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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 可憐天下父母心

    一輛皮卡車停在侯海洋面前,灰塵鋪天蓋地直撲侯海洋以及他手上提著的豬肉。
    皮卡車上跳下來一個年輕女子,穿著件發白的牛仔褲,灰色襯衣的接身收得極窄,普普通通的裝扮顯示出了性感效果。她看了看侯海洋的書包,說:「同學,請問你個事。」
    儘管侯海洋心情灰暗得緊,可是看到這個年輕女子,仍然覺得眼前一亮,停下腳步,道:「請問什麼事?』
    年輕女子用纖纖玉手指了指前面的岔路,道:「柳河鎮政府是走哪條道?」
    侯海洋道:「左邊,直走,客車要走二十分鐘。」從車上又下來一個胖子,他用乒扇了扇空中的灰塵.道:「李總,早點回去,晚上還要給老大餞行。』
    李晶道:「這條公路是省道,爛成這個樣,今年肯定要擴建.我們沿普著公路走一走,熟悉地形,到時心中才有數。」
    胖子撤了撇嘴巴.道:「現在八字才半撇,等到最後拍板,我們再來詳查。」李晶用撒嬌的口吻道:「吳經理,既來之則安之,看完回去。」作為嶺西省沙州道路工程公司副總,她的資歷很淺,對吳興彬這類老經理,很是客氣。
    吳興彬到底是下級,見領導如此說話,也就無話可說。
    侯海洋提著豬肉在旁邊聽了幾句,忍不於日畝話道:「這條公路要修嗎?」他心裡嘀嘀咕咕道:「這個女子也就是二十來歲,是什麼老總,多半是冒牌貨。」
    李晶一邊上車,一邊道:「這是省道,遲早要修。」在抬腿上車時,腰間曲線更是顯露無遺。
    皮卡車開走,又揚起滿天灰塵。侯海洋趕緊走上蜿蜒小路。走在半坡上,遙望西邊,皮卡車所過之處,揚起一條滾滾灰塵。等灰塵散去以後,在陽光照射下,公路上蒸發出來的大量湘.不斷升騰,從半坡處看去.公路就如亮光閃閃的小河。
    巴山縣柳河鎮二道拐村村小位於坡上。父親侯厚德是二道拐小學民辦教師,母親杜小花懷著侯海洋時,一家人搬進二道拐村小,從此定居於此,至今已有十八年。
    圍牆外是數百棵李子樹,如一圈厚厚的綠色腰帶將學校包圍。李子樹下長著雜草,草中有許多小蟲,一群土雞在李子樹下閒逛,腳爪在地上刨了不少小坑。在李子樹中間有一段青石梯,青石梯被無數的腳板磨得乾淨光潔,這些腳板大部分是小小的腳板,前些年還有許多是不穿鞋的肉腳掌。
    侯海洋小時候最喜歡在一棵歪脖子李子樹下小便。歪脖子李子樹經常意外得到新鮮肥料,最初因為太新鮮而不太適應,等到適應以後,便用豐碩的果實來回報侯海洋,果實特別甜,甜中帶著微酸,有著濃郁的果味.
    沿著青石梯走上去,推開鐵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色躍然入眼.小院右下側角落裡有三間平房,侯厚德夫婦住在中間,兩旁分別是侯正麗和侯海洋的住房。右上側角落則是菜地、廚房和豬圈。左側是一排教室.大門正對面有一間大平房,作為老師的辦公室。辦公室前是一個平台,平台上有旗桿和國旗。
    母親杜小花在牆角的菜園子忙碌著,父親侯厚德拿著著筆在斑駁的通知欄上寫著什麼,豬圈裡傳來哼味哼味的豬叫聲。
    「二娃,你分到哪裡?」母親杜小花最先看見娃兒,趕緊丟掉糞桶,走了過來。侯海洋眼中有些怨氣,看了父親一眼,沒有馬上回答母親的詢問。
    侯厚德喜讀古書,做事講究風度,扶了扶纏著灰白膠布的眼鏡,又在黑板上寫了兩個字,這才放下著筆,拍了拍手掌,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
    「我分到新鄉鎮,全班只有我一人分到新鄉。」侯海洋沮喪地道,「今天我遇到兩個人,他們說,門前巴山到秋池的公路就要重新修,早知這樣,我還不如分到柳河鎮。」
    侯厚德聽到「新鄉鎮」三個字,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說好把你分到東城小學,怎麼會到新鄉?」他頭上沾了些著筆灰,星星點點,讓原本花白的頭髮更顯斑駁。
    新鄉鎮是巴山縣最窮最遠的一個鎮,客車從縣城出發到新鄉要兩個半小時。從這個角度說,師範畢業後分到新鄉工作,是最糟糕的發配。若侯海洋本身是新鄉鎮戶口,按照從哪裡來到哪裡去的原則,他無話可說。可是,他的戶口在柳河,還是市級三好生,卻被分到新鄉,這讓侯海洋欲哭無。
    「爸,彭家振是你的同事,怎麼還把我分到新鄉?」侯海洋話語中很有些情緒。
    侯厚德把老花鏡取下來,小心翼翼放回邊角被磨損的盒子。他有些失神,喃喃地道:「當初,在吃飯時遇到彭家振,我就感覺不妙。彭家振才從學校畢業時,就在柳河小學,學校組織教師聽他的公開課,然後請大家談意見,我當著很多人的面說了幾句實話。這人心胸狹窄,從此記恨上我,沒有想到,這麼多年,他還是沒有忘記。「杜小花開始抹起了眼淚,道:「那次公開課,別人都說好話,就你一個人提好多意見,把彭家振弄得下不了台。那時他正追求柴老師,柴老師就不和彭家振好,難怪別人要記恨你。』
    侯厚德爭辯道:「我說的是實話,彭家振講課不用普通話,板書寫得像狗爬,讀了四五個錯別字,他是語文老師,我不指出來,難道讓他誤人子弟?學校是教書育人的地方,我不能不講真話。還有,才畢業就談戀愛,他沒有一點進取心。」他不等杜小花說話,接著又道:「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二娃分到新鄉,我們也沒有搞清楚,說不定和彭家振沒有任何關係,是我錯怪了他。沒有任何根據就責怪彭家振,不是正人君子所為,我們別把事情扯到彭家振身上。」
    杜小花氣得捶胸跺足,道:「你這人高傲了一輩子,當了一輩子正人君子.說彭家振這不行那不行,不行的人怎麼當了教育局長?你這行的人怎麼還是民辦教師?還有,你行得很,怎麼不能讓兒子分配到好點的地方?我兒成績這麼好,本來可以讀大學的。」
    「我兒成績這麼好,本來可以讀大學的。」這三年來,每次杜小花生氣時,她都會念著這句帶著祥林嫂味道的話。
    侯海洋並不願意母親多提這個話題,不耐煩地道:「媽,你總拿這來說事.母親每次提起考大學之事,他就會被刺激一次。」
    侯厚德最怕聽到老婆說這句話,仰著頭道:「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口氣,我不能為了五斗米折腰·』他看著兒愁f又道:「你是男子漢,遇侯正麗從院外回來,得知弟弟被分到新鄉,脫口就埋怨道:「爸,你去找朱永清,也不提點東西,現在辦事都講究送禮,沒有禮,辦不成事.
    侯厚德道:「朱永清是我的學生,給他送禮,他能收嗎?再說,我侯厚德是教書育人的老師,正人先正己,怎麼能送禮?分到新鄉就新鄉,總是正式教師。」他背著手,拘樓著腰,慢慢地朝著通知欄走去。走到通知欄處,又回過頭來,道:「正麗,你讀大學不好好學習,學會了這些庸俗的關係學。」
    侯正麗氣褥跺腳,道:「爸,現在是什麼時代,你還抱著廉者不吃嗟來之食這一套,吃的虧還不夠。」
    侯厚德回轉身,神情槍然,道:「大妹,我們侯家是書香門第,曾祖的爺爺是前清進士,為人處世講究浩然正氣。你爸雖然不肖,可是作為侯家子孫,不會給祖宗丟臉。我從來沒有為了自己的事去求人,只是為了二掛才去找了朱永清。』說到這裡,他的表情頗為複雜,竭力想平靜下來,胸中翻騰得緊,道:「我這一輩子就這樣了,你和二娃以後要憑真本事吃飯,別去求人,別做丟人現眼之事。』他是民辦教師,在二道拐村小當了十來年負貴人,書教得好,字寫得好,工作認真。提起他,遠近鄉親都舉大拇指,可是,當年全鄉二十三名代課老師,有一半陸續轉正,他得了一大盛獎狀,卻始終沒轉正。這些話把侯正麗耳朵磨起了繭子。讀高中時,她尚相信這些話,讀了大學以後,所見所聞,已經將父親的理論擊得支離破碎。她悶頭回到屋裡,胡亂地撥弄吉他琴弦。
    杜小花跟著女兒進了屋,道:「大妹,別聽你爸的,在社會上就要油滑一些,老實人一輩子吃虧。
    「我爸就是太古板,弟弟千萬別像他。
    「你爸是近五十歲的人,性子是轉不了的,你和弟弟要學你爸的優點,認真做事,可是別太清高。」
    在柳河鎮,侯正麗和侯海洋從小都是全班第一名,從來沒有考過第二名。侯正麗以全鎮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巴山縣一中,順利考上北京的-所重點大學。她考上重點大學時,侯海洋剛進人初三。那一年,侯海洋的爺爺得了尿毒症,為了給父親治病,侯必花光了家裡積蓄,還借了一屁股債.侯正麗見家裡條件實在艱苦,不願意到北京去讀大學。侯厚德聞言狠狠地給了侯正麗一個耳光,道:「你考一所北京的大學,這是祖上積德,我們家就算砸鍋賣鐵,也都要送你去北京,否則,我侯厚德對不起列祖列宗。」
    侯海洋在初中畢業時,家裡為爺爺治病,債台高築,家庭經濟已經崩演.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侯海洋為了減輕家庭負擔,毅然選擇報考中師。中師不用交學費而且學校還有補助,三年畢業就能成為正式老師,這是一條很多農村孩子都羨慕的道路。不過,對於侯海洋來說,考中師實在是迫不得已,他的理想遠大,絕對不僅僅是當小學教師。農村孩子拿到中師錄取通知書,一般情況下都會開歡喜大會,唯獨他拿到中師錄取通知書,躲到屋裡悶坐了一天。在這一年裡,侯海洋上了中師,侯海洋的爺爺沒有熬到這一年容節。侯正麗對於弟弟考中師一事懷著巨大的愧疚,她總認為是自己拖累了弟弟,可是讓她放棄大學卻又做不到。此而知弟弟分到偏遠的新鄉鎮,她又悲又憤。
    杜小花站在門口與女兒說了幾句,歎息一聲,到廚房拿過兒子手裡的肉,對傻坐在屋裡的兒子道:「你哪裡有錢買肉?」
    聽說是高土匪送的,她說了句:「高一上匪也是在這個院子讀的書,最調皮搗蛋。現在怪了,讀書時的調皮學生和老師倒有感情,成績好的學生反倒很少回來。」
    夏天氣溫高,肉己經稍有異味,杜小花趕緊拿到廚房,捅燃了柴火,隨著秸稈在火中的爆炸聲,鍋裡的水開始冒起熱氣。
    在廚房忙碌的杜小花扭頭看了一眼院子,丈夫仍然拿著尺子,挺著背,一筆一畫地寫著牆報。牆報是開學才用,自從兒子到縣城等分配情況,丈夫就莫名其妙地拿著尺子和著筆開始認真寫牆報。杜小花深深地歎息一聲,眼睛有了濃重的霧氣。
    侯海洋沮喪地來到大姐侯正麗的房間,低著頭,雙手使勁扭著。
    侯正麗隱藏了心裡的悲憤和怒火,道:「你是我們家的男子漢,別哭喪著臉。」
    侯海洋道:「我是欲哭無淚,沒有想到會到新鄉。這些當官的真卑鄙,口口聲聲說要以德智體來決定分配,實質上,實質上是一肚子男盜女猖。」
    市級三好學生被分到新鄉鎮,這讓十八歲的侯海洋抓破腦袋也想不透其中的原因,他隱約地認為此事的轉折點就在彭家振身上,可是這種推測只是感覺,沒有任何依據。
    侯正麗聽完弟弟的敘述,肯定地道:「絕對是彭家振搞的鬼,他在報復爸,除了這個推測,我想不出其他的合理理由。」
    「我太倒霉,爸從來都不肯求人,在我印象中,他是第一次走後門,還是這結果。」
    「別怪爸,他就是民辦老師,是最底層的老師,我們要想混好,只有靠自己。」侯正麗又鼓勵道,「二娃,你年齡還小,在學校上課的同時,必須繼續讀書。你可以想辦法讀電大,兩年過後就可以拿到大專文憑,那時你才十九歲,比我拿到大學文憑時的年齡還要小。」
    侯海洋苦笑道:「電大文憑也算是大學文憑嗎?我想過真正的大學生活。」
    「大學生活和中專生活差不多,只是名聲好·不一樣,比如說吧,你讀大學學的是吉他,我讀中專學會了吹口琴。你的同學來自各個省.我的同學都是本地人.」
    侯正麗安慰道:「難道吉他和口琴還有高雅和低俗之分,都是樂器.』看著英俊的弟弟充滿了痛苦,她暗自F定決心:「我定要出人頭地,幫助弟弟走出縣城。」
    聊了一會兒,侯海洋心裡的愁苦似乎淡了,道:「不想這些事了,車到山前必有路,活人不會被尿憋死。」
    侯正麗為了分散弟弟的注意力,提議道:「前兒天下暴雨,田里的魚被沖了不少下來,我們再去碰一碰運氣。」
    二道拐村小以前是一座香火還不錯的小廟,在「破四舊」時,小廟被推倒,原地修了村小。村小遠離城鎮,背靠著一座近八百米高的巴山,一條發源於巴山的小河繞過了村小,河水清例見底,夏天,侯海洋幾乎天天泡在這條小河裡。
    侯海洋拿了毛巾出門,在院子裡喊了一聲:。媽,我去游泳。」
    候正麗道:「我也去。」杜小花站在廚房門口,對侯正麗道:「大妹,女孩子家的,別跟著弟弟野。」
    侯正麗道:「昨天釣了一條白維,今天我還要去碰碰運氣。』她在院子角落挖了幾條蚯蚓,提著魚竿,和弟弟一起出了院子。
    兩個孩子離開小院子,在宣傳欄專心寫字的侯厚德停了下來。他走到院門口,將綁著膠帶的眼鏡取下來,用布擦,他手抖得厲害,只有將眼鏡用手捏住,免得摔在地上。
    杜小花用手在圍腰上擦了擦,走到門口,和老伴並排站著,看著一對兒女朝河邊走去。「二娃成績這樣好,沒有讀成大學,我知道你心裡難受。這事不怪我們,當時爸在住院,家裡確實沒有錢,若是二娃也讀大學,我們咋子辦?」
    「我覺得對不起二娃,如果二娃笨一些,也就無所謂,可是二娃比大妹還聰明。」
    「聽大妹說,現在可以讀廣播電視大學,讀出來也拿大學文憑。』
    「老太婆,我明天到城裡跑一趟,老蔣在廣播電視大學工作,我去找找他,給二娃報個名。」侯厚德積了一些錢,準備給老伴做手術,想到兒子的前途,下決心先拿點錢給兒子報名讀電大。
    杜小花平時恨不得一分錢冊成兩分來用,為了兩個娃兒的事,她用錢從來沒有吝古過,道:「我這幾天沒有前一陣子痛了,手術能不能緩一緩?」侯厚德斷然道:「書要讀,手術也要做。沒有錢,我想辦法。」
    姐弟倆來到小河邊。侯海洋沒有急於下水,陪著姐姐來到上游的一處竹林下,再問:「姐,大學和中專有什麼本質的不同?」
    「大學更注重自己的學習能力,師傅領進門,修行靠自己,學同一專業的人,有的人大學畢業就有成果,當了專家,有的人基本上混了四年,什麼都沒有學到。」侯正麗麻利地將魚鉤甩到河中間,答道。
    侯海洋盯著河裡的浮子,將一根壯實的青草一口一口咬斷:「姐,中專最沒有意思,論動手能力不如技工校,論理論知識不如大學,我讀了三年中師,除了會說幾句普通話,寫幾個著筆字,畫幾筆簡筆畫,什麼都不會。
    「別灰心,事在人為。」侯正麗挖空心思想著如何安慰弟弟,可是作為天之驕子的她,從內心深處也看不起中師畢業生。
    侯海洋將青草咬斷,突然說了句粗話:「活人不會被尿憋死,怕個錘子!」錘子是巴山縣的土語,指的是男性生殖器官,怕個錘子意思就是不怕。說完這句粗話,他對姐姐道:「你幫我拿衣服,我下水了·」
    侯正麗在岸上跺腳,道:「二娃,你在水裡撲騰,我還怎麼釣魚,到下面去游。」
    侯海洋如泥鰍一樣滑進水裡,深吸了一口氣,潛在水下,順著水流的方向游了過去。侯海洋水性極佳,在柳河鎮遠近聞名。他出生之時,侯厚德按輩份給兒子取名為侯正義,杜小花拿著兒子的生辰八字找算命先生看了,算命先生第一句話是:「這個娃兒八字好,富貴命,一輩子走得順.』第二句話是:「就是這個娃兒五行缺水,名字要好好取,否則二十歲就要遇到坡坡坎坎。」第三句話是:「名字取好了,這個娃兒要鯉魚躍龍門,遇水化為龍。」杜小花將算命先生的話信到骨子裡,回家後堅持要用算命先生起的名字,侯正義變成了侯海洋。
    五行塊水的侯海洋從小在河裡泡著,有一身浪裡白條的本領。他在水裡慈氣.對著自己發狠:「我一定要憋住,活人不能被尿憋死.不知過了多久.他在水裡已經有些慈不住了,但仍然堅持著,發著狠:「我還要憋,還要憋。「從水裡冒出頭時,他已經潛游回水灣,冒出水面,大口喘著粗氣。回頭望,大姐侯正麗身著白色長裙,在竹林下專注地釣魚,清秀宛如古墓派的小龍女,只是她長期在戶外活動,比小龍女更加健康。
    下午六點多,侯海洋才從水裡爬起來。他皮膚黝黑,身材勻稱,腹部有八塊線條分明的腹肌,渾身透著用不完的勁。在水裡折騰了一個多小時,他的心情好了起來,喊道:「姐,有搞頭沒有?」
    侯正麗喜滋滋地道:「一條白鱔,兩斤多,還有一條尖頭魚。」
    尖頭魚是巴山小河的特產,魚肉細膩,魚刺少,是上等河鮮。這種魚在河裡不多見,侯家雖住在河邊,一年也吃不到幾回。
    為了煮尖頭魚,侯正麗在河邊掐了一把魚香草,往回走時,道:我帶回來些英語書和磁帶,從明天開始,你天天聽磁帶。」
    侯海洋用自暴自棄的口吻道:「我在新鄉小學教數學,讀英語有什麼用?」
    侯正麗鄭重地道:「現在是知識爆炸的年代,對英語人才需求量很大,學好了英語,不愁沒有飯碗。知識轟變命運,你必須得不斷學習,否則只能一輩子待在小山村,就像爸爸媽媽一樣,你願意嗎?」
    「不願意。」
    「既然不願意,明天就開始學英語,距離開學沒有多少時間了,得抓緊.」
    回到家時,杜小花和侯厚德在院角給菜澆水。見女兒和兒子回家.杜小花放下鋤頭,端著虹豆朝廚房走。侯厚德放下水桶,直起腰,看著一對兒女,欣慰,又心酸。
    杜小花站在門口理更豆,嘮叨著:「二娃,別喝冷水,屋裡有薄荷水。」
    侯海洋沒有理睬母親的招呼,從井裡提了一桶水,仰頭痛痛快快喝了一大口,抹了嘴,道:「媽,我都聞到肉香了,是燉肉?有炒肉絲沒有?.
    「吃妙肉要上火.多吃燉的,少吃妙肉,才不會上火。』杜小花將她的燉菜理論說了一遍,又道,「聽說城裡人都用上了冰箱,我們沒有冰箱,這麼大一塊肉,只有一起燉。」她抬起頭,幻想著有冰箱的日子,「如果有冰箱,就可以把這塊肉放在冰箱裡,想吃的時候就切一塊」
    侯海洋道「老媽,冰箱不是夢想.我以後給你買冰箱。」轉念一想,自己分到新鄉學校,工資多半不高,買冰箱就如做夢一般。
    杜小花明知兒子說大話,仍然心情舒暢:「二娃,有這份心就夠了,你工作以後多存些錢,第一個任務就是讀電大,拿一張大學文憑,然後想辦法調到初中部。我相信,我們家的二娃一定能成為優秀的中學老師。」
    對於杜小花來說,兒子能成為公辦初中教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可是對於侯海洋來說,當初中教師並不是他的夢想。對於十八歲的青年來說,未來是一團迷霧,神秘而美好,太具體的目標反而失去了夢想的魅力。
    夏天,餐桌擺在院子裡。桌上放著一個土盆子,土盆子裡裝著干Z豆燉大塊肉,發出誘人的香味。干Z豆燉大塊肉是侯家幾十年不變的吃法,就豆是院子裡種的,摘下後在太陽下暴曬,失去水分的班豆就變成了干可豆,用來燉肉味道極香。大塊肉則是不經過切割的整塊肉,直接丟在鐵鍋裡,與干虹豆一起用小火慢慢燉煮。肉耙軟到能用筷子輕鬆夾爛,再用熟油辣椒碎末作調料。對於侯家人來說,這道菜是無上美味。
    開飯時,太陽漸次落山,夕陽下的山村帶著一絲薄薄的霧氣。四個人擺擺龍門陣,談一談學習心得,如果不是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強烈吸引著侯海洋,這種生活其實就是世外桃源。侯海洋在小河裡游了一下午,餓得前胸貼著後背,加上中師食堂油水嚴重不足,讓他對杜氏干虹豆燉大塊肉充滿著飢渴。侯家家規極嚴,一家之長沒有說「開始吃飯」,家人是不能動筷子的。侯海洋喉嚨早就伸出手來,盼著一本正經的父親早日下發動員令。當侯厚德拿出筷子,說道:「開始吃飯。」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夾起早已瞄準的一沱半
    肥半瘦的肉。
    侯厚德吃得很慢,他用筷子很專注,就如在用著筆寫字一般。此時,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到縣城去一趟,找當年的同事詢問讀廣播電視大學的事,更關鍵的是兒子在新鄉鎮的二次分配問題。
    中師生到了鎮裡,可以到村小,也可以到中心校,相比之下,中心校各方面條件好得多,若是到了村小,則和二道拐小學沒有差別,甚至還不如二道拐。
    侯厚德想找的這位同事當年也是民辦教師。那水平實在不怎麼樣,此時自己仍然是民辦教師,對方已經在縣城當了不大不小的官。依著性子,若是自己的事,他絕對不會找對方,可是為了兒子的前程,他將一張老臉抹了下來,狠狠地踩在腳下。
    侯海洋年齡只有十八歲,畢竟是少年心性,他暫時將新鄉小坐丟在腦後,沉浸在美食帶來的快感之中,完全沒有想到一臉平靜的父親心裡正在受著煎熬。托熟人辦事,對於一般的人並不是難事,甚至易如反掌,對於一輩子清高自傲的侯厚德來說則是天大的困難事。每當想起要求人辦事,總覺得冥冥之中有先祖在盯著自己的背脊樑,總覺得自己的人格尊嚴被踩在腳底下,總覺得被求之人的眼光就是一把鈍刀子在割自己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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