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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從那時開始,菅浩棟把心思都花在了電影上。他覺得這輩子就該幹這個。聊到那次算命,他總結說:「老天知道你是什麼命,出生的時候,你這輩子該幹啥就注定了,只是你自己可能不知道。」菅浩棟自己是知道的。

迷上拍電影後,菅浩棟一直想知道,真正的劇組到底是怎麼拍戲的。2012年,大二暑假,菅浩棟和常標坐上火車,第一次去了北京。臨行前,在網上,他們看到一個影視城招聘群眾演員,就忙不迭地報了名。臨走時,菅浩棟問家裡要了一千塊錢。

影視城在北京偏僻的郊區。劇組收了每人三百塊押金,就把他們帶到了宿舍。和想像中不同,宿舍是低矮的臨時板房,只有地鋪,北京的夏天三十多度,板房裡連空調都沒有。十幾個人住一間屋子,全是社會閒雜人員。菅浩棟覺得,像是進了傳銷組織。為了學電影,菅浩棟願意吃苦,但白天拍戲時,他發現劇組也很不正規,就連盒飯也潦草得不行。待了幾天,兩人要求退押金,卻被告知,必須做滿一個月。他們意識到,可能上當了,這是個騙錢的假劇組。

趁著夜裡,他們背著包,狼狽地逃了出來。身上的錢不多,維持不了太久,但沒學到拍戲,菅浩棟不願灰溜溜地回大同。焦躁地在北京逗留了幾天,菅浩棟聯繫到一個在製片廠工作的遠房親戚,雖然多年沒聯繫,但為了學戲,他厚起臉皮,請對方幫忙。親戚介紹他們進了一個真劇組,任務是在片場看管槍支道具。除此之外,還有劇組的賓館可住,標準間,有空調,菅浩棟覺得,一下子從地獄進了天堂。在片場,他一絲不苟地完成任務,借一切空閒觀察著。待了二十天,該回大同了,劇組給他們每人五百塊酬勞,算是回程路費。

此行菅浩棟除了見識到真劇組,還有一大體會——拍電影非常燒錢。回到大同,他已經讀到大三,採礦專科班馬上畢業,沒過幾個月,山西的大小煤礦就來招聘了。菅浩棟想接著拍電影,不想去煤礦做工人。當初他從中專升到大學,就是因為不想挖礦,折騰一圈,更不想走回頭路。也在此時,他開始構思下一部電影,一部不被團委書記審查的,反映農村現實的劇情片。

可是拍電影需要錢。除了採礦,菅浩棟想不出其他賺錢辦法。起初他猶豫著,遲遲不參加應聘,直到過了春天,招聘的企業越來越少,班裡同學已經簽了大小煤礦,家裡也催得緊,菅浩棟只好妥協。他開始畢業實習,並和位於長治的潞安煤礦簽了勞動合同。

2013年夏天,菅浩棟離開大同,第一次到長治。潞安煤礦盤踞在長治遠郊,像一頭沉默的黑色巨獸。礦井外面刻著四個大字:安全為天。菅浩棟吃飽了飯,換上黑色制服,戴上口罩、安全帽和礦燈,背上器械,坐進纜車,豎直下落,向著地下453米的黑色世界搖晃而去。

煤礦無處不在,似乎是菅浩棟生來就躲不過的囚籠。在菅浩棟老家河曲縣,也遍佈著大小煤礦。他的父親下井二十多年,半生辛苦,卻很早也要求兒子去讀中專學採礦——在他們看來,生在山西的小村子,就是該吃下井挖煤的飯碗,天經地義。老家坪山村裡,因為挖煤,地勢已有下陷,煤挖完了,沒有活兒干,村子裡年輕人爭相外出打工。

如父親期待的,菅浩棟終於成了煤礦工人。但他不喜歡「工人」這個身份。臨畢業前,一個學妹曾和菅浩棟有過一段戀愛,但來煤礦之後一個月,對方提出了分手,理由是父母不同意。除了工人身份,菅浩棟也在意自己的大專學歷。他說,在礦上,專科生就是工人,本科生就是幹部,永遠不一樣。

潞安煤礦在郊區王莊,交通閉塞,坐公交到市中心要一個多小時。剛來工作,有人就在網上建了個「王莊煤礦青年男女交友群」。菅浩棟被拉進群,但他從不發言。下井回來,睡醒了,室友張瑞強最喜歡的事情就是拿著手機一直「搖一搖」,終於搖到了一個女朋友,直到談婚論嫁。但菅浩棟不管這些,自顧自寫劇本,跟網上朋友聊電影。他不打算在煤礦和任何女孩發生瓜葛,「我只是來賺錢的,沒打算留在這,要是和人好,那不是坑人嗎?」下井回來,躺在床上,他喜歡聽崔健的歌,《一無所有》、《出走》、《假行僧》。其中,《假行僧》裡的一句,正是他的想法:「我不想留在一個地方,也不願有人跟隨」。

他的業餘時間用在電影上,有時在群裡聊劇本,有時是一個人去網吧,逢假期又去過一次北京,幾次大同。無一例外,都是去找拍電影的朋友。他很少去市裡,少有的一次,是崔健的《藍色骨頭》上映那天,菅浩棟去了市裡電影院,他記得清楚,全場只有三個觀眾。他的一切活動幾乎都圍繞著電影。

在礦上,菅浩棟一週三班倒,下井的時間分別是中午12點、下午6點和午夜12點,每次要待12個小時。有時,他下井前買一點火腿腸和方便麵,餓了就吃幾口,越快越好,吃慢了,吃進去的煤塵就多。井下的一切是黑色的,煤塵統治世界,相隔一米,兩個人只能看見頭上的礦燈。下井時,菅浩棟背著幾樣器械,長的接近五米,短的也有兩米,加在一起百十斤重,扛在肩上直打晃,像喝醉酒的人走不了直線。在井下,菅浩棟給礦壁打眼。採礦車往前推進,菅浩棟跟在後面,往牆上鑿出兩米深的眼,把長矛一樣的鐵管插進去,砸上鐵網,避免礦壁坍塌。

菅浩棟第一次下井是2013年9月,從夜裡12點干到第二天中午,他回到宿舍,母親菅采連打來電話,他張開嘴,攢攢勁,努力說了一句,媽,我好累。菅采連一聽就哭了。

菅浩棟連哭的力氣也沒有,倒頭就睡。工作第一個月,有人作業時掉了手指,工作兩個月,一起應聘的有人辭職走了。但菅浩棟不能走,為了攢錢,他一直堅持了15個月,經常每個月下井23天以上,在潞安煤礦,這是年輕人裡少有的高出勤率。每個月收入是六千塊,菅浩棟都分成兩份,三千留給自己花,三千轉給母親保管。

2014年底,他攢下了四萬多塊錢。那個時刻終於來了。菅浩棟從煤礦請假,離開了長治。

在山西省河曲縣坪山鄉,年輕人都在往外走,菅浩棟卻回來了。他給新電影取名《光盲》。電影說了村子裡一個盲人的故事,他在外打工多年,回到村子時卻發現鄉野衰敗,土地因煤礦而塌陷,自己的老宅已成危房,無所適從。

故事主角的原型叫菅廣順,六十多歲,年輕時在工地上砸傷了頭,成了盲人,只好去太原學按摩,一幹就是四十年。但眼盲的菅廣順卻是村裡少有見到了大世界的人。早年,菅浩棟還小,每到春節,總喜歡去找回家的菅廣順聊幾句,從他口裡,想像從未見過的遠方城市。前幾年,菅廣順從太原回了坪山鄉。

這個故事在菅浩棟的腦子裡盤旋幾年了。自從去大同讀書,每次回家,他見到的故鄉日漸凋零,好像一切都被煤車挖走了。離家的時間越久,回家時,就越像個闖入者。菅浩棟擔心,故鄉終將消失,他能做的只有把一切拍下來。

劇組一共13個人,除了舊友常標等幾個喜歡拍電影的朋友,還有幾個編導專業的學生,聽說有人自費在山村拍電影,坐上火車就趕過來了。十多個人在河曲縣城匯合,坐大巴進了村。為了節約成本,菅浩棟把家裡三間房子收拾出來,找出所有被子,十幾個人擠在三個大炕上。劇組伙食由母親菅采連負責,每天早晨6點不到,她就煮飯做菜,一天三頓。

2015年3月,《光盲》正式開機。第一天開拍,菅浩棟在家門口舉行開機儀式。菅采連搬出結婚時的嫁妝,上了香,一邊鞠躬一邊祈禱,祝兒子一切順利,夢想成真。

離開潞安煤礦,菅浩棟形如自己是「從監獄裡逃出來的囚犯」,一年多的計劃付諸實施,他沉浸在緊張和興奮裡。每次試聽背景音樂,剛把耳機戴上,他就手舞足蹈搖頭晃腦,像進入另一個世界。拍攝之初,他舉起酒杯帶著整個劇組喊加油,但心裡滿是忐忑。開機前一夜,他根本睡不著,擔心電影會因各種原因失敗——菅廣順是臨時演員,又是盲人,如果中途不能堅持,劇情就全黃了;劇組都是年輕人,大學生為主,熱情地參與可能只是一時興奮,第一次合作,如果中間鬧了矛盾,可能分崩離析;村裡條件差,如果拍攝太久,城裡來的人能不能一直堅持,也令人擔憂。

電影的絕大部分情節都真實存在。除了菅廣順的本色出演,其他角色都是村民臨時客串。大部分村民聽說要演維權的情節,擺擺手就不接話了。菅浩棟不敢把真實劇情告訴村民,拍到哪兒,臨時演員就找到哪兒。電影拍到一半,因為沒有合適人選,他和父母也上陣了。幾個場景都是在自己家裡。有人勸誡菅采連,兒子瞎折騰,最後可能是一場空。菅采連嘴上笑呵呵應付,卻並不理會他們:「我兒子不賭博不吸毒,想走自己的路,怎麼就是一場空了?」

無論劇情設置還是鏡頭、音樂的使用,菅浩棟只按自己的方式來,劇組人員常有意見,但沒人能說服他。「我不是固執。導演有自己的風格,我只是嚴格按照我的風格來。他們說的如果有道理,我自然會聽。」但在片場以外,菅浩棟盡力地照顧劇組感受。他本來不怎麼喝茶,這次為了緩解劇組壓力,從北京特意買了茶葉,每晚泡上,整個劇組圍著喝。

拍攝原計劃二十天,但實際速度快得多,只用了十天,電影就拍到了結局。和主要情節基本寫實不同,菅浩棟虛構了電影的結尾——盲人生病,到城裡醫院住了一段時間。當他病癒再回到村口時,卻發現故鄉已經搬遷,整個村子不知所蹤,取而代之的,只有一片黑壓壓的煤礦。

菅浩棟用一個長鏡頭注視著這片土地:菅廣順下了麵包車,拄著枴杖,一個人在電影字幕裡落寞地走向遠方。

「你相信命運嗎?」講算命故事前,菅浩棟先問了我這麼一句。他直視著我,等待答案。我們當時坐在公交車裡,前排乘客聽見這個發問,扭過頭來,瞥了我們一眼。菅浩棟不理睬這些。

這時,距離他的電影殺青已經三個月。雖然積蓄所剩無幾,劇組解散時,菅浩棟仍給每個人發了兩百塊錢,作為象徵性的酬勞。隨後他帶著素材,先去北京待了一個月,找朋友協助做後期剪輯。他住進北京褡褳坡的一間地下室,一個月租金600塊。外面春光明媚,地下室裡卻冷得打哆嗦。後期初步做完,剪出的片子124分鐘。朋友大都覺得太長,提議剪到90分鐘左右,菅浩棟拒絕了,他認為許多緩慢的長鏡頭是必要的,「如果是畫面來回切換,那麼觀眾只是旁觀者,只有我這樣的長鏡頭,才能有代入感。」

菅浩棟對這部電影充滿期待。依循著賈樟柯的模式,他決定把《光盲》送往電影節。他一口氣報了九個國內外的電影節,光報名費就花了三千多塊。其中,國外的電影節有五個:威尼斯、洛迦諾、溫哥華、多倫多和釜山。他覺得,自己的優勢是題材獨特:「我拍的是農村紀實題材,通過農村盲人的眼睛看農村的變化,這個題材,此前我知道的,只有婁燁的《推拿》。」

如果真在國外的電影節上拿了獎,他可能得出國,但他還從沒有辦過護照。2015年6月,半年沒上班的菅浩棟回到煤礦,為出國的這個「可能」做準備。

我見到他這天是週末。菅浩棟在煤礦已經待了四五天,辦護照需要的戶口手續差最後一個章沒蓋,但因為煤礦領導不在,手續卡住了。在微信朋友圈裡,菅浩棟很鬱悶:「想像《天注定》裡大海那般拿著獵槍也來一場暴力。」躺在賓館床上,他刷著微博,等待一個國內電影節公佈初選名單。

在菅浩棟報名的九個電影節裡,最早公佈名單的是中國的「First青年電影節」,官方微博上,主辦方貼出的公佈時間是6月14日。當天凌晨12點剛過,菅浩棟正和我說著話,突然抓起手機,看了一眼微博,隨後自嘲:「還沒出來。他們說是14號,我還以為過了零點就有。」放下手機他又說,因為風格不合適,評選規則也不太合理,他對國內獎項不抱希望。但第二天上午,他仍不時看著微博。過了中午,我們去吃飯,一直話多的他沉默著,不再看手機。我問他結果如何,他說,名單一個小時前就出來了,沒入選。「他們側重的確實不是我的類型,」他一邊說一邊習慣性地抖腿,「還是等國外的吧。」

吃完飯,我們坐上公交車,去他的宿舍收拾行李。公交車上,菅浩棟半天不說話,但一開口就跟我分析落選原因:「我的題材有批判性,反映的是農村現狀,對政府不好看,所以沒戲。」分析到最後,他又重複了幾句對國外獎項的期待:「看看國外的吧。」

宿舍裡剩下的東西不多了,菅浩棟打開鎖住的衣櫃,把一台相機拿出來,拆開檢查一下,又裝好,塞進書包。陽台上還曬著晾了很久的兩件衣物,他從晾衣架摘下來,在手上拍打著。迎著陽光,衣物上落下灰塵,他在手上團幾下,也塞進了書包。陽台的角落裡堆著下井的工作服,全被染成黑色。旁邊放著一個軍用水壺,包著塑料袋,也是通體黑色。菅浩棟拿起水壺,演示了一下自己在井下喝水的動作,告訴我,喝的時候越快越好,不然,嘴裡全是煤塵。

臨走時,樓層的管理員阿姨特意守在樓梯口,欲言又止,等我們下了半層樓梯,才朝菅浩棟喊了一句:「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