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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篇七 1逍遙游

1逍遙游

作者:莊周

北溟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溟。南溟者,天池也。

《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溟也,水擊三千里,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今譯】

北海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幾千里。物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幾千里。大鵬一怒而飛,其翼如若垂懸天際的雲。這大鳥,等待大海漲潮起風,將要遷徙於南海。南海,是天道造就的大池。

《齊諧》,是記載怪事異聞之書。書中有言:「大鵬遷徙南海之時,拍擊水面三千里,搏擊雙翼扶風搖擺九萬里,飛行六月方能歇息。」

(雲氣如同)野馬、塵埃,是生物以氣息相互吹拂而成。天色蒼蒼,是否天空的正色?陸處之人離天太遠難以看清天空的正色吧?而大鵬在空中看地面判斷大地的正色,也如人之看天罷了。

況且水量若是積聚不厚,那麼托負大船就浮力不足。正如傾倒杯水於凹坑,僅能浮起芥草之船;放置杯子就會擱淺,因為水淺而船大。風雲若是積聚不厚,那麼托負大鵬就升力不足。所以大鵬遠飛九萬里,漸積厚風在下,而後方能倚待厚風,背負青天而不中途墜一落 ,而後方能圖謀南飛。

蜩與鷽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圖南為?」

適莽蒼者,三餐而返,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

【今譯】

蟬與鷽鳩嘲笑大鵬說:「我一躍就能起飛,飛上榆樹、枋樹就能停止。有時一飛不至,跌在地上而後停止。何須漸積九萬里厚風而後圖謀南飛?」

遠足郊外之人,三餐而後返回,腹中仍然充實;遠涉百里之人,提前一天舂備乾糧;遠行千里之人,提前三月舂備乾糧。這兩隻小蟲怎能明白?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湯之問棘也是矣。湯問棘曰:「上下四方有極乎?」棘曰:「無極之外復無極也。」

【今譯】

小知不能企及大知,小年不能企及大年。何以知其如此?因為朝生暮死的菌芝不知月亮圓缺,夏生秋死的寒蟬不知春秋變化。這是小知小年。楚國南方有海龜叫冥靈,以五百年為春,以五百年為秋;上古有神樹叫大椿,以八千年為春,以八千年為秋。這是大知大年。然而壽僅八百的彭祖如今卻以長壽特別聞名,眾人無不匹偶企羨,豈不可悲?商湯問夏棘,即明此義。商湯問夏棘說:「上下四方,有無極限?」夏棘說:「無極之外,仍無極限。」

終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溟也。

【今譯】

北極之北有溟海,是天道造就的大池。那裡有大魚,體寬幾千里,無人知其體長,其名為鯤。那裡有大鳥,其名為鵬,背部大如泰山,其翼如若垂懸天際的雲,搏擊雙翼扶風搖擺而上九萬里,下絕雲氣,上負青天,然後圖謀南飛,將往南海。

尺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

【今譯】

尺鴳嘲笑大鵬說:「他將欲往何處?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在蓬草蘆葦之間,這也是飛翔的至境。然而他將欲往何處?」

此小大之辨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能征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

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辨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

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返。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變,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今譯】

這就是小與大的區別。

所以那些心智勝任一項官職、行為超卓一處鄉里、德性投合一國之君、才能冠絕一個邦國的人,他們看待自己,一如尺鴳。

然而宋榮子仍然嘲笑他們,而且舉世讚譽不能使他奮進,舉世非議不能使他沮喪,審察內德外境之分際,明辨榮譽恥辱之界限。不過僅止於此。宋榮子對於世俗的一切,未曾汲汲以求。儘管如此,仍然未達至境。

列子御風飛行,輕盈美妙,十五天後才會返回。列子對於致福的天道,未曾汲汲以求。儘管免於步行,仍然有所倚待。

至於駕乘天地之正道,而順應六氣之變化,游心於無窮天道的至知,何須有所倚待?所以說:至人致無我執,神人致無功利,聖人致無聲名。

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一屍一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

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實乎?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鼴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一屍一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今譯】

唐堯欲將天下禪讓給許由,說:「日月既已出來,我的火把若不熄滅,欲與日月爭奪光芒,豈非難事?春雨按時普降,我若仍然澆灌莊稼,欲與天地爭奪恩澤,豈非徒勞?夫子無為而立,天下已得治理,而我仍然一屍一居君位,自感虧心。請允許我向先生托付天下!」

許由說:「你治理天下,天下已被治平。而我還要代你為君,我是想貪圖虛名嗎?虛名,僅是實利之賓。我是想貪圖實利嗎?鷦鷯築巢於深林,僅需一枝;鼴鼠飲水於一江一 河,僅需滿腹。回去歇著吧您哪!天下對我毫無用處。庖人即使不整治祭品,祭司也不會越過祭台代其整治。」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焉。」

連叔曰:「其言謂何哉?」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一聲 。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汝也。之人也,之德也,將旁薄萬物以為一。世祈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紛紛然以物為事?」

【今譯】

肩吾問連叔說:「我聞聽接輿之言,覺得大而無當,往而不返。我驚怖於接輿之言,猶如銀河沒有極限;大相逕庭,不近人情。」

連叔問:「他的話怎麼說?」

「他說:『遠離姑射國的海島,有神人居住,肌膚潔白如冰雪,風姿綽約如處一女 ;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著雲氣,駕著飛龍,游於四海之外。神人心神凝定無為,就能使萬物不受災害而五穀豐登。』我以為這是瘋話而不敢相信。」

連叔說:「確實如此。盲人無法與之同看美觀的花紋,聾子無法與之同聽鐘鼓的樂音。豈僅身形才有聾盲?心知也有聾盲。這句話,正好適用於此時的你。那樣的神人,那樣的至德,將混同萬物使成一體。世人祈求神人整治亂世,神人誰肯鄙陋地把整治天下視為要事?那樣的神人,萬物不能傷害他,洪水滔天也淹不死,大旱金石熔解、土焦山焚也熱不死。神人的塵垢秕糠,就將足以范鑄堯舜。神人誰肯紛紛擾擾把整治外物視為要事?」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髮文身,無所用之。

【今譯】

宋人前往越國推銷禮冠,越人斷髮文身,無所可用。

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焉。

【今譯】

唐堯治理天下民眾,平定海內政事,然後前往遠離姑射國的海島拜見四位神人,於是汾陽民眾六神無主如喪其天。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廓落無所容。非不枵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

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纊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纊,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纊,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廓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今譯】

惠子對莊子說:「魏王贈我大葫蘆的種籽,我種植而成,果實五石。用於盛水,硬度不足以自舉其重。剖開大葫蘆做瓢,又憂愁它闊大無法從容器中舀水。豈非徒有其大呢?我因其無用而砸碎了它。」

莊子說:「夫子實在拙於用大。有個宋人善於配製防治皮膚皸裂藥膏,世世代代以漂洗麻絮為業。有個客人聽說以後,願出百金購買他的藥方。他聚集親族商議說:『我們世世代代漂洗麻絮,獲利不過數金;如今一旦出一售藥方,即可獲利百金,應該賣給他。』客人得到藥方,就去遊說吳王。越國正對吳國發難,吳王命他為將,冬天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吳王割地分封此人。能夠防治皮膚皸裂的功能無異,有人成為封君,有人不能免於漂洗麻絮,只是用途大異。如今你有五石的大葫蘆,何不考慮作為大酒樽,而後繫於腰間浮於江湖,何必憂愁它闊大無法從容器中舀水?夫子的德心猶如堵塞了蓬草吧!」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捲曲而不中規矩。立之途,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

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遨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網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今譯】

惠子對莊子說:「我有大樹,世人稱為臭樗。大樹幹臃腫而不合繩墨,小樹枝捲曲而不合規矩。立在路邊,木匠不看。如今你的言論,大而無用,眾人共同拋棄。」

莊子說:「你難道沒見過狸貓嗎?低身伏於草叢,守候出遊之鼠;東竄西跳,不避高下,中了機關,死於網羅。至於犛牛,其大如若垂懸天際的雲。犛牛能成其大,然而不能捕鼠。如今你有大樹,憂慮其無用,何不樹立於無何有之鄉,廣漠的曠野,無為地徘徊於大樹周圍,逍遙地寢臥於大樹下面?能夠不夭折於斧斤,不被外物傷害,那麼無所可用,又有何困苦呢?」

【《逍遙游》校勘】()內為衍文、訛文、誤倒之文,[]內為所補之文、正字。

補脫文31字:

1.搶榆枋[而止]。

2.奚以之九萬里而[圖]南為。

3.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

4.湯之問棘也是矣。[湯問棘曰:上下四方有極乎?棘曰:無極之外復無極也。]

5.孰肯[紛紛然]以物為事。

刪衍文5字:

1.翼若垂天之雲,搏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

2.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

3.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

訂訛文8字:

1.水擊三千里,(摶)[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

2.(窮發)[終北]之北有溟海者。

3.翼若垂天之雲,(摶)[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

4.(斥)[尺]鴳笑之曰。

5.德合一君、(而)[能]征一國者。

6.吾將為(賓)[實]乎?

7.(淖)[綽]約若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