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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人頭燈籠(2)

  殿門大開,血腥之氣沖人欲嘔,我怕讓那陣陰風吹滅了火把,趕忙躲到旁邊。
  厚臉皮手忙腳亂地端起土槍,沒等他把槍口對準眼前的人頭,那個人頭卻已轉到了一旁,快得出乎意料,再想關殿門已經來不及了。
  田慕青之前還較為鎮定,可在後面看到這個女人頭的樣子,她臉色如同死灰,驚得連退數步。
  我也嚇得手腳發軟,這美女的頭倒是長得誘人,眼神中有萬種風情,兩隻眼簡直能把人的魂兒勾去,可那脖子比豬肝還紅,好像剛被剝掉皮似的,更奇怪的是脖子越往後邊越粗,帶有很重的血臭,卻似一條鮮紅的舌頭,舌尖上長出個人頭,我想這要真是一條舌頭,殿門外這東西的嘴會有多大?
  我思之駭然,不由自主地往後退讓,可說時遲,那時快,女子人頭在半空落下來,一轉眼就到了我們面前,我緊緊握住手中火把捅向那張臉,怎知那女子人頭突然張口咬住火把,我被它往外一甩,火把拿捏不住,落在遠處滅掉了,儺王殿中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我讓它那股怪力帶動,腳底下立足不穩,仰面摔倒在地,不由得心慌意亂,想起剛才跟田慕青和厚臉皮說過人頭燈籠之事,可這人頭燈籠沒有挑在長桿上,而是從殿外鬼怪的舌頭上長出來。
  四下裡黑茫茫的,我睜眼瞎似的看不到東西,心中更加慌亂,倒地後急忙掏出手電筒推合開關,一道光束照過去,只見那條生出人臉的大舌頭,正如影隨形般的捲過來。
  我就勢翻身躲避,感覺肉乎乎冷冰冰的一團肉,生著倒刺,挨著我身子擦了過去,差點讓那股血腥氣嗆得暈死過去,要不是肚子裡沒有什麼東西,當時就得全嘔出來。
  此刻旁邊的厚臉皮回過神來,他不及開槍,倒轉了槍托狠狠砸下,殿門外伸進來的舌頭正好往回一翻,將他重重地撞開了七八步,前額正碰在殿柱邊角上,這一下子撞得著實不輕,登時血流滿面,他抹也不抹,任憑鮮血流下,喝罵聲中,跳起身來,可眼前黑咕隆咚,他的土槍不知掉在哪了,順手拽出山鎬,衝上前來亂揮,勢如瘋虎。
  我見此情形,也不知從哪生出一股子力氣,從地上躥將起來,掄著鏟子橫削豎斬。
  那長舌大半截在殿外,伸到儺王殿中間已至極限,擠得殿門“嘎吱嘎吱”作響,殿頂灰土不斷落下,殿牆也快讓它擠塌了,大煙碟兒一動不動的躺在殿門附近,我和厚臉皮如果趁機躲到裡面,想要暫時自保不難,但總不能扔下大煙碟兒不管,二人心裡雖然怕到了極點,卻無法退後半步,只好硬著頭皮死撐,挨得一時是一時,我想叫田慕青快把大煙碟兒往裡面拖,可情勢緊迫,喘氣的餘地都沒有,哪還開得了口。
  耳聽舌尖那女子“咯咯咯”的怪笑聲,在漆黑的殿堂中倏然往來,行蹤如同鬼魅,上上下下前後前後飄忽不定,別說這時候沒有槍支,即便有槍在手也打不中它。
  厚臉皮滿臉是血,一點一滴濺在地上,卻也不顧,他渾身筋凸,拚命揮動山鎬,使得發了性,呼呼生風,恨不得一鎬下去將那條舌頭釘在地上,可是儺王殿中黑燈瞎火,他空有兩膀子蠻力,又哪裡碰得到對方,好幾次險些把我輪倒,結果他沒看準,一鎬鑿在殿柱上,用力過猛,鎬頭插進去半尺多深,他一腳蹬著殿柱,咬牙切齒的往外邊拔,可鎬頭陷在柱中太深了,憑他怎麼用勁兒,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急切間竟然拔不出來。
  我看那舌頭捲向殿柱前的厚臉皮,急忙掄鏟子去砍舌尖上的女人頭,不料對方來勢突變,我看都沒看清楚,忽覺得身子一緊,已讓那條舌頭從身側捲住,手足都不能動,那女子的人頭繞到我面前,跟我臉對著臉,口中“咯咯咯咯”連聲發笑,此刻看來面目可憎至極,腥臭之氣更是中人欲嘔。
  我竭力躲避,奈何手腳都被纏住了,一動也不能動,那舌頭越勒越緊,掉在地上的手電筒還開著,正照到那人頭在我面前,臉都快帖上了,由於離得太近,怎麼看那也不像一張活人的臉,我急得額上青筋跳動,整個身子只有頭還能動,喝道:“吃我一嘴!”對準那女人的臉張口便咬。
  我張口去咬那湊近的女人頭,忽然一道青光閃過,長在舌尖上的人頭,晃了兩晃滾落在地,美貌的臉上五官扭曲,瞪著兩眼,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瞬間面頰塌陷,現出腐壞之狀。
  那條舌頭似乎痛得難忍,猛地往後縮去,我只覺身子一鬆,摔到地上,全身筋骨欲斷。
  原來田慕青見了那女人頭的樣子,嚇得躲在殿柱後面,見我們命在頃刻,她救人心切,倉促之中有什麼是什麼,握緊從石室中找到的青銅古劍,砍向纏住我的舌頭,這口劍雖然沒到能斷蛟龍的地步,卻也鋒銳異常,竟一劍削掉了那顆人頭。
  我心說慚愧,又讓她救了我一命,聽殿門外已沒了動靜,忍著疼撿起手電筒,這時厚臉皮才從殿柱中拽出山鎬,三個人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極度恐懼的顫慄感傳遍了全身,半晌做聲不得,只見滿地腐臭無比的血水,儘是死人的斷軀殘肢,殿外也是一大堆屍塊,附近的白霧都變成了血紅色。
  我和田慕青給厚臉皮裹好頭上傷口,眼見殿門處的血霧始終不散,心裡不免駭異,明知村中沒有任何一個安全的角落,可還是沒人願意留在遍地腐屍的儺王殿。
  厚臉皮撿回土製獵槍,我背上大煙碟兒,田慕青打著手電筒,匆匆忙忙向著村西神道行去,但見千古異底村圍著玄宮山,民居大多是古老的石窯,依山坡走勢分佈,裡面用細石灰漿刷白,上鋪瓦頂,屋中分前後兩盤炕,下設火道,後炕為掌炕,屋前壘以照壁,樣式千篇一律,大小有別。
  村中房屋多不可數,住得下上萬人,村民信奉著傳下兩千年的神秘宗教,四周有用來防禦外敵夯土城牆環繞,說是座古城也不為過,村西房屋大部分沒有損毀的痕跡,屋宇起伏的輪廓出現在大霧中,雖然草木枯槁,屍臭和隨處可見的骸骨,都說明這地方空無一人,卻不知怎麼,總有種還住著人的錯覺,也許並不是錯覺,而是能夠感覺到,那些死人的鬼魂還在村中徘徊。
  我邊走邊問田慕青,為什麼你看到那女人頭會如此吃驚?
  田慕青也不再對我們隱瞞,她說:“當年村民們要將土龍子打進鬼方,可在大儺送鬼儀式中出了意外,致使整個村子陷入滅頂之災,全是因為這個女人。”
  我暗暗吃驚:“似乎很多死人的怨氣聚成了一個怪物,舌頭上長出個美人頭,生得比狐狸精還標緻,誘人走到它口中吃掉,難道那女子曾是住在這個村子裡的人?”
  田慕青點了點頭,說道:“是這村子裡的儺婆。”
  我和厚臉皮聞言好生奇怪,那人頭看上去是個年輕女子,容貌又美,怎麼還是個儺婆?
  田慕青說:“儺教裡有儺公儺婆,相當於神婆神漢,不在年歲,地位也不甚高。”
  當年馮異人誤吃了土龍子,相貌幾十年不變,等村子裡的人們發現他早已變成行屍,設計在儺王殿將其擒獲,開膛抽腸,想從他腹中掏出土龍子的肉身,豈知土龍子已同馮異人合為一體,不但沒滅掉土龍子,村子裡還死了不少人,只好厚葬在玄宮山,造廟拜神,每年送童男童女合五牛白馬,用來祭祀土龍子的枉死冤魂,暗中等待時機,要將土龍子的冤魂和肉身,一併打進祭祀坑。
  可那時候村子裡分為了兩派,一派是拜儺神奉儺王,按自古已有的祖制行事,這一派人佔了七八成;後來還有一部分人,卻是以這儺婆為首,因見馮異人吃了土龍子的神肉長生不死,可自己拜了一輩子儺神,卻仍要忍受常世生離死別之悲苦,得不到半點好處,因而起了二心,想讓土龍子復活。
  這些人以儺婆為首,他們得知天寶元年七月十三,將有黑狗吃月發生,到時村子下邊的大門就會打開,為了阻止儺王把土龍子打入萬劫不復之地,當天下午,趁著大儺儀式舉行到一半,儺婆帶領三百餘人一同舉事造反,先去儺廟毀掉神像,又分頭到村子裡去殺儺王,有一個捧著神禽紋古鏡的女童,在亂中躲進了廟後石室,雖然當時免於血光之災,終因力弱,不能再推開石室的門出來,竟被活活困死。
  隨同儺婆造反的人為數不多,又是臨時起事,佈置多有疏露,怎做得下如此大事?最後半數被殺,半數被俘,儺王大怒,按教規叛教之人必當處死,俘虜們全部遭受了肢解酷刑,為首的儺婆也被捉住,連同她全家十餘口,不分男女老幼,一同綁在木架上,當著全村人的面剝去衣衫,用鋒利的蚌殼從身上剜肉,這一天,千古異底村裡血流成河,慘呼哀嚎之聲,觸動天地。
  我聽得心生寒意,想那蚌殼雖然鋒利,到底不比刀子,用來割盡全身的肉是什麼感覺?
  不過儺教自古以來拜儺神,反教之人膽敢毀掉儺廟,事敗被擒當然不會有好結果,教門裡用蚌殼剜去全身血肉處死,等於是王法中千刀萬剮的磔刑。
  田慕青說那天將儺婆在村中碎剮,割得全身血肉模糊,一時不得就死,她受刑不住,苦苦哀求速死,村民們卻要讓她多受些苦,直割了兩個時辰,僅留下首級,連同那些被肢解處死的人,全部扔進村東墳前土溝,暴屍不埋,留給烏鴉野狗任意啄食。
  由於這個變故,到了黑狗吃月之刻,村子掉進了鬼方,所有的村民都成了祭品,然而拋在土溝中的殘屍堆成了山,怨念不消,變為一座會動的“肉丘”,無手無足,只有一張大口,它伸出舌頭,將這些年走進村子的人,誘到口中一個個吃掉,剛才被劍削掉了頭,那股怨氣從肉丘中散出,化成了血霧。
  田慕青一點點想起的事情,已勾勒出這村子災禍的大致情形,讓我感到奇怪的是,她為何那麼害怕儺婆?
  我有一肚子話想問,話到嘴邊,田慕青卻快步往前走,我叫她她也恍如不聞,臉上神色古怪,此刻她走到了村子西邊的神道,陵寢和祭壇前邊鋪著石板,兩邊有辟邪石獸的道路,通常稱為神道,我們背著大煙碟兒緊隨其後,只見霧中虯枝錯落,怪影參差,殘缺不全的螭龍瑞獸辟邪犀牛等各種石獸,在亂草間東倒西歪,也有在側面浮雕惡獸的石碑,碑上的文字已經漫漶不清,屍臭從村中古墓方向傳過來。
  我和厚臉皮輪流背著大煙碟兒,神困體乏,眼前一陣陣發黑,心裡明白快要撐不住了。
  厚臉皮指著走在前邊的田慕青,低聲對我說:“你發現沒發現,她怎麼跟變了個人似的?”
  我說:“你什麼眼神兒,才看出來。”
  厚臉皮說:“你我這樣的都快累死了,她怎麼打了雞血似的走這麼快,是讓人頭燈籠嚇的?”
  我說:“不是,可能是她見了儺婆的臉,把之前忘掉的事全記起來了。”
  厚臉皮說:“她說她前世死在這村子裡,我是不大相信,真能有那種事?她是儺婆轉世?”
  我說:“你就不會用腦袋想想,如果儺婆死後轉世,怎麼還會在陰魂不散在村子裡出沒?”
  厚臉皮說:“你烏鴉掉在豬身上,光瞧見別人黑了,你那個腦瓜殼子如果沒有白長,倒是說說看,她……她究竟是個什麼人?”
  我說:“六道輪迴那些事,實屬難言,不是咱們的見識所及,但你要問我她是誰,我現在已經猜出個八九不離十了,我看她以前一定在這個被詛咒的村子裡住過。”
  厚臉皮道:“在村子裡住過?用不著你說,這種事傻子也看得出來,我就問你她是人是鬼?”
  我說:“她是人是鬼?你這句話算是問到點子上了,我認為不會是鬼,我又不是沒帶眼,讓鬼跟咱們走了一路到現在還沒發覺,可是我覺得她也不會是人。”
  厚臉皮說:“你這話簡直跟沒說一樣,要不就是胡說八道不走腦子,你正常一會兒不行嗎?”
  我說:“你先聽我把話說完了,這村子消失了上千年,人才能活多久?她也不過二十二三歲,怎麼可能知道那麼久以前發生的事情?”
  厚臉皮說:“明白了,咱們上了她的當!我這人吃虧就吃虧在太實誠,太容易相信別人了,一腔肺腑,迎來的卻全是戳心窩子的冷箭,你看她心在哪裡意在何方?”
  我說:“我相信她所言均是實情,只是其中有咱們想不到,或者說不敢想的事。”
  厚臉皮道:“那麼她還是千古異底村的人?也吃了土龍子長生不死,變成了馮異人那樣的屍怪?”
  我說:“決計不是,所以說你那腦袋白長了,你想想她跟咱們進了千古異底村古墓,這一路上都出了什麼事?”
  厚臉皮說:“出了什麼事?還不是撞上黃佛爺那伙盜匪,險些死在古墓地宮之中,也不知是倒霉還是走運,沒死在地宮裡,卻困在這個村子裡出不去了,這些事跟她有關係嗎?我說你能不能別賣關子了,快說究竟看出了什麼名堂?”
  我說:“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知其二又不知其三,其實你稍稍留心,就該想到了。”
  厚臉皮說:“難不成是儺婆慘死之後,人頭留在村裡變做人頭燈籠,沒頭的屍身從千古異底村逃出去,不知在哪找了個腦袋,此刻又回到這個村子?她這是要做什麼?”
  我說:“她不是儺婆,也不是儺王,甚至不是村子裡的任何一個人,不過有一句你蒙對了,她是在滅村那一天逃到了外邊。我原本想不到她是誰,直到在儺廟裡發現了一些端倪,你記不記得那面銅鏡中的幽靈,那個女童見了她跪拜不起……”
  厚臉皮說:“是有這麼回事,你是想說銅鏡中的小鬼兒,在沒死之前是侍候她的?”
  我說:“你怎麼還沒搞清楚,銅鏡裡沒有鬼,只是一個女童在屠村之前,躲進廟堂石室中避禍,結果死在裡面沒出來,死屍一直在古鏡前照著,上千年沒動過,那青銅古鏡是件寶物,鏡中本有靈氣,但不成形,有了女童死屍的身影,它積影成形,變成了幽靈,那個想掐死咱倆的女童,其實就是這面古銅鏡本身,與困死在石室裡的那個女童沒半點關係,這麼說你能明白?”
  厚臉皮撓頭道:“大概是明白了,不是……你想讓我明白什麼?”
  我說:“你真是榆木疙瘩腦袋,我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居然還發蒙?我問你,銅鏡幽靈為什麼見到她便跪拜不起,隨後消失不見?”
  厚臉皮道:“那是……為什麼?我還真沒想過,為什麼怕了她?可我看她說話挺和氣,通情達理又不矯情,遇上咱倆這種槓頭而不矯情的人,天底下倒也不多,這樣的人有什麼可怕?”
  我說:“你還不明白,因為她是銅鏡的主子,奴才見了主子,那還有不跪的嗎?”
  厚臉皮說:“鬧半天是這麼一出,她會不會把咱這銅鏡搶回去?這可比摘我肋骨條還疼,我是八百個不願意,我看她也未必搶得過我,到時候你幫誰?以你以往的所作所為,我懷疑你不但不會袖手旁觀,反倒見色忘義胳膊肘往外拐掉炮往裡揍。”
  我說:“都到了什麼時候了,你還惦記那些不相干的事,你想想銅鏡的主子是誰?那根本不是人啊!”
  厚臉皮說:“不是人還是鬼不成?你之前又說她不是鬼,這不等於自己把自己繞進去了?”
  我說:“村子裡住的可不只是人,根據儺王殿寶庫的壁畫記載,神禽紋銅鏡一直供在儺廟之中,那是住人的地方嗎?所以我看她是這個村子裡的……”我說到這自己都有些緊張,將聲音壓得更低:“她是這個村子裡的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