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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廖耀宗是中國第一代房地產商。90年代,剛大學畢業沒幾年,他就想賺點錢給自己辦一個體面的婚禮,當時的有錢人用父親的話來說都是「二道販子」,從南方倒賣衣服、電器和瓜果等賺到了錢,但部隊出身的父親覺得這個工作「太丟人」,於是廖耀宗進入了房地產行業。

但現在,中國的房地產行業正遭遇一個平台期,這讓廖耀宗憂心忡忡。他擔心政府的拆遷費用下降,這意味著當地的房價也要下滑。土地、鋼材和人力成本都在上漲,再加上通脹因素,市場疲軟,開發週期更長了,生意越來越不好做。

尤其在到達雅典之前那長達6天的漫長航海日。「在船上什麼也幹不了,我能不擔心自己的生意嗎?」廖耀宗說,「這三年,我基本把前三年賺的錢都虧進去了。」

歌詩達郵輪為所有乘客組織了各種舞蹈課、手工課、意大利語言課、民族表演、泳池派對、魔術表演等活動,還有棋牌娛樂、遊戲廳、卡拉OK可供消遣。還以50個臨近的船艙為單位組成了郵輪社區,由社區主任組織了舞蹈比賽、麻將競賽、乒乓賽和郵輪達人秀等活動。

精力充沛而熱情的大媽們是這些活動的主力軍。她們成功地將廣場舞移植到了郵輪上。每天晚上,在「甜蜜生活」中央大廳的吧檯舞池中,大媽們地跳起了「小蘋果」。每當樂隊點歌時,她們就大喊:「來個小蘋果!」持續兩周之後,廖耀宗忍無可忍了。他跑到前台對服務員說:「不許再唱小蘋果了!我實在受不了了。」那是他上船以來唯一的一次投訴。

還有一件事讓廖耀宗心煩。在9層的自助餐廳,有一位客人的頭上長了一塊癬,有時候很癢,這位客人就在吃飯時隨手拿起餐廳的叉子去撓頭。在這艘龐然大物裡,70歲以上的老年人佔去一半人數,最年長的乘客88歲,最小的乘客只有12個月。他們涉及的領域涵蓋了這個國家最醒目的一些職業:國企退休員工、私企老闆、醫生、詩人、攝影家、作家、企業家、畫家、歌唱家、古玩家、金融家、選秀歌手、名模等等,其中商人佔了大多數,而商人中絕大部分是做房地產出身的。

「船上的酸人太多了。」廖耀宗對此不屑一顧,「很多人不過是給自己的頭銜前邊增加一個『環球』的稱號而已。」他靠著桌子,微瞇著眼睛冷眼旁觀著這艘船。已經接近午夜零點,中廳空無一人。船還沒有起航,隨著碼頭的海浪像搖籃一般輕柔地搖擺。

第二天一早,我醒來時已經9點。掀開窗簾,船還停在雅典的碼頭。在第二層「甜蜜生活」大廳,人聲嘈雜,中廳的沙發上擠滿了人,氣氛有些緊張。八個服務員脊背挺得僵直,表情緊張地並排站在前台,為湧上來質詢的客人解釋:「技術原因。」

「到底是什麼技術原因,你給我說清楚!」一位年齡較大的男士用手指著一位中國籍服務員,指頭幾乎要碰到她的鼻尖了。小姑娘的臉瞬間漲紅,鼻尖滲出細密的汗珠。船上有833名工作人員,來自29個國家,其中中國員工有160人。幾位穿著工作制服的意大利人站在酒廊旁邊焦急地談論著什麼。

為了平息旅客的不滿,歌詩達號29號當天為中國客人們安排了免費的岸上游項目。上午10點半,客人們在碼頭乘坐訂好的大巴前往雅典市區。

由於這是個臨時決定,臨時安排的導遊小姑娘英語不太好,也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一路上解說起來有些侷促。在大巴車上,一位男遊客手裡拿著一沓打印好的攻略,不停地打斷她,為她糾正一些小失誤。

「停!停!停!」一位短髮中年女客人突然站起來大聲打斷小姑娘,對車上其他人說:「導遊偷工減料了!沒有翻譯完整。」她站起來走到車子的前端,用一隻手指著雅典當地的女導遊,另一隻手指著小姑娘說:「這樣,你說一句,你翻譯一句。」

小姑娘有些尷尬,一緊張又把籃球館(Basketball)翻成了足球館(Football),那位男遊客依舊大聲糾正她說:「又說錯了!」車上的人哄地一下笑了起來,儘管這笑聲有些嘲弄這位男遊客,但小姑娘更加尷尬了,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小步,把臉藏在座椅靠背的後邊,車上的人看不到她的表情了。

而在雅典衛城的腳下,另一群中國人被一道簡單的數學題給難住了。

廖耀宗選擇了自由行,他下船的時候遇到了另外5個乘客,於是6個人決定包一輛出租車一起遊覽,一共70歐元,每人平均約出12歐元。正要出發,船上另一位阿姨也想加入,一共7個人,於是出租車司機把價格提高到了80歐元。

問題來了,請問現在每人該出多少錢?80歐元除以7等於11.4歐元。錯了。這位阿姨給出了不同的答案,她是這樣算的:原來6人70歐元,每人出12歐元,現在只增加了一個人,並未增加其他人的成本,而價格只提高了10歐元,所以多出的10元由她來出,其餘人仍然每人出12歐元。

兩種方案,這位阿姨所承擔的成本只少出了1.4歐元,不到人民幣10塊錢,但為了破解這道數學難題,7個人花了半個小時。最終廖耀宗和其他船員退讓了。

傍晚回到船上時,我的房間裡收到了一封通知:船修好了,明天早上前往聖托裡尼。一場小風波終於平息了。

在郵輪上,你經常能聽到這樣的對話:「我們在紐約買的裸鑽真是太便宜了……」,「我家裡那好幾塊OMG手錶,保養一次就得不少錢……」,「我們這次本來想帶個保姆上來的……」

電影泰坦尼克號裡提到的「New Money」之間的較量總在暗暗進行。誰在酒吧的消費排名第一?誰在賭場玩多大的?誰的相機是徠卡的?誰住的是頂級奢華全景陽台海景套房?誰今天去岸上遊覽時買了哪款奢侈品?在船上,彷彿有一個無形的排行榜,而誰今天又不幸地跌出了這張榜單。

每個乘客花15萬買到的只是一張船票的價格,其他各種消費需要自己另付。比如每個靠岸城市的岸上游價格、晚上酒吧的消費、互聯網服務、咖啡廳、免稅店、賭場以及健身美容SPA等等。

中國乘客似乎既闊綽又節儉。船上的互聯網WIFI套餐分為幾種,他們很快選出了最划算的100美金套餐。同時,為了節省流量,很多人寧願等著去岸上或碼頭找免費的WIFI上網。

房間裡的瓶裝飲用水價格通常在5美金左右,有些客人會去自助餐廳接免費的水回房,或者從岸上想方設法帶回幾瓶水來。船上組織了需要付十幾美金的品酒會,去參加的人寥寥無幾,但如果是免費活動,卻又被擠破了頭。有人在卡魯索劇院看劇或者表演時把手機或雨傘落在那裡了,卻從不見撿到的人去前台歸還。

更多客人的投訴,集中在不合口味的飲食、各種服務的瑕疵上。位於第二層甲板「甜蜜生活」的前台,成了矛盾的集中爆發地。

不過,還有一種投訴超越了這些層面。就在24小時之前,80歲的上海退休教師嚴先生義正詞嚴地從房間衝到了前台。讓嚴先生感到不滿的是,船上的電視節目中播放了海外一個脫口秀節目,其中抨擊了中國的政體與現狀等。

「我不能容忍!」嚴先生和老伴兒拉著我坐在3層甲板的弗洛裡安咖啡廳說,「他們有什麼資格評價中國的政體和現狀?我們現在有錢出來環遊世界,還不是因為中國經濟繁榮,祖國強大了嗎?」嚴先生有點激動,嗓門提高了幾度。

真正的弗洛裡安咖啡館(Caffe Florian)創建於1720年的威尼斯聖馬可廣場,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咖啡館之一,據說海明威也曾在那裡流連。「小點兒聲,小點兒聲。」嚴先生今年76歲的老伴兒不時地扯一下他的衣角,提醒說,「公共場合說話小點兒聲,不要打擾別人。」

嚴先生聯合了幾個老同志一起去前台投訴了好幾次,「中國人不能再被外國人欺負。」他說。幾個小時之後,這檔節目終於停播了。「我們勝利了!」在走廊裡,嚴先生和另外幾個老同志激動地握手慶祝。

嚴先生和老伴兒退休之後一直熱衷於旅行,也是資深的郵輪遊玩家,可以輕鬆對比出公主郵輪與此次歌詩達郵輪的優劣以及服務的細微差別。

1998年香港剛剛回歸時,嚴先生和老伴兒去香港旅遊,覺得維多利亞港的燈火輝煌,簡直是另一個繁華世界。而這一次環球旅行經過香港時,嚴先生有了新的感受:「維多利亞港也不過就是那樣嘛,看起來那麼小,我們上海的外灘也不亞於他們呀。」

嚴先生還特意和一位香港當地麵館的女老闆聊起來,「香港回歸以後怎麼樣?你們支持『占中』運動嗎?」他問。「不支持啊,家裡小孩聽了別人的話出去鬧事,我擔心死了,餐廳的生意也受到損失,差點關門。」聽到女老闆這麼回答,嚴先生感到很欣慰。

2006年,受簽證和收入以及假期等因素影響,中國出境游乘客還不多,在法國的一家酒店裡,嚴先生甚至被服務員誤以為是日本人。2012年,嚴先生第一次辦理簽證參加郵輪旅行,當時的簽證制度極為嚴苛麻煩,不僅需要出示兩位的結婚證,還需要去公正。那時候,中國還沒有長途郵輪旅行產品,兩人只好飛到歐洲和美國去乘坐郵輪。

「人家歐美的車都是讓人的,他們一點兒也不著急,從來不和行人搶路。」嚴先生說。「歐洲人也不存錢,他們的社保制度有保障。」老伴兒補充。

在郵輪上的各種八卦調劑中,有兩段羅曼史流傳甚廣。

第一段是關於Summer女士和船上的意大利鋼琴師盧西亞諾。船上的一個小姑娘跟我發誓說她看到了兩人在日光甲板上手拉手,但兩位男女主角跟我發誓說他們並沒有拉手。

Summer今年52歲,來自中國四川。她頭髮卷卷,總是笑瞇瞇的。「多麼詩意,一艘船就這麼慢慢地繞著地球轉一圈。」她瞇著眼睛,手指輕輕地在空中劃了一個圓圈兒。

她是1978年恢復高考後的第一批大學生。1988年,海南獨立建省,Summer放棄了每個月100元的工資和單位分房的優厚待遇,決定和男朋友一起隨著中國的20萬大學生去海南闖蕩一番,兩個人約好:「至死不回頭」。

Summer見證了90年代海南炒地皮的瘋狂。連街邊不認字的賣檳榔的老太婆都能掏出一張紅線圖(賣地皮的官方文件),把一塊已經轉手了五六次的地皮以上百萬上千萬的價格向路人兜售。每次有人去看地,她們就帶著對方到海邊指著茫茫大海說:「這裡就是未來要填海造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