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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到6月份,小河發現自己是帶著一種「獵奇的心理」在選擇人物,以至於幾個「肖像」或者代表了某一社會階層,或者有某些不同於眾人的明顯特徵,而小河最初的設想,是給一個「普通人」寫歌。他發覺自己下意識地把普通人「分了等級」,覺得邊緣化的人才是普通人,這「很可怕」。

因此在8月,他從來信裡選出了王若珊,一個看上去很「普通」的年輕人。

王若珊1991年出生在北京,是中國傳媒大學動畫系的大二學生,喜歡參加快閃,隨身攜帶速寫本畫畫。她熱愛動畫,總會冒出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比如人為什麼悲傷的時候會流眼淚,什麼使心臟在跳什麼又使心臟不跳了。她皮膚黑黑的,有些嬰兒肥,說話聲音是北方女孩特有的高亢。讓她變得顯眼的,是兩條烏黑油亮的長辮,梳得高高的紮在腦瓜兩邊,酷似動漫裡美少女的造型。

王若珊和小河見面的時候,才19歲。她嚇了一跳。小河拄了一副枴杖,走路一瘸一拐。她心想:「這大爺,怎麼是個殘疾人啊。」

小河的腳後跟是在演出中摔碎的。

那次,小河和樂評人顏峻一起辦了一次裝置展覽。展覽期間,主辦方邀請小河進行音樂表演。演出中,小河爬上兩米高的檯子,背著吉他,打算往下跳——那段時間,富士康工人跳樓事件正是社會關注的熱點。臨跳前,他問觀眾:「你猜,跳樓的人在起跳後腦子裡想的是什麼?一會兒在空中我就會唱我想到的。」他開始起跳,時間太短,他只顧著彈吉他、唱歌,忘了膝蓋打彎,一下子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好久沒爬起來——兩隻腳的腳後跟粉碎性骨折。觀眾邊鼓掌邊評論:「看,裝得好像。」

小河在空中唱的那句話是:「我後悔了,我後悔了。」

事實上,小河很少乖乖地演唱一首歌。他最喜歡琢磨的就是如何別出心裁地演奏同一首歌曲。1999年,小河組了樂隊「美好藥店」,自己作為主唱。他引用了尼采的一句話來解釋這支樂隊:「我們想成為自身的實驗和被實驗的動物。」2000年,薩克斯手李鐵橋加入樂隊。他和小河第一次見面時說:「要做一種更自由的實驗的即興的音樂。」小河說,他也是這麼想的。

一個月之後,「美好藥店」開始演出。演出前,大伙很興奮,強烈的表演慾望堵在五臟六腑,等著發洩。上了台,李鐵橋開始大段地即興solo,跟排練的時候差別很大。演完,李鐵橋很不好意思。小河說,沒事沒事。過幾天,顏峻在《通俗歌曲》雜誌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噪音合作三傑,『木推瓜』、『廢墟』和『美好藥店』,新加入的『美好藥店』薩克斯手大段即興solo。」李鐵橋感到挺意外的:「第一次演很激動,沒想到被誇了一下。」

在「美好藥店」階段,小河乖戾、怪誕,每次演出都像在做實驗。他把頭髮剃了,只在髮際線前邊留了一圈頭髮,眉毛剃了右邊留了左邊,鬍子則留了另一邊,右邊耳朵上掛了一個自行車交稅的稅牌,整個人乍一看有點說不出的擰巴。他著迷於生活中的戲劇性,並把這種戲劇性帶來的張力加入音樂中。「美好藥店」和他一樣,看上去十分不對勁。有時,他們穿病號服坐在馬桶上演,又或者每個人頭上戴了一個紙糊的鳥籠。有一次,在杭州,樂隊每個人買了一個紹興的氈帽,五個人用氈帽把臉全部套住,蒙面演了一整場。「美好藥店」的演出,沒有一場是重複的。

這些把戲都是小河想出來的。「美好藥店一直在創新,包括所有形式上,野心顯而易見,就是區別於所有的風格從而載入史冊。」小河說。樂評人張曉舟在一篇文章中這樣評價:「把民謠玩得不太像民謠,把搖滾玩得不太像搖滾,把音樂玩得不太像音樂……這不是嚴格意義的實驗音樂,是一種妙趣橫生的實驗精神,一種『不一樣』、『更好玩』的驚奇和魅惑……不同於一般搖滾樂手在舞台上發洩式的演出,小河很早形成了一種自覺的表演意識和對在舞台上對觀眾的掌控。」

「他是一個很偉大的表演者。我認為這是一個好的音樂家應該具備的,不是假的裝模作樣,而是如何在舞台上把自己最好的東西傳達出去。他從很早就知道這個東西很重要,很多樂手包括木推瓜,只專注在音樂本身這塊,但在表演上是缺乏的。」宋雨喆說。2000年,他組了一個叫「木推瓜」的另類搖滾樂隊,和「美好藥店」是兄弟樂隊,他喜歡在歌詞中編織一些政治隱喻的元素,相對於美好藥店,木推瓜則擺出了更為直接的反抗姿態。

在一首叫《走神》的歌裡,小河諷刺了那種程式化的主流搖滾樂手:「有個老的搖滾樂隊的主唱,每次唱完一句就要突然離開話筒,然後整個身體都像散掉一樣在舞台上瘋狂地甩.....他的貝司手有一點走神,這讓我覺得他的技術非常的好,我也應該讓我的貝司手走點神,因為他走神的時候,看上去像一個,活著的人。」

小河後來解釋,很多人先模仿西方的形式,然後把自己的情緒貼上去,但對他來說,這樣的音樂不是從骨子裡生長出來的,「你會覺得害臊、遺憾,我就想我要拋棄之前的我知道的所有束縛和形式,看看能不能有一種音樂是從自己的感覺裡創造出來的,哪怕很生硬,很怪誕。」

2001年,在五道口的開心樂園,「痛苦的信仰」樂隊的高虎攛掇了幾個樂隊一起演出,有「美好藥店」、「舌頭」、「木推瓜」、「廢墟」等。那是一個溜冰場改造的簡陋酒吧,需要穿過一道鐵路和一條巷子才能找到。巷子口砌了一排平房,稀稀落落站著一些小姐。酒吧老闆是個有風情的中年女人,喜歡和小伙子們打情罵俏。演出前,李鐵橋喝了啤酒,想上廁所,小河把他拽住:「別尿,咱們演出的時候在台上尿。」

「你要幹嗎?」

「今天我要在台上拉屎,你就在台上尿吧。」

「你真的假的。」

「我當然是真的了。你就這樣,憋住。」小河說。

開場,顏峻先登了台。他對著麥克風,念了一段新出台的演出管理條例:演出過程當中不准有裸體、黃色的行為.…….小河站在旁邊,把褲子脫了下來。

李鐵橋想,第一次當眾撒尿,可能會緊張尿不出來。他找人借了一副墨鏡把眼睛遮住。小河對著一個啤酒瓶先尿,隨後麥子接過啤酒瓶把尿喝了下去。接著,小河展開一張畫布,蹲在畫布上拉屎。拉完以後,用手指在畫布上開始作畫。李鐵橋也被帶動,決定接續小河的表演。那次他們身上套了一個麻袋作為演出服,於是他一手拿著薩克斯一手撩起麻袋,開始撒尿。瞬間,很多閃光燈對著他卡卡卡,他想反正戴著墨鏡,於是兩眼一閉,繼續尿,時長一分鐘。

這些看上去有些粗俗的舉動,當晚看起來一點兒也不違和。2000年左右,北京的地下音樂暗流湧動,各種風格開始出現,朋克、重金屬、實驗搖滾、噪音。這些樂隊基本沒有大型演出的機會,只能在北京幾個固定的酒吧演出,票價一般不超三十,大部分免費觀看,演出的設備很差,但現場氛圍熱烈,像一場集體的釋放。這些樂手大多是70後出生的外地年輕人,從四面八方來到北京,有太多的情緒和想法需要通過音樂表達。

2005年,李鐵橋離開中國,去了奧斯陸。拉手風琴的張瑋瑋加入樂隊。小河和他聊天:「人一定要解放。不光解放自己的思想、觀念,還要解放自己的身體。」

2010年夏天的那個早上,當王若珊見到小河時,小河就因為解放身體而「殘疾」了。

「你是寫歌的嗎?」王若珊問。

「是。」

「你有樂隊嗎?」

「有啊,叫美好藥店。」

「你腳怎麼弄的?」

「哎呀,太激動了,從樓上跳下來了。」

那天的大部分時間,是王若珊在聊自己的故事。她的父母很早就離婚了,她和媽媽姥姥姥爺一起生活,她最近正忙於給喜歡的男生做一個Flash,作為他的生日禮物。她發愁很多事情:前幾天,姥爺走路歪倒,把盆骨摔碎了;她不是個漂亮女孩,跟男生表白總被拒絕,一輩子嫁不出去怎麼辦呢?更重要的是動畫,她的偶像是畫《三個和尚》的阿達,她想,有一天她也可以畫出那種單純、簡單、能讓全世界看懂的動畫片。小河在旁邊聽得呵呵笑。

和小河見面半年後,王若珊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沉迷在創作中的王若珊,有一天覺得自己悟到了動畫的奧秘:「動畫是在創造生命……就像鯉魚跳龍門一樣,一下子,你就進化了。」她的舉止變得異常,走在路上突然開始唱歌,有時半夜跑出家大叫。媽媽把她送到安定醫院,醫生診斷她是「雙向感情障礙」。

她在醫院待了三周。沒有手機、沒有速寫本,只能帶一本書。每天早晨起床,吃飯,接著去做無抽搐電擊。午飯之後吃藥,護士會檢查她的舌頭底下有沒有藏藥片,吃完藥她就犯困,沒有力氣。她想逃出去,發現門被鎖得死死的,她害怕極了,開始大哭。醫生就用繩子把她綁在床上。一段時間之後,她慢慢懂得怎麼應答醫生的問題,她覺得自己會演戲了。三周之後,她被放了出來,她回家照鏡子,看到自己變得又醜又胖。

臨出院前,醫生對她說:「王若珊,你記住,我知道你是做動畫的,你做的片子很好看。但是人都有個框框,你出了這個框框要麼來我們這兒,要麼去警察局,所以你一定要小心。」

大四那年,王若珊開始準備自己的畢業設計。每天早上10點到晚上9點,她雷打不動地出現在工作室,每天不停地畫畫,最多的時候一天能畫四百多張。一年下來居然畫了一萬多張。她做了一部時長7分鐘的動畫片,叫《電梯口》,講了一個女孩想坐電梯回家,卻因為太善良、不停給人讓路,一直沒有坐上電梯。片子的結尾,她決定爬樓梯,她想總有一個階段是需要爬爬樓梯的。

那個女孩是王若珊送給自己的自畫像。

畢業之後,王若珊進了一家遊戲創業公司。在那兒,她遇見了一個做程序員的四川男孩,他們談起了戀愛。幾個月後,男孩向她求婚了。

到了2015年,有一天,一個叫麻油葉的人微信她:「你好,你還記得五年前要給你寫歌的小河嗎?現在我是給你寫歌的人。」接著,「麻油葉」問了她這幾年的狀況。幾天之後,王若珊很意外地發現,這個人是她非常喜歡的民謠歌手馬頔。

王若珊告訴馬頔,自從2010年那次見面,五年了,她一直沒有見過小河,幾乎快忘了這件事。她說:「請你轉告小河,我已經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