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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只願俠夢不要醒

採訪_葉三

得知《俠隱》的作者張北海常居紐約時,我非常驚訝。在我的想像中,能寫出那般純正京味兒文字的人,必著長袍,喝豆汁就焦圈,每天在什剎海邊轉悠,且最早生於1920年。

而張北海,卻是個被稱為「老嬉皮」的人。他1936年生於北平,新中國成立那年遷居台灣,三十多歲起定居紐約。看老照片,他仔褲長髮,墨鏡單肩包,從而立到耳順,過了「隨心所欲不逾規」,仍活脫是陳升《老嬉皮》中所說的那個遊蕩在百老匯的浪子——「訝異你說走了半生的路程,卻夢想醉臥在包厘街頭」。

張北海寫了幾十年的散文,從迪斯尼樂園到牛仔褲,一篇篇如光怪陸離的碎片,拼出了一個活潑的美國。58歲那年一場闌尾炎手術後,張北海回到北京,開始為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搜集資料。八年後,25萬字的《俠隱》完成。被文壇名家鍾阿城、王安憶、王德威、張大春等盛讚。而後,張北海不再寫小說,仍居於紐約,書寫美國。

2015年,張北海的散文集結為《一瓢紐約》,在中國大陸出版。導演姜文則將把《俠隱》搬上大銀幕,成為其「北洋三部曲」的終結篇。

為採訪張北海,我聯繫上了《一瓢紐約》的責編。得知老先生將手寫回復我的問題時,我一點也不驚訝。郵件發出,一周無訊息,責編笑說:「先生不知仙遊何方。」又一周後,一篇措辭極典雅的英文郵件到達我的郵箱。又若干時日,我收到了十一頁稿紙合照而成的PDF文件,老先生仍用繁體字,鋼筆書寫,字體圓熟瀟灑。

在最後一封郵件中,張北海謙遜地婉拒了我將手稿作為配圖的要求,他建議我放照片,「讓大家看看半個世紀前的我。」今年秋天,他將再一次造訪北京,他說,除了羊蠍子,他會去嘗嘗北京其他的「偉大發明」。

訪談:

正午:您生於北京,十三歲即移居台灣,現在回憶起來,童年時的北京是什麼樣子的?

張北海:記憶中的北京和童年,是相當美好的北京和童年,只是我不到一歲就全面抗戰,所以我母親說,「可惜文藝(本名)錯過了好日子」。

五歲之前,還有點印象的只是吃,至於「市容」,也只是跟著大人逛的一些景觀。另外是環城電車、東四牌樓及其一角高高在上的交通警察亭子,胡同口兒上的洋車,西直門內運煤的駱駝隊,夜晚的叫賣聲,和一些年節景象。

我也在天津上過學,除了吃的以外,印象最深的是那些過海河大橋的三輪車,上橋坡的時候是倒著騎。

正午:在北京和台灣,您均就讀於美國學校,這樣的啟蒙給您的文字及文學觀念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

張北海:當然是從小就有機會接觸到一點點西方世界。至於文學觀念,說來好笑,我是從當時令我著迷的中國「小人書」和美國的comics(編者註:漫畫)開始的。直到抗戰勝利我回到北平,才開始閱讀一些「小人書」和comics所根據的原著,從西遊水滸三國紅樓夢等等到《聖經》故事,馬克·吐溫,狄更斯,《基督山恩仇記》等等。但是讓我在此補充一句,當年美國comics,現早已升級而有了一個漂亮成熟的名稱:graphic novel(編者註:圖像小說)。

正午:在書中,您曾提到過父親因不屈日本侵略軍而全家受到迫害,《俠隱》的時間背景也被設置為1937年,這段童年經歷是否成為了《俠隱》的寫作契機之一?

張北海:小說背景設在1936—1937年,倒不是因為家庭受到威脅(當然有),而是因為故事主題,即俠的終結與老北京的消逝,無論這一設想在歷史上成立與否。但書中藍青峰一家上下,是有不少我家的影子。

正午:您為何會選擇文學作為主修專業?當初有當個偉大作家的志願嗎?

張北海:當年台灣的大學聯考,我被分到師範大學英語系,之後來美,也選了比較文學。但我早就意識到,我不是一個搞學問的,更沒有做學者的興趣或意願,所以碩士之後即中途退學。

同時,我也沒想到要當作家,更別提偉大作家。我開始寫作純屬偶然,1974年應香港《七十年代》主編之約,先不定期,稍後定期撰寫專欄而開始。所以鄭愁予為我寫的一首現代詩中就說「著作隨緣卻無需等身」。

正午:在定居紐約之前,您在台灣度過了青春時代,也曾經歷了那片土地上的種種變遷,您可曾想過以此為背景寫一部小說?

張北海:沒有。我也不想再寫小說。至於台灣和之後在美國的個人經歷和感受,我還沒去想是否要寫。

正午:您曾說過研讀紐約史是為了更好地書寫那座城市,您的幾本散文著作也的確縱深入歷史和文化,將紐約描述得生動又深刻,那麼,為何對北京(北平)的書寫,您選擇了長篇小說這一形式?

張北海:我想是因為我對紐約或美國的認識還不夠。紐約是個大碼頭,我只能拜。這也或許是為什麼王德威教授會說,「多年以來,張北海以有關紐約生活的散文享譽海外,然而他執筆創作首部長篇小說時,這位老紐約,卻必須回到老北京」。

正午:您在《俠隱》中塑造的那座「傳統和現代,市井和江湖,最中國的和最西洋的,最平常的和最傳奇的,熔為一爐,雜糅共處」的北平是您精神上的故鄉嗎?1974年您第一次回到北京時,這座城市給您的印象又是什麼樣的?

張北海:北京是我的精神故鄉嗎?硬要說的話,可能是吧。但是我1974年第一次回北京,立刻感到「故鄉」人事皆非。我當然明白,天下人與事,都因歲月而物換星移。所以,北京是我的精神故鄉嗎?算它是吧!

正午:您曾笑言「長篇寫作是一部辛酸史」,在《俠隱》歷時六年的寫作中,您遇到過瓶頸嗎?曾想過放棄嗎?

張北海:不要說長篇小說會遇到瓶頸,連我寫紐約的幾千字散文,都會遇到。在此時此刻,寫作者都需設法突破,且各自有各自的辦法。而突破不了的,你我也就看不到此人的作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