德),眾人熱衷辯論而標榜自我。所以說:辯論相對是非的眾人,必定有所未見。

至道不可指稱,至辯不落言筌,至仁無所親疏,至廉不事謙讓,至勇不逞強橫;道若昭明必非真道,言若雄辯必有不及,仁若常施必不周遍,廉若至清必不可信,勇若逞強必將失敗。五者不棄始能趨近彼道。所以心知止於自己不知之域,就是至境。誰能知曉無言之辯,不說之道?若是有人能夠知曉,那就如同天池巨府,注入永不滿溢,汲取永不枯竭,卻不知其所由來。這叫永葆德光而不外耀。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

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今譯】

從前唐堯問虞舜:“我打算征伐宗、膾、胥敖,每天南面上朝而不能釋懷,是何緣故?”

虞舜說:“那三個小邦,猶如存在於蓬蒿艾草之間。你不能釋懷而欲吞併,是何緣故?從前十個太陽並懸天空,萬物均得普照,何況物德勝於太陽的你?”

嚙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

曰:“吾惡乎知之?”

“子知子之所不知邪?”

曰:“吾惡乎知之?”

“然則物無知邪?”

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嘗試問乎汝: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嗜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一交一 ,鰍與魚游;毛嬙西施,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變?”

嚙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不能傷,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今譯】

嚙缺問王倪說:“先生可知萬物同有的絕對之是?”

王倪說:“我如何能知?”

“先生可知先生之不知?”

王倪說:“我如何能知?”

“莫非無物能知絕對之是?”

王倪說:“我如何能知?儘管如此,不妨嘗試假言。如何能知我所謂知並非不知呢?如何能知我所謂不知並非知呢?且讓我嘗試問你:人睡濕地,會得腰病偏癱,泥鰍會嗎?人在樹上,就會驚慌恐懼,猿猴會嗎?三物之中有誰知道絕對正處?人吃五穀六畜,麋鹿食用草木,蜈蚣愛吃小蛇,鴟梟烏鴉嗜好老鼠。四物之中有誰知道絕對正味?猿以猵狙配偶,麋與鹿一交一 配,泥鰍與魚同游;毛嬙、西施,人皆稱美,魚見了深潛水底,鳥見了高飛天宇,麋鹿見了撒腿逃跑。四物之中有誰知道絕對正色?從“我”的成心觀察萬物,仁義的兩端,是非的兩歧,必定囿於樊籬而淆亂無定。我如何能知它們怎樣變動?”

嚙缺問:“先生不知利害,難道至人原本不知利害?”

王倪答:“至人神啦!大澤焚燒也不能使之炎熱,河漢冰凍也不能使之寒冷,迅雷劈山也不能使之受傷,颶風海嘯也不能使之驚懼。如此之人,乘著雲氣,騎著日月,游於四海之外。死生也不能使之改變真德,何況利害兩端呢?”

鸜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

長梧子曰:“是皇、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汝亦太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炙。予嘗為汝妄言之,汝以妄聽之:奚傍日月,挾宇宙,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眾人役役;聖人愚鈍,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予惡乎知悅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 ,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祈生乎?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畋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佔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汝皆夢也,予謂汝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萬世之後而一遇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今譯】

鸜鵲子問長梧子說:“我把所聞之言轉告於夫子:‘聖人不從事俗務,不追逐利益,不躲避危害,不妄求盡知天道,不盲從名相之道;無所堅執而有所假言,有所假言而致無其言,游心於塵世擾攘之外。’夫子以為這是輕率之言,而我以為這是妙道之行。先生以為如何?”

長梧子說:“這些至言三皇五帝聽了也會迷惑,孔丘如何能夠知解?況且你也太過性急,一見雞蛋就想孵出雄雞,一見彈弓就想燒烤梟肉。我嘗試為你姑妄言之,你不妨姑妄聽之:何必倚傍日月,挾持宇宙,修剪物德之量使之齊一,卻對物德之質原本齊同棄置不顧?層層隸屬而上尊下卑,眾人受役於假君假宰的役使;聖人自知愚鈍,參透古今不變的大成純一之道。萬物均有相對之然,而以相對之是相互蘊涵。吾人如何能知愛悅生命不是大惑呢?吾人如何能知厭惡死亡不是幼年離開故鄉而不知歸宿呢?麗姬,是艾封人之女,剛被晉國擄去之時,哭得涕淚沾襟;等她來到晉國,與晉君同床 共枕,享用葷素美食,然後懊悔當初之哭泣。吾人如何能知死者不會懊悔當初之祈求長生?夜夢飲酒作樂之人,晨醒反而哭泣;夜夢哭泣之人,晨醒反而馳騁打獵;當其陷溺夢境,不知身在夢中。夢中又會做夢,醒覺以後始知身在夢中。況且唯有大覺之後始知陷溺大夢,而夢中愚人卻自以為大覺,竊竊自喜於盡知天道。鼓吹君啦臣啦,固陋至極!孔丘與你(德心、身形)均陷大夢,我說你們(德心、身形)均陷大夢,(德心雖悟大夢,身形)仍陷大夢。(身形陷於大夢的)我只能假言,名為弔詭。萬世之後若能一遇知其解者,如同一朝一夕就遇知音。”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邪?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邪?爾果非也邪?其或是邪?其或非也邪?其俱是邪?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暗。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蔓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於無境,故寓諸無境。

何謂和之以天倪?

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其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

【今譯】

假如我與你辯論,你勝我,我不勝你,你果真是,我果真非嗎?倘若我勝你,你不勝我,我果真是,你果真非嗎?難道必有一是?難道必有一非?抑或彼此皆是?抑或彼此皆非?我與你不能相互知解,可見人必稟受物德之昏暗。吾人讓誰公正裁斷?讓觀點同於你者裁斷,既然觀點同於你,怎能公正裁斷?讓觀點同於我者裁斷,既然觀點同於我,怎能公正裁斷?讓觀點異於你我者裁斷,既然觀點異於你我,怎能公正裁斷?讓觀點同於你我者裁斷,既然觀點同於你我,怎能公正裁斷?既然你與我和任何人,都不能相互知解,豈非唯有獨待彼岸天道?

造化之一聲 被萬物倚待,又似不易倚待。和合萬物以道極,因任天道而推移,以此窮盡小年。唯有喪忘人類小年,喪忘人道小義,方能振拔於道無之境,寄身於致無之境。

(子游問:)何謂和合萬物以道極?

(子綦)說:就是以天道所“是”,“是”人道所“不是”,以天道所“然”,“然”人道所“不然”。倘若你之所“是”果真合於天道所“是”,那麼你之所“是”必定異於天道所“不是”,那麼你我就無須辯論;倘若你之所“然”果真合於天道所“然”,那麼你之所“然”必定異於天道所“不然”,那麼你我也無須辯論。

魍魎問影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歟?”

影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今譯】

魍魎問影子說:“原先你行路,如今你止步;原先你坐著,如今你站起,為何如此缺乏特定操守?”

影子說:“我對外物有所倚待才會如此吧?我倚待的外物又對外物有所倚待才會如此吧?我所倚待的外物豈非蛇蛻、蟬殼?我怎能明白我所倚待的外物為何時而以此為然?我怎能明白我所倚待的外物為何時而以此為不然?”

夕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歟?蝴蝶之夢為周歟?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今譯】

夜晚莊周做夢變成蝴蝶,栩栩如生以為自己就是蝴蝶,不知自己原是莊周。突然覺醒,驚喜地發現自己實是莊周。不知是莊周做夢變成蝴蝶?抑或是蝴蝶做夢變成莊周?莊周與蝴蝶,(以俗諦觀之)必有分別,(以真諦觀之)謂之物化。

【《齊物論》校勘】()內為衍文、訛文、誤倒之文,[]內為所補之文、正字。

補脫文27字:

1.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

2.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因非]也。

3.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無成],亦[可謂]成也。

4.五者無[棄]而幾向方矣。

5.疾雷破山[而不能傷,飄]風振海而不能驚。

刪衍文8字:

1.其溺之所為(之)。

2.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3.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自喻適志歟)。

訂訛文26字:

1.山林之嵔(佳)[崔]。

2.激者,(謞)[滈]者。

3.(宎)[笑]者,咬者。

4.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已]也。

5.小知(間間)[閒閒]。

6.喜怒哀樂,慮歎(變)[戀]慹,(姚佚)[搖曳]啟態。

7.奚必知(代)[化]?而心自取者有之。

8.雖有神(禹)[偊],且不能知。

9.自彼則不見,自(知)[是]則知之。

10.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杖]策也,惠子之據梧也。

11.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鄙]也。

12.有左,有右;有(倫)[論],有(義)[議]。

13.夫(大)[至]道不稱,(大)[至]辯不言,(大)[至]仁不親,(大)[至]廉不謙,(大)[至]勇不忮。

14.仁常而不(成)[周]。

15.五者(園)[無棄]而幾向方矣。

16.毛嬙(麗姬)[西施],人之所美也。

17.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其]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

更正誤倒2處:

1.爾(問之)[之問]也。

2.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之所謂],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

移正錯簡一處38字:

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蔓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於無境,故寓諸無境。]

何謂和之以天倪?

(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蔓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於無境,故寓諸無境。)

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其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