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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對我來說,法官這個職業是最近五六年才逐漸清晰起來的。我的奶奶曾經是名人民法官,印象中,她永遠是一身藍色制服,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說話理直氣壯。奶奶的原則性很強,很多時候,她的臉上就刻著「不可侵犯」四個字。在她60多歲時,還保持著每天早上起來誦讀法條的習慣。

小時候,我曾去過奶奶的法庭,那是一個極其普通的房間,木質的舊椅子,有些小喧鬧。我讀了法學專業,在奶奶看來,是繼承了她的衣缽。我也曾經想像過成為一名法官,但我想像中的畫面,大多是外國電影和港劇裡的法官角色。而我第一次正式參觀法庭,是在大學,老師帶我們去旁聽法院的庭審。

那是位於北京的朝陽法院,方方正正的大樓和高懸的國徽讓我感覺肅穆威嚴,同學們都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法庭給我的最初感覺,並不像是個打官司的地方,更像個神壇,而其中最顯目的就是法官。每次在法庭裡,我都會有種錯覺,認為法官們的身軀都異常龐大,他們似乎比正常人高大許多。我猜那是椅子的緣故,或者是法袍的緣故。

大學畢業後,決定選擇法官職業的同學都報考了研究生。我不想再讀書,便開始工作。我很難在學生時代把那些準備做法官的同學們,和這份職業聯繫在一起,對很多法學學生而言,法官太神聖了。

我的法官朋友們,大多是女生。她(他)們並沒有比正常人更高大的身軀,彼此也並不相似,有普通人身上所有的毛病,也常常腦子不清楚,有時候辯論起來,說話總是沒邏輯。

有時候,我會詢問她們一些熱門法律問題,比如某個法律修正案什麼時候出台?她們一臉怒氣:「這我上哪兒知道?」我拿報紙上的熱門案例請教她們,得到的答覆往往是:「我也不清楚啊,知道的和你一樣。」但我們一聊起某個離婚八卦,她們分析起財產分割和撫養權總是頭頭是道。

法官朋友們總是很窮。起初我不相信,因為她們衣食住行基本都是單位負責,根本沒有花錢的時間和地方。法官朋友們總是在加班,晚上在加班,週末也在加班,她們好像比任何職業都忙。

每次聚會,她們總會雞毛蒜皮地講一些瑣事,都是工作中遇到的小事,用法言法語的表達方式,讓人一頭霧水。當我身邊的法官朋友越來越多時,我覺得這真是個怨氣很重的職業。她們似乎無時無刻不在抱怨,似乎每個人都幹不下去了。

王簫是田麗麗研究生時期最要好的同學,也就成了我的朋友。我有時候會想,她們真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人。田麗麗渴望成功,王簫安於生活,田麗麗不談戀愛不結婚不生娃也沒有這些計劃,王簫大學一畢業就按部就班開始解決這些人生難題,而且非常熱心地幫助別人去解決這些難題。

王簫進入法院工作,並沒有太出乎大家的意料。她和老一輩人的想法一樣,認為女孩子應該去做公務員,有保障又穩定,錢的事情讓男人去愁。

剛入法院的頭兩年,王簫談得最多的是分房。這也是我的法官朋友們最熱衷談論的事情,從他們進入這個系統的第一天起,就翹首盼望能夠分到一套房子。2010年,和王簫同一批進入北京某基層法院的有近70人,他們住在法院的公租房裡,兩居的租金是4500元,一居租金大約2700元,據說這是周邊房租的八折。法官們需要一次繳完一年租金,而剛進法院的碩士生,每個月工資只有3600元左右。

法院朋友們的聊天話題,總是圍繞「大概什麼時候會分房?」。不幸的是,王簫所在的法院在2008年已經分過一次房,2005年之後入院的公務員都沒有資格享受。而他們所在的區域寸土寸金。我去過王簫的辦公室,六個人擠在一間不到20平米的房間裡,每人除了一張辦公室,還配有一個案卷櫃,平時走路都要側著身。

很快,王簫的話題轉變為「還會不會分房?」每次提及,她都一臉沮喪唉聲歎氣。在法院的第三年,王簫終於等不及了。她和家人在距離法院一個小時路程的地方買了房,開始準備進入人生的另一個階段:生孩子。

我從田麗麗口中得知,王簫的新階段並不太順利。後來我還聽說,這兩年,基層法院的很多適齡女法官在懷第一個孩子時,都會流產。大家私底下議論猜測,這也許和工作壓力太大有關。

王簫的工作狀態是,每天早晨七點半出門,九點換好制服開始上班。案多庭少,法庭不夠用,王簫需要和其他法官合用一個法庭,她的庭審時間都排在了下午。整個上午,王簫都在寫判決書,大多數案子光證據就有二三十份,她都要仔細閱讀。她還要見縫插針地打調解電話,聽聽各方意見和訴求,幫著分析利弊。

好幾次,我在工作日的中午去找王簫吃飯。她坐下之後第一個動作就是喝水,一口氣喝上兩三杯:「一上午忙得水都沒時間喝一口。」這完全顛覆了我對公務員們「喝茶看報」的想像。

王簫午飯的時間很短,她總是急著回辦公室閱卷。下午一點半,開第一個庭,她把第二個庭排在三點,但實際上每個庭審都會多用一些時間。等到所有的庭都開完,也已經快要下班了,許多同事會選擇在法院吃飯,再加班。但王簫需要趕回家做飯,晚上再加班寫判決。

經常加班,並不是因為王簫的工作效率有問題,她是一個辦事極其利落的姑娘,她所在法庭要求每人每月的任務量是25到30件案子。自從2015年5月立案登記制實施後,要求「有案必立,有訴必應」,法院的案子一下子呈爆炸狀,尤其在民商庭,每人每年要結完400多件案子,還會遺留300多件未結案。

為此,北京一些基層法院的規定是,每年9月份開始,每週二、四加班到8點半,一直加到12月30日。有些法院則規定,週六上班,正常打卡,不上班的通報批評。

即便如此,案子還是審不完判不完,當事人便常常打電話來催促,問題大多是:「為什麼還沒有結案?」「為什麼這麼慢?」王簫不得不一個個解釋:「這案子也有個先來後到,您再等等。」等久了,當事人總是不放心,一而再再而三來詢問。有些法官受不了,工作時間每分每秒被電話轟炸,直接就拔了電話線,或者拿件衣服蓋住電話。找不到法官,當事人更急了,便開始投訴法官。田麗麗問過王簫:「遇到這種投訴,你們院會怎麼辦?」王簫說,會有相關部門去接待,不會反映到我們這裡。

但在深圳,田麗麗的司法改革試點法院,投訴的渠道五花八門。田麗麗形容說,她所在的法院就像個餐廳,是個服務機構。信訪辦就設立在立案大廳旁邊,全院脾氣最好的兩個人坐在那裡,一週五天工作。他們接待完投訴人,把投訴內容抄送所有與被投訴人相關的領導和工作人員,這條投訴信息會出現在被投訴人的OA辦公系統的待辦事項裡——如果你不處理,它就會隨時跳出提醒。

投訴人還可以去區政府、司法局、街道辦、檢察院、中級法院,幾乎到哪裡都能投訴到田麗麗。深圳市中級法院還研發出一個便民措施,直接撥打投訴熱線,熱線電話將自動生成一條短信發送到被投訴人的手機。如果收不到被投訴人的書面回復,就不斷發送短信提醒。

在北京,王簫的法院,有時候當事人找不到法官,便跑到法院門口,大喊法官的名字,後面再加上一句「枉法裁判,不公正」,法官們就能直接犯焦慮症。

整個2015年,王簫身邊人心浮動,許多同事都想辭職。進入法院工作要簽訂一個五年的合同,合同期滿才能辭職。每年的7月,就是辭職高峰。2015年,王簫這一屆的法官入職剛滿五年,一下子就有17個人提出辭職。但北京基層法院的人手實在太緊缺,有些法院不批准辭職,有些則會壓到年底才批。

同事們離開的時候,王簫正在休產假,她的這一胎終於順利分娩了。我去看她,她抱著孩子,還在擔心法院的工作。在我看來,王簫顯然是很適合法官這個職業的,她沒有太多的慾望和需求,但我不知道,這份忙碌的工作是否會擠佔她未來的人生。

在深圳,田麗麗也謀思著她的辭職。基層法院的工作其實是平凡普通的,但她發現自己最終記住的,都是那些傷害她的案子。起初她還好言好語,給當事人普法,時間長了,耐心也漸漸失去。而且,這些還只是外部矛盾。在法院內部,圍繞著分工和晉陞,又有數不清的矛盾。

進入法院之前,田麗麗對我說,她期待有個途徑能夠晉陞到高院,多做研究型工作。但進入系統一兩年就發現,除了重新考試、進行遴選,根本沒有這個可能。整個法院晉陞的體系極其不健全——以前法官們靠熬年頭還可以晉陞,現在連熬年頭都不行了。

田麗麗所在的法院,司法改革員額制試點得稍早。所謂員額制,極大程度地削減了法官隊伍,要求法官員額不高於法院工作人員的39%。這意味著,田麗麗這個法官助理晉陞為法官,需要更長的時間。而她在其他法院的同學們,工作兩年就已經是法官。

考核法官的標準也讓田麗麗不服氣,其中之一就是上訴改判率。田麗麗說,在法院內部有個說法是「做多錯多」——「審得多的人肯定錯得多。不幹活的人,判決書永遠不會出錯,他們更容易晉陞。」田麗麗的師傅兢兢業業,直到快50歲才混了一個正科級。田麗麗後來改做法院領導的法官助理,對方的審判風格是每個庭審十分鐘完事,什麼問題都不問,讓寫判決的田麗麗去發補充詢問,書面再瞭解。

每年評法院先進,是田麗麗最受挫的時刻。頭兩年,她都是法庭同事們認可的先進人選,但領導一句「再考慮考慮」,就能直接把她淘汰,「不是說你是幹得最好的那個,就能得到一個公平的待遇,很多時候,你還要和領導的關係夠好。」

有一年,田麗麗來北京出差,提及法院辭職的前輩:「有個法官審理拆遷,兩次都沒能通過審判管理委員會,領導讓他再回去想想,後來他要求調離崗位,最後辭職了,這就是因為他的良心不能接受,但也有人就忍氣吞聲了。」

我瞭解田麗麗黑白分明的性格,即便遇到領導打了招呼的案子,她肯定還是秉公辦理。她說:「我遇到的也就幾次,領導把我叫到辦公室,意思是盡可能支持『他們』,我能做的就是對領導請托的人態度好點,多給他們一些建議。」

2014年,田麗麗終於辭了職,她決定回北京做律師。在提出辭職之後,她和第一個師傅長談了一番,聊到現狀和遇到的事情,兩人都很失望。在那次IT公司員工鬧訪的案子之後,師傅調離了審判崗位,從事法院行政工作。

在北京,我和田麗麗又恢復了學生時期的熱絡來往。她常常會提及自己那幾年的法官生涯,但沒有一刻後悔離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