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正午故事2:此地不宜久留 > 第9章 >

第9章

自從2007年畢業以來,我那些做法官的朋友們如今大多已辭職。理由大多相似:沒錢、忙、沒有上升空間、沒有職業尊嚴。

陳靖忠辭職後,發了瘋似的想賺錢,他需要養家,孩子要上學,老婆要買新衣服。在法院工作的那五年,他去超市只挑帶黃色標籤的特價品,從來沒有離開北京旅行,不是沒時間,是真的沒錢。他老罵自己的老婆,不工作還這麼敗家,其實她只是偶爾去動物園批發市場買幾件衣服。他告訴我,他每月工資4200元,每3個月發1500塊錢獎金,年底有1萬元獎金。光是法院給他租的房子,每月就要3000多元房租。他展望了一下未來,即便熬到庭長,每個月也就7000多元工資,哪怕院長也就1萬多元。

宋純峰是在2014年從北京海澱區法院辭職的,他選擇去大公司做法務。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很多,他開玩笑說,剛進法院時,庭長語重心長說,你們好好幹,我們這裡成長得非常快。五年後,一照鏡子,果然成長得快。外面世界的誘惑很大,工作滿五年的法官找個年收入二三十萬的工作並不難。

宋純峰也試圖尋找過法院內部的上升空間,「但中國的現實是,判決書好壞換不來法官的聲譽,更別提經濟利益。」法院內唯一的上升通道,就是官職的變化,幾乎所有還有職業追求的人,都在競爭副庭長,一個庭配備兩到三個副庭長,海澱法院不超過15個庭。但即便競爭上了副庭長,從副庭長到庭長這段路,95%的人走一輩子到達不了。

這些離職的法官們,有人成為公司法務,也有去做律師。法官圈裡把法院稱為「北京律師培訓學校」。儘管法官轉行做律師,有一定的從業限制,但並沒有讓這些辭職者畏難。

「即使後來做了律師,在法庭上被法官呼來喝去,會想起自己曾經也在這麼一個審判崗位,和台上坐著的人曾經一起戰鬥過,但理性想想,也不會後悔。」宋純峰說。法官圈裡,還流傳著一句話:「辭職了的法官沒有一個是後悔的。」

但在這股辭職風潮中,我的法官朋友李君則選擇了另一種需要秘密進行的解決方案:他開始學佛並皈依。最初的原因是工作壓力和感情不順,後來他告訴我,他發覺佛法高級多了。

「佛法要求破我執,原來很多東西我放不下,現在就可以放下了,原來我會覺得我要努力去做,每年拿優秀,往上走,當專家型法官。現在我不會把這些東西看得太重,」李君說,「我說不清楚這是學佛的原因,還是我權衡利弊之後做出的選擇。」

我想起他最初做法官之時,總是半開玩笑展露自己的野心,「我要做個公正無私的好法官」,「我想當院長」。他那時總在尋找正當向上的路徑,遴選高院或者最高院,競聘崗位,但最後都發現此路不通。

在法院,常常有各種關係戶來打招呼,方式千奇百怪,有領導私聊,也有領導在卷宗裡夾紙條要求偏袒的。時間長了,連普通同事都會來打招呼。李君起初置之不理,然後開始困惑。在同學聚會上,他嚴肅地問我們:這該怎麼辦?大家開玩笑讓他守住底線。

但法官們也說,許多案子都是可左可右的,法院內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守住底線。法院的老前輩會告誡新法官,碰到這種困惑,「幫人不害人」。李君為了守住底線,似乎已經斷送了領導的信任。

2016年,中國開始全面推行法院司法改革的員額制,要求法官員額不高於法院工作人員的39%。每個地區根據不同情況調配具體比例。在上海的試點是,法官人數不超過法院人數的33%。這個規定出台後,許多法官將被降級為法官助理,沒有審理案子的資格。李君也開始擔心,他將失去法官這個崗位。

王簫聽說在基層法院內部,只有2013年之前成為法官的人,才有資格去參加這個考試。「我都有點灰心,考了估計也是炮灰。」她說。

在北京,離職的法官們組建了一個微信群,取名「守望的距離」,已經快有500人。這些前法官們在群裡面每天進行業務探討,有群員把大家每天的聊天記錄整理出來,分成各個章節,分別是:股份回購,戶口遷移,合同詐騙,案件的民事保全問題,等等。這些從不後悔離開法院的法官們,似乎只是換了一個身份,繼續守望著法庭。

應受訪者要求,田麗麗、王簫、李君,皆為化名。本文提到的其他法官,皆為真名。

瘋子遇見佛陀

小河的「音樂肖像」

文_李純

小河今年41歲了。他看起來既年輕又蒼老。蒼老的是頭髮,他少白頭,頭髮像一簇雪花。但他的面孔很年輕,有時會突然拿起一副玩具眼鏡扮鬼臉。他穿衣服總是破破爛爛的,由於身板過於精瘦,衣服晃來晃去,走起路來像個出身山野的浪蕩閒人。他說話柔聲細語,碰上熟悉的朋友,會叫「親愛的」、「寶貝」。

十年前,如果你在北京的無名高地或者新豪運酒吧遇見小河,他也許身上貼滿飯盒,正眼也不瞧你,只盯著吉他上的琴弦,然後突然一句嘶吼把你震懾;又或者某個夜晚,在北京的地鐵上,你看見一個人,畫著京劇臉譜,穿著奇怪,正趴在座椅上睡覺,你走過去推他一把,那個人可能就是小河。

那時候的小河,有人說他是個天才,有人說他是個瘋子,但他們都會告訴你:「操,這哥們,就是為音樂而生的。」

關於他的瘋狂,大多數和喝酒有關。而他喝酒幹的事,可以寫成一本荒誕故事集。有一次,小河喝完酒和桌上所有人舌吻了一遍;冬天,他和朋友們喝完酒,帶著所有人把衣服脫光,出去裸奔,回來身上凍得青一塊紫一塊;有一次,他從飯桌突然跑到街上,攔了一輛出租車,把司機拉下來,要和司機跳舞,司機急了要和他打架;還有一次,他突然消失了,後來大伙在飯館後面的草坪上找到了他,「小河你在幹嗎?」「別吵,我在和小草對話呢。」

他的天才,當然是關於音樂。

小河總這樣介紹自己:「小河,原名何國鋒,1975年生於河北邯鄲,是田巧雲和何萍所生的第三個兒子。」1995年,何國鋒在部隊當了三年兵之後,和戰友跑到了北京,組樂隊搞音樂。那時候別人開始叫他「小何」,後來變成了「小河」。小河的音樂難以歸類,民謠、實驗、搖滾、噪音……什麼都有,又什麼都不是。他對自己身上的各種標籤不以為然,常常有意地打破界限,嘗試各種可能,音樂在他身上,像無比認真又無比癲狂的遊戲。

很多人是在三里屯南街的河酒吧認識小河的。在舞台上,小河有一種天賦的掌控力。有時,他先清唱,低低地念,手一伸,喊「一、二、三」。觀眾知道,這個時候樂器要進,大伙就特別high。High了一會兒,他突然停住,又開始念。於是所有人都被調動了起來,沉浸在一種很神奇的快樂當中。有時,他歌唱一個縣城青年的街頭生活,「野孩子」樂隊的手風琴手張瑋瑋說:「他幾乎能把那條街的氛圍唱出來,你能感到那天空氣的溫度、氣味、心情,甚至你那天穿的衣服——你對自己的形象很滿意。」

2010年,小河開始了一項計劃,叫「音樂肖像」。每個月,他去全國各地見一個陌生人,和他(她)相處一兩天,然後為這個陌生人寫一首歌。

「音樂肖像」的初衷,是小河希望尋找另一種創作音樂的方式。他感到自己正在遭遇創作的困境,大部分時候,他等待靈感來臨。有時,他在夢中寫歌,夢裡面,歌詞像鋼蹦一樣一個個蹦出來,醒來以後,他趕緊把歌詞記下來。他想,要是永遠這麼等,估計會「瘋了」,「抑鬱症不就這麼得的嗎?」

「音樂肖像」是另一回事。遇見一個陌生人,就要完成一首歌。創作的方式從被動變成了主動,小河說:「你必須要寫這個歌,無論你喜不喜歡他,你都要寫歌。」

他在豆瓣上發了一個活動邀請,很快接到許多郵件申請。2010年1月,他來到安徽穎上,見了第一個陌生人——一名叫王剛的鄉村教師。

王剛是個80後,教語文,愛好文藝,敏感又多情。他聽過小河的第一張專輯《飛不高的鳥不落在跑不快的牛背上》,很奇怪專輯名字怎麼這麼長。他最喜歡的歌手是周雲蓬和左小祖咒,能見到小河,使他感到離偶像的距離一下子變近了。

臨見小河前,他把這事告訴了村裡的人。「小河?沒聽過。」「這個人上過魯豫有約。」「噢,魯豫,知道。」

初次見面,有點生分,但距離感很快消失了。小河一點兒也沒有他想像中歌手的「范兒」——留長髮,穿皮衣,帶金屬鏈子。相反,他穿了一件軍大衣,看著和縣城青年沒什麼兩樣。他們一塊抽煙,小河掏出一盒白沙,王剛挺奇怪:「你們北京的文藝青年不都抽中南海嗎?」

王剛帶小河去學校聽他上課,中午坐在院子裡聊天曬太陽,晚上,一塊去縣城吃大排檔,王剛執意叫上兩個女老師:「有女老師陪氣氛好。」吃完飯,他們去KTV唱歌。

那晚,倆人都喝醉了。他們合唱了一首《女兒情》,唱完情緒激動,互相擁抱。王剛對小河訴說了縣城的苦悶無聊。大學畢業後,為擔起撫養年邁父母的責任,他回到家鄉做了一名鄉村教師。他說:「有一天,我和一個同事走在街上,不知怎麼搞的,我們聊到了巖井俊二,這是我知道這個人以來第一次有人跟我提他,我覺得挺好的。小河,我們倆生活在不同的地方,我特別想把你當成普通朋友看待,你會不會有一天想到我?還是我只是你作品裡的一個元素?」

「我怎麼才能忘掉你呢?這是一個問題。」小河說。

回到北京之後,小河又見了一些人:失聰的想當模特的女設計師、在麗江開咖啡館的老闆、礦工、女同性戀和行為藝術家。每個月,他「從自己的小花園走出來,走進別人的小花園看一看」,很多場景讓他意外。

4月,他去山西陽泉見了一名叫侯存栓的礦工。侯存栓有一身西裝,在從租住的窯洞到工廠的更衣室這十幾分鐘的路上,每天他都認真整齊地穿上它。小河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考慮到,假設有一天走出這門就再也沒機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