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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故事一個山西青年的任逍遙

環球郵輪 六百餘中國人的「甜蜜生活」

風雪聶拉木

寫給《正午》的話

    天下人與事,都因歲月而物換星移。

——張北海

五台山下金崗庫

三十年後

文_張北海

「祖籍山西五台,可是生長在北平的我……從未去過家鄉。去年(1986),奉我加州老母之命,去看了一次五台老家。」

上面幾句話摘自1987年我的一篇《五台山上,五台山下》前言。那次探鄉,只是我們夫婦二人,導遊及駕駛,只停留了小半天。2015年11月初,我又去了一趟,這回卻是我主動發起。

我這一代是海外張氏家族的長輩,現在下面又有了兩代子孫,但只有我去過老家,山西省五台縣金崗庫村。我不止一次建議侄子侄女們,你們這一代也應該有人去看看。我尤其希望先帶我大哥二哥的幾位子女去探訪他們的祖父和兩位老爸出生之地之家。

我大哥的兩個女兒(艾維,艾達)都住在美國,但是一個不懂中文,另一個也只能中文交談,二哥的兩女一子,則分別住在曼谷(艾玲),洛杉磯(嘯虎)和香港(艾嘉),都能說能寫能看中文,可是多年前一兩次安排都未能成行,不是這個有事,就是那個有事。

過去十幾年,我大約每兩年蜻蜓點水似的跑一趟北京,上海,香港和台北。去年秋天出發之前,我電郵小妹張艾嘉,給了我的行程,說如果她在那段期間抽得出兩天時間,那不論當時我在哪個城,我們就可以先在太原會合,再去金崗庫。最好還能約上曼谷的姐姐張艾玲,我覺得起碼先帶下一輩一兩個人去,而只有她們二人比較近便。

10月中,我剛抵達北京就收到小妹兒的電郵說,這次真有可能。她11月2日回去太原,為賈樟柯新片《山河故人》次日首映作宣傳。等我10月底到了上海,又收到她的電話說,賈樟柯知道了我在國內,也邀我去,而且由他來安排探訪金崗庫的一切。這還不說,小妹兒先生王靖雄(但親友都叫他Billy)也去,姐姐艾玲也去。

我無法想像今天的金崗庫變成了什麼樣子,更不敢想像祖宅是否還在。事隔三十年,我開始擔心我的期望可能落空。

《五台山上,五台山下》記載了我1986年首次探訪老家的印象。那次我們一行四人下了五台山,在老公路上沒開多久就看見正前方一個小村落。駕駛說,「你老家到了,那就是金崗庫」。

「我們慢慢往前開……路兩邊的界線是很整齊地堆起來的石頭,界線的兩邊就是田,剛耕好可是還沒種的田。一片黃土。路左邊的田再過去就是那條溪,路右邊的田再過去就是金崗庫村。一幢幢的白牆灰瓦或磚牆灰瓦的民房,雖然沒有什麼格局,可是看起來還蠻舒服……」

「遠遠地看,金崗庫確實相當美,甚至可以說是我沿路看到的一個個小村莊之中最漂亮的一個。上山之前和下山之後所看到的,都是在黃土崗子附近,有那麼十幾二十幾幢零零落落的泥牆、磚牆、瓦房、水泥房,還有三三兩兩的窯洞,聚在一起。四周是幾乎寸草不生的山崗,一堆堆亂石。偶爾有那麼窄窄的一片田,這裡,那裡,有那麼一點綠色,看不到水,有山的話也多半是沒有樹的禿山。這應該是武松打虎的所在……」

「你必須要先瞭解到這一帶的苦、這一帶的窮,兩千多年下來靠天吃飯、靠地穿衣,一個個小村子四周的山不明,有水的話也不秀,你才能明白我們金崗庫村之美。從我在兩百公尺之外望過去。坐西向東的金崗庫背山面水,而且後面那座並不算高的山還長滿了樹。村子前面不遠就是那條曾經是主要通道的老黃土路,再往前十來步就是那條水少的時候是小溪、水漲的時候可以變成一兩百英尺寬的大河。我那天清早大約不到9點,太陽早已從山那邊冒出來,站在路邊看到的是一條小溪。溪的兩岸有一些三三兩兩在水邊石頭上洗衣服的姑娘。再往遠看,還有一頭頭在溪邊飲水的牛羊。我的老天!我在驚歎的同時又拜託它,此時此刻千萬別給我走過來一個騎在牛背上吹笛的牧童!」

我不知道近幾十年來國內的大拆大建,有沒有延伸波及到金崗庫。三十年前,這個窮鄉僻野的小村,連個雜貨店都沒有。今天,我在飛機上一直胡思亂想,或許有了些麵館酒館,老黃土路上鋪上了水泥柏油……

走進太原機場等候廳,我開始找熟面孔,沒有,倒是看見一個人舉了個牌子,上面寫著「張叔叔」。

我跟著他上了車,直奔酒店,叫「萬達文華」。很新,也很漂亮。大廳內等候我的那位女士自我介紹叫劉燕,給了我名片,要了我的護照。我後來才知道賈樟柯安排去金崗庫和五台山的一切事項都由她經手。她說,賈導和張姐他們出席記者會,下午為我們和媒體放映《山河故人》,晚上導演設宴,第二天一早出發,先去我老家,再上五台山……

我和艾玲看完電影之後就趕回酒店直接去了餐廳,一張極大的圓桌坐滿了人,總有二十多位,我這才見到賈樟柯和趙濤,還有董子健。賈趙二人是多年前他們來紐約宣傳《天注定》的時候認識的。小董也是兩年前來紐約拍片才首次見面,剛看完電影,我才明白為什麼小董也在場,他和張艾嘉有場戲。

晚宴是豐富的山西酒席,小妹先給我倒了一小杯白酒,說這是導演特別為我準備的老汾酒,我們才吃了幾道菜,所有和電影有關的人全都離桌去出席當晚的首映,怪不得他們要先開動吃。

席散之後,我想去看看一個有如此規模酒店的酒吧。結果,根本沒有,只是在大廳後方隔出一個不小的空間,有幾組小沙發和桌椅,牆上幾排架子,擺著可憐兮兮的幾瓶酒。我真不明白,一個如此像樣子的國際大酒店,竟然沒有一個像樣子的酒吧,更沒有像樣子的威士忌。

我們第二天11月3號一早出發,上車之前,我才發現有這麼多人去。除了艾玲艾嘉Billy和我之外,還有賈樟柯,趙濤,小董。另外還有劉燕和電影工作組,總有十好幾個人,分坐了一部休閒車和一部房車。

離開太原沒多久,人煙開始漸漸稀少。公路兩邊的景色和三十年前差不多,山崗子附近有一些房舍,一些窯洞,亂石山丘。不知走了多久,突然一閃之間,我瞄見一個路牌——「金崗庫」。老天!小村子上了公路圖了!

又何止有了村牌,金崗庫現在是五台山風景遊覽區的一個主要關口。不遠前方是座蠻大的建築,遊客在此下車進去買票步行入境,車輛則走旁邊的車行道。佛教聖地五台山一直是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區,儘管「文革」期間,眾多廟宇遭受嚴重破壞,現在顯然受到國家的重點保護。可是還有一項大改進,三十年前,我就寫道,「廟的實質變了。光是入佛門要先買入場券就又打破了一個幻覺。我並不是反對收票,古跡需要保護,保護需要經費,可是我情願在入山的時候,或之前交錢」。

至少這一點,政府也終於做到了。

重新上車之後沒多久就開進了一個完全陌生的金崗庫。公路兩邊都是一兩層高的店舖,好像都跟吃喝玩樂住宿有關。一眼望過去,看不見老胡同,老房子,也沒見小溪和洗衣的姑娘,也沒見溪邊飲水的牛羊。

三十年前,我沒幾分鐘就找到了從未去過的祖宅,現在我反而不知道該如何去找老家的房子了。

賈樟柯查問了之後說,老胡同和老房子就在這幾排新建店舖的後面。我立刻帶了艾玲艾嘉繞了過去,同來的人也跟了我們走。

不到十分鐘我就感到眼熟。老胡同沒怎麼變,還是泥土路。我越走越有把握,反正就在這裡了。沒錯,三十年前,「車子一轉進那條巷子,十來步的前方就正面迎來一座開著的大門。大門屋簷下一顆紅星,大門裡面一座白色磚屏……我知道這就是了」。

我順著一條胡同走,右邊有條短巷。我轉頭看,幾乎像上次那麼突然,祖宅就在眼前。我叫艾玲艾嘉,「This is it! Right here!」

她們二人趕了過來,這時我才注意到巷口立著一個石碑:「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晉察冀軍區司令部舊址。山西省人民政府,一九八六年八月十八日公佈。五台縣人民政府立。」

三十年前,我雖然是初次探訪,可是知道那座宅院大概的樣子:兩進四合院,後院左側一座小樓。我父親老早就跟我們說過,抗戰初期,中共中央曾在五台縣設立了一個司令部,總部不但在金崗庫,根本就在我們的老家,這個司令部是「七七事變」之後,國共第二次合作抗日期間,中共中央於1937年11月7日正式成立的「晉察冀軍區」的司令部,任命聶榮臻為司令兼政治委員,聶帥也就在這座宅院起居工作指揮。

現在看那個石碑,我才注意到祖宅就在我初次探訪之後沒多久,公佈設立了一個紀念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