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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老家大門上著鎖,不知道是誰去找有關單位開大門,我們借這個機會從外面看祖宅,小巷子鋪上了磚,門牆都很新——「文藝叔叔!」突然聽見有人叫我,還叫我本名!我們都一驚,轉頭去看。

三十年前,我就聽說老家在解放初期是五台縣政府所在地。沒多久,縣政府移到五台縣城,老家改為縣衛生局。那次,衛生局一位同志找來了一位說是和我們張家有點關係的老鄉。

「那位中年人也姓張……一代一代名字追問上去,我發現他的祖輩和我父親同輩,他可以算是我八竿子打得到的遠方侄子,但是我沒好意思讓他叫我叔叔。」

我們現在看見的是一位白髮老頭兒,抱著一個小女孩。我腦子急轉,他應該就是那年我見過的那位遠方侄子。幾句話之後,一點不錯,果然是他。

我先給他介紹艾玲和艾嘉,從他的面部表情,很難說他是驚訝還是驚喜。兩個侄女的反應是驚奇,意想不到。至於賈樟柯和趙濤,我覺得他們覺得這也未免太戲劇化了。

我這位遠侄叫張金槐。不久,他的兄弟張金德也趕到了,還給了我一份《金崗庫張氏族譜》。這時,大門的鎖給打開了。

1986年,當我第一次邁進祖宅大門,繞過石屏,走進老家前院,我在《五台山上,五台山下》中寫道:「因為現在用來辦公,保持得還可以,玻璃窗,紙窗,都好好的,只是院子地上的水磨磚有不少地方有點損壞。竹子和梁大概很久沒漆了。屋子牆上看得出來曾經寫過不少口號,但是現在只是隱隱約約地可以看出『勤儉建國』四個字。其他的字大概是『文革』時期的口號,已經都給塗掉了……進了後院,第一眼看到的是曬的衣服毛巾,同時也立刻發現後院左右廂房和正房全都空著,門上著鎖,紙窗上全是洞。後院和前院一樣大小,我們沿著四周繞了一圈,紅色的柱子也不太紅了,藍色的大梁也不太藍了,還有些木頭也開始壞了,油漆到處都有剝落……這個時候我才有點傷感。」

那是老家三十年前的樣子,這次邁進了大門,真是面貌一新,前院後院都種上了樹,還有花,門窗柱樑也都上了新漆,庭院磚地也都完整了。但整個感覺不像是個住家,而確實符合其當前身份,像個供人參觀的紀念館。

前院主要是展覽室,佔了一整排房間,裡面牆上呈列著地圖和黑白照片,都與聶司令在此接見部下,商討戰事有關。室內的擺設像是恢復了當年的樣子,辦公桌,會議桌,幾組座椅,檔案櫃等等。後院東西和北屋則難明顯看出是在顯示什麼,不過收拾得乾淨整齊,北方左側小樓上那幾間小房是當年我大哥二哥的臥室,現在佈置的也像是,我只在門外瞄了幾眼。

這時,很多人都在拍照,個人的,一組一組的。我是張家老大,不時也湊上一份。在他們還在拍的時候,我把《金崗庫張氏族譜》攤在地上翻看,遠侄也蹲下來解釋。

《族譜》只是初稿,非常簡略,沒有幾年,也沒有生死年月日,只列舉了一些姓名配偶子女和輩分。雖分世代,但也只追述至大約清朝乾隆年間。我算是金崗庫張氏家族第七世,遠侄說他們不清楚海外張家後代情況,請我回去替他們補齊。

個把鐘頭之後,大家也都看的拍的差不多了,遠侄和我走出了大門,他指著隔壁幾幢宅院說,那是我父親兩個兄長的家。接著他帶了我們張家三人找了個地方喝茶,才比較含蓄地概略透露,解放後,因為有海外關係,金崗庫張家族人吃了點苦,但沒說是什麼樣子的苦,我也沒追問。「文革」之後好了許多,他還是像上一次那樣一直不提這幾十年他們兄弟在幹什麼,如何生活,也沒請我們三人去看看他們的家,當然,我也沒要求,只是以海外張家長輩的身份,感謝他們的努力,和山西省政府的合作,把我們這家故居改為紀念館。

不過我當時及事後都一直在想,當年有十大元帥,不知道其中還有哪位元帥享有他自己的紀念館。當然,金崗庫的「晉察冀軍區司令部舊址」,並非紀念聶榮臻的一生功勳,而只是紀念他在抗戰期間那段歷史。即便如此,政府還是沒忘過去,為紀念聶帥的抗戰功勞,在他的金崗庫司令部設立了這個紀念館,而這個紀念館又恰好是張家祖宅,老家房子也就因此而受到了政府的重點保護。

我在上車之前,站在公路邊,再看金崗庫今天的市容,這才看出公路兩側的新建築,一邊是在以前老公路到村子前方那片田上,另一邊是老公路到小溪之間那片田上蓋起來的,因此老胡同和一些老宅院才沒有給拆毀,至於那條小溪,多半改道了。

如果你問我金崗庫三十年前和今天的差別是什麼,我只能說,三十年前,金崗庫窮可是美,今天的金崗庫遊人區和老胡同是兩個世界,村民多半不那麼窮了,可是金崗庫也不那麼美了。

賈樟柯在催,他老早就約定好去五台山拜見一位修行很高,但極少接見外人的老和尚。他叫我一起上山,先拜見老和尚,再住幾天逛廟。我實在無法,必須當晚趕回上海,可是金崗庫叫不到計程車,只好跟他們上山,好在不遠,到了老和尚廟前,他才又派車送我回太原。

在回程路上,我問駕駛時間夠不夠我在太原找個地方吃碗西紅柿炸醬麵,他說不夠,就這樣,我只好直奔機場。

回上海的飛機上,我一直在想這次重訪老家。當然,此行如此順利得感謝賈樟柯的安排,我也高興兩個侄女因此而終於看到她們父親和祖父出生的房子,以後下一兩輩人誰有此願望,也只能靠她們帶路了。三十年前我老母交待我的,我終於在三十年後交待了下一代。可是我立刻覺得可笑,還帶什麼路?誰有興趣,就自己去金崗庫參觀「晉察冀軍區司令部舊址」就是了。那所宅院就是你們祖先的故居。

開始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山河故人》剛好也在紐約上映,現在電影下片了,我的金崗庫故事也講完了。

可是如果有誰問我還有什麼訴求,那我就多半會說,希望山西省人民政府,在紀念館前石碑上那句「晉察冀軍區司令部舊址」下面,另加一行字:「原張氏家族故居」。

特寫

    唯一能夠瞭解的道路是創造一個自己的世界。

——史蒂文斯

時間的工匠

文_郭玉潔

李方樂個子瘦小,腦袋比起身子來,大了一號,腦門尤其大,前額鼓出一塊,在燈光下發亮,兩側是半寸長的白髮。雖然已經72歲,但是走慣長路,行動十分敏捷。說話時有點不好意思似的,他並不直視,但是上海口音的普通話,條理清晰,一樣一樣,按照順序折好了放在腦子裡。年輕時,他必定是個聰明伶俐的工人。

都說上海人門檻精,李方樂表現出的是上海人的另一面:極有分寸。每次見面之前,一定會電話確認,提前五分鐘到。熱情,卻也絕不過分。有時也會禮貌地露出小心思:「現在也不興問女士的年齡了……」然後歪著腦袋等我回答。

李方樂不抽煙不打麻將,生活過得簡單。除了去同事的公司兼職,賺一份應酬零花的收入,他最大的娛樂,就是看展覽。

每年年初,李方樂請經理上網,把全年的展覽找出來,他挑出自己喜歡的,打印出來,依次去看。這些展覽大部分跟機械有關,機床、模具、太陽能、自行車……一般免費,只有一次,李方樂花一百塊,看了一場遊艇展。同事見他喜歡,送了他一張三千塊的賽車票,是主席台附近的位子。但是,他看著車以極高的速度在場內轉來轉去,覺得很沒意思。2014年轟動上海的莫奈展,李方樂也看了。抽像畫麼,他覺得自己不大喜歡。

2014年,李方樂看得最過癮的一場展覽,是卡地亞的鐘錶展「瞬息·永恆」。

十年前,李方樂曾在上海博物館看過一場卡地亞的展覽。那場展覽以珠寶為主,鐘錶很少,只佔一個櫥窗。李方樂看到一座鐘,形似大門,鍾盤兩邊是兩根白色圓柱,撐起底座和門簷。看標識,這座鐘叫做「門廊」。讓李方樂奇怪的是,一般來說,時針分針背後,總能看到機芯,因為機芯帶動指針的轉動,但是在這座全然透明的鍾盤之中,他只看到兩根針騰空旋轉,後面空無一物。隨便李方樂怎麼找,就是找不到機芯在哪裡。

仔細讀櫥窗邊的說明,李方樂才知道,這是卡地亞著名的「神秘鍾」。這座鐘的奧妙在於:它打破了指針與機芯相連的技術慣例,把指針固定在水晶表盤上,成為整體,當機芯連接表盤,帶動表盤整體轉動,也就帶動了分針和秒針。

1912年,工匠莫裡斯·庫埃(Maurice Couet)製造出第一座神秘鐘。當時,歐洲的貴族像一百年後上海的退休工人李方樂一樣,圍著神秘鐘,想要找出這一魔術的謎底。神秘鍾從此成為卡地亞鐘錶的象徵。很長時間內,卡地亞嚴守這一工藝的秘密,就像可口可樂的秘方一樣,讓懸念成為神話的一部分。一百年後,李方樂在這個懸念前徘徊不去。到底技術上如何完成呢?櫥窗邊的說明無法令他滿足。他每天琢磨這個問題,連看了三天展覽。

2014年,卡地亞鐘錶展宣傳冊的封面,就是李方樂十年前看過的神秘鐘。不用說,他是一定要去的了。

這年夏天並不很熱,霾卻比往年嚴重。卡地亞的展覽選在黃浦江東岸的上海當代博物館,這裡原本是一座電廠,至今仍留著高聳的煙囪,作為標誌。世博會期間,電廠改建為法國館。世博會結束,荒廢了兩年之後,改建為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這年晚些時候,蔡國強將在黃浦江上放煙火,與此相關的展覽「九級浪」就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展出。

這次展覽,單是「神秘鍾」就來了十座。李方樂進了珍寶庫,眼睛都要不夠用了。更讓他驚喜的是,每隔一兩個禮拜,會有一個工匠從瑞士飛來,在展覽現場演示製表工藝。演示的環節共有四個:寶石鑲嵌、倒角、機芯組裝、琺琅。其中,寶石鑲嵌、琺琅都是裝飾性的技藝,李方樂並不十分欣賞,機芯組裝也還好,只有倒角,李方樂最感興趣。

倒角,簡單來講,就是打磨機器零件。它看似一項微末的技藝,卻是高檔和低檔鐘錶的重要區別之一。高檔鐘錶,零件無論大小,全部精心打磨,表面像一面鏡子,邊緣像一道光。這樣,無論從正面,還是從透明後蓋看進去,機械與美呈現一體,價格自然也上去了。這道工藝雖有機器,卻由手工操作,全憑耐心和經驗。李方樂在國內從未見過,他想,未來也許用得到。

梁瑋是現場的法語翻譯,她對李方樂印象很深。因為演示結束後,一般觀眾都問:這塊表能賣多少錢?做這樣的表要花多長時間?但是李方樂上來就問:這用的是什麼工具?能不能讓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