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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轉生活神(2)

  血霧鑽進村民的屍身中,橫屍在地的死人紛紛起身,相繼湧上石樑,全是奔著田慕青而去。
  我心知這是儺婆的陰靈附在了死人身上,而死在祭祀坑中的村民成百上千,我們被堵在三面懸空的宰牲台上,如何抵擋得住?
  不等我再想,行屍已撲到近前,好在石樑地勢狹窄,我們拚命揮動火把,才勉強將那些村民擋住,可人力終有窮盡之時,怕也支撐不了多久,往後退只能跳下祭祀坑,那下頭黑咕隆咚,好像沒底的窟窿一般。
  要說這土窟既然稱為祭祀坑,而不是祭祀洞,那麼下邊該有實地才對,在儺教傳說中,黑狗吃月那一刻,祭祀坑會成為通往鬼方的大門,滅村那天夜裡沒能進行血祭,從此這道門關不上了,這其中讓人想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宰牲台上有張開大口的人頭,仰面向上,鮮血滴落人頭口中,由此通到祭祀坑下,卻不知土窟盡頭是個什麼去處。
  我見被陰靈附身的村民怕火,而且死屍多已枯朽,行動遲緩,有意奪路逃出祭祀坑,到村子裡找處牆壁堅固的房屋,或許能擋住圍攻之勢。
  剛有這個念頭,一個讓火把擋在石樑上的村民,突然從口中吐出一縷血霧,屍身隨即撲倒在地,我只覺腥臭刺鼻,握在手中的火把險些被陰風吹滅,急忙側身避開,但那血霧圍著我們不散,看來想要附到活人身上,我和厚臉皮心中大駭,宰牲台懸在半空,躲閃之際稍有不慎,便會失足掉進祭祀坑裡,別管那下邊是什麼,摔也把人摔死了,眼下該當如何是好?
  此時忽聽田慕青說道:“快撿起儺教的樹皮面具戴上!”
  我聞言稍一愣神,立時想到狀如山魈的樹皮面具,繪以紅黑兩色,面目猙獰詭異,原本就是用於驅鬼除邪,再抬頭一看,那一縷縷的血霧,果然全是鑽進樹皮面具掉落的村民身上,遇到那些臉上有面具的村民死屍,卻只能繞過,我們三人急忙撿起掉落在地的儺面,罩到自己臉上,繼續揮動火把,將從石樑上蜂擁而來的村民擋住。
  我尋思用火把逼退圍上來的行屍,四個人可以由原路退出土窟,返回儺王殿,那座大殿是村中最堅固的建築,下邊還有地道,可進可退,至於往後的事,如今是理會不得了,我打定主意,剛要背起大煙碟兒,就聽身後發出一聲怪叫。
  我們三人只顧著用火把擋住從石樑上過來的村民,聽得這聲怪叫,都被嚇得一哆嗦,因為身後是懸空的宰牲台,雖然沒有村民的死屍,卻還有個大煙碟兒躺在那裡,三個人忙於招架,竟沒想到要給大煙碟兒帶上樹皮面具,我轉頭往後一看,只見大煙碟兒已經站起身來,口中咕噥有聲,臉色陰沉,五官僵硬,眼神空洞有如死人。
  大煙碟兒讓儺婆的陰靈附身,忽然張口瞪目,淒厲的怪叫聲中,五指戟張,伸手抓向田慕青。
  我站在原地看得呆了,聽到田慕青一聲驚呼,不敢怠慢,立即輪起鏟子往大煙碟兒頭上打去,可鏟子落到一半硬生生停住,我心知不管是誰,一旦身子讓儺婆陰靈佔據,便會如行屍走肉般對人展開攻擊,不把腦袋打掉就不算完。
  可念及跟大煙碟兒的兄弟之情,朋友之義,我是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卻又不能看著田慕青送命,事出無奈,只好將大煙碟兒撲在地上,兩臂同時往外一分,擋住大煙碟兒掐向我脖頸的雙手,感覺對方那兩隻手像鐵箍似的力大無邊,身上的血氣更是腥不可聞。
  厚臉皮見我處境凶險,他要替我解圍,手握火把往大煙碟兒臉上戳來。
  我雖然明白大煙碟兒已被血霧變成行屍,卻也不能眼看著火把戳到他頭上,腰上使出全力,揪著大煙碟兒就地一滾。
  厚臉皮的火把落空,“托”地一聲,重重戳在地上,此時又有村民從石樑上衝來,他和田慕青急忙用火把阻擋,無暇再顧及身後的情況,急得大叫:“大煙碟兒已經沒了,你要還想活命,非下死手不可!”
  我被大煙碟兒掐住脖子,滾倒在宰牲台邊緣,感覺對方雙手越掐越緊,眼前一陣陣的發黑,已然支撐不住,此時命在頃刻,再不還手性命難保,可在剛才的混亂之中,鏟子火把全都掉在了地上,只好一手招架,一手去夠鏟子,可伸手一摸,身邊卻是空無一物。
  我的喉嚨被大煙碟兒死死扼住,再也掙脫不開,心中好一陣絕望,恍惚看大煙碟兒那張臉,變得和那些死掉的村民一樣僵硬扭曲,電光石火的一瞬間,想到黃佛爺一夥盜匪在地宮中遇到屍變的情形,烏木悶香棺中的女屍,也是陰靈不滅,盜匪們一摘掉女屍臉上的樹皮面具,立即屍起撲人,看來用樹皮製成的搜儺面具,不僅能夠克制蛇蟲,此外還可以鎮鬼伏屍。
  這念頭在我腦中一閃而過,好比在滿天陰雲的漆黑夜晚,突然亮起一道閃電,我立即摘下自己的儺面,翻過去按到大煙碟兒臉上。
  大煙碟兒怪叫一聲,往後便倒,從宰牲台上翻身掉落土窟,我一把沒拽住他,看土窟下漆黑無底,人掉下去絕無聲息,我心頭一沉,明知當下不是難過的時候,仍抑制不住淚水奪眶而出,我咬了咬牙,撿起另外一個樹皮面具套在自己頭上,順手拿上火把,背上還沒斷氣的大煙碟兒,招呼那兩個人往土窟上邊走。
  厚臉皮見大煙碟兒已死,也是發起狠來,將石樑上的村民一個個推落下去,村民的死屍雖多,但一多半還帶著樹皮面具,餘下的也是屍身枯朽,即便讓血霧中的陰靈附身,行動也格外遲緩,祭祀坑土窟繞壁的道路十分狹窄,那些村民不能一擁而上。
  我感到有機會逃出土窟上方的大殿,也自生出一股勇力,三個人剛走過石樑,道路兩邊同時有被血霧附身的村民襲來。
  厚臉皮用火把猛地一戳,正中一個村民臉部,那村民怪叫聲中急往後縮,厚臉皮打紅了眼,火把去勢不減,將那村民的頭按在土窟壁上,一下戳了個對穿,死屍中冒出血霧,再也不動了,而火把前端重重頂在土牆上,發出“噹”的一聲悶響,卻似撞在銅牆鐵壁之上,火把折為兩段,我們三個人又驚又奇,祭祀坑分明是個長方形大土窟,四周沒有堅硬的三合夯土,怎麼會發出這樣的聲響?
  石樑一端是宰牲台,另一端與土窟相連,火把戳到的所在,有一大塊土牆向外凸起,上面覆蓋著泥土,我從土窟上下來的時候,只顧著找田慕青,沒留意這裡有什麼不對,此刻藉著火光看過去,依稀有個龐然大物豎在那裡,顯然不是磚石,但時間久了,已被落灰泥塵掩埋,還沒等我回過神來,腳下的石板一震,發出斷裂之聲,原來那個物體出奇的重,嵌在土窟壁上的石板近乎崩塌,厚臉皮這一下,改變了受重點,那兩頭窄中間粗圓滾滾的鐵質物體,竟對著我們倒了下來。
  覆在它外面泥土落下,我們終於看出那是顆特大的航空炸彈,是從轟炸機上投下來的那種炸彈,生滿了鐵銹,細部已不可辨認,看來是老式炸彈,我聽人說槍馬山一帶是古戰場,抗日戰爭和國共內戰期間,槍馬山附近打得也十分激烈,不時有老鄉在山上撿到舊彈殼,這應該是戰爭年代有顆炸彈從天而降,把殿頂砸穿了一個窟窿,彈頭朝下,尾翼在上,不偏不斜落進祭祀坑,不是日軍的就是美軍的,仙墩湖上常年有大霧籠罩,投彈投偏了並不意外,這顆大炸彈,少說有七八百斤,當年落地沒有爆炸,或因技術故障,如果趕上該死,也沒準一碰就響。
  據說航空炸彈從高空墜下,幾十年之後仍有可能發生爆炸,以前在東北聽說林場裡發現過日本人投下的炸彈,有人想帶到家當廢銅爛鐵賣錢,由於彈體巨大不便搬運,就用錘子去砸,打算砸成幾塊,再拿騾馬從森林裡拖出來,怎知一錘子掄下去,當場一聲轟響,人和騾馬全被炸上了天,還引發了一場山火,燒掉好大一片林子。
  我意識到剛才厚臉皮用火把捅在炸彈上,使的力氣著實不小,萬一這顆炸彈響了,我們三個人此刻早已被炸得血肉橫飛支離破碎了,不覺冒出冷汗,忽然生出一個念頭,炸彈能從天上掉進祭祀坑,我們則是先發現村中古墓的封土堆,由墓門進去再出來,原本的湖面就消失了,千古異底村似乎掉進了混沌的漩渦,如果出口並不在村子周圍,那一定是在高處,要說最高的地方,無疑是村中古墓。
  厚臉皮見我呆愣愣站在那不動,幾百斤重的炸彈倒下來竟不知閃躲,急忙推了我一把:“你不要命了,快躲!”
  我轉瞬間想到這個念頭,剛回過神,石樑前那顆炸彈已經倒了下來,我們三人擠在狹窄的道路上無處躲避,想接也接不住如此沉重的炸彈,只要它壓下來這,幾個人全得變成肉餅,眾人無從選擇,匆忙中往石樑上連退幾步,耳輪中就聽得“光當”一聲巨響,震顫之聲反覆迴盪,那顆大炸彈重重倒下來,以木柱支撐在土窟上的石板道路,勁不住如此沉重的撞擊,立時發生垮塌,懸空的石樑也因此斷裂,立刻落到土窟深處。
  橫在土窟半空的石樑塌下去,不知有多深才到底,掉下去哪裡還有命在,我以為大限到了,怎知宰牲台下不過十幾米深,石樑塌下去,正好斜撐到土窟底部,三個人只是從傾斜的石樑上滑落,但也跌得暈頭轉向,五臟六腑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只叫得一聲苦,不知高低。
  相傳土窟是通往鬼方的大門,可下邊是稀鬆的泥土,我心裡覺得古怪,正想看看周圍的情形,黑暗中忽聽頭上又是一陣巨響,原來是那顆炸彈從傾斜的石樑滾下,炸彈外殼長了銹,幾經撞擊沒有爆炸,應該不會再響了,可重量還在,如同個大鐵碾子從高處滾下來,壓也能把人壓成肉泥,土窟底下一片漆黑,宰牲台上的燈燭火把全都滅了,我們聽到聲響不對,來不及起身,急忙爬到一旁,幾百斤中的炸彈帶動勁風從身邊滾過,在洞窟底下砸出個土坑,橫在塌落的宰牲台前不動了。
  我撿起火把點上,厚臉皮和田慕青躲得及時,沒有讓炸彈壓到,三個人還帶著樹皮面具,我看不到那兩個人臉色如何,但是不住喘著粗氣,顯得驚魂未定。
  我撿回鏟子,又從背包裡取出兩根用過一半的火把,交到厚臉皮手中,趁他和田慕青點燃火把的機會,我轉過頭四下一望,只見石樑斜倒在土窟角落,壁上有長方形的人臉巖畫,兩眼和嘴就是三個方洞,古拙神秘,人臉的輪廓近似儺教面具,似乎是鬼方人留下的古老巖畫,那個古國被稱為鬼方,正是由於這種方頭方面的人臉圖案,儺教先祖根據鬼方人的青銅面具,找到了這個土窟,此地也可以說是儺教的起源所在,這個四千年前就被人發現的土窟,是地下祭壇?還是鬼方人的墓穴?
  此時厚臉皮和田慕青分別點上了火把,眼前變得豁亮多了,三人不安地打量著四周。
  我往高處看了看,似乎能從斜塌下來的石樑爬上土窟,我說:“多餘的東西全扔下,等會兒出了土窟,你們跟著我走,出口多半在村中古墓的封土堆頂部。”
  厚臉皮趕忙將裝著鹿首步搖冠能寶物的蛇皮口袋紮緊,綁在背後,先前被山鎬鑿穿腦袋的那個村民,屍身也跟著倒塌的石樑落下,他過去拔出山鎬握在手中,隨時準備要走,想起大煙碟兒剛才落到土窟底下,為什麼沒瞧見人在哪裡?
  我尋思:“大煙碟兒從石樑上掉進土窟凶多吉少,還不得摔冒了泡?我卻不能扔下他不管。”
  厚臉皮說:“既然掉進了土窟,那人怎麼沒了?是不是讓炸彈壓成了肉餅?”
  我沒瞧見那顆炸彈壓到人,土窟下的地方不小,三個人置身在其中一隅,火把只能照到身前七八米開外,又有炸彈擋著,看不到對面的情形,雖說身在險境,諸事不明,但祭祀坑下也並非無底之洞,此刻腳踏實地,又不見有什麼古怪之處,我和厚臉皮的膽子大多了,打算去找大煙碟兒,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田慕青說:“大煙碟兒已被儺婆陰靈纏住,你也知道,不把頭砍下來,那股怨氣不會散掉,沒人救得了他,如果能夠逃出村子,你們盡快自行逃命才是,別都把命丟在這。”
  我明知田慕青說的沒錯,可還是不能死心,又聽她話裡的意思,是不想從土窟裡出去了,我剛要問她,忽見霧中身影晃動,那些村民正追了下來,土窟底下不比石樑,在石樑上憑借地勢狹窄,還可以支撐一陣,一旦在土窟下受到圍攻,那是人人死無葬身之地。
  我們情知土窟下邊地形不利,沒法抵擋受血霧驅使的村民,只好先退到那顆炸彈的另一邊,手中捏了把冷汗,目不轉瞬地盯著前方。
  那顆特大炸彈的外殼銹蝕斑駁,橫在地上有半人多高,落到土窟中也沒爆炸,估計已是廢彈。
  我對厚臉皮和田慕青說:“等到村民逼近,咱仨就往前推這炸彈,滾過去還不壓扁它幾個?”
  厚臉皮說:“倒也是個主意,你想好沒有,接下來怎麼辦?”
  我說:“哪他媽還有接下來……”話說未了,一個村民張口怪叫,已經當先從霧中撲了出來。
  厚臉皮叫道:“那些活死人過來了,我說你們倆別看著,還不快推炸彈!”
  三個人以腳蹬地,雙手和肩膀頂住炸彈,一同埋頭使力往前推動,誰知土窟下的地面並不平整,那炸彈有極為沉重,連催幾次力,不僅沒往前挪動半分,反而搖搖晃晃要往我們這邊滾動。
  那村民轉眼到了跟前,伸手要抓田慕青,厚臉皮掄起山鎬,當頭將那村民打倒在地,一縷血霧冒出,在土窟中聚而不散。
  我看田慕青手中只有火把,扯著她往後退開幾步,忽聽淒厲的怪叫從後邊傳來,我轉頭一看,只見先我們一步掉進土窟的大煙碟兒,正臉色陰沉地站在我身後,臉上的樹皮面具已經掉了,兩眼像兩個無神的黑洞。
  我之前心存顧忌,好比是麻桿打狼,兩頭害怕,此刻事出無奈狠下心來,手中鏟子劈下,削去了大煙碟兒半邊腦袋,眼看他的屍身立即撲倒在地,我不由得雙手顫抖,心似刀戳,那一鏟子如同削在自己頭上,然而這一轉身,火光也照到了土窟深處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