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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子

●〔法〕聖埃克絮佩利

我六歲的時候,看到過一本寫原始森林的書,名叫《真實的故事》,書中有一張非常美麗的插圖。上面畫著一條蟒蛇正在吞食一隻猛獸。照原樣畫下來就是這個樣子。

書中是這樣寫的:「蟒蛇捕到了野獸,就囫圇吞下,連嚼都不嚼。隨後就再也不能動彈了,要一直睡上六個月來消化肚裡的食物。」

那時,我腦子裡總想著原始森林中的那些驚險故事。於是,我用彩色鉛筆畫出了我的第一張圖畫。我的第一張圖畫就是這個樣子。

我把我的傑作拿給大人們看,井問他們看了害怕不害怕。

他們回答我說:「一頂帽子有什麼好怕的?」

我畫的不是一頂帽子,而是一條蟒蛇,它正在消化肚裡的那頭大象。為了讓大人們都能看懂,我乾脆把蟒蛇肚裡的東西也畫了出來。這些大人啊,總得要別人給他們解釋呀解釋。下面就是我的第二張圖畫。

大人們勸我,還是把那些剖開的,或者完整的蟒蛇畫丟到一邊去吧,多關心點地理、歷史、傅術和語法為好。就這樣,在我六歲那年,我只好放棄了美好的畫家生涯。由於我的第一張和第二張圖畫都不成功,我自己也就灰心喪氣了。大人們自己總是什麼也弄不明白,還得要孩子們給他們翻來覆去地解釋,真是煩死人了。

我不得不選擇另外一種職業,於是我就學會了駕駛飛機。我差不多飛遍了整個世界。說真的,地理知識可真幫了我的大忙。哪兒是中國,哪兒是美國的亞利桑那州,我一眼就能辨認出來。假如夜間迷航的話,那地理知識就顯得更有用了。

這樣,在我的生活經歷中,我就和許許多多嚴肅的人頻繁來往。我在大人圈子裡生活了好長一段時間,並對他們進行了仔細的觀察。儘管如此,我對他們的看法也沒改變多少。

每當我遇到一個我認為頭腦稍微清醒的大人時,就拿出我一直保存著的第一張畫試他一試,看他是不是真的能看懂。但是,回答我的總是老一套:「這是一頂帽子。」於是,我就再也不跟他談論什麼蟒蛇啊,原始森林啊,星星啊,而是說些他能夠聽得懂的事情。我跟他談談打橋牌呀,說說打高爾夫球呀,聊聊政治呀,要麼就把話題扯到領帶上去。這麼一來,這個大人倒挺高興,因為他結識了一個通情達理的人。

我就這樣孤獨地生活著,沒有一個人,我能和他推心置腹地談一談。這種生活一直持續到六年前才算結束。當時我的飛機在撒哈拉大沙漠發生了故障。發動機裡有一個什麼零件壞了。儘管我身邊既沒有機械師,也沒有乘客,只有我獨自一人,我還是要爭取完成這項艱巨的修理工作。對我來說,這可是一個生死攸關的問題。因為我帶的飲水只夠維持八天。

第一夜,我就睡在那遠離人間十萬八千里的荒漠裡,我深深感到此時此刻,我比那漂泊在大洋上的遇難者還要孤寂無援。第二天,天剛亮,一個奇怪而微弱的聲音把我驚醒了。你們可以想像,當時我是多麼的驚訝埃那個 聲音說道:「請你……給我畫一隻綿羊!」

「嗯?」

「給我畫一隻綿羊。」

我騰地一下跳了起來,使勁揉了揉眼睛,向四下裡張望,一個不同尋常的小男孩出現在我的面前,他神色嚴肅地盯著我。這是後來我給他畫的一張最好的肖像。當然啦,這張肖像遠遠沒有他本人那樣光彩奪目。這可不是我的過錯。我六歲那年,那些大人斷送了我的畫家前程。除了完整的和剖開的蟒蛇以外,我什麼也不會畫。

我驚愕地望著這位不速之客,請不要忘記,當時我是在遠離人間十萬八千里的荒漠之中。在我看來這個小傢伙不像是迷了路,他既沒有精疲力盡的倦意,又不像受過飢渴的折磨,也絲毫沒有驚慌失措的神色。總之,他一點也不像一個在荒無人煙的茫茫沙漠中迷失路途的孩子。好半天我才說出話來,我問他道:「你……你在這兒幹什麼呢?」

他又鄭重其事地,輕聲重複道:「請你給我畫一隻綿羊吧……」

這事情神秘到使人震驚。在遠離人間十萬八千里的大沙漠裡,又面臨著死亡的威脅,這件事情對我是這樣的不可恩議。我只好俯首聽命,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和一支鋼筆,這時我才想起,我過去學習的主要是地理、歷史、算術和語法呀。於是我對那小傢伙說(多少有點兒不耐煩),我不會畫畫兒。他卻回答說:「沒關係,給我畫一隻綿羊吧。」

因為我從來就沒有畫過綿羊,就從我會畫的兩張之中選了一張給他畫了出來,就是那張囫圇吞象的蟒蛇圖。這個小傢伙竟用,這樣的話回答我,真使我大吃一驚:「不!不!我不要蟒蛇肚裡的大象。再說蟒蛇太嚇人了,大象也太佔地方,我郎個地方又特別校我只要一隻綿羊,給我畫一隻綿羊吧!」

於是我就給他畫了一隻。

他仔細認真地看了一會兒才說:「不行!這隻羊已經病得太厲害了,給我另畫一隻吧。」

我又畫了一張。

我的朋友可愛地微微一笑,懷著諒解的心情對我說:「你瞧瞧……這不是我要的綿羊,這是一隻公羊呀!它還長著角呢……」

於是我又畫了一張。

像前幾張一樣,他還是不要。

「這一隻太者了。我要一隻能活好長好長時間的綿羊。」

這時,我已經不耐煩了,因為我急著要去拆卸馬達,就草草了事地亂畫了一張,我把畫扔給他說:「這是只箱子。你要的綿羊就在裡頭。」

然而我非常驚訝地看到,我的小審判官竟變得眉開眼笑,容光煥發。

「啊!這才是我所要的呢!你說,這只綿羊要吃很多草嗎?」

「你問這個幹什麼?」

「因為我那個地方非常協…」

「肯定夠它吃的。我給你畫的也是一隻非常小的小綿羊。」

他低頭看著畫兒說:「不是那麼協…瞧啊!它睡著了……」

就這樣,我認識了小王子。

費了好長時間,我才弄清楚小王子是從哪兒來的。他向我提出一連串的問題,卻好像從來也聽不進我的問話。他偶爾說出的片言隻語;一點一點地向我洩露了他的全部秘密。當他第一次看到我的飛機時(對我來說畫一架飛機實在是太複雜了,我就不畫了)就問我:「這是什麼東西呀?」

「這不是東西,它會飛。這是一架飛機,是我的飛機。」

我很自豪地告訴他我是飛來的。於是他叫了起來:「怎麼!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是埃」我謙遜地回答。

「啊!這可真有意思……」

說著就爆發出一陣歡快爽朗的笑聲,這使我非常惱火,我希望別人能嚴肅地對待我的不幸。接著他又說道:「那麼說,你也是從天上來的了!你是從哪個星球來的?」

於是我立刻發現了一些線索,可以弄清他是從哪裡來的這個秘密。我突然反問道:「這麼說,你是從別的星球來的啦?」

他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望著我的飛機輕輕地點了點頭說:「說實在的,靠這個,你不可能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

好長一段時間,他陷入沉思默想之中,然後他把我畫的綿羊從口袋裡掏出來,對著他那寶貝看得出神。

你們可以設想一下,他這番關於「別的星球」含糊其辭的說法,使我多麼驚訝啊!所以我要想方設法弄清他的來歷。

「我的小傢伙,你是從哪兒來的呀?」「你的家在什麼地方呀?你要把我的綿羊帶到哪裡去呢?」

他默默沉思了一陣後對我說:「你給我的這個箱子太好了,夜間可以給綿羊當房子祝」

「當然可以。要是你很乖,我還可以給你畫一條繩子,白天好。把綿羊拴起來。再給你畫一根木樁子吧。」

這個建議好像惹得小王子很不高興。

「把它拴起來?虧你想出這個壞主意。」

「可是你不把它拴起來,它會到處亂跑的,會跑丟的呀……」

我的朋友又是一陣爽朗的笑聲:「你要它跑到哪兒去呢?」

「不管是哪兒,它會一直往前跑的……」

這時,小王子鄭重其事地指出:「那倒沒有關係,反正我那兒小得很。」

然後,他彷彿略帶傷感他說:「一直往前跑,也跑不了多遠……」

就這樣,我又瞭解到了第二個非常重要的情況:小王子原先所在的那個星球很小,它只比一座房子稍微大那麼一點兒。

這我並不覺得多麼驚奇。我很清楚,除了地球、木星、火星、金星這些早已命名的大行星以外,還有成百上千的小行星,它們小得用望遠鏡都難以看到。當天文學家發現了其中的一顆,就給它編上個號碼當名字。比如叫它3251號小行星。

我有充分理由相信,小王子來自B612號小行墾。1909年,一位土耳其天文學家在望遠鏡裡觀測到了這個小行星。

於是,他在一次國際天文學大會上出色地論證了他的發現。但是,由於當時他穿著一身土耳其民族服裝,所以沒有一個人相信他的這個發現。大人們就是這樣。

後來,土耳其的一個專制暴君強迫他的臣民穿西式服裝,違者格殺勿論。1920年,那位土耳其天文學家身著一套既講究又時髦的西眼,再一次論證了他的發現。這次就再沒有一個人不同意他的論證了,這才挽回了B612號小行星的名聲。

我之所以如此詳盡地向你們介紹B612號小行星,甚至連它的編號都告訴了你們,這都是因為大人們的緣故。他們對數目字有一種特殊的愛好。當你對他們談到一個新朋友時,他們從來不會向你打聽主要的情況,也絕對不會這樣問你:「他說話的嗓音怎麼樣啊?他喜歡做些什麼遊戲呀?他採集蝴蝶嗎?」而是問你:「他幾歲啦?他弟兄幾個呀?他體重多少啊?他爸爸一個月掙多少錢呀?」他們以為經過這麼一同,就瞭解這個人了。如果你對他們說:「我看到一座漂亮的粉紅色的磚房,窗前開著繡球花:屋頂上落著成群的鴿子……」他們怎麼也想像不出這座房子是什麼樣兒的。你必須這樣對他們說:「我看到一座房子,價值十萬法郎。」那他們就會叫起來:「啊;怎麼這麼豪華啊!」

同樣,如果你對他們說:「有那麼一個小王子,總是笑瞇瞇的,招人喜愛,他還想要一隻綿羊呢!因為他想要一隻綿羊,這就足以證明確有這麼一個小王子存在。」大人們聽了只會聳聳肩膀,把你當成孩子看待。相反,如果你對他們說:「小王子是從B612號小行星上來的。」那他們就確信無疑了,再也不會用他們的問題來糾纏你了。大人們就是這樣,也不必責怪他們。孩子們應該對大人寬宏大量。

當然啦,我們懂得什麼叫生活,根本就不把那些數目字放在眼裡,我想像用講仙女童話故事那樣來敘述這個故事:「從前,有一個小王子,住在一個只比他大一點兒的小行星上,他很想找一個朋友……」對於那些懂得生活的人來說,這事就顯得更為真實可信。

提起往事,我是滿腹辛酸。六年前,我的朋友帶著他的綿羊一起離開了我。現在我所以要在這裡著力描寫他,為的是不至於忘記他。忘掉一個朋友是令人悲傷的。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過朋友。再說,我也可能會變得像那些大人一樣,只對數目字感興趣。我不願意人家用輕率的態度來讀我寫的書。我要努力把書寫好,我還買了一盒水彩和幾支鉛筆準備插圖。可是,我除了畫過那個剖開的和完整的蟒蛇之外,還從來沒有想到再畫別的東西,眼下到了這般年紀,再重新提筆作畫就很困難了。當然啦,我要盡可能畫得惟妙惟肖,但是能不能如願以償,沒有確切的把握。畫出來後,這一張還可以,另一張就不太像。我在人體比例上還出了點差錯。在這個地方把小王子畫得太大了, 在另一處又把他畫得太小了。至於他的衣服應該著什麼顏色,我也沒有把握。於是,我就這麼試試,那麼試試,總是時好時壞,湊湊合合的。最後,我甚至把某些重要的細節也畫錯了。在這一點上,你們還得多多原諒。

每天,我都瞭解到一些有關他那個星球,以及他離開星球和旅途中的情況。這些都是慢慢琢磨出來的。就這樣,到第三天,我才知道猴麵包樹所導致的悲劇。這次多虧了那只綿羊。小王子像是心事重重,突然問我道:「綿羊也吃小灌木,這是不是真的?」

「是,是真的。」

「啊!這我就放心了。」

我真不明白,綿羊吃不吃灌木,這事為什麼這樣重要。小王子又接著問道:「這麼說,綿羊也吃猴麵包樹囉?」

我提醒小王子說,猴麵包樹不是灌木,而是有教堂那麼高的大樹,即使是趕來一群大象,也沒有一棵猴麵包樹那麼高。

一群大象的說法,把小王子逗樂了。

「那就得像疊羅漢似的,把大象摞起來啦……」接著他又很聰『明地指出:「猴麵包樹也是從小材苗開始長成大樹的呀。」

「你說得對!可是為什麼你要叫綿羊去吃猴麵包樹呢?」

他回答我說:「哎呀!你怎麼了!」似乎這是一件顯而易見的事情。可我卻費了很大的勁,才弄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其實,小王子的星球和其他的行星一樣,上面長的草也有好有壞。益草結良種,雜草結壞種。要是單從種子看,是很難分辨的。它們在大地的懷抱裡酣睡,一直睡到其中的一粒一時高興,從夢中醒來。它伸伸懶腰,羞答答地向著太陽生出一片嬌嫩喜人的幼芽來。假如它是一棵紅蘿蔔或者玫瑰花的嫩芽,可以讓它自由自在地生長。如果它是一棵有害植物的惡苗,一經辨別,就應該立即除掉。在小王子的星球上,還有一些可怕的種子……這就是猴麵包樹。它使這個星球的土地備受蹂躪。萬一有一棵猴麵包樹的幼苗沒能及時拔掉,它長起來後就再也拔不掉了。它會遮天蔽地覆蓋整個星球,盤根錯節把那星體穿透。假如這個行星特別小,而猴麵包樹又出奇的多,它們能把這個星球撐得四分五裂。

「這裡有個規矩,」小王子後來對我說,「每天早晨漱洗之後,應該仔細清理一下自己的星球。猴麵包樹的幼苗長得幾乎與玫瑰花的幼苗一模一樣,一旦辨認出來,必須毫不留情地把它拔掉。這個工作做起來狠單調,又很容易,但必須長期堅持下去才行。

有一天,小王子建議我下點工夫畫一張美麗的圖畫,好讓我們地球上的孩子們把它深深印入腦海。「如果有一天他們去旅行的話,」他對我說,「這對他們肯定有用。自己的事情偶爾耽擱一下是沒多大妨害的。但是,如果耽誤了猴麵包樹的大事,那將是一場不堪設想的災難。我就知道有那麼一個星球,上面住著一個懶漢,他忽略了三棵小樹,就……」

於是,我就根據小王於的意思把那個星球畫了出來。我向來不喜歡用道學家的口吻訓人,但是由於很少有人知道猴麵包樹的危害,那個星球上的那個人又誤人歧途。由於一時疏忽,竟面臨這樣大的風險,這一回,我再也不能沉默了,我要說:「孩子們!當心猴麵包樹啊!」我要提醒我的朋友們注意,他們長期以來就面臨著這種危險,但卻和我一樣,始終對它視而不見。 為此,我才不惜付出巨大的勞動來完成這張畫。為了告訴人們這個教訓,我這樣做是值得的。也許你們會問:在這本書中,為什麼其他插圖都沒有這張猴麵包樹那樣有氣派呢?答案很簡單,我也想畫好別的畫,但是沒有成功。而我在畫猴麵包樹時,我是在一種激情的鼓舞下畫成的。

啊!小王子,我就這樣一點一點地知道了你那充滿憂傷的生活。長期以來,只有欣賞日落時那脈脈含情的餘暉,才是你唯一的樂趣。第四天早晨,我才瞭解到這個新的情況,當時你對我說:「我很喜歡晚霞,我們一起去看日落……」

「那得等一等……」

「還等什麼呀?」

「等太陽落山啊!」

起初,你顯得十分驚訝,後來,你自己也禁不住笑了。於是你對我說:「我總以為還在自己的星球上呢!」

本來嘛,大家都知道,當美國中午十二點時,在法國正是太陽下山的時候。只要能在一分鐘內趕到法國,就可以看到日落景色。可惜法國離得太遠了。然而在你那個小小的星球上,你只要提著椅子走幾步,想什麼時候看黃昏的景色,就能在什麼時候看到。

「有一天,我一連看了四十三次日落。」

過了一會兒,你又說:「你知道……當一個人心裡感到十分憂傷的時候,他就願看看太陽落山……」

「你一連看了四十三次日落的那天,就是那麼憂傷嗎?」可是小王子卻沒有回答。

第五天,還是多虧了那只綿羊,小王子生活的秘密被揭開了。好像是一個問題經過長時間的思考,有了結果那樣,他突然開門見山地問我:「要是綿羊吃灌木的話,那麼它也吃花兒嗎?」

「綿羊碰到什麼吃什麼。」

「連帶刺的花兒也吃嗎?」

「對,帶刺的花兒也吃。」

「照這麼說,那些刺兒還有什麼用呢?」

這我可不知道。當時我正忙得不可開交,想把一顆擰得特別緊的螺絲從馬達上卸下來。同時我心裡又非常著急,因為事故看來十分嚴重,我所帶的飲水眼看就要喝完了,我擔心要出現不堪設想的後果。

「那些刺兒還有什麼用呢?」

小王子提出了個問題,總要打破沙鍋問到底,問不出個結果是不會罷休的。我這裡正被那個該死的螺絲急得團團轉,就順口回答說:「那些刺兒什麼用處也沒有,這都是那些沒良心的花鬧的。」

「哦!」

稍停片刻,他滿腔怨恨地連聲指責我說:「我不相信你的話!花兒們天真爛漫,又弱不禁風,她們盡量自己給自己壯膽。她們以為有了刺兒就能嚇退……」

我沒吭聲,心想:「要是這個螺絲擰不下來,我就給它一錘子,把它敲 下來。」小王子又一次打斷了我的思路。

「那你,你相信花兒……」

「不!不!我什麼也不相信!我是順口說的,我正忙著呢,我,我正忙我的正經事兒呢!」

他目瞪口呆地望著我。

「正經事兒!」

他見我手裡拿著錘子,手指上沾滿了烏黑的油泥,身子俯在一個在他看來是其醜無比的東西上。

「你也像大人們那樣說話呀!」

這話使我感到羞愧。他毫不留情地繼續說下去:「你都搞錯了………你把什麼都混在一起了。」

他怒不可遏,金黃色的頭髮在風中飄動:「告訴你說吧,在一個星球上,我認識一個紅臉先生,他從來沒有聞過花香,也從來沒看過星星,他壓根兒就沒愛過任何人。除了運算加法外,他什麼都沒做過。他一天到晚像你那樣嘮嘮叨叨說個沒完:」我是個正經人!我是個嚴肅認真的人.他驕做得把尾巴都翹到天上去了。這哪裡是個人啊!這是一個蘑菇。「

「一個什麼?」

「一個蘑菇!」

這時,小王子氣得臉色發白:「千萬年來花梗上就長著刺兒。千萬年來綿羊照樣把花兒吃掉。為什麼花兒們辛辛苦苦長出來的刺卻毫無用處,難道想要弄清楚這一點是不嚴肅的嗎?難道綿羊和花兒們之間的鬥爭是不重要的嗎?難道這不比那個紅臉先生的加法運算更嚴肅,更重要嗎?比如說,我知道字宙中有一株舉世無雙的花兒,除了在我的星球上,任何別的地方都沒有。然而突然一個早上,一隻小小的綿羊竟糊里糊塗地一口把它吞掉了,難道說這還不嚴重嗎?」

他的臉漲得通紅,又繼續說下去:「如果有個人喜歡一株花兒,她是千萬顆星星上絕無僅有的。當他仰望滿天繁星時,會感到莫大的幸福。他會自言自語他說:」我的花兒就在那兒的一個什麼地方……『但是,如果來了一隻綿羊把花兒吃掉了。對他來說,就如同滿夭的繁星突然消失一樣,難道這還不嚴重嗎?「

他再也不能說下去了。突然他失聲痛哭起來。黑色的夜幕已經降臨。我連忙放下手中的工具,什麼錘子呀,螺釘呀,什麼乾渴和死亡呀,我統統都顧不上了。因為在一顆星星上,在一顆行星上,在我的地球上,有一個小王子需要安慰。我把他摟在懷裡,撫摸著他。我對他說:「你喜歡的那朵花兒沒有危險……我給你的綿羊畫上個嘴籠套……再給你的花兒畫個玻璃罩……我……」我笨嘴拙舌地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我不知怎樣才能安慰他,不知怎樣才能和他心心相通……

很快我就弄清了這株花兒的來歷。在小王子的星球上,一直生長著一些很普通的小花。她們只點綴著一層花瓣兒。她們既不佔地方,也不妨礙任何人。清晨,她們在草叢中竟相開放;傍晚,她們又自行凋謝。有一天,一粒不知從哪兒飛來的種子突然發芽,破土而出。小王子密切注視著這棵與眾不同的幼芽。它也許是猴麵包樹的一個新品種吧。可是小苗很快就停止生長, 開始孕育花朵。眼看著它長出了一個碩大的花蕾含苞欲放,就要開出一朵奇異的鮮花來。但是那花兒卻老躲在綠色的花苞裡,不斷地修飾她那秀麗的容貌。她為自己精心地挑選各種色彩,慢條斯理地穿衣裳,用她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打扮起來。她不願像罌粟花那樣,穿著又皺又破的衣服來到人間。她只想一旦開放,就要讓她那美麗動人的姿容大放光彩,啊!是的,她是一朵非常愛美的花兒。她那令人神往的梳妝打扮進行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啊!終於在一天清早,恰好是在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刻,她露出了自己的容貌。

她打著呵欠說:「啊!我是剛剛醒來……請您原諒……」

這時,小王子情不自禁地嘖嘖稱讚:「您是多麼美麗啊!」

花兒溫柔地回答:「我是和太陽一起出生的……」

她是多麼嬌媚動人啊!

「我想該是吃早飯的時間了吧!」接著她又說,「勞您駕,想著我點兒……」

小王子趕緊找來一把盛著清水的噴壺,給花兒澆水。

有一天,在談到她那四根刺兒時,她對小王子說:「很可能會有張牙舞爪的老虎跑來!」

「我的星球上沒有老虎,」小王子不同意這種說法,「再說老虎也不吃草哇。」

「我可不是草。」花兒柔聲地回答。

「對不起……」

「我一點兒也不怕老虎,可是我討厭那一股股過堂鳳。您有屏風嗎?」

討厭那一股股過堂風……對於花草來說,這可不是好徵兆,小王子這時已經覺察出來,這株花兒可真難侍候,……

「晚上您把我罩起來吧,您這兒太冷了。住在這兒可真夠受的。我來的那個地方……」

話說到半截,她又嚥下去了。她來的時候不過是一粒種子,她對別的世界一無所知。她為自己編造了謊話而感到不好意思,就接二連三地咳嗽起來:「那屏風呢?……」

「我剛要去找,您就跟我說話了。」

小王子是真心愛花的,但他把花兒的廢話看得太認真了。

一天,小王子對我吐露了真情:永遠也不要相信花兒們的話。只應該欣賞她們,聞她們散發出來的清香。我那朵花在這個星球上香氣四溢,可是那時我並不知道這是一種享受。

他繼續對我說:「那時我什麼都不懂!我本該根據她的行動,而不是根據她的言詞來評價她。她芳香撲鼻,沁人心脾,我萬不該扔下她就跑了!」

小王子是趁著一次候鳥遷徒的機會出走的。臨走的那天早晨,他把自己的星球收拾得井井有條。他仔細地把活火山口清理了一遍。他有兩座活火山,用它們做早飯可方便了。他還有一座死火山。正像他常說的:「誰能保證它今後再不爆發了呢!」所以他照例把死火山口也通了一遍。如果把火山口通一通,它們就會緩緩地、均勻地燃燒,而不會爆發。不過,他那裡的火山爆發,也只像我們這裡壁爐內燃燒著的火焰罷了。顯然,我們不可能去通地球 上的火山口,我們的個子大小了。為此,火山給我們帶來了多麼多的麻煩。

小王子略感惆悵地拔去了最後幾棵猴麵包樹幼苗。他想,自己大概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那天早上,他覺得幹這些事格外親切。但是當他最後一次給花兒澆水,並準備把她罩起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真想哭:「永別了。」他對花兒說。

可是花兒卻不理睬他。

「永別了。」他又重說了一遍。

花兒咳嗽起來。

「過去我真傻,」她終於對他說,「請你原諒我吧。祝你幸福!」

一句責備的話都沒有,這使小王子感到意外。他雙手捧著玻璃罩,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他沒有理解她那沉靜的柔情。

「說真的,我是愛你的,」花兒說,「由於我自己的過錯,因而你沒有完全瞭解我的心意。這也沒有什麼關係。可你呢,也跟我一樣傻。祝你幸福……把罩子放到一邊去吧!我再也用不著它啦!」

「可是風……」

「夜裡清爽的空氣對我有好處。我是花兒呀。」

「可是野獸們……」

「如果我想和蝴蝶交朋友,我也應該經得起兩三隻毛行蟲呀!聽說蝴蝶美麗極了!那些大野獸麼,我一點兒也不怕它們。我也有爪子呀。」

於是她天真地把那四根刺兒指給小王子看。隨後又說:「別再這麼拖拖拉拉丁,真叫人心煩。你已經打定主意要走,那就快走吧。」

她這樣說,是因為她不願叫小王子看到她掉眼淚。她是一枝多麼驕傲的花兒呀……

小王子來到325號、326號、327號、328號、329號和330號小行星一帶。為了找點事情做,學點知識,他開始訪問這些星球。

第一個星球上住著一位國王。他身穿紫紅色的貂皮長袍,高高地坐在非常簡樸而又極其威嚴的御座上。

「啊,來了一個臣民!」國王一看到小王子就高聲喊道。

小王子心想:「他從來就沒見過我,怎麼會認識我呢!」

他哪裡知道,對於國王來說,世界是再簡單不過了。天下所有的人都是他的臣民。

「走近點兒,讓我好好看看你。」國王對他說,他為多了一個臣民而神氣十足。

小王子環視四周,想找個地方坐下,可是整個星球都被那件華麗的貂皮長袍蓋滿了,小王子只好站著。由於路途勞頓,他不由得打起哈欠來了。

「在國王面前打哈欠,值是禮儀所不許可的,」這位君王對他說,「我不准你打哈欠。」

「我控制不住自己,」小王子很難為情地回答,「我走了很遠的路,到現在還沒睡覺呢……」

「那好吧,」國王對他說,「我命令你打哈欠。這麼多年了,我還沒見過人打哈欠呢!對我來說,打哈欠也是件新鮮事。來吧!再打一個。這是聖 旨……」

「這可真嚇死人了……我再也不能……」小王子漲紅著臉說。

「哼!哼!」國王說,「那麼,我……我命令你一會兒打哈欠,一會兒不打……」

他嘴裡不住地嘟嚷著,看樣子很惱火。

因為國王認為,最重要的是他的權威,不允許有人違抗他的命令。他是一個專制君主。但是由於他心地善良,他下的命令倒也合乎情理。

「假如我命令,」他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假如我命令一個將軍變成一隻海鳥,而將軍不遵從我的命令,這也許不是將軍的過錯,而是我錯了。」

「我可以坐下嗎?」小王子怯生生地問道。

「我命令你坐下。」國王回答說,同時威嚴地拉了拉貂皮長袍的下擺。

小王子很驚訝,這個星球小得不能再小了。國王還有什麼好統治的呢?

「陛下……」他對國王說,「請原諒,讓我向您提個問題。」

「我命令你向我提問題。」國王急忙道。

「陛下……您統治著什麼呀?」

「統治著一切。」國王非常簡單地回答。

「統治著一切?」

國王隨便指了指他的星球、其他的星球以及滿天的星星。

「統治著這一切?」小王子反問道。

「統治著這一切……」國王回答。

這麼說他不但是一個國王,而且還是一個宇宙之王。

「那滿天的星星都歸您管啊?」

「那當然,」國王對他說,「我一聲令下,諸星從命,倘有違抗,決不容情。」

如此這般的權力真使小王子敬佩。要是他自己也有這麼大的權力,就再也不必老提著個椅子,一天之內只能看到四十四次日落,而將是七十二次,甚至是一百次或二百次了。由於他想起被他拋棄的那個小行星,不免有點傷感,於是他鼓起勇氣請求國王:「我想看一次日落,請您讓我高興高興吧……請您命令太陽落下去……」

「如果我命令將軍像蝴蝶一樣,從這朵花飛到那朵花,或者叫他變成一隻海鳥,要是這位將軍拒不執行命令,你說說,是他錯了,還是我錯了?」

「當然是您錯啦。」小王子斬釘截鐵地回答。

「完全正確。只能要求每個人做他力所能及的事情,」國王繼續說道,「權威首先是建立在理智基礎上的。假如你命令你的百姓去投海自盡,他們就會起來革命,我有權要求他們服從,因為我的命令是通情達理的。」

「那麼,我看日落的事兒呢?」小王子又回到原來的話題上來,只要他提出一個問題,得不到答覆是不會罷休的。

「你要看日落嘛,會看到的。我就要命令它下山了。不過,根據我的治國方針,我要等到時機成熟。」

「要等到什麼時候呢?」小王於問。

「嗯!嗯!」國王先翻閱一本厚厚的大日曆,隨後說,「嗯!嗯!這將在……在……這將在今天晚上七點四十分。你到時候就會看到,星球們對我都是惟命是從的。」

小王子又打了個哈欠,因為看不到日落,他感到很掃興。也覺得有點無聊。

「我在這兒沒事可做了,」他對國王說,「我要走了。」

「別走,」有人來做他的臣民,他是那麼得意,「別走,我封你做我的大臣!」

「什麼大臣呀?」

「司……司法大臣!」

「可是沒有人需要受審判啊!」

「不見得吧,」國王對他說,「我還沒巡視過我的王國。我太老了,走不動了,而這裡,連停放一輛馬車的地方都沒有。」

「哦,我已經看到了。」小王子探著身子向星球的另一邊看了一眼說,「那邊也沒有人呀……」

「那麼,你就自己來評判自包嘛。」國王回答他說,「這是最難的了。自己評判自己要比評判別人困難多了。如果你能做到有自知之明,那你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聖人啦。」

「我呀,」小王子說,「我在哪兒都能自己評價自己,何必在您這兒呢!」

「唔!唔!」國王說,「我想起來了,在我星球上的一個什麼地方,有一隻很老的大老鼠,夜裡我經常聽到它出來活動。你可以去審判這隻老鼠。你可以不時地宣判它死刑,它的性命將由你主宰。但為了留它一條活命,每次判刑之後,你可得赦免它。因為這兒只有這麼一隻老鼠了。」

「我,」小王子回答說,「我才不喜歡宣判什麼死刑呢,我認為我該走了。」

「不行。」國王說。

小王子還是做好了走的準備。可是他不願意讓這位年邁的國王難過,就說:「如果陛下希望人們對您惟命是從的話,那麼您可以給我下一道合情合理的命令。比如說,可以在我走的前一分鐘下令叫我離開。我覺得條件成熟了。」

國王默不作聲,小王子猶豫片刻,接著歎了一口氣就出發了。

「我封你做我的使臣。」國王連忙喊道。

他擺出一副威風凜凜的神態。

大人們可真怪,一路上小王子心裡一直這麼想。

十一

第二顆星球上住著一個自吹自擂、愛好虛榮的人。

「啊!啊!一個崇拜我的人登門拜訪來了!」這個虛榮迷老遠看到小王子就叫喊起來。

因為在一切虛榮迷的眼裡,所有的人都是他的崇拜者。

「您好,」小王子說,「您的帽子可真滑稽。」

「這是用來向人們致意的,」虛榮迷回答道,「當人們向我喝彩時,我好舉起帽子還禮。可惜一直沒有人到這兒來。」

「真的嗎?」小王子莫名其妙地問。

「拍手啊!用這一隻手去拍另一隻手。」虛榮迷要小王子鼓掌。

小王子的兩隻手拍打起來;虛榮迷謙遜地脫帽致意。

「這比拜訪國王好玩多了。」小王子心想。於是他再一次拍起手來,虛 榮迷再次舉起帽子還禮。

練習了五分鐘以後,小王子就對這枯燥單調的遊戲不感興趣了。

「告訴我,要你把帽子放下,」小王子問,「該怎麼辦?」

可是虛榮迷根本聽不見他說的話,除了讚美和頌揚,虛榮迷從來聽不見別的話。

「你是不是真的非常崇拜我呀?」他問小王子。

「崇拜是什麼意思呀?」

「崇拜嗎,就是承認我是這個星球上最英竣最華麗、最富有、最聰明的人。」

「可是你的星球上只有你一個人哪!」

「請你成人之美,還是崇拜我吧!」

「我崇拜你,」小王子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膀說,「可是,這對你又有什麼好處呢?」

於是小王子又離開了。

大人們的的確確夠怪的,一路上小王子心裡總是這麼想。

十二

第三顆星球上住著一個酒鬼。

「你在這兒幹什麼呢?」小王子問那個酒鬼,只見空的和滿的酒瓶堆積如山,他默默地坐在裡邊。

「我在喝酒。」酒鬼回答,說話時他臉上露出淒楚的神色。

「你為什麼要喝酒哇?」

「為了忘掉一切。」酒鬼答道。

「忘掉什麼呀?」小王子對他深表同情。

「忘掉恥辱。」酒鬼低頭承認。

「什麼恥辱哇?」小王子追問道。他很想助他一臂之力。

「喝酒的恥辱。」說完,他就再也不作聲了。

這次短暫的訪問,使小王子陷入無限的傷感之中,他困惑不解地離開了。

這些大人們的的確確是太古怪了,一路上小王子只有這個想法。

十三

第四顆是個商人的星球。這個人可真夠忙的,小王子來到時,他甚至連頭都顧不得抬一抬。

「您好,」小王子對他說,「您的香煙滅了。」

「三加二得五。七、五得十二。十二加三等於十五。你好。十五加七,二十二。二十二加六,二十八。我沒功夫點煙。二十六加五,三十一。喔唷!總共是五億零一百六十二萬二千七百三十」五億個什麼呀?「

「嗯?你還在這兒?五億零一百萬……我也不清楚……我的工作多極了!我是非常嚴肅認真的,我,我沒工夫跟你說廢話!二加五等於七……」

「五億零一百萬個什麼呀?」小王子又問道,他生來就是這樣,非打破沙鍋問到底不可。

商人這才抬起頭來:「我在這個星球上已經住了五十四年了。五十四年來,我只被打攪過三次。第一次是在二十二年前,天知道從哪兒掉下來一隻金龜子,發出駭人的巨響,害得我在一次加法運算中出了四個錯。第二次發生在十一年前,那是因為我的關節炎發作。我缺乏鍛煉,可我哪有時間去閒逛呀。我是嚴肅認真 的。第三次嘛……就是現在。我剛才是說,五億零一百萬……」

「一百萬個什麼呀?」

商人明白了,不回答小王子他就休想得到安靜:「一百萬個有時能在天空中看得見的小東西。」

「是蒼蠅嗎?」

「不是。是一些閃閃發光的小東西。」

「是蜜蜂啦?」

「也不是。是一些使懶漢們想入非非的金黃色的小東西。但我是個嚴肅認真的人!我可沒有時間胡恩亂想。」

「啊!是不是星星?」

「正是星星。」

「那麼,你把這五億顆星星做什麼用呢?」

「是五億零一百六十二萬二千七百三十一顆。我是個嚴肅認真的人,我,我講究準確。」

「你把這麼多星星做什麼用呀?」

「我把它們做什麼用?」「對呀!」

「什麼也不做,我佔有它們。」

「你佔有星星?」

「是呀!」「我曾經見到過一個國王,他……」「國王不佔有。他們只『統治,。這是絕然不同的兩碼事。」

「你要這麼多星星有什麼用呢?」

「可以使我發財致富哇!」

「發財致富又有什麼用呢?」

「如果有人發現了星星,我就把它們買下來。」

小王子心中暗想,這個人哪,說起話來真有點兒像那個酒鬼。

儘管這樣,他還是向他提了一些問題:「怎麼才能佔有星星呢?」

「你說它們屬於誰的?」商人不耐煩地反問道。

「我不知道。不屬於任何人。」

「那好啦,星星是屬於我的,因為我第一個有這種想法。」

「這就是理由嗎?」

「當然啦。當你揀到一顆不屬於任何人的鑽石,那它就是你的。當你發現一個無主的海島,它也是你的。當你第一個有了某種創見,你就申請發明專利證;它是屬於你的。而我佔有星星,就是因為在我之前,從來沒有人想到佔有它們。」

「這倒是真的,」小王子說,「那你用它們做什麼呢?」

「我管理它們。我統計它們的數目,反反覆覆地計算,」商人說,「難哪。不過,我是個嚴肅認真的人。」

小王子對這樣的回答並不滿意。

「要是我有一條圍巾,我把它韜在脖子上。要是我有一朵花,我把它摘下來戴上。可是你不能去摘星星呀!」

「是不能,但是我可以把它們存在銀行裡呀!」

「這是什麼意思?」

「這就是說,我把星星的數目定在一張小紙片上,然後就把它鎖在抽屜裡。」

「這就行了嗎?」

「這就行了。」

真有意思,小王子心想:「可就是不太嚴肅。」

在重大的事情上,小王子與大人們的想法截然不同。

「我呢,」小王子說,「我有一朵花,我每天給它澆水。我還有三座火山,每個星期我清理一遍火山口,就是那座死火山,每次也要通一通。誰能保證它不爆發呢!我佔有它們,這對火山口和花兒都有好處。可是你對星星有什麼好處呢?……

那商人被問得張口結舌,無言對答。於是小王子又離開了。

這些大人簡直古怪得出奇,一路上小王子總這麼想。

十四

第五顆星球非常奇特。它是這些星球中最小的一顆。小得只能安裝一盞路燈,住一個點燈的人。小王子怎麼也想不通:在天上的這麼一個角落裡,在一個既無房屋又無人煙的小星球上,要一盞路燈和一個點燈人到底有什麼用呢!他又不禁暗自恩量:「這人很可能是個糊塗蟲。但是和國王、虛榮迷、商人以及那個酒鬼比起來,他還不那麼愚蠢。至少他的工作還有點意義。當他把路燈點著,天上就好像多了一顆星星,或者就好像開了一朵、花兒。他把路燈熄滅後,又好像花兒進入了夢鄉,星星閉上了眼睛。這是一件很有趣的工作。既然有趣,就一定有意義。」

小王子登上了這個星球,恭恭敬敬地和點燈人打招呼:「你好,剛才你為什麼把路燈熄滅呀?」

「這是照章辦事,」點燈人回答,「早安。」

「什麼叫照章辦事呀?」

「這就是把路燈熄掉。晚安。」

說完他又把路燈點著了。

「那你為什麼又把路燈點著了呢?」

「這是照章辦事呀!」點燈人答道。

「我不明白。」小王子說。

「這裡沒有什麼明白不明白的,」點燈人說,「照章辦事就是照章辦事唄。早安。」

說完他又把路燈熄滅了。

這時他掏出一塊紅方格手帕擦掉額頭上的汗珠。

「幹我這一行真夠受的。從前還說得過去。早晨我把路燈熄滅,晚上我再把它點著。白天有休息的空兒,夜裡有睡覺的時間……」

「你是說從那以後規章變了嗎?」

「規章倒沒變,」點燈人說,「倒霉就倒在這裡!這個星球一年比一年轉得快,而規章卻始終沒有變。」

「那麼現在呢?」小王子問。

「現在它一分鐘轉一圈,我連一分鐘休息時間都沒有。每分鐘內就得點一次,熄一次。」

「這可真稀奇!你這裡一天只有一分鐘長啊!」

「這一點兒也不稀奇,」點燈人說,「我們倆說話的這會兒,已經過了一個月了。」

「一個月了?」

「對呀!三十分鐘就是三十天,一個月。晚安!」

他隨即又把路燈點著了。

小王子望著他,打心眼裡喜歡這個如此忠於職守的人。他不由得想起自己提著椅子追著太陽看日落的往事,他很想幫幫他的朋友。

「你可知道……我有個辦法,能叫你想什麼時候休息就什麼時候休息……」

「我一直是這麼想的。」點燈人說。

看來這人可能既是個忠於職守的人,同時又是個懶漢。

「你的星球這麼小,三步就能繞一圈。你只要慢慢地走,就能總面向太陽。你什麼時候想休息,你就什麼時候走動……這樣你想叫白天有多長,它就有多長。」

「這也幫不了我多大忙,」點燈人說,「我最喜歡的就是睡覺。」

「這可不走運。」小王子說。

「對,是不走運。」點燈人說,「早安!」

這時他又把路燈熄滅了。

「這個點燈人,」當小王子繼續向前趕路時,自言自語道,「這個人哪,可能別人看不起他,國王、虛榮迷、酒鬼和商人可能都不把他放在眼裡。但在我看來,他是唯一不顯得荒唐可笑的人。這也許是因為他所關心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別的什麼事情。」

小王子很惋惜地歎了一口氣,心中還在想:「只有這個人才有可能成為我的朋友。但是他的星球實在是太小了,小得連兩個人都住不下……」

有一點小王子沒敢承認,這就是他十分留戀這顆使他滿意的星球,尤其是每二十四個小時內,就能觀看一千四百四十次日落的景色。

十五

第六顆星球比第五顆大十倍,上面住著一位老先生,他正在寫長篇著作。

「瞧哇!來了一個探險家!」他一看到小王子就喊了起來。

小王子坐在桌子上,稍微喘了口氣。他這段旅程可不近啊!

「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呀?」老先生問他。

「這大厚本子是什麼書哇?」小王子問道,「您在這兒幹什麼呢?」

「我是地理學家。」老先生說。

「地理學家是幹什麼的呀?」

「地理學家是個學者,他知道海洋、河流、城鎮、山脈和沙漠在什麼地方。」

「這倒挺有意思,」小王子說,「這才是真正的職業。」他站在老地理學家的星球上,環顧四周。他至今還不曾見過如此壯麗的星球呢。

「您的星球可真美呀。這兒有海洋嗎?」

「這我可不知道。」地理學家說。

「哦!」小王子有點失望,「那麼有山脈嗎?」

「這我怎麼能知道呢。」地理學家又說。

「那麼城鎮呢?河流呢?沙漠呢?」

「這些我更是無從知道。」地理學家還是那樣說。

「可您是地理學家呀!」

「一點兒也不錯,」地理學家說,「可我不是探險家,我缺少的恰恰是探險。地理學家是不跑出去統計有多少城市、河流、山脈、海洋和沙漠的。這不是地理學家的事兒。地理學家身負重任,哪有工夫優哉游哉地去閒逛?他不離開自己的辦公室,而是在辦公室裡接待探險家們,向他們提出問題,然後把他們記得的東西記錄下來。如果地理學家對其中某個探險家發現的東西感興趣的話,他就派人去調查一下這個探險家的品德。」

「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因為說謊的探險家會給地理學家的著作帶來災難,同樣,一個喝得酩酊大醉的探險家也會如此。」

「這又是為什麼呢?」

「因為在醉漢眼裡,什麼東西都是成雙成對的。於是地理學家將會記錄下兩座山來,而實際上那裡只有一座。」

「我認識一個人,」小王子說,「他大概是一個很蹩腳的探險家。」

「這很可能。所以嘛,即使探險家的品德是好的,還得對他的發現做一番調查。」

「要親自去看一看嗎?」

「那倒不必。這樣太費事。只要求探險家提供證據。比方說他發現了一座大山,那就要求他帶回一些大塊石頭來。」

地理學家突然激動起來:「就說你吧,你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你就是個探險家!你來給我描述一下你那個星球吧!」

說話間地理學家打開了記錄本,削好了鉛筆。他總是先用鉛筆記錄下探險家們的談話,等到探險家提供了證據後,再用墨水筆記錄下來。

「你說呀,啊?」地理學家問道。

「哦!我那兒,」小王子說,「我那兒沒多大意思,又特別校我有三座火山。兩座活火山,還有一座死火山。誰也說不准它今後會不會爆發。」

「誰也說不準。」

「我還有一株花兒。」

「我們不記錄什麼花呀草的。」地理學家說。

「那是為什麼呀!這花美麗極了!」

「因為花草是轉瞬即逝的東西。」

「『轉瞬即逝』是什麼意思?」

「地理學著作,」地理學家說,「是群書之中最珍貴的書籍。它永遠不會過時。火山搬家古今罕見。大海乾涸世上未聞,我們只記載永恆不變的東西。」

「可是死火山也會復活的呀,」小王子問道,「『轉瞬即逝』是什麼意思?」

「不管是死火山還是活火山,對我們來說都是一回事。」地理學家說,「重要的一點,它是山。山是不會變的。」

「可是什麼叫『轉瞬即逝』呢?」小王子又一次追問,他生來就好刨根問底,不問出個究竟來是不肯罷休的。

「意思就是:受到眨眼間就要消亡的威脅。」

「我的花受到眨眼間就要消亡的威脅嗎?」

「那當然啦。」

「我的花的生命也是轉瞬即逝,」小王子自言自語地說,「面對著這麼大一個世界,她只有四根刺兒來進行自衛呀!而她卻被我拋下,孤零零地留在家裡!」

這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件憾事。然而,他又重新鼓起勇氣問道:「您能告訴我應該去看些什麼嗎?」

「去看看地球吧,」地理學家回答他,「它的名聲很好……」

小王子心中想著他的花離開了。

十六

第七顆星球就是地球。

地球可不是個普普通通的星球。據統計,那兒有一百一十一個國王(當然啦,沒有漏掉黑人國王),七千個地理學家,九十萬個商人,七百五十萬個酒鬼,三億一千一百萬個虛榮迷,也就是說大約有二十億大人。

為使你們對地球的大小有個概念,我可以告訴你們,在發明電燈之前,七大洲總共要有四十六萬二千五百一十一個點燈人,這真是一支名副其實的大軍。

從遠處望去,好一個壯麗輝煌的場面。這支大軍的行動有如歌劇院裡芭蕾舞演員的動作,和諧優美,絲絲入扣。首先是新西蘭和澳大利亞的點燈人登場,他們把路燈點燃之後就回去睡覺。於是輪到中國和西伯利亞的點燈人翩翩起舞,穿場而過。隨後輪到俄羅斯和印度的點燈人上場,非洲和歐洲的點燈人也緊緊相隨。當南北美洲的點燈人上台表演的時候,一出舞劇已接近尾聲。他們出場的次序總是有條不紊,毫無差錯。真是有聲有色,氣勢磅礡。

唯獨北極和南極總共只有兩個點燈人,他們過著悠閒自得的生活,一年之內他們只工作兩次就算交差了。

十七

賣弄小聰明的人往往要說點假話。當我跟你們談到點燈人的時候,我就不那麼誠實,險些使那些不瞭解我們地球的人產生錯覺。人類在地球上只佔據很小一塊地方。如果生活在地球上的二十億人都站著,像開群眾大會那樣稍微擠緊一點,就能寬寬綽綽地在一個二十英里見方的廣場上住下。甚至於可以把全人類堆在太平洋裡的一個最小的島嶼上。

那些大人當然不會相信你們的嘍。他們妄想佔據許多許多的地盤。一個個像猴麵包樹那樣自以為了不起。建議他們去做計算題倒挺合適。他們對數目字簡直是著了迷。數目字能使他們笑逐顏開。但是你們千萬不要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浪費時間,因為這是徒勞無益的。在這點上,你們儘管相信我好啦。

小王子來到地球上,看不見一個人影,感到很驚奇。要不是看到有一個月白色的圓環在沙地上蠕動的話,他真擔心是搞錯了星球。

「晚安!」小王子懷著碰碰運氣的心情說。

「晚安!」蛇說。

「我這是落在哪個星球上啦?」

小王子問道。

「地球上呀,在非洲。」蛇回答說。

「啊-…地球上怎麼連個人影都不見呀?」

「這是沙漠。沙漠裡怎麼會有人。地球大著呢。」蛇說。

小王子坐在一塊石頭上,抬頭仰望天空:「我尋思,」小王子說,「滿天的星星都在閃閃發光,是不是為了讓大家有一天都能找到自己的那顆星球。瞧我的那顆星星,它正好在我們的頭頂上……可是它離我們多麼遠啊!」

「你的星星真好看,」蛇說,「你到這兒來幹什麼呀?」

「我跟一朵花鬧彆扭了。」小王子說。

「哦!」蛇說。

於是他們就都默不作聲了。

「人都在什麼地方呢?」還是小王子先開口,「在沙漠裡真有點孤單……」

「跟人在一起也照樣會感到孤單的。」蛇說。

小王子久久地凝視著它。

「你真是個怪物,」小王子又對它說,「細得像個手指頭……」

「可我比國王的手指頭要厲害得多呢。」蛇說。

小王子臉上露出了笑容:「我看你沒那麼厲害……你連腳都沒有……恐怕連路都不會走吧……」

「我能把你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比大輪船走得還要遠。」蛇說。

它纏繞在小王子的腳踝骨上,像只金鐲子。

「凡是我接觸到的人,黃土地裡生長出來的,我送他回到黃土地裡去。但你是純潔的,再說你又來自另一個星球……」

小王子什麼也沒有回答。

「你真叫人可憐,在這個花崗岩的地球上,你是那麼的脆弱。如果有一天你非常相信你的星球時,我能來幫助你。我可以……」

「哈,我完全明白了,」小王子說,「但是,為什麼你說的話都像謎語那樣隱晦呢?」

「可我把一切謎底都說破了。」蛇說。

於是他們又都沉默不語了。

十八

小王子穿行在沙漠中,僅僅遇到了一株花。一株只有三個花瓣的很不起眼的花兒……

「你好。」小王子說。

「你好。」花兒說。

「人都到什麼地方去了呀?」小王子很有禮貌地問道。

花兒曾在某一天看見一個商隊經過。於是她說:「人嗎?是有的,好像有那麼六七個人。前幾年我曾看見他們經過。可是誰也說不準能在哪兒找到他們,他們到處飄泊。因為他們沒有根,這使他們很不方便。」

「再見。」小王子說。

「再見。」花兒說。

十九

小王子攀登上一座高山。在這之前他所見到的山,只有那三座高不過膝的火山。那座死火山,他還經常用來當凳子坐呢。「在這麼高的山頂上,」小王子這樣想,「我能一眼望遍整個地球,看到所有的人……」但是除了鱗峋的怪石,突兀的山峰之外,他一無所見。

「你好。」他隨便喊了一聲。

「你好……你好……你好……」回答他的是回聲。

「你們是誰呀?」小王子問道。

「你們是誰……你們是誰……你們是誰……」回答他的是回聲。

「做我的朋友吧,我很孤單。」他說。

「我很孤單……我很孤單……我很孤單……」回答他的還是回聲。

「多麼奇怪的星球啊!」小王子心中暗想道,「它一片乾旱,滿眼都是突兀的怪石,還瀰漫著鹹味。而這裡的人們又都缺乏想像力,只會人云亦云……在我那兒,有一朵花,說起話來,總是她第一個先開口……」

二十

小王子走啊走啊,穿沙漠、翻山巖、過雪地,經過了長途跋涉,終於發現了一條大路。這裡條條大路都是通向人們居住的地方。

「你好。」小王子說。

這是一個長滿玫瑰花的花園。

「你好。」滿園的玫瑰花齊聲答道。

小王子看著她們,發現每一朵都像他自己的那朵花。

「你們是誰呀?」小王子驚訝地問她們。

「我們是玫瑰花呀。」玫瑰花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啊-…」小王子說道。

這時,他覺得自己很不幸。他那朵花曾經對他說過,她是世上獨一無二的一朵花。而眼下,只是在一個花園裡就有五千朵和她一模一樣的花兒!

「要是她看到這些,」小王子心想,「她將會羞得無地自容了……她會沒完沒了地咳嗽,來逃避別人的恥笑……」

接著他又想:「我自以為很富有,擁有一朵舉世無雙的名花。現在看來,我只有一朵普通的玫瑰花……」

想到此,他一頭撲到草地上哭了。

二十一

這時來了一隻狐狸。

「你好。」狐狸說。

「你好。」小王子彬彬有禮地回答,說著忙轉過身來,可是什麼也沒看到。

「我在這兒,」那個聲音說,「在蘋果樹下……」

「你是誰呀?」小王子說,「你真漂亮礙…」

「我是狐狸。」狐狸說。

「快來跟我玩玩兒吧。」小王子向它建議說。

「我可不能跟你一起玩。」狐狸說,「我還不是你馴養的呢。」

「啊!對不起。」小王子說。

他想了一想又問道:「什麼叫『馴養』啊?」

「看來你不是本地人,」狐狸說,「你在找什麼呢?」

「我在找人,」小王子說,「『馴養』是什麼意思?」

「人嘛,」狐狸說,「他們有槍,還經常打獵。這最討厭了!他們還養雞呢。這可是他們唯一關心的事情。你也找雞嗎?」

「不找,」小王子說,「我找朋友。『馴養』是怎麼回事兒啊?」

「這事兒,好多人都把它忘了,」狐狸說,「它的意思就是,建立某種 聯繫……『」

「建立聯繫?」

「就是啊,」狐狸說,「對我來說,你和成千上萬的小男孩一模一樣。所以我不需要你。你呢,也不需要我,對你來說,我和成千上萬的狐狸毫無差別。但是如果你馴養了我,那我們就有了不解之緣。在這世界上我只有你,你只有我……」

「我明白點兒了,」小王子說,「我有一朵花……我認為是她馴服了我……」

「這倒有可能。」狐狸說,「在這個地球上,可以說是無奇不有……」

「哎!不是在地球上。」小王子說。

狐狸露出驚奇的神色:「你是說在別的星球上?」

「是啊!」

「在那個星球上有獵人嗎?」

「沒有。」

「這,這可真有意思!那麼有老母雞嗎?」

「也沒有。」

「任何事物都不會是十全十美的呀。」狐狸歎了一口氣說。

然後狐狸又回到原先的話題上來:「我的生活單調無聊。我逮雞,人逮我。所有的雞都是一個模祥,所有的人都是一個長相。我真有點膩味了。可是如果你馴養我,我的生活將會充滿光明。我將能聽出一種與眾不同的腳步聲。聽到其他腳步聲時,我就鑽到地下去。你的腳步聲像音樂一樣能把我從地下召喚出來。你瞧,你看見那邊那塊麥田了嗎?我從來不吃麵包,所以小麥對我毫無用處。麥田也不會使我產生任何聯想。這是很可悲的呀!但是,你有一頭金黃色的頭髮。當你馴服了我,那將會是多麼美好啊!金黃色的小麥將使我想起你來。於是就連那滾動在麥浪裡的風聲,我也會愛聽了的……」

狐狸說到這兒就不作聲了,它久久地注視著小王子:「請你……請你馴養我吧。」它說。

「我很想這樣做,」小王子回答,「但是我沒有那麼多的時間。我得去尋找朋友,還有很多事物有待我去認識。」

「只有被人們馴服了的事物,才能為人們所認識。」狐狸說,「人們再也沒有時間去認識別的什麼事物了。他們在商人那裡購買製成品。但是,由於在商人那裡購買不到朋友,所以人們也就沒有朋友了。要是你想找個朋友,那就馴養我吧!」

「那應該怎麼辦呢?」小王子說。

「一定要很有耐心,」狐狸回答,「就像現在這樣,你先離我遠一點,坐在草地上。我用眼角瞅著你,你呢,什麼話也別說。言語是產生誤會的根源。但是,你每天可以坐得離我近一點兒……」

第二天小王子又來了。

「你最好在同一個時間來,」狐狸說,「比方說,你下午四點鐘來,我從三點就開始感到高興了。越是接近預定的時間,我心裡就越覺得痛快。到了四點,我就激動得坐立不安了;我將發現幸福是有代價的!但是,如果你來的時間沒個準兒,我就總也不知道該在什麼時候做好精神準備……這需要 養成習慣。」

「什麼叫習慣呢?」小王子說。

「這也是件早被人忘卻了的事情啦,」狐狸說,「所謂習慣,就是使這一天與其他日子有區別,使這個小時與其餘的時間不相同。打個比方說吧,我這裡的那些獵人就有個習慣。每逢星期四,他們就和村裡的姑娘們一起去跳舞。那麼星期四就成了我的好日子。我就去散散步,一直可以走到葡萄園那邊。如果獵人們在隨便哪一天都可能去跳舞,那就分不出個初一、十五,我也就別想有個休息的日子了。」

就這樣,小王子馴養了狐狸。眼看分手的日子就要到了。

「啊-…我快要哭了。」狐狸說。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小王子說,「我一點兒也不想使你難過,當初是你要我馴養你的呀……」

「你說得對。」狐狸說。

「可是你要哭了!」小王子說。

「這我承認。」狐狸說。

「那你從中什麼也沒得到吧!」

「我還是得到了,」狐狸說,「我還有麥子的顏色。」

狐狸又接著說道:「再去看看那些玫瑰花吧。你將會明白你那一朵花兒是天下獨一無二的了。然後你再回來跟我告別。我將把心中的秘密告訴你,作為我送給你的禮物。」

於是小王子就跑去看那些玫瑰花:「你們和我的那朵玫瑰花一點兒也不像,你們還什麼都不是呢。」小王子對她們說,「沒有人馴養過你們,你們也沒有馴服過任何人。你們就像我從前的那隻狐狸。它過去跟成千上萬隻狐狸沒有什麼不同,但是後來它成了我的朋友,就成為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狐狸了。」

玫瑰花們感到很難為情。

「你們很美麗,但是很空虛,」小王子又說,「人們不會為你們去死。當然啦,至於我的那朵玫瑰花,普通的過路人會以為她與你們毫無差別呢。但是,就單單她一朵花也比你們所有的花還要名貴得多呢,因為是我親手給她澆水,是我給她安放玻璃罩,是我給她擋上屏風,是我給她捉拿毛毛蟲(留兩三隻變蝴蝶的除外),是我傾聽她衷訴愁苦,或者自誇自讚,甚至默默無言。因為她是我的玫瑰花啊!」

說完,他就回到狐狸這兒來了。

「再見了。」他說……

「再見,」狐狸說,「這就是我的秘密。說起來也很簡單:只有心靈才能洞察一切,肉眼是看不見事物本質的。」

「肉眼看不見事物的本質。」為了牢牢記住這句話,小王子重複了一遍。

「你為你的玫瑰花花費了時光,才使她變得如此名貴。」

「我為我的玫瑰花花費了時光……」為了牢牢記在心裡,小王子又重複了一遍。

「人們已經忘記了這個真理,」狐狸說,「但是你不應該忘記。對你所馴養的東西,你要永遠負責。你對你的玫瑰花負有責任……」

「我對我的玫瑰花負有責任……」為了牢牢記住這句話,小王子又重複 了一遍。

二十二

「你好。」小王子說。

「你好。」扳道工說。

「你在這兒幹什麼呢?」小王子問。

「我在成千成千地運送旅客,」扳道工說,「我把運載旅客的火車發往各地,時而向東,時而向西。」

說話間,一列燈火輝煌的特別快車雷鳴般地吼叫著開過去了,震得扳道房搖搖晃晃。

「他們好匆忙啊,」小王子說,「他們急著去幹什麼?」

「連火車司機自己也不知道。」扳道工說。

這時,第二列燈火通明的特別快車轟轟隆隆地向著相反的方向疾馳而去:「他們又回來啦?……」小王子問。

「這不是剛才那批旅客,」扳道工說,「這是對開的火車。」

「他們不滿意他們那個地方嗎?」

「人們對自己所在的那個地方是永遠也不會滿意的。」扳道工說。

第三列燈火明亮的特別快車又風馳電掣般地呼嘯而去。

「他們是去追趕第一批旅客吧?」小王子問。

「他們什麼也不追趕,」扳道工說,「他們在車廂裡睡大覺或者打哈欠。只有孩子們把鼻子貼在車窗上向外張望。」

「也只有孩子們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小王子說,「為了一個破布頭做的娃娃,他們可以花上好多時間,這樣,布娃娃就變得比什麼都重要了,要是有人把它拿走了,他們就會大哭……」

「他們真有福氣。」扳道工說。

二十三

「你好。」小王子說。

「你好。」商人說。

這是一個賣精製止渴丸的商人。每個星期吃一丸就不需要喝水了。

「你為什麼要賣這種東西?」小王子問。

「可以大大地節省時間,」商人說,「專家們計算過,每星期可節約時間五十三分鐘。」

「那麼用這五十三分鐘去幹什麼呢?」

「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隨便……」

「我呀,」小王子自言自語道,「如果我有五十三分鐘可支配的話,我就慢慢悠悠地走到水池邊去了……」

二十四

我的飛機在沙漠裡發生故障已經是第八天了。我聽完他講商人的故事時,正好喝光了最後一滴水。

「啊!」我對小王子說,「你的回憶真有意思。可我的飛機還沒修好,水也喝完了,如果我也能夠慢悠悠地向一池泉水走去,我也會感到高興的啊!」

「我的朋友狐狸……」他對我說。

「我的小傢伙,不要再提狐狸了。」

「為什麼?」

「咱們快要渴死啦……」

他沒弄懂我的意思,回答我說:「即使快要死了,有個朋友也好哇。就說我吧,我有個狐狸朋友,我就非常滿意。」

「他是估計不到這種危險的,」我心裡想,「反正他從來沒嘗到過飢餓和乾渴的味道,只要有點陽光就足夠了……」

他望著我,像猜透了我的心思似的回答:「我也渴啦……我們去找口井吧……」

我做了個不耐煩的動作。在這無邊無際的大沙漠裡,漫無目標地去尋找水井,簡直是異想天開。儘管這樣,我們還是上路了。

我們默默地走了幾個小時,不覺夜幕降臨,星星開始眨著眼睛。由於渴的緣故,我有些發燒,望著滿天的星斗,猶如在夢中。小王子說的那些話不斷在我腦海裡縈迴。

「你也覺得渴了,想喝水呀?」我問他。

他並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話,只簡單地對我說:「水也是可以滋潤心田的呀……」

我沒聽懂他的話,但是我再也沒說什麼……我心裡很清楚不應該再問他了。

他累了,就坐在地上。我也挨著他坐下來。在沉默了片刻之後,他又對我說道:「星星是美麗的,原因是有一朵人們看不到的花兒……」

我說了句:「當然啦。」然後望著月光下的層層沙浪再也沒說什麼。

「沙漠多美呀。」他又補充了一句。

這是千真萬確的,我向來就喜歡沙漠。當你坐在沙丘上舉目四望,一無所見;側耳細聽,又寂靜無聲,但在這一片幽靜之中卻有個什麼東西在閃閃發光……

「使沙漠變得這樣美麗的,」小王子說,「是它在什麼地方隱藏著一口水井……」

令人驚訝的是:我突然明白過來為什麼沙地上有那種神秘的閃光。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住在一座古老的房子裡。傳說在這房子裡埋藏著一件寶貝。當然啦,誰也不曾發現過它,甚至誰也沒去尋找過它。但是那寶物卻使這座房子具有魅力。我的房子就把這個秘密深深地埋藏起來……

「說得對呀,」我對小王子說,「不論是房子,是星星,還是沙漠,使它們光彩奪目的東西,是用肉眼看不到的……」

「你也同意我那狐狸的看法,」他說,「真叫我打心眼裡感到高興。」

這時小王子睡著了,我就把他抱在懷裡重新上路。我心情激動,好像抱著一個嬌嫩的寶貝。甚至我覺得地球上再也沒有什麼比他更嬌嫩了。月光下,只見他額頭蒼白,雙目緊閉,縷縷金髮迎風飄動。我心想:「這兒我所看到的僅僅是他的外貌,那最重要的東西,用肉眼是看不到的………

只見他雙唇微開,嘴角掛著一絲微笑。我自言自語道:「這個正在酣睡的小王子,感人至深之處是他對一朵花的忠貞不渝。這朵玫瑰花的形象有如一盞明燈的火焰在他心中發光,甚至映照著他進入夢鄉……」於是我猜想他可能會比以前更為嬌嫩。我必須好好保護那燈火,不然一陣風會把它吹滅 的……

於是就這樣走呀走呀,在紅日躍出地平線時,我終於找到了一口井。

二十五

「那些人吶,」小王子說,「他們乘上特別快車,但是他們卻不知道要去幹什麼。因此他們心神不安,急得團團亂轉……」

接著他又說:「這真沒必要……」

我們遇到的這口井,不像是撒哈拉大沙漠裡的水井。撤哈拉大沙漠裡的水井是挖在沙地上的一些很簡陋的水坑。這口井倒像是一般農村裡的水井。但是這裡連個村莊的影子也沒有埃我總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這可真奇怪,」我對小王子說,「井上樣樣俱全:轆轤、水桶、還有井繩……」

他笑著,抓住井繩就搖起轆轤來。於是轆轤發出吱呀聲,像一支老風向標長期沉睡後重新轉動時在呻吟一樣。

「你聽,」小王子說,「我們喚醒了這口井,它在歌唱呢……」

我不願叫他勞累。

「讓我來吧,」我對他說,「你幹這活兒太重了。」

我慢慢地把水桶搖到井台上,把它放穩。轆轤的歌聲仍然在我身邊迴響,通紅的太陽在微微顫動的水面上跳躍。

「我多麼想喝這水呀,」小王子說,「給我喝點吧……」

這時我才明白他要尋找的是什麼了。

我把水桶端起舉到他的唇邊。他閉著眼睛一口一口地喝起來。真好像歡度佳節那樣甜美。這水絕不同於一般的食物。它是經過星光下長途跋涉才找到的。是伴隨著轆轤的歌聲,用我雙臂的力量才提上來的。這甘甜的水像一件禮物使人歡快。我童年時候,聖誕樹上的燈光,半夜彌撒的樂曲,溫柔深情的微笑都是我收到的令人歡快的聖誕禮物。

「你那裡的人們,」小王子說,「可以在一個花園裡栽種五千株玫瑰花……但卻找不到他們自己要找尋的東西……」

「他們是找不到……」我回答。

「然而他們要找的東西,很可能就在一株玫瑰花上,或者一點水中……」

「你說得對。」我回答道。

小王子這時又補充了一句。

「但這是肉眼看不見的。應當用心靈去找才行。」

我喝足了水,深深地出了一口氣。太陽冉冉升起,黃沙呈現出如蜜一般的顏色,這蜜一般的顏色格外喜人,我何必自尋煩惱呢……

「你可得遵守諾言呀,」小王子和顏悅色地對我說,他又重新坐在我身邊。

「什麼諾言?」

「你不會忘記的……給我的綿羊畫一個嘴籠套……我要對那朵花負責呀!」

我把那些稿紙從口袋裡都掏出來。小王子一見就笑著說:「你畫的猴麵包樹真有點像捲心菜……」

「哦!」

我為這幾棵猴麵包樹感到那麼自豪。

「你瞧哇……你畫的狐狸,……它的耳朵……有點兒像犄角……它們太長了!」

他說著就又笑了起來。

「小傢伙,你錯了。除了完整的和剖開的蟒蛇之外,我什麼也不會畫呀。」

「哦,這就很不錯了,」他說,「孩子們會看得懂的。」

於是我就用鉛筆畫了一個嘴籠套。當我把畫交給他時,心裡真難過:「我真不知道你還有什麼打算……」

他卻不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只是說:「你知道,我落在地球上……明天就是一週年了……」

沉默了一會兒,他才繼續說:「當時我就落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

只見他的臉紅了。不知為什麼,一種難以形容的憂傷又襲上我心頭。我立即想到一個問題:「八天前,我認識你的那個早晨,你獨自一人在這遠離人煙的大沙漠裡游來逛去,那麼說這不是偶然的啦!你是不是回到了你下落的地方來了?」

小王子的臉又紅了。

我猶猶豫豫地追問了他一句:「也許,因為是一週年了就……」

小王子的臉更紅了,可他就是不回答我的問話,當他臉紅的時候,這是不是就意味著「對」呢?

「啊!」我對他說,「我怕……」

他卻對我說:「現在你應該回去工作了,回到你的飛機裡去吧。明天晚上你再來,我在這兒等你……」

可是我很不放心,我不由得想起狐狸來了。要是你被人馴服了,你就可能會掉幾滴眼淚……

二十六

水井邊有一堵舊石牆的殘垣斷壁。第二天晚上我幹完活回來,遠遠望見我的小王子正垂著兩腿坐在牆頭上。這時我聽見他說:「你怎麼想不起來啦?」他說道,「根本就不是這兒!」

無疑有另一個聲音在回答他,因為聽得出來他正在進行解釋:「是的!是的!時間正好是這一天,但地點不是這兒……」

我繼續向石牆走去,始終看不到一個人影,也聽不見有人說話,可是小王子又解釋道:「……那麼好啦。你將會看到我留在沙漠上的腳印是從哪兒開始的。你只要到那兒等我就行了。今天夜裡我一定到那裡去。」

離牆只有二十米遠了,我還是什麼也沒看到。

一陣沉默之後,小王子又說:「你的毒液真是很厲害嗎?你保證不會讓我長時間受痛苦嗎?」

我停住腳步,心情緊張,可總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現在你給我走開,」他說道,「……我要下來了!」

這時我低頭向牆腳下看去,不由得嚇了一跳!原來那兒有一條黃色的毒蛇,它正挺身昂首對著小王子。這種蛇的毒液,在三十秒內就能致人於死命。 我一面飛跑過去,一面把手插進口袋去掏手槍,但是我的腳步聲驚動了那條蛇,那傢伙好像一股滲入地下的水流,悄悄地從沙子裡婉蜒而去。它不慌不忙地鑽進了亂石堆,發出一陣輕微的鏗鏘聲。

我趕忙來到牆下,正好把我的寶貝小王子接在懷裡,只見他面色蒼白。

「這是怎麼回事!剛才你竟跟毒蛇談起話來了!」

我忙解下他那條從不離身的金色圍巾,浸濕後敷在他的太陽穴上,並叫他喝了點兒水。這時候我什麼也不敢再問他了。他用嚴肅的目光望著我,一下子用雙臂摟住我的脖子。我感到他的心在跳動,就像一隻中彈的小鳥臨死時那樣微弱。

「你已經找到了發動機上缺少的零件,我很高興。你可以回到你那兒去了……」

「你怎麼知道的!」

我恰恰是來告訴他,我出乎意料地修好了我的飛機。

他所答非所問地補充了一句:「跟你一樣,今天我也要回家了……」

接著他神色淒然地說:「我的路途更為遙遠……也更為艱難……」

我深深地感覺到發生了什麼意外的事情。我像抱一個小孩子一樣緊緊地把他摟在懷裡。這時我覺得他好像筆直墜下萬丈深淵。儘管我想拉住他,卻無能為力。

他那嚴峻的目光望著遙遠的地方:「我有你給我的綿羊,還有它住的箱子和它的籠套……」

他臉上露出慘淡的笑容。

待了好長時間,我才覺得他慢慢地緩了過來。

「小傢伙,你害怕了……」

不用說,他真的害怕了。可他卻輕輕地笑了:「更叫我害怕的是今天晚上……」

我的心又涼了半截,感到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一想到從此以後再也聽不到他那笑聲,我就難受。他的笑聲對我來說好比沙漠中的一股甘泉呀!

「小傢伙,我還想再聽到你的笑聲……」

可是他卻對我說:「到今天晚上就整整一年了。我的星球正好轉到去年我落下來的地方……」

「小傢伙,什麼蛇呀,約會呀,星星呀……這些東西不都統統是一場噩夢嗎?」

但他對我的話卻避而不答,只是說:「重要的東西是看不見的……」

「當然啦……」

「對那朵花來說也是一樣。如果你喜歡某顆星星上的一朵花,夜間當你仰望天空時,你就會覺得心裡甜滋滋的,滿天的繁星都開遍了鮮花。」

「當然啦……」

「那水也是一樣。你給我喝的水就像一支美妙的樂曲……你還記得吧……那是多麼甘甜呀。」

「當然記得。」

「深夜,你看看那滿天星斗吧!我的那一顆太小了,小得我都沒法指給你看它在什麼地方。不過這樣更好。對你來說,我那顆星星是滿天繁星中的一顆。那你就會喜歡觀看所有的星星啦……它們將都成為你的朋友。我還有件禮物送給你……」

他又笑了起來。

「啊!小傢伙,小傢伙,我多麼愛聽你的笑聲啊!」

「這正是我要送給你的禮物……它就像水一樣……」

「這是什麼意思?」

「人們對星星,各有不同的看法。在旅行者的眼裡,星星是嚮導。在另外一些人看來,它們只不過是一些微弱的亮光。而對於學者來說,它們就成了研究的對象。商人眼裡的星星就又都變成黃金啦。但是這些星星卻從不開口分辯。唯獨你的星星是任何人也不曾有過的……」

「你說什麼?」

「既然我就住在其中的一顆星星上,既然我在那裡笑,那麼當你夜間抬頭仰望天空時,你就會彷彿聽到所有星星的笑聲。只有你才擁有天上那些會笑的星星。」

於是他又笑了起來。

「當你得到了安慰時(人們總是要自我安慰的),你會因為認識我而感到高興。你永遠是我的朋友。你會希望和我一起歡笑的。有時你會打開窗戶,這樣做也是為了散散心……你的朋友見你仰天歡笑,一定都會非常驚訝,那時你就對他們說:」是的,星星永遠使我歡笑……「

他又笑了。

「好像我給你的不是星星,而是許許多多會笑的小鈴鐺……」

他又笑了,過後又變得嚴肅起來:「今天夜裡……你知道吧……你就別來了。」

「我不能離開你。」

「我那痛苦的模樣……我那瀕於死亡的神態……就是這樣。你別來看啦,沒有那個必要……」

「我不能離開你。」

於是他變得憂慮不安起來。

「我對你說這些……這也是因為那條蛇。一定不能讓它咬著你……蛇很惡毒。它咬人是為了取樂……」

但是好像有件什麼事情又使他放下心來。

「真的,毒蛇咬第二口時就沒有毒了……」

那天夜裡我不知道小王子是什麼時候動身的,他不聲不響地走了。當我追上他的時候,他正堅定地、大步流星地向前趕路。見了我,他只說了句。

「啊!你來了……」

他一把拉住了我的手,感傷地說道:「你錯了。你會感到痛苦的。我的臉色將會像死人一樣,但這不是真的……」

我,我說不出話來。

「你知道,路太遠了。我不能帶著這軀殼走,它太重了。」

我還是說不出話來。

「我的軀殼就像一塊扔掉的老樹皮,用不著為它傷心……」

我仍然一言不發。

他有點灰心,卻仍強打起精神來說:「你想,這是多麼美好呀!我也將觀賞那滿天的星斗。每一顆星星都變成一口水井。所有的水井都自動地倒出水來給我喝………

我,我始終一言不發。

「這好玩兒極了。你將有五億只小鈴鐺,我呢,我將有五億井甘泉。」

他再也說不下去了,因為他忍不住哭了起來……

「就是這個地方。讓我自己走吧。」

由於害怕,他坐了下來。

他又說道:「你知道……我的花兒……我要對她負責的呀!她是那樣弱不禁風!又是那樣天真爛漫。面對著整個世界,她只有四根微不足道的細刺用來保護自己……」

我實在支持不住了,也坐了下來。

「就這些……我說完了……」

他稍微還猶豫了一下,就又站起身來往前走了一步。而我卻連動都不能動了。

只見他腳腕旁閃出一道黃色的光。他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他沒有叫喊一聲,就像一棵樹一樣慢慢地倒在了地上。因為是在沙地上,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

二十七

到現在,已經足足六年了……我從來沒有講過這個故事。朋友們見我活著回來,大家都很高興。我自己反而悶悶不樂,我只對他們說:這是因為累……

現在,我略微感到一點寬慰。這就是說……還沒完全得到寬慰。可是有一件事情卻非常清楚,就是小王子的的確確回到他那星球上去了,因為第二天天剛亮時,我再也沒有看到他的軀體。他的軀體並不很重……從此我就喜歡在夜間傾聽星星們的笑聲,就像聽五億只小鈴鐺的響聲……

然而又發生了一件不尋常的事件。在給小王子畫的籠套上,我忘了畫上一條皮帶子!他永遠也別想給綿羊戴上啦!於是我暗自思忖:「他的星球發生了什麼事情?很可能綿羊把花兒吃掉了……」

忽而我又這樣想:「肯定不會的!每天夜裡小王子都用玻璃罩把花兒罩起來,再說他也會很好照看他的綿羊的……」想到這裡,我高興了,星星們也都脈脈含情地笑了起來。

然而我又那樣想:「人總會有一兩次疏忽大意,這就夠了!說不定哪一天晚上他忘了蓋玻璃罩,或者綿羊在半夜裡不聲不響地跑出來……」那麼所有的小鈴鐺一個個都將變得淚眼婆娑了……

這是一個深奧的謎。你們跟我一樣都很喜歡小王子,如果在一個誰都不知道的什麼地方,有一隻我們誰也沒有見過的綿羊,吃掉了或是沒有吃掉一朵玫瑰花,這都會使宇宙萬物產生天淵之別的變化……

請你們抬頭仰望天空,想一想:綿羊吃掉還是沒有吃掉那朵花?於是你們將會看到一切都發生了變化……

然而任何一個大人永遠也不會明白這有多麼重要!

(胡雨蘇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