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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她告訴弗裡妲,如果可以保護她,自己願意餘生永遠在刀尖上行走;如果能拯救她,她願在地獄的烈火中煎熬;如果她能夠浮起,她願在最深的河底溺水身亡。現在她要為她做這最後也是最難的一件事了。

1926年8月

當他決然地走出房間,她感到不知所措。100

蜜蜂嗡嗡吟著夏日的搖籃曲,蘋果樹樹蔭下,昏昏欲睡的厄蘇拉扔下小說《O侯爵夫人》。從耷拉的眼皮下,她悠悠看著幾碼外的遠處,一隻白兔正滿足地啃食青草。它不是沒注意她,而是相當大膽。莫裡斯處在她的位置一定會向它射擊。他已畢業回家,等待暑期後的法律學習,整個暑假在家過得無所事事,且聒噪不堪。(「明明可以去找個暑期工打一打,」休說,「精力旺盛的年輕人打暑期工,又不是沒有這樣的先例。」)

莫裡斯由於實在無聊,竟答應教厄蘇拉射擊,甚至同意用舊瓶舊罐,而不打自己經常對著放冷槍的各種野生動物——兔子、狐狸、鼬獾、鴿子、雉雞,甚至打過一隻幼狍,為此帕米拉和厄蘇拉誰都無法原諒他。厄蘇拉喜歡射擊,只要不打活的就行。厄蘇拉用休的舊鳥槍,莫裡斯則有一把帥氣的普迪獵槍,那是祖母送他的二十一歲生日禮物。阿德萊德嚷嚷自己快死了嚷嚷了好幾年,但仍健在,希爾維說她「一直說話不算數」,伊茲形容她「像大蜘蛛」一般還繼續盤踞在漢普斯泰德。說著還沖面前的a la Russe(俄式)小牛肉片打了個抖,雖然打抖也許是為了肉片本身。這道菜並不是格洛弗太太菜譜裡較受歡迎的一道。

希爾維與伊茲之間共識不多,也許只有一個,那就是對休母親的這種反感。「她也是你的母親,」休向伊茲指出。伊茲說:「噢,不對,她經常說,我是從路邊撿來的。說我相當淘氣,連吉卜賽人販都不要我。」

休走來看莫裡斯和厄蘇拉打槍,說:「哎呀,小熊,你成安妮·奧克莉101了。」

「你知道嗎?」希爾維突然走來,將厄蘇拉從昏沉中喚醒,「像這樣悠長、慵懶的日子,你以後再也不會有了。你以為還會有,其實不會了。」

「除非我長大富可敵國。」厄蘇拉說,「那樣一來我又能整天閒晃了。」

「也許吧,」希爾維說,「但夏天有一天也會結束的。」她在厄蘇拉身邊坐下,撿起那本克萊斯特的書。「一本要死要活的言情小說。」她不屑地說,「你真的要學現代語?你父親說拉丁語似乎更有用。」

「怎麼會有用?已經沒有人說拉丁語了。」厄蘇拉提出合理分析。為這事,兩人已周旋了整整一夏。她舉手伸了伸腰,說:「我應該去巴黎待一年,只說法語。這才叫很有用。」

「呵,巴黎,」希爾維聳聳肩,「大家對巴黎都過譽了。」

「那麼去柏林。」

「德國亂得很。」

「那麼維也納。」

「太多人。」

「布魯塞爾,」厄蘇拉說,「布魯塞爾總挑不出錯了吧?」

真是這樣,希爾維對布魯塞爾真說不出什麼來,兩人的歐洲漫遊只好戛然而止。

「反正要等大學畢業以後了,」厄蘇拉說,「還有好幾年呢,你就別擔心了。」

「大學不會教你怎麼為人妻、為人母。」希爾維說。

「那要是我不想為人妻、為人母呢?」

希爾維笑了。「你只是為反對而反對罷了。草坪那邊準備了茶。」她不情願地站起身,「還有蛋糕。不幸得很,還有伊茲。」

晚餐後,厄蘇拉去小路散步,喬克高高興興地打著頭陣。(它是一隻相當快樂的狗,伊茲做出如此正確的選擇簡直叫人不敢相信。)這是一個令厄蘇拉想要獨處的夏夜。「哦,」伊茲說,「你這個年齡,正好是滿心渴望雄渾偉大的時候。」厄蘇拉不是很明白她為什麼要說這個(「伊茲的話什麼時候能聽明白過?」希爾維說),但她感到自己明白了一點。空氣搖晃,瀰漫著一種古怪氣氛,一種緊迫感讓厄蘇拉心臟膨脹,彷彿充滿了整個胸膛。她覺得那也許是一種無上的神聖——她沒有其他詞彙形容它。也許可以叫作未來,她想,那就是時刻逼近的未來。

她十六歲,一切正要開始。她甚至已經初嘗了親吻的滋味,就在這一年的生日上,與莫裡斯嚇人的美國朋友。「只能讓你親一下。」她這樣說。因為他越來越冒進,她不得不推開他。可憐他絆在自己的大腳上,倒進一叢栒子木,看來摔得不輕,且顏面盡失。她將此事告訴梅麗,後者大笑。但是,梅麗說,親還是親到了。

不知不覺,她來到了火車站。她向弗雷德·史密斯問好,對方拿她當大人對待,舉了舉乘務員的帽子致意。

她目送他的火車呼哧呼哧向倫敦方向開去,那即刻就要發生的事仍未發生,甚至少了一絲迫在眉睫感。她往回走,遇見正為自己的自然粘貼簿尋找素材的南希,兩人相伴同行一陣,本傑明·柯爾騎著自行車從後面經過,剎停,下車來說:「我能送二位小姐回家嗎?」這像是休才會說的話。南希咯咯直笑。

厄蘇拉感到雙頰發燙,暗自慶幸夏日的高溫已將自己的臉烘成粉紅色。她隨手抓了把峨參葉,拿在手裡扇著(沒什麼用)。原來剛才覺得即將發生的,就是這件事呀。

本傑明(「噢,請叫我本,」他說,「如今只有我父母還叫我本傑明。」)將兩人送到肖克洛斯家門口,說一聲「再見,我走了」,便跨上自行車,向不遠處的家騎去。

「啊,」南希替她感到失望,輕聲道,「我還以為他會送到你家呢,就你們兩個人。」

「我是不是太明顯了?」厄蘇拉整個人都沮喪了。

「相當明顯,不過別氣餒。」南希拍拍她的手臂,彷彿大四歲的不是厄蘇拉而是她自己。她又說:「好像回家晚了。我不想晚飯遲到。」說完,抱一堆寶貝樹葉往家門口跑去,嘴裡「嗒啦啦啦」哼著歌。且把「嗒啦啦」哼得字正腔圓。厄蘇拉多麼希望自己成為南希那樣的女孩。她轉身往家走,心想自己的晚飯恐怕也遲了,卻聽見自行車鈴亂響,這是本傑明(本!)來了。「我忘了說,」他說,「下周我家辦聚會——週六下午——母親讓我邀請你。是丹的生日,我家男孩太多,她想請些女孩來稀釋一下。這是她的原話。她想請你和梅麗來。南希還太小,對吧?」

「對,她是太小了。」厄蘇拉迅速表示同意,「不過我願意。梅麗肯定也願意。謝謝你。」

那即將要發生什麼事的感覺又降臨到她的心裡。

她目送他吹著口哨騎車遠去,再轉身時,差點撞進一個男人的懷裡。這個男人在附近遊蕩似乎就是為了候她。他舉了舉帽子,說:「晚上好,小姐。」他面相不善,厄蘇拉往後退了一步。「能告訴我車站怎麼走嗎,小姐?」他說。她指著小路遠方說:「那邊。」

「能給我帶路嗎,小姐?」他說著,又向她逼近。

「不,」她說,「不,謝謝。」突然他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她甩手就跑,只跑到家門前才敢回頭看。

「你沒事吧,小熊?」見厄蘇拉飛奔進門廊,休問。又說:「怎麼氣喘吁吁的?」

「不,我沒事,真的。」她說。要是把男人的事告訴休,不知他又要怎樣擔心了。

「A la Russe(俄式)小牛肉片,」格洛弗太太將一隻大白瓷盤放到桌上,說:「特意告訴你們是因為,上次我做這道菜時,有人見了說看不出盤裡裝的是什麼。」

「柯爾家有個派對。」厄蘇拉對希爾維說,「請我和梅麗去。」

「真好。」希爾維說,因為在意白盤裡裝的東西而有些心不在焉,其中很大一部分將要在稍後餵給一隻不大挑食(或按格洛弗太太的說法,更不「雞毛蒜皮」)的西高地獵狐梗。

派對令人失望。整個場面很嚇人,猜字遊戲不斷(不用說正中梅麗下懷),還有許多搶答遊戲,厄蘇拉雖然知道所有的答案,但柯爾家兄弟和他們的朋友嗓門實在太大、搶速實在太快,沒有人聽見厄蘇拉說什麼。厄蘇拉感到自己像空氣,本傑明(現在已經不覺得他是親切可人的本了)只問她了一次是否想吃水果杯,卻忘了將她要的水果杯拿回來。沒有舞會,只有成堆的吃的喝的。為自我安慰,厄蘇拉在各式甜點中精挑細選。監視食物的柯爾太太對她說:「天哪,你這個小東西,這麼瘦,蛋糕都吃到哪裡去了?」

是啊,這麼瘦的小東西,厄蘇拉步履沉重、垂頭喪氣地往家走,邊走邊想,怪不得沒有人看得見她呢。

「你吃蛋糕了嗎?」她一進門,泰迪就急著問。

「吃了許多。」她說。兩人坐下來,分食臨走時柯爾太太給她包的生日蛋糕,喬克分到不少。一隻雄狐小跑穿過暮色中的草坪,厄蘇拉往它的方向也扔了一塊。然而蛋糕被這食肉動物蔑視了。

重新開始的地方

1933年8月

「他來了!他來了!」一個姑娘喊起來。

「這麼說他終於來了?」厄蘇拉看了一眼克拉拉,說。

「顯然是這樣。感謝上帝。都快餓死、無聊死了。」她說。

兩人感到,身邊姑娘們的英雄情結,既難以理解,又相當滑稽。天氣炎熱,大家已在路邊等了整整一下午,除喝了兩個姑娘從附近農場弄來的一桶牛奶外,什麼也沒下肚。有些姑娘聽說元首今天要到山中別墅來,就幾小時幾小時地等著。有幾個耐不住,在草地邊午睡了一會兒,但為一睹元首風采,誰也不肯回家去。

陡坡下面,通往貝希特斯加登的盤山路上,遠遠傳來一陣歡呼,大家都迅速站好。一輛大黑車呼嘯而過,有些姑娘尖叫起來,但「他」並不在車上。接著一輛華麗的敞篷奔馳駛入視野,一面字小旗在車前蓋上獵獵作響。它比前一輛車開得慢,新政權的總理就坐在裡面。

元首向後翻了翻手,潦草地做出他的致意手勢,看上去彷彿在攏耳音,為了更好地聆聽她們的歡呼。站在厄蘇拉身邊的希爾妲一見元首,立即興奮得難以自持,「啊」了一聲。接著,彷彿白駒過隙,車過去了。漢娜雙手交叉在胸前,彷彿虔誠的聖女。「我的人生完整了。」她笑道。

「他照片上比真人好看。」克拉拉嘟囔說。

高度興奮了一整天的姑娘們,在女隊長102(十八歲的阿德爾海德,高大的金髮女鬥士,能力強,受人愛戴)的領導下,迅速排成方陣,開拔回青年旅舍,一路走,一路唱。(「她們幹什麼都要唱歌,」厄蘇拉寫信給梅麗時說,「這種氾濫的熱情真難以適應。我覺得自己參加了一個曲風特別歡快的鄉村合唱團。」)

樂團曲目繁多——民謠,離奇動人的老情歌,高昂狂放的愛國歌曲,關於染血的旗幟,還有篝火邊必有的大合唱。她們尤其喜歡Schunkeln——手臂挽手臂,邊唱邊隨節奏搖擺。每每厄蘇拉不得不領頭時,總是唱《友誼地久天長》,四三拍最適合Schunkeln。

希爾妲和漢娜都是克拉拉的妹妹,狂熱的BDM隊員,BDM即德國少女聯盟103,是女版的希特勒青年團104(「我們叫她們Ha Jot。」希爾妲說完,立即咯咯笑著與漢娜一起陷入對英俊制服青年的幻想)。

厄蘇拉剛到伯倫納家時,對兩個組織毫無耳聞,但在那裡住的兩周內,希爾妲和漢娜每時每刻都在說它們。「這是個好活動,」她們的母親伯倫納太太說,「能推進年輕人之間互相理解,和睦友好。再也不會打仗。還能把她們與男孩們分開。」克拉拉與厄蘇拉一樣,也剛從學校進入社會——曾在職業學院中修習藝術,她對妹妹們的愛好毫無興趣,但主動提出帶兩人上巴伐利亞山脈夏令營,沿路入住各個青年旅社105。「你也來吧,好不好?」克拉拉對厄蘇拉說,「一定很好玩,還能看看田園景色。要是你不來的話,就只能待在城裡,跟爸爸媽媽捆在一起了。」

「我想大概與女童子軍差不多。」厄蘇拉寫信給帕米拉說。

「有不小的區別。」帕米拉回信道。

厄蘇拉本來不想在慕尼黑久留。德國只是生活節外生枝的一部分,是她赴歐旅行一年中小小的一站。「這一年我將獨自完成偉大的旅行。」她對梅麗說,「雖然去的都是二流的地方,只能說是『不很偉大的旅行』。」她計劃去博洛尼亞而不是羅馬或佛羅倫薩,慕尼黑而不是柏林,南希力勸她去巴黎(南希·肖克洛斯對這一選擇的結果相當期待)——這些城市裡都有大學裡曾輔導過她的老師們所瞭解的好人家,可供她借宿。為了維持花銷,她還要教書,雖然休已經安排好定時給她寄一筆數目不大的錢。休知道她拜訪的都是些「省級城市」,大大鬆了口氣,因為「那裡的人行為舉止大多更得體」。(「也就是說更無趣。」厄蘇拉對梅麗說。)休明令禁止了她去巴黎的計劃,他對這座城市有一種特別的反感(「就因為巴黎在法國。」厄蘇拉指出),對堅持擁護法國的南希也好感盡失。他在大戰中去了歐陸不少地方,他說,完全不明白有什麼好激動的。

雖然希爾維不十分贊成,厄蘇拉仍堅持學了現代語——法語、德語,還有一點意大利語(真真一點)。畢業後因為別無他事,就報了一個考教師資格證的班,被錄取後,她決定拖一年再去上課,想在黑板前「安頓」下自己的一生之前先看看外面的世界。名義上的理由如此,實際上這是她對付家長的托詞。她的真實目的是希望旅途上能發生什麼令她不用回去考教師資格證的事。至於能是什麼樣的事,她還不知道(「也許是愛情。」梅麗滿懷期待地說)。任何事都行,只要不落得在女子語言學校教書,成為苦命的老姑娘,終生與動詞變化做鬥爭,任粉筆灰像頭皮屑一樣落在肩頭。(這番想像建立在她自己的老師留給她的印象上。)再說身邊最親近的人裡,也沒有人對教書這個職業特別讚許。

「老師有什麼好當的?」希爾維質疑道。

「真的,假設她的眼界再高那麼一點點,就要高出大氣層去了。」厄蘇拉對梅麗說。

「但你是認真的嗎?真的想教書?」梅麗說。

「為什麼我認識的每個人問我這個問題時都是這種語氣呢?」厄蘇拉煩躁了,「難道我當老師不合適?」

「不合適。」

梅麗自己在倫敦一所戲劇學院上了一門課,現在在溫莎的一個劇院工作,出演一些大眾喜聞樂見的二流苦情劇。「等著被發掘。」她說著,做了個劇場亮相動作。又是一個等待中的人,厄蘇拉想。「最好別等,」伊茲說,「想到就去做。」她倒是說得輕鬆。

梅麗和厄蘇拉一起,在狐狸角的草坪上坐著籐椅等狐狸,希望它們能到草地上來玩。希爾維一直將剩飯剩菜放到戶外,母狐已經習慣與人共處,會像狗一樣大膽地坐在草地中央等餵食。小崽子們——六月裡已經長得長手長腳——在她的身邊翻滾打鬧。

「那我做什麼好呢?」厄蘇拉無助(亦無望)地說。正說著,布麗奇特端著茶和蛋糕出來了,將托盤放在兩人當中的桌子上。「難道去學速記和打字,到民政部門工作嗎?聽上去也很沒勁。梅麗啊,一個女人入了社會如果不想立即嫁人,究竟還能做什麼呢?」

「你是說一個受過教育的女人。」梅麗補充道。

「對,受過教育的女人。」厄蘇拉同意。

布麗奇特小聲嘀咕了些什麼,難以聽清。厄蘇拉說:「謝謝你,布麗奇特。」

(「可是你見識過歐洲呀,」她對希爾維說,幾乎是帶著責備,「那時你也很年輕呀。」

「我不是一個人去的,我有父親陪著。」希爾維說。但沒想到這番討論竟在希爾維心裡起了效果,最終還多虧希爾維力壓休的反對意見,旅途才成行。)

出發去德國前,伊茲帶她去買真絲內衣和絲巾,還有漂亮的蕾絲邊手帕,「一雙很好很好的鞋子」,兩頂帽子和一個新手袋。「別跟你母親說。」她叮囑道。

在慕尼黑時她住伯倫納家——一父一母,帶著三個女兒(克拉拉、希爾妲嘉德、漢娜洛蕾)和一個還在上學的兒子赫爾穆特,住在伊麗莎白大街上。休與伯倫納先生之間反覆通信後,終於放心讓自己女兒去做客。「他們肯定要大失所望了,」她對梅麗說,「父親做了這麼多準備,搞得像基督第二次降臨。」伯倫納先生自己在德語學院教書,為厄蘇拉安排了向初學者教授英語的工作,也將她慇勤地介紹給了尋求私人輔導的學生。他在火車站接她時,將這些消息告訴了她。她還未決心開始工作,且剛從一趟惱人的長途火車上下來,舟車勞頓,聽到這個消息很沮喪。從巴黎東站開出的特快列車與「特快」毫無關係,她又偏偏跟一個一路上不是在吃香腸就是在抽雪茄的男人同廂,又尷尬、又難受。(「在巴黎只看到了火車站。」她寫信給梅麗說。)

她離開車廂去找洗手間,吃香腸的男人也跟她一起來到走廊上。她以為他要去餐車,等她找到洗手間時,才驚訝地發覺他也想跟著她進來。他說了幾句話,她聽不懂,但似乎相當粗魯色情(以雪茄和香腸作為這番活動的前奏顯得十分奇怪)。「Lass mich in Ruhe。」她毅然用德語說「請別騷擾我」。但他仍繼續推,她也繼續推回去。她不相信兩人真的要打起來,因此一邊抵抗一邊還保持著適度的禮貌,對旁觀者來說這一幕一定相當滑稽。厄蘇拉希望走廊裡有旁人可以讓她求救。她不敢想像,一旦男人成功與她共處幽閉的洗手間內,會對她幹出什麼。(事後她疑惑自己為什麼不乾脆尖叫。多麼傻。)

兩個軍官走來救下了她。二人穿黑制服,配銀徽章,相當帥氣,不知從哪裡就冒了出來,一把將男人制住,嚴正警告了一番,其中許多單詞她都沒聽明白。接著,兩人又慷慨地將她換到了女賓專用車廂。她不知道車上還有這個配置。軍官走後,車廂裡的女伴們不住嘴地感歎起「SS」軍官有多麼多麼地英俊來。(「親衛隊106的,」一個女人欽慕地喃喃道,「跟那些穿咖啡色制服的冒失鬼可不一樣。」)

火車到慕尼黑時已經晚點。出了一件事,伯倫納先生說,一個男人從火車上掉下來了。

「真可怕。」厄蘇拉說。

雖然是夏天,天氣仍微涼、多雨。陰沉的天幕沒有因為她抵達伯倫納寬敞的公寓就晴朗起來。公寓裡到了晚上不開燈,冷雨敲打著蕾絲窗簾後的窗玻璃,彷彿非要從窗口進來才肯罷休。

厄蘇拉和伯倫納先生一左一右抬著她笨重的行李箱上了樓,整個過程儼然一出鬧劇。總該有人來幫把手吧?厄蘇拉氣惱地想。如果休在,就會雇個男人——或者兩個——負責這事,而不會指望由她自己完成。她想到了火車上的SS軍官,想到如果是他們來對付這個箱子,將會是多麼高效而慇勤。

伯倫納家的女眷們都不在。「哦,還沒回來。」伯倫納先生毫不在乎地說,「好像去買東西了。」房裡傢俱看來都相當笨重,鋪著破舊地毯,養了許多葉子植物,有一種叢林的氣氛。她打了個冷戰,屋內冷得很,似乎不像一年這個時候應該有的溫度,似乎不歡迎她的到來。

他們想盡辦法將行李箱搬到了她的房間。「以前是我母親的房間,」伯倫納先生說,「都是她用過的傢俱。她不幸去年死了。」他凝視眠床——一個寬大的哥特式物體,製造它唯一的目的似乎就是要使睡在上面的人做噩夢——的眼神很明顯地暗示出伯倫納老夫人正是在它的鴨絨蓋被下仙逝的。床大得幾乎要撐滿整個房間,厄蘇拉突然感到十分緊張。她與吃香腸的人在火車上的經歷仍歷歷在目,令她感到難堪,可眼下自己卻又與另一個全然陌生的外國人獨處一室了。布麗奇特講的白種人販子的可怕故事突然浮出了記憶的水面。

幸好,前門開了,門廳裡出現一番不小的響動。「啊,」伯倫納先生高興地笑了,說,「她們回來了!」

姑娘們爭先恐後地湧進公寓,都被雨淋濕了,嬉笑著,手裡大包小包地提著、捧著。「瞧誰來了。」伯倫納先生說,這一說,兩個小女兒更興奮了。(事實證明,厄蘇拉在這以後的生命裡,再也沒有遇到過比希爾妲和漢娜更容易激動的女孩子。)

「你來了!」克拉拉說著,「啪」地用自己冰濕的雙手握住厄蘇拉的雙手,「德國熱烈歡迎你107。」

兩個妹妹以極快的語速沒完沒了地聊天時,克拉拉迅速在公寓裡走了一圈,打開了燈,屋內立即不一樣了——地毯的確年深日久,但紋樣相當繁複,老傢俱全都散發著清洗擦拭後溫潤的光澤,那片冷冰冰叢林樣的葉子原來是一叢漂亮的蕨。伯倫納先生將客廳內通天花板的白瓷爐打開(「就像在家裡養了一隻龐大溫暖的動物」,她寫信給帕米拉說),安慰她說明天天氣一定能恢復正常,變得暖和,會出太陽。

餐桌很快被鋪上一層刺繡桌布,晚飯隨即上桌——一盤奶酪,風乾香腸,新鮮香腸片,沙拉和一塊散發著格洛弗太太的茴香蛋糕氣味的黑麵包,還有一份香甜的水果羹,令她切實感到自己已經來到了外國。(「冷水果羹!」她寫信給帕米拉,「格洛弗太太知道了會怎麼說!」)

連已故老夫人的臥室都變得更宜人了。床墊柔軟、舒適,床單四邊用手工鉤了一圈花,床頭燈上罩著一個可愛的粉紅色玻璃燈罩,使光線柔和溫暖。不知是誰——也許是克拉拉,厄蘇拉猜想——在梳妝台上的小花瓶裡插了一小束木春菊。厄蘇拉一爬到床上就累倒下了(床很高,要踩著小凳子才爬得上去),滿懷感激地沉入了一場深沉無夢的睡眠,絲毫未受前人幽靈的困擾。

「當然,當然要先放個假啦。」翌日,伯倫納太太在早餐桌上說(早餐與前夜的晚餐驚人地相似)。克拉拉正「處在安頓前的最後階段」。她已經完成了藝術課程的學習,但還不知道下一步做什麼。她鬱悶地說自己正為雖想離家「成為一名藝術家」但在德國「沒有多少人有錢消費藝術」而氣惱。克拉拉的房裡有幾張她的畫,大幅尖銳的抽像派油畫,與她溫柔和善的性情大相逕庭。厄蘇拉覺得她以此為生的機會渺茫。「大概我只好去教書了。」她痛苦地說。

「是呀,真還不如去死。」厄蘇拉明白她的痛苦。

克拉拉偶爾去謝林大街的攝影工作室幫忙,負責相片構圖。伯倫納太太有個熟人的女兒在那裡上班,能說得上話。克拉拉和那熟人的女兒——伊娃——曾上過同一所幼兒園。「但構圖難道不是很難嗎?」克拉拉說。攝影師——霍夫曼——是新任總理的「御用攝影師」,「所以我跟他的客人都很熟呢。」她說。

伯倫納一家並不富裕(厄蘇拉想,所以他們才會出租臥室給她),克拉拉認識的所有人也都不富裕。不過,在1933年的當時,任何地方的任何人都與富裕無緣。

雖然沒什麼錢,克拉拉決定還是要好好度過暑假的剩餘部分。她們去卡爾頓茶室和王宮花園邊的海克咖啡館,敞開肚子吃薄煎餅108,喝熱巧克力109。她們在英國花園裡幾小時幾小時地散步,然後吃冰激凌,喝啤酒,把兩張臉都曬成了粉紅色。也同克拉拉弟弟赫爾穆特的朋友——一群分不清誰是誰的沃爾特、維爾納、庫爾特、海因策和格哈德——一起泛舟、游泳。赫爾穆特作為一名希特勒青年團團員,正在波茨坦一所元首創辦的新式軍事學校學習。「他熱衷party。」克拉拉用英語說。她英語說得非常好,且喜歡與厄蘇拉切磋。

「應該說parties,」厄蘇拉糾正她,「我們會說『他熱衷parties。」克拉拉大笑,搖搖頭:「不,不,的確是Party。不是派對。是說納粹黨。你知道嗎?從上月開始我們已經不能加入其他黨了。」

「希特勒掌權後,」帕米拉寫信教導厄蘇拉,「出台了一項授權法。德國人稱為Gesetz zur Behebung der Not von Volk und Reich,英譯為『解決人民和國家痛苦的法例』。多麼華麗的名目,民主就此取消。」

厄蘇拉天真地回復:「但民主總能撥亂反正的,就像一直以來一樣。這個政權也會過去。」

「不會這麼容易。」帕米拉回復。

帕米拉素來不喜德國,所以坐靠市立游泳池或河畔,與沃爾特、維爾納、庫爾特、海因策和格哈德一起曬太陽的厄蘇拉,很快就把她的這番話給忘記了。這些男孩身上的短褲都短得出奇,游泳褲也小得嚇人,個個幾近全裸,但行止自如,令厄蘇拉深感驚訝。她發覺德國人總體上似乎並不介意在彼此面前脫光。

克拉拉還認識一群更有文化的人——她在美術學院裡的朋友。他們似乎更喜歡坐在煙霧瀰漫、光線暗淡的咖啡館裡,或到各自髒亂不堪的住所聚會。他們喝很多酒,抽許多煙,談論藝術與政治。(「所以說,」厄蘇拉寫信給梅麗,「在這兩群人之間,我得到了全面教育!」)克拉拉的美院朋友都不修邊幅,不服政權,不喜歡慕尼黑,認為它是「小資產階級地方狹隘主義的老窩」,且每時每刻都在討論遷往柏林的事。她發覺他們花大量時間談論要做什麼,但真正著手的時候卻很少。

與此同時,克拉拉正身陷另一片泥沼。她的生活「淪陷」了,她愛上了她美院裡的一個教授,對方是雕塑家,正與家人在黑森林度假。(再三催問下,她承認所謂「家人」是指妻子和兩個孩子。)她決定讓生活順其自然,她說。又是托詞,厄蘇拉想。雖然這方面她無權指責別人。

厄蘇拉仍是少女,按照希爾維的說法她仍然「完整」。而這不是因為她有道德上的顧慮,僅僅因為還沒有遇見過足夠喜歡的人。「不一定非要喜歡。」克拉拉笑道。

「我明白。但我希望能喜歡。」然而,她似乎總是吸引一些下三爛的類型——火車上的男人、小徑上的男人——她擔心他們在她身上讀出了什麼她自己不知道的訊息。與克拉拉和她的美院朋友相比,她感到自己相當拘謹、英式,甚至與赫爾穆特尚未出現的confreres110(一群行為其實非常規範的青年)相比也顯得古板。

漢娜和希爾妲說動克拉拉和厄蘇拉一道去參加附近體育館舉辦的活動。厄蘇拉誤以為是去聽音樂,卻發現那是希特勒青年團的集會。雖然伯倫納太太對BDM的作用相當樂觀,但希爾妲和漢娜對男孩的興趣似乎絲毫未受影響。

對厄蘇拉來說,這群熱情、健康的男孩看起來都差不多,但希爾妲和漢娜卻花了很長時間,高度興奮地指點著赫爾穆特的朋友,那些幾乎一絲不掛地在游泳池畔混時間的沃爾特、維爾納、庫爾特、海因策和格哈德,如今一絲不苟地套上制服(更多的短褲出現在眼前),突然變成了緊張嚴肅的童子軍。

青年團走方陣,和著管樂隊唱歌,出來幾個人做演講,紛紛效仿元首激昂慷慨的風格(紛紛失敗)最後全體起立唱《德意志之歌》。厄蘇拉不知德語歌詞,便在心裡和著海頓譜的美妙旋律唱了以前上學時校會常唱的《讚美上主》。唱完歌,大家集體歡呼「Sieg Heil111!」並舉手行禮,厄蘇拉發覺自己竟也加入了其中。克拉拉雖然覺得場面荒謬,不禁大笑,卻也跟著舉起了手臂。「這樣做肯定是對的,」她若無其事地說,「我可不想在回家的路上被找麻煩。」

不,謝謝,厄蘇拉不想與伯倫納Vati112和伯倫納Mutti113一起待在燠熱、揚塵的慕尼黑。於是克拉拉從衣櫥裡翻出一條海軍藍半身裙和一件白襯衣,滿足了服裝要求,隊長阿德爾海德又貢獻了一件卡其色戰鬥服。她又拿了一塊三角巾,穿過土耳其皮飾結繫上,這樣補完了整套行頭。厄蘇拉覺得自己英氣逼人,後悔自己從沒參加過女童子軍,雖然參加童子軍肯定不只是穿穿衣服這麼簡單。

BDM的年齡上限為十八歲,厄蘇拉和克拉拉都已超齡。她們是漢娜所說的alte damen,「老姑娘」。厄蘇拉覺得自己和克拉拉沒有必要護送整支隊伍,因為看來阿德爾海德照管女孩時幹練得彷彿一隻牧羊犬。她有雕塑般的身材,北歐人的金髮,拖著兩條麻花辮,完全稱得起是從弗爾克范格駕臨的少女版弗蕾婭114。她是BDM的活廣告。到十八歲就太老了。到時候她會做什麼呢?

「怎麼?當然是加入國家社會婦女聯盟啦。」她說。她已經在豐滿姣好的胸前別上了小小的銀色字徽章,這古盧恩文般的字符代表了她從屬的決心。

她們坐火車進山,行李整齊地堆放在行李架上,傍晚抵達一個靠近奧地利邊境的阿爾卑斯小村,從火車站列隊走向(自然,還要唱歌)青年旅舍115。路人有的站定了看,有些人贊許地鼓起掌來。

她們被安排在全是雙層床的宿舍裡,大部分床鋪上已經有人,大家只好像沙丁魚那樣擠一擠。克拉拉和厄蘇拉主動提出睡一張床墊,在地上打地鋪。

晚餐在餐廳裡的行軍長桌邊進行,供應標準例湯、麥麩脆麵餅116和奶酪。早餐則供應黑麵包、奶酪、果醬、茶以及咖啡。山裡的空氣清新,令大家胃口大開,把看見的食物都狼一樣掃蕩乾淨。

村裡的環境彷彿一首田園詩,甚至有一座小古堡可供參觀。堡內陰冷潮濕,佈滿甲冑、旗幟和紋章盾牌,似乎不是一個適合居住的地方。

大家在湖邊、林中進行長時間的散步,然後搭順風的農用大卡車或牲口拉的草車回旅社。有一天,她們沿著河一直走到了一處大瀑布。克拉拉隨身帶著素描簿,她迅速生動的炭棒素描比她的油畫好看多了。「啊,」她說,「它們只是些gemutlich,也就是悅目的小東西。我朋友見了要笑話的。」村莊本身是個沉靜的小地方,家家戶戶窗台上都種滿老鸛草。河上有一家酒店,她們在那裡喝啤酒,吃小牛排和麵條,直吃到撐才停下來。厄蘇拉在寫給希爾維的信裡對啤酒隻字不提,她不會理解在德國這是多麼普通的飲料。就算她理解得了,也絕不會贊成她喝的。

她們計劃翌日啟程,要到女生專用的露營地,「在帆布下」過幾天。厄蘇拉捨不得離開村子。

她們逗留的最後一晚,村裡舉行了一個活動,半是農事表演,半為慶祝豐收。大部分的表演厄蘇拉完全看不懂。(「我也不懂,」克拉拉說,「記住,我是城裡來的。」)女人們穿戴具有地方特色的服裝,各種戴花環的牲口被牽出來,繞田野遊行,授予獎品。字旗再次登場,裝點田野四周。慶典供應足量啤酒,還有管樂隊奏樂。田野正中搭起木台。木台上,幾個男孩穿著Lederhosen117,在一架手風琴的伴奏下,和著節奏鼓掌,跺腳,拍大腿、腳跟,演示Schuhplatter118。

克拉拉對此嘲笑了一番,但厄蘇拉覺得整個活動相當好。厄蘇拉覺得自己如果能住在一個阿爾卑斯小村裡一定會很高興(「像海蒂那樣。」她給帕米拉寫信時說。因為帕米拉對新德國很生氣,她已經減少了給姐姐寫信的次數。帕米拉雖身在遠方,卻仍然發著良知的聲音,但話又說回來,良心對置身事外的人來說,談起來也的確是很容易的)。

手風琴加入管樂隊一起演奏,人們跳起了舞。厄蘇拉被一系列羞澀至極的農村男孩請上木台,他們個個笨手笨腳,他們在台上的舞姿十分古怪。她馬上發覺那是3/4拍的Schuhplatter119,動作滑稽可笑。就這樣,又是啤酒,又是舞蹈,她開始覺得頭暈了。於是,當克拉拉牽著一個男人的手將他帶到她面前時,她一時間反應不過來。男人很英俊,一望便知不是本地人士。「瞧我碰到誰了!」

「誰?」厄蘇拉問。

「居然是我們堂親同父異母兄弟的隔代表親,」克拉拉興奮地說,「反正很遠就是了。於爾根·富克斯。」

「只是個遠親罷了。」他說著,微微一笑。

「很高興見到你。」她說。他腳跟併攏,立正後吻了吻她的手,令她想到《灰姑娘》裡的白馬王子。「這是我的普魯士血統在起作用。」他笑道。伯倫納家的姑娘們也笑了。「我家根本沒有普魯士血統的人。」克拉拉說。

他笑起來十分好看,透著愉悅,又彷彿若有所思。那雙眼睛藍得不同尋常。他的英俊是徹底的,無可辯駁,就像本傑明·柯爾,但本傑明是他的反色負片,是於爾根·富克斯這一正極的負極。

托德和富克斯——兩個都是狐狸120。這難道是命運的安排嗎?科萊特大夫知道這一巧合的話,也許會非常高興的。

「他英俊極了。」見面後她寫信給梅麗。所有垃圾言情小說裡的用語全部湧了上來——「心臟停止」「無法呼吸」。她在太多潮濕閒散的下午,讀了太多布麗奇特的書。

「這是一見鍾情。」她頭暈目眩地寫道。當然這鍾情只是對瘋狂的誤解,不是所謂的「真愛」(真正的愛只有有了孩子的人才能體會)。「妙極了,」梅麗回信說,「這是感應性妄想性障礙121。」

「為你高興。」帕米拉寫道。

「婚姻是建立在一種更持久的愛上的。」希爾維提醒說。

「我在想你,小熊,」休寫道,「從遙遠的此處。」

天黑後,村中燃起火把,小城堡的角樓上放起了煙花。景象令人興奮。

「真美,不是嗎?」122阿德爾海德說,火焰照得她的臉頰發出光來。

是啊,厄蘇拉說,真美。

1939年8月

Der Zauberberg。魔山。

「啊。她真可愛。」123卡嚓、卡嚓、卡嚓。伊娃愛她的祿萊相機。伊娃也愛弗裡妲。她真可愛,她說。大家身處伯格霍夫別墅的大露台,沐浴阿爾卑斯明麗的陽光,等待午餐上桌。在這裡進餐舒服多了,在清爽的天氣中124,比從龐大、陰暗、巨大窗戶裡望出去除了山還是山的餐廳要愜意得多。獨裁者統統都愛大而無當,連憑窗的風景也要大的。請微笑125!笑得開一點。弗裡妲聽話地笑著。她從小就習慣服從。

伊娃令弗裡妲換下英式風琴褶侍女裙(希爾維從伯恩霍林沃斯百貨買來送給弗裡妲的生日禮物),給她穿上了巴伐利亞傳統女裝——背心連衣裙、圍兜、白色半長筒襪。在厄蘇拉英式審美的眼裡(她覺得自己每一天都在變得更加英式),這套衣服看來只適合出現在後台化妝間裡,或者校戲劇節上。有一回,她在學校(多麼古老而遙遠的記憶)上演的《漢姆林的吹笛手》中,扮演過一個鄉村少女,當時的穿戴與弗裡妲現在盛裝的模樣很相似。

梅麗扮演劇中的鼠王,一人獨演一幕,希爾維曾說:「肖克洛斯家的女兒們一定是吃關注率長大的吧?」伊娃就有一點像梅麗——一刻不停,天真快樂,時刻需要別人的關注。不過這也不奇怪,因為伊娃也是演員,表演著她生命中最偉大的戲。事實上,她的生命也就是她的戲,二者並無區別。

弗裡妲呢,可愛的小弗裡妲,只有五歲的藍眼金髮小弗裡妲,梳著兩條很短、很短的小麻花辮。剛來時,她的膚色蒼白,顯得體弱。現在被阿爾卑斯山的陽光鍍上了一層金色,泛出隱隱的粉紅色。當元首見到弗裡妲時,厄蘇拉在他藍色的眼眸中捕捉到一閃與山下國王湖一樣令人徹骨的狂喜,她知道他看見了什麼,那是他千年政權的未來,它隨著一個又一個Madchen126,正畫卷般緩慢鋪開。(「她長得不太像你,不是嗎?」伊娃毫無惡意地說,她不具備惡意。)

厄蘇拉小時候——一個她似乎不斷被迫回溯的時期——曾讀過許多童話,童話關於一些受了冤屈的公主,為從荒淫無度的父親和嫉恨心切的繼母手裡逃出來,不惜往姣好的臉上抹胡桃皮汁、在柔美發間揉進灰土,以期掩蓋——就像吉卜賽人、流浪者和被社會拋棄的人一樣。厄蘇拉思忖人們如何弄到胡桃皮汁,它似乎不是一樣走進店裡就能買到的東西。而且用堅果皮汁抹黑臉蛋離家出走這個做法,在當今世界已經不能保證你的安全,尤其在上薩爾茨山——他們口中的Zauberberg——這彷彿舞台劇般矯揉造作的世界裡。他們稱它「伯格」,帶著入選子民的親熱。

她此時究竟在此地做什麼?厄蘇拉想不明白。又是什麼時候才能夠離開呢?弗裡妲的療養期即將結束,身體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厄蘇拉決定今日無論如何要與伊娃談談。無論如何,她們並非囚徒,應該可以想走就走。

伊娃點起一支煙。元首不在,耗子便不安分起來。他不喜歡她抽煙、喝酒,或者化妝。厄蘇拉很欽佩伊娃這些小小的叛逆行為。自從厄蘇拉與弗裡妲兩周前抵達伯格霍夫以來,元首曾來過兩次,每次來去,不僅對伊娃,對所有人都彷彿一齣戲劇進入高潮時刻。厄蘇拉很久前便感到,新帝國彷彿一出大張旗鼓的家庭音樂喜劇。「一個由愚人講述的故事,充滿喧囂與狂暴。」127她寫信給帕米拉,「不幸並非一無所得。」

在伊娃的鼓勵下,弗裡妲原地旋轉了一小圈,笑了起來。她是厄蘇拉心中融化了的部分,是她思想和行為中所有的光明面。如果能夠保護弗裡妲,厄蘇拉願意餘生永遠在刀尖上行走。為了拯救她,她願意在地獄的烈火中煎熬。如果她能夠浮起,她願意在最深的河底溺水身亡。(她暢想了許多極端的犧牲方法。準備最好能充分。)她以前不知道(從希爾維身上看不出多少這方面的跡象)母愛竟如此揪心斷腸,強烈到足以令人產生生理上的痛楚。

「啊,當然咯。」帕米拉說,彷彿它再尋常不過,「母愛會將你變成一條母狼。」厄蘇拉覺得自己沒有變成了一條狼,不管怎麼說她都應該是熊。

山中確有不少伺機奪食的母狼——瑪格妲、艾米、瑪格麗特、戈爾妲,她們是黨內高幹娶來繁殖後代的女人,稍有機會便爭權奪勢,從多產的胯間,不斷為元首、為帝國的明天繁衍子孫後代。她們是危險的狼,是掠食性動物,她們恨伊娃,恨這頭不知為何竟然爭得了寵幸的「愚蠢的母牛」——die blode Kuh。

她們自然認為,任何一個別人都要比無足輕重的伊娃與偉大領袖更為般配。像他這樣的人物難道不應配一個布倫希爾德128——或至少是一個瑪格妲,一個蕾妮?或者乾脆是瓦爾基裡129,伊娃叫她「那個女人米特福德」,das Fraulein Mitford。元首十分崇拜英格蘭,尤其是英格蘭的貴族和皇室。雖然厄蘇拉覺得,無論如何,時機成熟後他還是會滅掉英國,無論崇拜與否。

伊娃討厭所有可能掠奪元首寵幸的瓦爾基裡。她強烈的情感發端於恐懼。她最深的恨永遠是留給鮑曼的。那是伯格霍夫的eminence grise130,掌管錢匣,替元首置辦送給伊娃的禮物。經他撥款允許,她才有了她所有的毛皮大衣、所有的菲拉格慕鞋。這個人時刻不動聲色地提醒著她,自己只是個高級情婦。厄蘇拉奇怪皮毛都是哪兒來的。大部分她見到的在柏林販售皮毛的人都是猶太人。

元首娶了一個站店的女孩,這當然觸犯了女狼們的眾怒。伊娃告訴厄蘇拉,她在霍夫曼的攝影工作室工作時,第一次遇見他,她便叫他「狼大人」。「阿道夫在德語裡指高貴的狼。」她說。厄蘇拉想他一定相當喜歡別人這樣叫他。她從來沒聽到過有人叫他阿道夫。(伊娃難道在床上也稱他『我的元首』嗎?看來相當可能。)「你知道他最喜歡什麼歌嗎?」伊娃笑道,「居然是《誰怕大壞狼?》。」

「你指迪士尼電影《三隻小豬》裡的童謠?」厄蘇拉難以置信地說。

「是呀!」

啊,厄蘇拉想到,這可得馬上告訴帕米拉。

「再拍一張給Mutti(媽媽),」伊娃說,「把她抱在懷裡。真漂亮131。請微笑!」厄蘇拉觀察過伊娃手持相機,興高采烈、自信滿滿地跟隨元首的樣子,在他不避鏡頭、不將帽簷滑稽地拉低彷彿一個偽裝失敗的間諜時,抓拍他的照片。他不喜歡她給他拍照。他更喜歡攝影棚裡美化人物的燈光,喜歡擺拍里昂揚的姿勢,而不是她鍾愛的抓拍照片。伊娃則不同,她愛照相。她不僅希望被攝入照片,甚至想去拍電影。「Ein132就行。」她想去好萊塢(「等到有一天」)扮演她自己。「拍一部講我自己的電影。」她說。(攝影機的出現讓伊娃覺得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顯然,元首承諾了要幫她達成此事。元首自然是到處承諾了許多東西的,不然也坐不到今天的位置。

伊娃重新對好祿萊相機的焦距。厄蘇拉慶幸沒帶來自己的舊柯達,不然未免相形出絀。「我給你印一套。」伊娃說,「你寄回英國給你父母。照片以山為背景,很漂亮。現在,請給我一個大大的微笑。Jetzt lach doch mal richtig133!」

此處拍攝的所有照片、存在著的所有事物,均以群山為背景。起初,厄蘇拉還覺得它們很美,逐漸地,她感到來自雄偉壯闊的壓迫。高聳的冰封的懸崖、急流的瀑布、無邊的松林——自然和神話兩相融合,成為德國式崇高靈魂的象徵。對厄蘇拉來說,德國的浪漫由偉大和超凡寫就,相形之下,英國寧靜的湖泊實在太馴順了。而英國人的靈魂,如果它有一個棲居之所,一定也是類似後花園這樣毫無英雄主義情結的地方——一塊草坪,一床玫瑰,一排荷包豆。

她該回家了。不是回柏林,回薩維尼廣場;而是回英格蘭,回狐狸角去。

伊娃讓弗裡妲坐在平台四周的矮牆頭,厄蘇拉立即將她抱了下來。「她不喜歡高。」她說。伊娃自己很喜歡坐在矮牆頭,也喜歡帶著狗和兒童在牆邊走來走去。牆外峭壁穿過貝希特斯加登,直插山下的國王湖,視之令人目眩。厄蘇拉想起小小的貝希特斯加登,想起它家家與世無害的窗台盒裡盛放的老鸛草和那伸向湖水的草坡,心中感到難過。1933年與克拉拉去那裡彷彿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美院教授已經離婚,克拉拉隨即嫁給他,如今已有了兩個孩子。

「尼比龍貓就住在上面。」伊娃指著環繞的山峰告訴弗裡妲,「還有魔鬼、女巫和惡狗。」

「惡狗?」弗裡妲不敢置信地重複。她已被伊娃那兩隻惱人的蘇格蘭獵狐梗尼格斯和斯塔西嚇壞了,再也經不起矮人和魔鬼的驚嚇了。

而我聽說,溫特斯山上躲藏的,並不是妖魔,而是查理大帝。他在山洞裡沉睡,等待正義與邪惡決一死戰的時刻,將他喚醒。不知是什麼時候。她心想或許快了。

「再來一張,」伊娃說,「笑開一點!」祿萊相機的閃光燈一下一下地與陽光較著勁。伊娃還有一台電影攝像機,是狼先生送給她的一件昂貴禮物,兩人沒有因為她設備精良而被攝為彩色活動影像,厄蘇拉覺得她應該感到高興。厄蘇拉想像後人翻閱伊娃(眾多)的相冊,一定要奇怪那裡面的厄蘇拉是何許人,或許會將她誤作伊娃的妹妹格麗泰,或朋友赫塔,這些歷史的註腳。

有一天,這一切自然都要一併交付給那同一場歷史,這山巒也逃不過——岩石終成沙土。大多數人在懵懂中經歷了一些事,只有回過頭才看得出它們的意義。元首不一樣,元首時刻在有意識地為未來創造歷史。只有真正的自戀狂才辦得到這一點。而那一邊的柏林,斯佩爾正在建造千年後即使變得殘破依然不失美感的建築,作為對元首的獻禮。(這樣宏大的視角!厄蘇拉的日子卻是一小時一小時過的,這又是做了母親的緣故,未來對母親來說與過去一樣秘不可測。)

斯佩爾是唯一對伊娃態度和善的人,故此厄蘇拉對他賦予了相當的好感,雖然這種程度的好感他或許根本配不上。他同時也是一心想成為條頓騎士的男人裡唯一模樣好、無傷殘的一個,不似低級官僚,要麼矮得像蛤蟆、要麼肥得像豬——或更噁心的什麼東西。(「而且他們都穿著軍裝!」她寫信給帕米,「但這都像假的一樣。彷彿住在《曾達的囚徒》裡。這幫人都相當善於胡謅。」她多麼希望帕米能在她身邊啊,而帕米又會在對元首和他手下人物的個性分析中得到多少樂趣!她肯定會說他們都是些不懂裝懂的傢伙,只會唱冗長無謂的高調。)

私下裡,於爾根說他們「在極大程度上」都有人格缺陷,而檯面上,他也表現得彷彿帝國忠實奴僕的一員。Lippenbekenntnis,他說。嘴皮功夫。(將就一下吧,希爾維會這麼說。)他說如此才是處世之道。厄蘇拉想這方面他倒很像莫裡斯,莫裡斯曾說,為了晉級,一個人必須耐得住與傻瓜和蠢驢共事。同時,莫裡斯也還是個律師。近來他在內政部的位置已高入雲端。一旦開戰,這會不會成為麻煩呢?她勉強自己戴上的德國公民身份的盾牌,是否能保障她的安全?(如果兩國開戰,她能否容忍身處海峽這一側?)

於爾根也是律師。想要受理訴訟,就必須加入政黨,別無選擇。Lippenbekenntnis(嘴皮功夫)。他為柏林司法部效力。他向厄蘇拉求婚時(「旋風般的攻勢。」她寫信給希爾維說),才剛剛退出共產黨。

如今,於爾根已經放棄了他的左派政治觀點,堅決擁護帝國達成的一切——國家又運轉起來了——無人失業、食物充足、全民康泰,民族自尊得到彰顯。新的崗位、新的道路、新的工廠、新的希望——他說,除了帝國,還有什麼能夠帶來這樣的成就呢?然而得到這一切的代價,是要接受一個仿真的新宗教和一個狂暴的假彌賽亞。「什麼事都是有代價的。」於爾根說。這次代價似乎未免太高昂。(厄蘇拉時常好奇他們究竟如何做到了這一切。必定是抓住了恐懼心理,借助了劇場技巧。但這麼多錢和工作崗位又是哪兒來的?也許僅僅來自旗幟和制服的需要就基本拯救了國家經濟?「本來德國的經濟就在復甦,」帕米拉說,「納粹只是幸運地攬上了這個功績。」)是的,他說,的確,不能忽視存在暴力,但這只是一瞬的痙攣和浪潮,是納粹衝鋒黨前進路上不可避免的犧牲。現在所有人、所有事都已趨向理智。

四月,兩人去柏林參加了為元首五十歲生日賀壽的大型閱兵式。於爾根在嘉賓大看台上獲得了幾個座位。「一種賞賜,我想。」他說。可他做了什麼事,元首要「賞賜」他?她不明白。(他為此高興嗎?有時不容易看出來。)1936年他沒能弄到奧運會的票,然而現在,他們卻與帝國的VIP們比肩而坐。這幾天他總是很忙。「律師從來不睡覺。」他說。(然而在厄蘇拉看來,律師們都在為能一睡千年、高枕無憂而努力。)

閱兵式長得彷彿一輩子,堪稱戈培爾策劃的最成功的表演。軍樂不斷後,納粹德國空軍分中隊保持陣形沿東西向飛越勃蘭登堡門,獻上震耳欲聾的序曲。更多的喧囂與狂暴。「那是亨克爾和梅塞施米特。」於爾根說。他怎麼知道?哪個男孩不瞭解飛機?他反問。

接著是無盡的兵團高踢正步沿路經過。厄蘇拉看著他們,想到了撩起大腿跳舞的女子舞團。「Stechschritt。」134厄蘇拉說,「這走法究竟是誰發明的?」

「當然是普魯士人。」於爾根笑道,「還能有誰?」

她拿出一板巧克力,掰下一塊給於爾根。他皺著眉搖了搖頭,彷彿她的行為表現出了對面前軍事集團力量的不恭。她又吃了一塊。這是她小小的抗議。

他湊近來讓她聽見——人群正爆發惱人的騷動——「不看別的,至少這整齊劃一值得你欽佩。」他說。她欽佩。她的確欽佩。兵士的動作異常精準。每個兵團都走得一模一樣,彷彿機器人一般完美,彷彿出自同一條生產線,失去了人的感覺。然而,充滿人的感覺,本就不是軍人的任務。(「一切都那麼雄赳赳。」她向帕米拉匯報說。)英國軍隊能把這樣龐大的一個集體訓練得如此機械性地一致嗎?蘇聯政權也許行,但英國人從來都不那麼善於服從。

慶典才剛剛開始,她膝頭的弗裡妲已經睡著。整場閱兵希特勒都在行禮,手臂高舉身前(從他們坐的位置上,她有時向他的手臂瞥一眼,它彷彿一把火鉗)。權力顯然能給人一種異於常人的耐力。假設過五十歲生日的是我,厄蘇拉想,只要在泰晤士,在佈雷、亨利或附近任何一處河岸辦一個野餐,一個非常英式的野餐——熱茶、熱狗酥皮卷、雞蛋西芹三明治、蛋糕和鬆餅。畫面中家人都在,但於爾根是否也屬於那片閒適的歡樂?他應該會融入得很好,穿法蘭絨划船褲,斜靠草坪與休聊著板球。兩人曾見過面,相處很融洽。1935年,他們曾去英國,回了一次狐狸角。「一個很不錯的小伙子。」休說,雖然聽說她入了德國國籍,顯得不很高興。她現在明白,入籍這一步走錯了。「事後洞悉力真偉大,」克拉拉說,「如果我們在事前就都有它,便無須寫什麼歷史了。」

她便會留在英國。會留在狐狸角。留在草地、樹林,留在小溪潺潺、鈴蘭花開的地方。

戰爭機器的隊列轟隆隆滾來了。「那是坦克。」第一輛由幾部拖著馱在背上的panzer135映入眼簾時,於爾根用英語說。他在牛津念過一年書,英語很好(也因此懂得板球)。後續panzer(坦克)陸續駛來,跟著是帶跨斗的三輪摩托,裝甲車,騎兵英姿颯爽地挾行兩側(馬隊最受觀眾歡迎——厄蘇拉喚醒弗裡妲,叫她看馬),接著是炮兵連,有輕型步槍、重型地對空迫擊炮以及巨大的加農炮。

「那是K-3。」於爾根語氣裡有欣賞,彷彿覺得她能夠聽明白。

整場閱兵顯出對秩序和幾何圖形的偏愛,這令厄蘇拉難以理解。閱兵在這方面與過去其他的閱兵式和集會——充滿舞台效果的表演——沒有區別,但這次的備戰氣氛較往常濃烈得多。那麼多武器——國家除了牙齒什麼地方都武裝到了!厄蘇拉不知道他們竟有這麼多武器,難怪每個人都有工作干。「莫裡斯說,要想拯救國家經濟,不打仗是不行的。」帕米拉寫道。造這些武器必然是為了戰爭,不然它們有什麼用呢?

「重整軍事力量,是拯救全民身體素質的手段。」於爾根說,「它幫助我們重新獲得國家榮譽感。1918年大帥投降時……」厄蘇拉不再往下聽,這席話她已經聽過許多次。「上次戰爭是他們發起的,」她怒氣沖沖地寫信給帕米拉,「戰後卻弄得彷彿只有他們受了苦,只有他們忍受貧窮飢餓,只有他們遭遇家破人亡。」弗裡妲再次醒來,心情很糟糕。厄蘇拉餵她巧克力。厄蘇拉的心情也不好。兩人你一口我一口,把一板巧克力吃光了。

閱兵式的尾聲居然很感人。各兵團將士身著各色軍服,在希特勒的看台前組成好幾排整齊的色塊——橫平豎直,隊伍的邊緣彷彿被刀片裁過。整體躬身向他致敬。人群激動得發了狂。

「你覺得怎麼樣?」他們拖著腳步往外蹭時,於爾根問。弗裡妲坐在他的肩頭。

「雄壯。」厄蘇拉說,「非常雄壯。」同時感到太陽穴處,一次頭疼正在緩緩醞釀起來。

弗裡妲的病是幾周前早晨的一次發燒引起的。「我不舒服。」弗裡妲說。厄蘇拉貼了貼她的額頭後發覺汗津津的,於是說:「你不用去幼兒園了,今天跟我待在家裡吧。」

「熱傷風。」於爾根回家後判斷。弗裡妲的肺一直不好(「得了我母親的真傳。」希爾維陰沉沉地說),因此兩人已經習慣了感冒流涕喉嚨痛等症狀。但這一次,感冒惡化得十分迅速,很快弗裡妲的體溫起來了,整個人疲弱下去。她的皮膚貼上去彷彿就要起火。「幫她降溫。」醫生說,厄蘇拉就在她的額上敷冷毛巾,給她講故事,然而弗裡妲無論怎麼努力,都提不起聽的興致來。緊接著,她陷入了錯亂狀態,大夫聽了她的胸音,說:「這是支氣管炎,等一等就退了。」

那天晚些時候,弗裡妲突然惡化,兩人將幾乎紋絲不動的小身體用毯子裹住,乘出租車送往最近的一個天主教醫院。對方診斷為肺炎。「小姑娘怎麼病得這麼重。」大夫說,彷彿責怪他們不盡心。

厄蘇拉兩天兩夜不離弗裡妲床側,為了將她留在人世,一直握著她的小手。「如果我能替她得病就好了。」於爾根越過弗裡妲身上漿得筆挺的雪白床單輕聲說。修女們穿著兜頭大氅,彷彿西班牙大帆船一般,鼓著風在病房裡來回忙碌。厄蘇拉走了片刻神時,顧自想到這些人每天早上不知要花多久才能穿起這套行頭。厄蘇拉自己肯定無法順利穿戴那種東西,只會弄得一團糟。行頭過於複雜,這本身似乎就是一項不當修女的好理由。

他們祈禱讓弗裡妲活下來。結果夢想成真。意志的勝利136。危機過去了,弗裡妲踏上復原的漫漫長途。由於虛弱、蒼白,弗裡妲亟待療養,一天晚上厄蘇拉從醫院回到家,在門前發現一個不知由誰親自放到門前來的信封。

「伊娃寄。」她等於爾根下班回來,給他看信封。

「伊娃是誰?」他說。

「微笑!」卡嚓、卡嚓、卡嚓。她想也許伊娃生來樂於助人。進山並不添她麻煩。伊娃好意相邀,不過是為了讓弗裡妲吸到山中的優質空氣,吃到模範農場格茲霍夫生產的新鮮蔬菜、雞蛋和牛奶。

「這不是聖旨嗎?」於爾根問,「你能拒絕嗎?你想拒絕嗎?我希望你不想,而且留在山裡對你的頭疼病也有好處。」近來,隨著他在部門裡陞遷,她發覺兩人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單邊化。他判斷,提問,自我回答,緊接著便蓋棺論定,整個過程沒有她插嘴的份兒。(也許這是律師行業的做法。)似乎也沒有意識到這樣有什麼不妥。

「老山羊到底還是有女人了,不是嗎?誰想得到?你以前知道嗎?不,不可能,如果你知道你會告訴我。你竟認識她了,想想看!這對我們只有好處,不是嗎?離王座近在咫尺。對我的工作有好處,也就是對我們有好處。親愛的137。」他例行公事般補上最後一句。

厄蘇拉卻覺得王座附近是一個相當危險的地方。「我對伊娃談不上認識。」厄蘇拉說,「我沒見過她,是伯倫納太太認識她的母親博勞恩太太。克拉拉曾在霍夫曼的攝影工作室與伊娃一起工作過。她們以前進的是同一所幼兒園。」

「厲害。」於爾根說,「三步就從咖啡館138輕鬆躍到了權力中心。伊娃小姐知道她幼兒園的老友克拉拉嫁給了一個猶大嗎?」她驚訝於他表達「猶太人」的方式。猶大。她從沒有聽他這樣猙獰而輕蔑地說過這個詞。她感到心裡插進了一根釘子。「我不知道,」她說,「我不屬於你所說的咖啡館。」

元首佔據了伊娃大部分的生活,他不在時,她便彷彿一個被抽空了的器皿。戀人不在時,伊娃每天晚上保持電話暢通,且像小狗一樣,憂心地豎著一隻耳朵,等待電話鈴送來主人的聲音。

山中無事可做。不多久,林中漫步和暢泳(徹骨寒冷的)國王湖變得叫人低迷,不再有煥發精力的效果。野花沒有一直採下去的道理,在露台上的臥榻裡曬日光浴,也總有快要發瘋的時候。此處保姆奶媽成群結隊,爭相照顧弗裡妲,厄蘇拉發覺自己變得同伊娃一樣,手中大把花不完的時間。她失策地只帶來了一本書,幸虧書還算厚,是托馬斯·曼的《魔山》。她不知道它是一本禁書。一個國防軍軍官見她在讀這本書,說:「您膽子真大,您應該知道這是他們的禁書吧。」她心想,既然他說「他們的」,那他自己也許就不在他們之列。他們能怎麼辦?最多是從她手裡把書拿走,扔進廚房灶爐裡吧?

這國防軍軍官,為人相當和善。他說自己祖母是蘇格蘭人,說自己在「高地」度過了許多美好的日子。

Im grunde hat es eine merkwurdige Bewandtnis mit diesem Sicheinleben an fremdem orte, dieser-sei es auch-muhseligen Anpassung und Umgewohnung,她念著,吃力而拙劣地翻譯著——「在一個地方安頓下來,它要求你去適應、去熟悉,這其中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說得多麼真實,她想。曼的作品太深刻了。她多希望自己帶了一箱布麗奇特的哥特浪漫小說。她知道它們一定不會被verboten139的。

山中的空氣(以及托馬斯·曼的作品)對她的頭疼病絲毫沒有起到改善作用。她頭疼得更厲害了。Kopfschmerzen140一詞本身就叫她頭疼。「我查不出您有什麼問題。」醫院大夫這樣告訴她,「多半是心理作祟。」他給她開了一劑佛羅拿141。

伊娃則沒有任何文化消遣。不過,伯格本也不是一個雲集知識分子的地方。唯一勉強有些思想的人只有斯佩爾。但這並不是說伊娃度日不用腦子,厄蘇拉覺得情況遠遠不是如此。你能感覺到她生活熱情的表象下,那種消沉和神經質,然而焦慮並不是一個男人希望在自己的情婦身上看到的東西。

厄蘇拉想,為了做一名成功的情婦(雖然她自己沒有做過情婦,無論成功的還是失敗的),一個女人必須令人舒心、叫人忘卻煩惱,恰似一個好枕頭可以讓疲倦的頭顱得到安枕。Gemutlichkeit142。伊娃友好,總是聊些無關緊要的事,從來不努力顯得自己善思善辯。有權勢的男人需要他們的女人毫無攻擊性,家庭絕不能是思辨的競技場。「我自己的丈夫也這麼說,所以這一定是真的了!」她寫信給帕米拉。雖然這番意思,他不是以自己為例表達的——因為他還沒有權勢。「至少目前如此。」他笑道。

政治世界對伊娃來說不過是一個將她的至愛奪走的東西。她被粗暴地隔絕於公眾目光之外,不要說合法名分,甚至隨便什麼名分都沒有,雖然她像狗一樣忠誠,但狗得到的認可卻比她要多。布朗帝的地位就比伊娃更高。她最大的遺憾,伊娃說,就是溫莎王朝造訪伯格霍夫時,她沒有獲准覲見公爵夫人。

厄蘇拉聽了皺起眉頭。「但你知道她是個納粹呀!」她脫口而出。(「我想我說話應該更小心些才是!」她寫信給帕米拉。)伊娃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是呀,她當然是」,就再也不追究這個問題,彷彿英國一朝之君的妻眷是個納粹黨並沒什麼好奇怪的。

元首必須追隨高貴、孤獨的貞潔之路,他不能有婚姻,因為他已經與德國結合。他將自己獻身給了國家的命運——至少概括說來如此。厄蘇拉感到自己此時已經偷偷睡著了。(這是他晚飯後一次冗長的獨白。)真像我們的伊麗莎白一世,她想,但沒有這麼說,因為覺得元首一定不希望與一個女人相提並論,即便這女人是個有著國王的心胸和胃口的英國貴族。上學時,厄蘇拉曾師從一個很喜歡援引伊麗莎白一世的歷史老師。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切勿將秘密告訴你沒有試煉過其信仰、亦不知其能否守口如瓶的人。

伊娃如果留在慕尼黑,守著元首送給她的資產階級小住宅,還能正常社交,一定更為快樂。身處山中這個鍍金的牢籠,她只好自我娛樂,翻翻雜誌,聊聊時興髮型、明星韻事(彷彿以為厄蘇拉對這個話題也有瞭解),像表演快速換裝魔術般一套套換衣服。厄蘇拉去過幾次伊娃的臥室,那是一個漂亮的閨房,與伯格霍夫其他地方的沉悶風格大相逕庭,美中不足的是它的顯要位置掛了一幅元首像。那是她的英雄。元首自己的房間裡卻沒有相應地掛上他情婦的相片,在他牆上掛著的,不是伊娃的笑臉,而是他自己的英雄弗裡德裡希一世。偉大的弗裡德裡希143。

「我總是都把grosse聽成grocer144。」她寫信給帕米拉說。當然,一般來說,好戰而去征服世界的人,通常都不是賣吃食起家。元首獲得偉大成就前師從何處?伊娃聳聳肩,她不知道。「他一直都搞政治,出生時就是政治家。」不會,厄蘇拉想,他出生時不過是嬰兒,一如所有人。現在的他是他選擇的結果。

元首的臥室毗鄰伊娃的浴室,別人無法進入。但厄蘇拉見過元首睡覺,不是在神聖不可侵犯的臥室,而是在伯格霍夫午餐後的露台上,在陽光普照中。偉大武士的嘴皮玩忽職守,沒有牽住,使嘴張開了,犯下了大不敬之罪。武士暴露出弱點,可惜此地沒有殺手,但有的是槍,隨便一把魯格,就能擊穿他的心臟或頭顱。可她自己怎麼辦?更重要的是,弗裡妲又怎麼辦?145

伊娃坐在他的身邊,彷彿一個人看著孩子一樣愛憐地看著他。睡夢中的他只屬於她一個人。

她本質上是個好女人,不具備更多品質,但也絕不是個壞人。人們不該以女人身邊的男人來評判她。(或者也許那才是應該?)

伊娃的身材十分健美,令厄蘇拉艷羨。她有一副好體格,且善運動——會游泳、滑雪、溜冰、跳舞甚至體操——她喜歡戶外,惡靜好動。可她卻像笠貝一樣吸在一個懶得動彈的中年男人身上。他是標準的夜行動物,不過午時絕不起床(而且下午還有辦法再睡一會兒),不抽煙不喝酒不跳舞不縱情——有著斯巴達人一樣嚴格的起居,卻沒有斯巴達人的精神。他在人前脫到最裡面也永遠穿著皮褲146(除了巴伐利亞人外,沒有人不覺得這褲子難看、可笑),他的口臭病在第一次會面時就把厄蘇拉熏得敬而遠之,他還常常吃糖般吞服藥丸,為了控制他的「氣體問題」。(「我聽過他放屁,」於爾根說,「你可要留神啊。一定是那些蔬菜鬧的。」)他雖注重尊嚴,但並不怎樣愛慕虛榮。「不過是個自大狂。」她寫給帕米拉。

來了一輛車,一個司機,接她們去伯格霍夫。到了地方後,元首親自走到他迎接顯貴的台階上相迎;去年他在同一個地方迎接了張伯倫。張伯倫回英後說他「現在知道希特勒先生心裡想些什麼了」。厄蘇拉覺得這不可能,誰也不可能知道他心裡想的什麼,連伊娃也不知道。或者說,尤其是伊娃,才更不可能知道。

「誠摯歡迎您的光臨,尊貴的夫人147。」他說,「可愛的小東西148恢復前請盡情在此休養。」

「他喜歡女人、孩子和狗,這方面真是模範男人。」帕米拉寫道,「可惜他是獨裁者,對公平公正和人類大同都毫無興趣。」帕米拉大學時代交了許多德國朋友,其中不少是猶太人。她有一屋子(確切說是三個)活力四射、聒噪不休的兒子(小小的弗裡妲去了芬奇利一定會受不了的),卻寫信說自己又懷孕了。「願這次好運生個女兒。」厄蘇拉想念帕米拉。

但帕米拉無法在這個政權下苟活。她愛憎分明,勢必無法保持沉默。她將無法像厄蘇拉一樣將湧上心頭的話嚥回肚子裡(彷彿戴了禁止發聲的刑具)。彼侍立者,亦為其役149。這話是否能應用於一個人的道德選擇?抑或我只是在自我辯解?厄蘇拉想。唉,與其誤引彌爾頓,不如看看埃德蒙·伯克,他說「在這個世界上,只要良善的人都無所作為,惡力就贏了」。

兩人抵達後翌日,不知是戈培爾還是鮑曼的一個孩子過生日,舉辦了兒童茶會。厄蘇拉分不清楚,孩子太多了,而且個個都很相似,令她想起元首生日閱兵時的方陣。孩子們全都收拾得乾乾淨淨,坐在長桌前,面前各有一份蛋糕。縱情大吃前,每個孩子都要聆聽一段狼叔叔的教導。可憐的弗裡妲雖酷愛甜食(無疑是母親的遺傳),但旅途勞頓,累得睜不開眼,結果沒吃下多少。伯格霍夫永遠有蛋糕、罌粟籽Streusel150、肉桂梅子Tortes151、充滿奶油的泡芙,還有巧克力蛋糕——尺寸巨大的穹頂形黑森林蛋糕152——厄蘇拉很好奇,究竟是誰在吃這些蛋糕?她自己自然是能吃多少就吃了多少。

雖然與伊娃一起度日令人感到閒得發悶,但與元首在場的傍晚相比,那種程度的煩悶完全不算什麼。元首在場時,大家在晚飯後會聚大會堂——一個空闊、醜陋的大房間,時間彷彿凝固了,大家或聽電唱機,或看電影(或經常二者同時進行)。曲目、劇目由元首決定。最愛的音樂是《蝙蝠》與《風流寡婦》。在那第一個晚上,厄蘇拉見到鮑曼、希姆萊、戈培爾(和他們野蠻的女眷)一邊聽著《風流寡婦》,一邊全都抿嘴帶笑(這大概也是嘴皮功夫)。厄蘇拉念大學時,看過一次學生版的《風流寡婦》,與飾演主角漢娜的女生交上了好朋友。彼時的她絕不會想到,再聽到「維利婭,啊!維利婭!林中的女巫!」時在場的竟是這些人,唱詞中竟是德文。大學中的那次演出發生在1931年。她尚看不見自己的未來,更看不見歐洲的未來。

大會堂裡幾乎每晚都放著電影。放映員一到,會堂一側牆上的葛培林大壁毯,就像一張遮光窗簾,被機械裝置捲起,露出後面的電影屏幕。接著大家落座,看一整晚三流濫情劇,或美國驚險片。更難看的還有以山為主題的電影。就這樣,厄蘇拉看到了《金剛》《抗敵英雄》以及《大山的呼喚》。那第一個晚上,會堂裡放的是《聖山》(更多的山,更多的萊尼·裡芬施塔爾)。但是元首最喜歡的電影,伊娃悄悄告訴她,是《白雪公主》。他對號入座了哪個角色呢?厄蘇拉暗想——是壞巫婆還是小矮人?總不至於是白雪公主吧?肯定是王子,她做結論(那王子有名字嗎?世上王子的名字似乎並不重要,已經是王子了還不夠嗎?)。元首喚醒沉睡的德國,恰似王子喚醒沉睡的少女。雖然他用的並不是一個吻。153

弗裡妲出生時,克拉拉送給她一本裝幀極為精美的Schneewittchen und die sieben Zwerge,「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由弗朗茨·約特納繪製。克拉拉的教授已經很長時間無法回美院教書了,兩人計劃1935年離德,又推遲到1936年。水晶之夜154後,從未見過克拉拉的帕米拉直接給她寫信,承諾在芬奇利為他們提供一個容身之所。但是那慣性,那人人都有的該死的「再等一等」的傾向……於是轉眼間他在一次突襲中被捕,被送往東邊——官媒說是讓他們在一家工廠裡幹活。「可惜了他那雙雕塑家的漂亮的手。」克拉拉說。

(「問題是那地方並不真是『工廠』,你知道。」帕米拉寫。)

厄蘇拉記得自己小時候酷愛童話。她並不很在意皆大歡喜的結局,但曾經堅信邪不壓正的道理。她覺得自己被格林兄弟欺騙了。魔鏡,魔鏡,告訴我,誰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155可以肯定的是,事實並非總是如此,那第一個令人疲憊的晚上,伯格的厄蘇拉環顧大會堂,這樣想。

元首更喜歡輕歌劇,不愛正經大劇;偏好卡通,不愛高品位文化。看他一邊牽著伊娃的手一邊哼著萊哈爾,厄蘇拉驚訝地意識到他其實很普通(甚至愚蠢)。做不了齊格弗裡德156,頂多是個米老鼠。厄蘇拉根本不會與他打交道。伊茲會將他傷得體無完膚。格洛弗太太——格洛弗太太會怎麼做呢?厄蘇拉想。這是她新近愛上的一個遊戲:想像自己的熟人對納粹寡頭政治集團成員的反應。格洛弗太太,她想出來了,格洛弗太太肯定會用松肉的錘子把這些人統統打一頓。(布麗奇特呢?恐怕會徹底無視他的存在。)

電影播完,元首坐下來,開始(長達數小時地)談他鍾愛的話題——德國藝術和建築(他自認是不得志的建築師),血脈與土地157(土地,又是土地),他對孤獨的熱愛,他行的神聖道路(又是狼的事)。他是德國的救星,他要拯救可憐的德國,他的白雪公主,無論她願不願意。他繼續嘮叨了許多德國繪畫和音樂,講到瓦格納,他的《紐倫堡的名歌手》,講歌本裡他最喜歡的一句唱詞——Wacht auf, es nahet gen den Tag——「醒來吧,晨光已至」(假設他再多講一會兒,晨光就真的要已至了,她想)。又談回命運——他自己的命運——講他的命運如何與同胞158的命運相互牽連。講家國與個人的關係159,講土地160,講盛衰。(誰大盛?厄蘇拉心想,誰又要為此付出衰的代價?)。接著又說到寫弗裡德裡希一世,具體說了什麼厄蘇拉沒有聽清,又說羅馬建築,接著又說祖國父親。(俄國人稱祖國為「母親」,稱呼不同有什麼玄機嗎?厄蘇拉想。英國人怎樣稱呼自己的故土呢?似乎就是「英格蘭」。撐死了,迫不得已,會用布萊克的「耶路撒冷」來稱呼它。)

又講回命運。再講到千年政權161。講啊講啊,於是乎,晚餐後厄蘇拉隱約感到的頭疼,現在發展成了一頂戴在頭上的棘冠。她想像休說「噢,你還是閉嘴吧,希特勒先生」,突然一陣思鄉之情湧上來。她覺得自己要哭了。

她想回家。她想回狐狸角。

就像陪王伴駕的人一樣,他們未經允許、不等君主走向臥室,也不得離開。一時間,厄蘇拉看見伊娃大動干戈地打了個哈欠,彷彿在說「這就夠了,小狼」(她的想像已經惡俗到天馬行空,但考慮到眼前境況的無聊程度,這種自娛自樂應可以理解)。接著,終於,感謝上蒼,他作勢離開,快要悶死的人們紛紛悄聲站起來。

女人似乎尤其鍾愛元首。她們給他寫了上千封信,為他烤制許多蛋糕,為他在靠墊軟枕上繡字符,並像希爾妲和漢娜所在的大BDM那樣,等在上薩爾茨山下的山路上,只為一睹他坐黑色奔馳車飛馳而過的英姿。許多女人衝他大喊說自己想要懷上他的孩子。「這些人究竟喜歡他什麼?」希爾維百思不得其解。兩人在柏林時,因為她想「親眼看看這番興師動眾究竟是為了什麼」,厄蘇拉曾帶她去看過一次遊行,不外是永無休止的人潮,揮著旗幟,扛著橫幅。(將第三帝國簡單歸納為「這番興師動眾」還真有希爾維一貫的英式作風。)

街道成了紅、黑、白三色的森林。「他們的用色太艷。」希爾維說,彷彿準備指導國民社會黨裝飾一下他們的起居室。

元首走近時,人群進入癲狂狀態,聲嘶力竭地呼喊「Sieg Heil」「Heil Hitler」。「只有我一個人無動於衷嗎?」希爾維說,「這算怎麼回事?大規模性歇斯底里爆發?」

「是啊,是啊,」厄蘇拉說,「有點像皇帝的新衣。我們是唯一看出他沒穿衣服的人。」

「簡直是小丑。」她厭惡地說。

「噓!」厄蘇拉說。「小丑」的英德說法是一樣的,她不希望招致周圍的敵意。「你得把手臂舉起來。」她說。

「我?」代表英國女性的這朵花驚駭地應道。

「對,就是你。」

勉勉強強地,希爾維舉起了手臂。厄蘇拉覺得自己到死都不會忘記母親向納粹敬禮的這一幕。當然,後來厄蘇拉這樣對自己說,那是1934年,當時人們的良心還沒有因恐懼而瑟縮、而失聲,而她也還無法預見那蓄勢待發的可怕未來。也許是愛情,也許就是赤裸裸的愚蠢,蒙住了她的眼睛。(帕米拉預見到了。什麼也瞇不了帕米拉的雙眼。)希爾維赴德是為了偵察厄蘇拉這個從天而降的丈夫。厄蘇拉好奇,倘若希爾維對於爾根不滿意,她能採取什麼措施——用藥迷暈她,綁上快速列車?彼時兩人尚居慕尼黑,於爾根還沒有在柏林的司法部任職。搬到薩維尼廣場、生下弗裡妲都是那以後的事。雖然,厄蘇拉已經身懷有孕,行動不便了。

「連你都有孩子了。」希爾維說,好像這事她怎麼也沒想到似的。「還是個德國孩子。」她又若有所思地補了一句。

「只是個孩子。」厄蘇拉糾正說。

「能溜出來散散心真好。」希爾維說。為什麼要溜?厄蘇拉暗想。

克拉拉與兩人一起吃了頓午飯,席間說:「令堂的著裝真是又時髦又脫俗。」厄蘇拉從來不覺得希爾維有什麼「著裝」可言,但她想,也許同克拉拉kartoffelbrot162般又鬆又厚的母親伯倫納夫人一比,希爾維的確顯得時髦得很了。

飯畢往回走時,希爾維說想去奧伯林格百貨給休買一樣禮物。到了百貨跟前,兩人發覺沿街櫥窗上刷滿反猶太標語。希爾維說:「老天爺,真亂。」百貨開著門,但兩個穿納粹衝鋒隊服的熱血青年在商場入口笑瞇瞇地晃來晃去,嚇走了許多想進去的人。希爾維不怕,她大步穿過兩個咖啡色制服,厄蘇拉在後面苟且地跟著,兩人一前一後進了百貨,踏上鋪了厚地毯的樓梯。經過穿制服的人時,厄蘇拉像動畫人物一樣滑稽地聳了聳肩,厚著臉皮輕輕說了句:「她是英國人。」她覺得希爾維根本不懂得德國民眾所面臨的生活。後來回想時,她又覺得,也許希爾維不是不懂,而是懂得太透徹。

「啊,午餐好咯。」伊娃說著,放下相機,牽起弗裡妲的手。伊娃帶她來到桌前,給她屁股下加了一塊墊子,這才在她盤子裡滿滿地堆上了食物。雞肉、烤馬鈴薯、沙拉,全是模範農場的產品。這裡吃得真好呀。飯後弗裡妲吃的米布丁163還是拌上當天早晨模範農場新擠的奶做的。(厄蘇拉吃稍微面向成年人一些的芝士蛋糕164。伊娃抽煙。)厄蘇拉記得格洛弗太太做的米布丁,咖啡色脆脆的外皮包裹著奶黃色黏稠的心。雖然知道弗裡妲的米布丁裡沒有肉豆蔻,她仍彷彿隱隱聞到了它的香氣。她想不起德語中肉豆蔻的說法,又覺得向伊娃解釋起來會相當費勁。食物恐怕是伯格霍夫唯一會令她懷念的東西,既然如此,不妨趁有機會盡情享用,她這樣想著,又拿了一塊芝士蛋糕。

伺候午飯的是一組軍隊調來伯格霍夫服役的士兵。伯格奇妙地融合了阿爾卑斯度假民居的愜意和軍訓營地的緊張。這裡簡直是個鎮,有學校、郵局、劇院、親衛隊大本營、打靶場、保齡球道、國防軍醫院,以及其他的一應設施,除了教堂簡直什麼都有。還走動著許多年輕英俊、更適合伊娃交往的國防軍軍官。

午飯後,一行人走上慕思蘭納山山頭上的茶室,伊娃的兩隻上躥下跳、嗚嗚嚶嚶的小狗也跟著。(哪怕只有一隻從懸崖或是瞭望台上摔下去也好啊。)厄蘇拉一上路就有些許頭疼,於是滿懷感激地跌進一張綠花亞麻軟包扶手椅中,雖然覺得椅子很醜。廚房將茶——自然還有蛋糕——送了出來。厄蘇拉用茶水送服了幾粒可待因,說:「我想弗裡妲已經好得差不多,可以回家了。」

厄蘇拉一有機會就早早上了床,躺進與弗裡妲共用的客房床上的雪白床單上。她太累了,反而睡不著,凌晨兩點還醒著,就乾脆打開了床頭燈——弗裡妲像所有孩子那樣睡得很沉,只有病痛能打擾她的睡眠——拿出紙筆寫信給帕米拉。

當然她沒有將信寄出去過。因為不完全放心它們不被偷看。你無法確知,麻煩就麻煩在這裡(對別人來說不知更要麻煩多少)。她希望眼下不是三伏天,客房裡的白瓷爐就會點起火來,她也就能為保險起見把信件燒掉。最保險的辦法自然是乾脆不寫。如今已經不許暢所欲言了。但是真相到死都仍是真相。這句話是哪兒來的?彷彿是《一報還一報》165。但也可能真相到死才終於甦醒。而到了那時,清算將是嚴厲的。

她想回家。想回到狐狸角。她本來五月要回去,怎奈弗裡妲病了。她計劃得很周全,行李都裝箱了,箱子就放在床底它們原先空置的位置,這樣於爾根沒有理由開箱檢查。她買好了火車票,也買好了渡船票,誰也沒告訴,甚至連克拉拉都蒙在鼓裡。她沒有將弗裡妲和自己的護照——幸而弗裡妲1935年去英國時的入境允許還有效——從保存重要文件的豪豬刺工藝盒166里拿走。她每天都確認一遍護照是否都在。然而準備動身的前一天,她打開盒子,發現護照不見了。她想肯定是自己粗心,於是在出生證、死亡證、結婚證、保險合同、保修證書、於爾根的遺囑(律師畢竟是律師)中一通翻查,箱中什麼文件都有,就是沒有她要找的那兩本。她在逐漸加劇的焦慮中,將箱中所有文件倒在地毯上,一份一份、一遍又一遍地清查。只看到於爾根的護照,卻沒有她們的。絕望中她搜查了家裡每一個抽屜,打開了每一個鞋盒、櫥櫃,掀起了每一塊靠枕、床墊,還是沒找到。

他們像往常那樣吃了晚飯。她幾乎食不下嚥。「你生病了嗎?」於爾根關切地問。

「沒有。」她說。她的聲音尖細,彷彿要哭。她能怎麼說呢?他知道了,他當然是知道了。

「我想我們該度個假。」他說,「去舒爾特島。」

「舒爾特島?」

「對。去舒爾特島不用護照。」他說。他是否微微一笑?是否露出了笑意?接著,弗裡妲病了,一切都無所謂了。

「他要來了167!」翌日早餐時,伊娃興奮地說。元首即將到來。

「什麼時候?現在?」

「不,今天下午。」

「真可惜,我們都走了。」她說,感謝上帝我們要走了,她心想,「請一定傳達謝意,好嗎?」

一輛布拉特霍夫賓館168派出的黑色奔馳車將她們送下了山。開車的是送她們上伯格霍夫的同一個司機。

翌日,德國入侵波蘭。

1945年4月

他們像耗子一樣,已經在地窖裡住了幾個月。英國人值白班,美國人值夜班,輪流轟炸,什麼也做不了。薩維尼廣場公寓樓下的地窖陰濕髒臭,照明靠煤油燈,大小便靠鉛桶。然而地窖比市中心的防空洞又要強多了。她曾在一次白天的空襲中與弗裡妲一起被困在動物園附近的巨型防空塔——好幾千人擠在裡面,靠一支蠟燭判斷氧氣充足與否(彷彿他們是一群金絲雀),有人告訴她,如果蠟燭熄滅了,所有人就都得到外頭去,即便頂著狂轟濫炸。她們被擠得貼在牆上,不遠處,一對男女正在相擁(這是禮貌的說法,實際遠不止於此),疏散時,又不得不從一個被擠死的老人身上跨過去。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更糟的是防空塔不僅僅防禦,還是地對空反擊的炮壘。整個空襲期間,屋頂上的數架迫擊炮不斷轟射,後坐力震得整個防空塔不停顫抖。厄蘇拉想自己再也遇不到比這更險惡的經歷了。

一顆巨型炸彈在動物園附近爆炸,防空塔搖起來。她感到了氣壓的浪潮,吸拽、推壓著她的身體,擔心弗裡妲的肺要炸了。氣浪終於過去後,幾個人開始吐,雖然可以嘔吐的地方一個也沒有,只好吐在自己腳上,或更不堪地,吐在別人腳上。厄蘇拉立即對自己發誓再也不進防空塔。寧可死在外面街上,與弗裡妲一起,還要更痛快。最近她常常想到這件事:將弗裡妲卷在懷裡,痛快地死去。

也許在天上投彈的人裡就有泰迪。她希望是他,因為那代表他還活著。1943年11月英國展開對德轟炸以前,曾經有一天,家裡響起過敲門聲——當時房子和門都還在。厄蘇拉打開門,發現門前站著一個十五六歲模樣的瘦削少年。他看起來很絕望,厄蘇拉心想他也許犯了事要找一個地方躲起來,但他只將一個信封塞到她手裡,她還來不及說話,他就跑了。

信封油膩骯髒。上面寫著她的姓名地址。那是帕米拉的字跡。她一見就哭了。幾張薄薄的藍信紙上,密密麻麻寫滿家裡發生的事,日期是幾周前——吉米參軍了,希爾維在家鄉後方作著正義之戰。(「用的是新型武器——小雞崽!」)帕米拉住在狐狸角,一切安好,她說,生下了第四個兒子。泰迪加入了皇家空軍,帶領一支中隊,因出色完成飛行任務獲過一枚十字勳章。這是一封美好的長信,信末一頁,幾乎像突然想起來似的,她寫「我故意把壞消息留在最後說」,休「於1940年秋,因心臟病,幾無痛苦地」去世了。厄蘇拉後悔自己收到這封信。她希望自己以為休還活著,以為吉米和泰迪併入了不上前線的閒職,正躲在某個煤礦或民防結構裡等待戰爭最終過去。

「我常想你。」帕米拉說。她不針鋒相對,不說「我早就告訴過你」,沒有怪她「為什麼你有機會的時候不回來」。她努力過,但是努力得晚了。德國向波蘭宣戰翌日,她遵照戰爭將至的一般做法,進城儲備了電池、電筒和蠟燭。她買了罐頭食品、隔光材料,去韋爾特海姆百貨給弗裡妲買了幾身大一兩號的衣服,做好了持久戰的準備。雖然看到許多大衣、皮靴、絲襪和體面的長外套,她自己卻什麼也沒買,對此她現在很是悔不當初。

她在BBC聽到張伯倫講話,聽到他鄭重地說「眼下,我們與德國之間有一場戰爭」。聽完長達好幾個小時後,她竟毫無感覺。她想給帕米拉打個電話,但線路不通。接近傍晚時(於爾根一整天都在部裡上班)她突然明白了,白雪公主醒悟過來了。她必須走,有沒有護照她都必須回到英格蘭去。她匆匆打了一件行李,拽著弗裡妲上了一輛電車,去火車站。只要上了火車,一切就都好辦了。可是沒有火車,一個車站工作人員對她說。已經封鎖邊境了。「我們在打仗,您不知道嗎?」他說。

她拽著可憐的弗裡妲,跑向威廉大街的英使館。她們是德國公民,但她相信使館工作人員會憐憫她的。他們當然有辦法,不管怎麼說,她仍然是個英國女人。當時天已漸黑,使館大門緊閉,樓內燈火全都熄滅著。「他們走了。」一個路人告訴她,「你沒趕上。」

「走了?」

「回英國了。」

她用手摀住嘴,堵住內心深處湧上的號哭。她怎麼這樣傻?怎麼預見不到即將發生的事呢?真是個「等一切麻煩都過去方始起了擔憂的傻子」。這又是伊麗莎白一世說的話了。

收到帕米拉的信後,她斷斷續續哭了兩天。於爾根很同情,帶了些上好的咖啡回來給她,她沒有問他來源。一杯好咖啡(雖然它的出現彷彿神跡)卻無法緩解一點她為休、為弗裡妲以及為自己、為所有人所感到的悲痛。於爾根死於1944年的一次美軍空襲。厄蘇拉聽到消息竟鬆了口氣,在弗裡妲的難過面前,她感到了內疚。弗裡妲愛她的父親,她的父親也愛她。這是他們不幸婚姻中唯一留存的一小塊幸福。

弗裡妲又病了。她像當時街市上大多數人一樣,體質虛弱、面色蒼白。她的肺裡堵滿了痰,時常猛咳一通,聽起來像是再也不會好。厄蘇拉聽她胸音時,彷彿聽到三桅大帆船在海浪中航行,桅桿吱呀,船帆鼓動。要是有條件讓她坐在暖洋洋的火堆邊,喝杯熱可可,吃些燉牛肉、煮餃子、胡蘿蔔就好了。她想著,不知伯格霍夫的人們吃得是否還那樣好?不知伯格霍夫是否還住著人?

頭頂上方,公寓樓矗立依然,雖然臨街外牆已被炸毀。她們仍回到樓中尋找有用的東西。樓梯佈滿碎石亂磚,給上樓造成難以克服的困難,因此沒有人上去趁亂打劫。她和弗裡妲用布條將軟墊綁在膝蓋上,戴上曾經屬於於爾根的厚皮手套,如此在碎石亂磚中攀爬,彷彿笨拙的猴。

公寓缺少她們唯一想要的東西——食物。昨天為一塊麵包,兩人在隊伍裡排了三個小時。吃到嘴裡的麵包卻似乎不是拿麵粉做的,雖然也實在說不清究竟放了什麼——難道是水泥粉和石灰漿?至少味道很像。厄蘇拉記起家宅附近村子裡的羅傑森烘焙屋,那麵包的香氣,可以飄過幾條街,櫥窗裡一條一條的麵包,又白又軟,鍍著金光油亮的表面。又想起格洛弗太太尚在時狐狸角的廚房——想起希爾維堅持讓全家吃的粗糧麵包條,也想起海綿蛋糕、水果撻和麵包卷。她想像自己吃下一片暖烘烘的雜糧麵包,上面塗了厚厚一層黃油,和用狐狸角的黑加侖子、紅加侖子製作的果醬。(她不停地拿美食的回憶來折磨自己。)馬上就要喝不到牛奶了,隊伍裡的人告訴她。

今天早上,法貝爾小姐和她姐姐邁耶夫人給了厄蘇拉兩個馬鈴薯,還給了弗裡妲一片香腸,Aus Anstand,她們說,出於好心。她們曾經同住閣樓,如今很少走出地下室。地下室的另一個成員萊希特先生告訴她,兩姐妹已經決定絕食。(在沒有食物的時候這不難辦到,厄蘇拉心想。)她們受夠了,他說,不願再去面對俄國人來了以後的局面。

傳言說東邊的人已經開始吃草。真幸運,厄蘇拉想,柏林連草都沒有,只有轟炸了一座自豪美麗的城市後,所剩下來的焦黑的鋼筋森林。倫敦也變成這樣了嗎?似乎不太會,但也並非沒有可能。斯佩爾得到了他殘破的城市,只是早了一千年。

厄蘇拉自己的肚子裡,只有昨日那塊難以下嚥的麵包,和前日兩個半生不熟的馬鈴薯。其他所有食物——雖然只有可憐巴巴的一點——她都給了弗裡妲。但厄蘇拉把自己餓死了,對弗裡妲有什麼好處呢?她不能把弗裡妲一個人留在這個可怕的世上。

英軍炸了動物園後,她們去動物園找可以吃的動物,但被許多人搶了先。(家鄉也發生這等事嗎?倫敦市民總不至於也在攝政公園的動物園裡爭相覓食吧?可是又為什麼不呢?)

她們偶爾看到一隻鳥,顯然不屬於柏林的常住民,不知為何還活著,甚至有次看見一隻低眉順目、亂毛板結的東西,她們以為是狗,後來發覺是隻狼。弗裡妲很想把它帶回地窖當作寵物養起來。厄蘇拉難以想像窖裡最老的賈格爾太太對此會有什麼反應。

她們自己的公寓娃娃屋似的敞開在世人眼前。家庭生活最私密的細節盡可一覽無餘——眠床和沙發,牆上的照片,甚至有轟炸後僥倖完好的一兩件裝飾品。她們搜走了所有尚且有用的東西,但還有幾件衣服和幾本書可拿,且就在昨天,她在一堆瓷器碎片下還找到了躲在那裡的幾支蠟燭。厄蘇拉決定拿它們去換弗裡妲的藥。浴室裡還有一個馬桶,偶爾不知為何,水龍頭裡能擰出自來水。兩人輪流舉著塊布為對方遮擋。但此時顏面真的還有關係嗎?

厄蘇拉做了一個決定,準備搬回家裡。雖然公寓房中很冷,但至少空氣無異味,她權衡後認為這樣對弗裡妲更好。她們還有毯被可裹,可以同睡一個床墊,用餐桌和椅子擋住房間洞開的一面。厄蘇拉心裡不停回想在這張餐桌上吃過的飯,她的夢中全是肉,大塊大塊,或煎或烘或烤的豬肉和牛肉。

她們家住三樓,加之部分樓梯受堵,或許能夠攔住俄國人。但是另一方面,她們會成為展覽在玩偶之家裡的玩偶,一個攜著女兒的婦女,兩個唾手可得的尤物。弗裡妲即將十一歲,但只要東邊來的傳言裡有一成是真的,那麼這個年齡並不能在俄國人面前保證她的安全。賈格爾太太成天緊張兮兮不停嘮叨蘇聯向柏林一路姦殺而來的事。無線電已經切斷,消息只靠聽傳獲取,偶爾能讀到一份單薄若蟬翼的新聞紙。Nemmersdorf169這個名字一直掛在賈格爾太太嘴邊。(「那可是大屠殺!」)「噢,閉嘴吧。」一次厄蘇拉這樣回答她,而且用了英語,她當然沒有聽懂,但應該聽出了厄蘇拉語氣中的反感。賈格爾太太因為有人用敵人的語言對她說話,顯出了掩飾不住的驚訝。厄蘇拉感到自責起來,對方只是個恐懼難當的老婦人,她提醒自己。

東邊的攻勢日益推近。西線已無戰事,只有東邊還需憂心。原本遙遠的一兩聲槍響,如今已是成天不斷的戰火咆哮。沒有人會來解救她們。抵抗蘇聯150萬大軍的,只有德軍區區8萬人,其中大多還只是孩子和老頭。也許可憐的賈格爾太太將不得不借助掃帚柄來擊退敵軍。也許就是這幾天的事了,第一個蘇聯人,就要出現在視野之中。

傳言又說希特勒已經死了。「早就該死。」萊希特先生說。厄蘇拉想起伯格霍夫露台上他熟睡的樣子。他在舞台上誇張做作一番,卻招致了何等代價!幾乎是世界的末日。歐洲的死亡。

但莎翁所說誇張做作的,其實是人生自己。她糾正自己說。原話是,人生不過是行路的影子,是舞台上誇張做作的蹩腳藝人。在柏林,他們都是行路的影子。人生一度事關重大,如今便宜得三錢不值二錢。她又順便想到伊娃,想到她對自殺總是輕描淡寫,不知這回是否伴著領袖一起去了地獄呢?

弗裡妲的情況很糟糕。感冒,發燒,且不住抱怨頭疼。要不是她的病,她們本可以加入向西逃難的人。但弗裡妲絕不可能受得住路上的奔波。

「我受夠了,媽媽。」弗裡妲輕聲地,說出閣樓上姐妹們也說過的那句可怕的話來。

厄蘇拉叫她一個人好好的,心急火燎地趕往藥店,跨過滿街碎石垃圾,偶爾跨過一具死屍——她對死人已經沒有了感覺。槍聲近了,她就躲進就近的門廊,再風也似的竄到下一個街角。藥店開著,但藥師沒有藥,既不要她那寶貴的幾支蠟燭,也不要她的錢。她一無所成地回家了。

離開弗裡妲後她一直擔心自己不在時要出什麼事,並發誓再也不離開她的左右。她在兩條街外看見一輛蘇軍坦克,被那景象嚇壞了。她都被嚇壞了,弗裡妲不知要嚇成什麼樣。開炮的聲音不絕於耳,她的心揪緊了,感到世界即將終結。果真如此,那麼弗裡妲不該一個人死去,她必須死在自己懷裡。可是她能死在誰的懷裡呢?她渴望父親的懷抱,一想到休,她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爬上公寓樓的梯級後,她已經累得不行了,疲倦彷彿沁入了骨髓。她發覺弗裡妲正意識不清地睡去醒來,就在她身邊躺下了。厄蘇拉一邊撫摸她潮濕的額發,一邊給她講起了另一個世界的故事。她說狐狸角春天的森林裡,會開一種鈴蘭花,農田遠處的草地上野花遍地——亞麻花、飛燕草、毛茛花、虞美人、紅石竹和牛眼雛菊。她給弗裡妲說英國夏季的草坪上,新刈的青草是什麼香氣。希爾維種的玫瑰是什麼香氣。果園裡的蘋果,又是如何的一番酸甜的香氣。她說小徑上的橡樹,墓園裡的杉樹,狐狸角花園裡的山毛櫸。她講起狐狸、白兔、松雞、野兔、母牛和大耕馬。講太陽把它和善的金光照在玉米田和菜地上。黑色的烏鶇唱著明亮的歌,雲雀嗓音悅耳,斑尾林鴿的咕咕聲柔和低沉,暗夜裡還有貓頭鷹的嘯叫。「把這個吃了吧。」她說著,將一粒藥片送到弗裡妲嘴裡,「我從藥店弄來的,吃下去就睡得著了。」

她告訴弗裡妲,如果可以保護她,自己願意餘生永遠在刀尖上行走;如果能拯救她,她願在地獄的烈火中煎熬;如果她能夠浮起,她願在最深的河底溺水身亡。現在她要為她做這最後也是最難的一件事了。

她摟住女兒,吻著她,在她耳邊絮語。她說起泰迪,說起他的童年,他的生日驚喜派對。她說帕米拉是多麼聰明,莫裡斯多麼討人厭,吉米小時候又是多麼滑稽。大廳裡的老座鐘發出如何的嘀嗒聲,風如何吹得煙囪肚膛呼呼作響,聖誕節前夜他們怎樣在爐子裡點巨大的乾柴,又把各自的襪子掛在壁爐台上,轉天他們吃烤鵝,吃梅子布丁。到了下一個聖誕節,大家又聚到一起,把這同樣的事,再做上一遍。「現在,一切都會好了。」厄蘇拉告訴她。

等確信弗裡妲睡熟,她拿出藥店給的玻璃小藥囊,小心翼翼放入弗裡妲嘴中,再合上她嬌小的下頜。藥囊發出「卡」的輕碎聲。她咬碎自己嘴裡的藥囊時,多恩《神聖十四行詩》的兩行印入腦海:我奔向死神,死神也飛快將我迎接,像昨天一般逝去了,我的全部愉悅。她緊緊摟住弗裡妲,很快,黑蝙蝠天鵝絨般柔暖的雙翼包圍了她們,此世就過去了,變得不再真實。

她從沒有過丟棄生命而投奔死亡的時候,在彌留之際,她感覺到什麼東西「卡」的一聲碎裂,秩序顛倒。接著,黑暗抹去了最後一點思緒。

漫漫艱難戰

1940年9月

「看啊,看,基督的血在半空中湧流!」一個聲音在近旁說。厄蘇拉心想,原文說的應是「在天穹內流淌」。天邊燃著旭日般的紅光,彷彿黎明,說明東邊正起大火。海德公園內槍林彈雨、硝煙瀰漫,英軍的地對空迫擊炮在地表製造了不輸上空飛機的震耳噪聲。炮彈彷彿煙火般嗖嗖有聲地向空中飛去,在頭頂上方的高處轟然炸裂,發出「卡啦啦啦啦」的巨響。而地面上,炮兵發射時可怕的對地後坐力此起彼伏,震顫大地,發出一種每每令厄蘇拉感到噁心想吐的嗡鳴。

一籃燃燒彈乘著降落傘飄飄搖搖落下來,落在已炸得不成模樣的街上,開出烈焰的花。一名防空指揮官抱著一卷消防皮帶向燃燒彈跑去。厄蘇拉認不出他的臉。要是週遭沒有噪聲,這夜色下的景觀或許看起來很美。然而事實是噪聲不絕。彷彿有人打開了地獄之門,放出惡靈野獸般的咆哮。

「不對,此處即地獄,我亦從未離開。」那聲音彷彿看透了她的心思,又說。四周很黑,她看不清是誰在說話,雖然她毫不懷疑,說話的人應該是她所在小隊的防空指揮官德金先生。他是退休英語教師,喜歡引經據典,但常常引錯。那聲音——或者說德金先生——又引了幾句,恐怕仍出自《浮士德》,但因幾條街外一顆炸彈炸響而聽不見了。

地面震動了,一個在廢墟頂工作的人喊道:「小心!」她聽見什麼東西動了一下,緊接著是山體滑坡的巨響,彷彿雪崩的前兆。然而滑下來的不是山體,而是碎石和垃圾。碎石和垃圾也不是從山上滑下來的,而是從自身堆成的廢墟上。它們原本是房子,是好幾所房子。好幾所房子塌陷到一起,組成了這堆廢墟。半小時前,這廢墟還是好幾戶人的家,如今已經成為匯聚各色或折或碎的磚塊、樓骨、地板、傢俱、照片、地毯、床單、被套、書籍、瓷器、油氈、地墊、玻璃碴的地獄般的一大堆。這其中,還有人。這些被碾碎的生命,將再也無法復原。

轟隆隆的塌陷慢下來,窸窸窣窣地收了尾。雪崩停止。同一個聲音又喊:「好了,繼續!」這天晚上沒有月亮。重型救援隊面具上的小電筒作為唯一的光源,彷彿鬼火一般在廢墟頂端移動。造成這無邊而又可怖的黑暗的另一個原因,是漫天深重的煙塵,它彷彿絲幕一般垂掛下來。臭氣依然濃重。不只是煤氣和高爆速炸藥的氣味,還有樓宇被炸得粉碎時所釋放出的惡臭。這氣味避無可避。她已在口鼻上像纏繃帶一樣蒙了一塊舊絲巾,卻擋不住灰塵和惡臭鑽入她的肺葉。死亡和腐朽無時無刻不附著在她的膚表、發間、鼻孔裡、肺泡中和指甲蓋下面。它們已然成為她的一部分。

發放背帶褲是最近才發生的事,背帶褲呈海軍藍,款式難看。在那以前,厄蘇拉一直穿著宣戰後希爾維一時興起在辛普森之家買的防護服,還在腰間繫了一條休的舊皮帶,用來掛她的「配飾」——電筒、防毒面具、急救包和便箋本。在防護服的一個口袋裡,厄蘇拉放了一柄小折刀和一塊手帕,在另一個裡,她放了一副厚皮手套和一支唇膏。「噢,多好的主意。」伍爾芙小姐看見小折刀時說。還是面對現實吧,厄蘇拉心想,雖然名義上是一支正規軍,他們其實還是得就地取材。

那個聲音果真是德金先生,此時他從陰沉的霧霾中走了出來,將電筒的光照在筆記本上,紙上暈上一層昏黃的光。「這條街上住著許多人嘛。」他看著一份名單說,這名單上的姓名和門牌號,與週遭廢墟再無關聯。「威爾森一家住在1號。」他說,彷彿按順序從頭報起還有什麼意義。

「已經沒有1號了。」厄蘇拉說,「已經沒有所謂門牌號了。」街道已經無法辨認,所有熟悉的事物均化為烏有。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都不可能認出它來。它不再是一條街道,而只是「廢墟」罷了。廢墟達二十英尺,甚至更高,表面覆蓋木板、梯子,以便重型救援隊員攀爬。他們組成人的鏈條,透露著原始的感覺,用籃筐將垃圾從堆頂往堆底運送下來。看起來完全可以是一群建造金字塔的奴隸——或者按照眼下的情況看,更像是在拆除金字塔的奴隸。厄蘇拉突然想起了以前攝政公園裡展覽的切葉蟻,每一隻都盡職盡責地背負著自己的負擔。切葉蟻也像其他動物一樣被轉移了嗎?抑或它們都自行就地解散了呢?它們是熱帶昆蟲,也許無法熬過攝政公園裡的自然氣候。她曾在1938年的夏天,在攝政公園看過一次梅麗在露天主演的《仲夏夜之夢》。

「托德小姐?」

「什麼事,德金先生?我又想遠了。」這幾天,她總是這樣——身處可怕境地,卻泛起對過去美好的回憶。彷彿漆黑中發出一縷縷銀色的光。

兩人疲憊地向廢墟走去。德金先生將街道住戶表遞給她,加入人鏈一道運起了垃圾。沒有人用鏟子挖,大家都像考古學家一樣,小心翼翼在用手撿。「上面很容易塌。」排在廢墟底端的一個救援隊員解釋說。一根樑柱從廢墟中清理出來,正在往廢墟(與其說是廢墟,不如說是火山更確切,厄蘇拉想)下運。許多重型救援隊員從前都是建築工人——砌磚匠、搬運工之類——厄蘇拉心想不知他們攀爬被拆解的樓體時會不會奇怪、是否有時光倒流的感覺。不過說來這些人也都很切實際,除了解決問題心無旁騖,應該不會產生這樣夢幻的想法。

偶爾一個聲音會要求大家安靜——雖然不可能安靜,因為頭頂的空襲仍在進行——然而大家都會停下手頭的事,靜候廢墟頂端的人努力捕捉廢墟中生命的跡象。這看來沒有任何希望,但是閃電轟炸教會了人們一件事:即便最不可能生還的境況裡,也會有生還者;而最不可能死的時候,也會有人遇難。

厄蘇拉在昏沉中尋找標識事故管理人員崗亭的藍燈,卻看見伍爾芙小姐踏著碎磚徑直向她走來。「很糟糕,」她走到厄蘇拉跟前,平靜地說,「他們需要輕的人。」

「輕的人?」厄蘇拉重複道,不知為何似乎聽不懂這句話。

1939年3月捷克斯洛伐克被吞併後,她加入了防空部,成為一名指揮官,突然意識到歐洲已經完蛋。(「你真是個悲觀的卡珊德拉。」希爾維說,但厄蘇拉在內政部防空署工作,的確能更清晰地預見未來。)二戰伊始,防空指揮官一職一度只是個笑話,而現在他們卻成了「倫敦防禦力量的中流砥柱」——此話出自莫裡斯。

她的同事過去幹什麼的都有。高級指揮官伍爾芙小姐曾是醫院護士長,又瘦又高,像把火筷子,鐵灰色的頭髮乾乾淨淨梳成一個髮髻,不怒自威。副指揮官有前文所說的德金先生,後勤部工作的西姆斯先生,還有曾任銀行經理的帕爾默先生。後兩人曾參加一戰,如今再打二戰已嫌太老(德金先生則強調自己「因體質問題無法服役」)。此外還有曾在劇院唱歌劇的阿米蒂奇先生,由於歌劇院都沒了,就常唱些《女人善變》或《快給大忙人讓路》之類的輕快曲子讓他們取樂。「都是些膾炙人口的詠歎調。」他對厄蘇拉坦白說,「多數人都不喜歡太耗費腦力的東西。」

「我不管什麼時候都愛聽阿爾·波利的老歌。」勃洛克先生說。勃洛克先生的名字取得與他本人相得益彰(他叫「約翰」170)。按照伍爾芙小姐的說法,他這個人「有問題」。誠然,他身強體壯——參加摔跤比賽,在本地健身房練舉重,也常光顧幾家不入流的夜總會,認識些美艷的「舞者」,其中一兩個還「偶爾造訪」過他的棚屋,被伍爾芙小姐像趕小雞一樣轟出去了。(「是跳舞的才怪。」她說。)

最後,隊上還有個柏林人齊默曼先生(「請叫我嘉比。」他說,但誰也不這麼叫),曾是交響樂團小提琴手。大家提到他,都稱「我們的難民」(希爾維家的轉移兒童也因他們的境況被冠以相同的名字)。1935年樂團巡演時他「跳了船」。伍爾芙小姐在難民委員會認識他後,費很大勁才保住了他和提琴,使他既未遭關押,也不被遣送到大西洋致命海水的另一端去。大家跟隨伍爾芙小姐的領導,從不用英語稱他先生,而始終叫「Herr」171。厄蘇拉知道伍爾芙小姐這樣做是為了叫他有回家的感覺,但實際效果卻只是讓他更覺得自己身處異地。

伍爾芙小姐認識齊默曼先生時,自己正在英國德籍猶太人基金中心工作(「這名字恐怕長得有些拗口」)。厄蘇拉一直搞不清伍爾芙小姐自視不容辯駁,究竟是因為她很有影響力,還是單純因為她不接受被拒絕的情況。也許二者的因素都有。

「我們隊真有文化,不是嗎?」勃洛克先生自嘲地說,「還打什麼仗,不如去演出。」(「勃洛克先生是個感情激烈的人。」伍爾芙小姐說。飲酒也很激烈,厄蘇拉心想。事實上任何方面都十分激烈。)

伍爾芙小姐將一座循道宗小禮堂指定為大家的駐紮點(她自己信循道宗),大家在裡面擺上幾張行軍床,一台小爐子,上備茶具,又加了幾把形形色色、或硬或軟的椅子。與某些站點相比,或者說與多數站點相比,這裡都稱得起豪華。

一天晚上,勃洛克先生弄來了一張綠呢牌桌,伍爾芙小姐宣佈自己其實愛打橋牌。於是,法國淪陷後到九月第一次空襲開始前,勃洛克先生教會了大家如何玩撲克。「真會出老千。」西姆斯先生說,他和帕爾默先生都輸了勃洛克先生好幾先令。相反,到閃電轟炸開始之前,伍爾芙小姐已經贏了兩英鎊。勃洛克先生大感驚訝,表示不理解為何循道宗允許信徒賭博。伍爾芙小姐說自己用贏來的錢買了一副飛鏢遊戲,所以勃洛克先生也沒什麼好抱怨的。有一天,大家正清理禮堂角落的一大堆箱盒時,發現了一直藏在那裡的鋼琴,伍爾芙小姐——事實證明此女委實多才多藝——竟極善彈奏。雖然她自己喜歡的是肖邦和李斯特,卻很願意「敲幾段小曲」——勃洛克先生如是說——讓大家來唱。

他們用沙包將駐地防禦起來,雖然誰也不信遭襲擊時它們能有什麼用。除了厄蘇拉一個人覺得採取防禦措施必不可少外,其餘人等均同勃洛克先生一樣,認為「命裡有時終須有」,這種佛教中的超然態度,必定會贏得科萊特大夫的讚賞。是年夏季,《泰晤士報》上登了一則訃告。厄蘇拉很高興科萊特大夫不用再經歷一遍戰爭,不然他勢必發覺蓋伊在阿拉斯所失去的一切都白白失去了。

除了伍爾芙小姐外,隊上所有人都是自願幫襯的志願者。伍爾芙小姐不同,她干全職,拿薪水,對待職責一絲不苟。她對他們孜孜不倦地教導,確保大家都訓練有素——反毒氣彈、滅燃燒彈、如何進入起火大樓、將傷員抬上擔架、給傷員上夾板、包紮傷口。她考核大家對她佈置閱讀的手冊的掌握程度,要求大家熟練掌握人事歸檔的方法,無論對方是死是活,以便將他們以包裹的形式,附上所有正確信息,送往醫院或停屍間。模擬空襲時他們在露天操練了幾次。(「不過是舞台表演。」勃洛克先生嗤之以鼻,情緒上無法投入。)在一次操演中,厄蘇拉兩次扮演傷員,一次假裝斷腿,一次假裝昏迷。在另一次操演中,她分在「對立面」,作為指揮官應對阿米蒂奇先生扮演的因震驚而導致的精神錯亂者。一定是因為對方的舞台經驗,幫助他演出了活靈活現的可怖效果,直到操演結束都很難令他走出角色。

他們必須熟知負責區域內所有的住戶,瞭解他們是否有私人避難處,抑或去公共避難處,或者乾脆也是宿命論者,根本不想避難。區內無論誰離家、搬遷、結婚、生子、死亡,他們都得知道。還必須瞭解所有消防龍頭的位置,所有死巷和窄弄的位置,所有地窖和公路服務區的位置。

「巡邏與監察」是伍爾芙小姐的座右銘。大家一般兩人一組巡視街區,至午夜,通常就有了一段安靜期,如果再往下沒有炸彈炸在他們負責的街道,大家就開始禮貌爭論起究竟誰應該睡行軍床。當然,如果確有空襲炸到了「他們地段」,那麼大家就要像伍爾芙小姐說的那樣,「全體手拿水泵」。有時大家爬到她的公寓裡進行「監察」,公寓位於三樓,臨街角處有面大窗,視野開闊。

伍爾芙小姐還給大家做額外的急救訓練。她除了曾是醫院護士長,在一戰中也還辦過一個戰地醫院,因此解釋給大家說,戰爭中的傷亡與人們在和平時期看到的普通事故十分不同(「你們當中實際見過那場可怕衝突的先生們,一定會同意我的說法。」)。「要噁心得多。」她說,「我們必須做好目睹惡形惡狀的準備。」當然,伍爾芙小姐發現惡形惡狀事關普通市民而非戰地兵士,事關一鏟一鏟清理不知是誰的血糊肉塊和從廢墟中撿拾兒童纖小的肢體時,自己也大大地感到了意外。

「我們不能退縮。」伍爾芙小姐告訴她,「我們必須繼續工作,必須做歷史的見證。」這是什麼意思呢?厄蘇拉心想。「意思就是,未來當我們安穩過活時,我們必須記住這些死去的人。」

「那如果我們也被殺了呢?」

「那其他人就必須記住我們。」

他們處理的第一起重災事故發生在一排連棟公寓中,炸彈筆直落向其中一所大房子,左右房屋均未遭損害,彷彿德國納粹空軍專門針對這房子的住戶一般——裡面住著兩戶人家,包括老人和孩子,甚至有兩個懷抱中的嬰兒。受地窖保護,所有人都活著,但供水管道和下水管道全數炸裂,一時來不及關閉,地窖遇難者統統身陷污水之中。

其中只有一個女人想辦法爬了上來,緊緊扒住地窖的一面牆,救援隊從地縫中看見她,伍爾芙小姐和阿米蒂奇先生攥住休的皮帶,放厄蘇拉入地窖。她將手伸給女人,一時間,女人似乎就要伸手握住,卻被越漫越高、最終充滿了地窖的糞水吞沒了。

消防大隊終於趕到現場,抽盡污水後,大家發現十五具屍體,其中七具是兒童。大家將屍體橫陳屋前,彷彿在晾乾。伍爾芙小姐命令盡快將屍體裹起,拖到牆後等待停屍間派來的運屍車。「這種事看到了對士氣不利。」她說。厄蘇拉早就吐乾淨了她早先吃下的晚飯。每次事故救援後她都要吐。阿米蒂奇先生和帕爾默先生也一樣。西姆斯先生則在處理事故前就吐起來。只有伍爾芙小姐和勃洛克先生對死亡免疫。

事後,厄蘇拉努力想忘掉那些孩子,忘掉那女人失手未抓住她時臉上驚懼的(也還帶著某種驚訝,似乎不相信這樣的事竟也會發生)表情。「你就想,他們已經獲得了寧靜。」伍爾芙小姐一邊將滾燙的甜茶發給她,一邊堅毅地安慰道,「他們已擺脫了這一切,不過是走得有點太早。」德金先生又說:「他們都到光的世界去了。」厄蘇拉心想原話應該是「他們都去了光的世界」。厄蘇拉不信死者有別的地方可去,覺得他們至多進入了空無、黑暗,進入了無限。

「唉,我希望我死的時候,可別死在糞堆裡。」勃洛克先生更為直白地說道。

她以為她永遠無法擺脫那第一次事故的陰影,但接踵而來許許多多的事故將它給掩埋了,如今她很少再把它想起來。

「很糟糕,」她走到厄蘇拉跟前,平靜地說,「他們需要輕的人。」

「輕的人?」厄蘇拉重複道。

「也就是瘦子。」伍爾芙小姐耐心解釋。

「要進裡面去?」厄蘇拉抬頭恐懼地看著面前高高堆起的火山。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夠的勇氣,進入那地獄的入口。

「不,不,不是進這裡。」伍爾芙小姐說,「你跟我來。」天上下起雨來了,雨勢很大,厄蘇拉跟在伍爾芙小姐身後連滾帶爬地踏過崎嶇斷裂、滿是障礙的地表。打著電筒也沒用,她一腳踩進一隻自行車輪子裡,心想不知炸彈爆炸時是否有人正在騎這輛車。

「這邊。」伍爾芙小姐說。那是另一個廢墟堆,與剛才那個一樣大。她們已到了另一條街,還是仍在同一條街上?厄蘇拉已經徹底轉了向。究竟一共有多少堆?一個噩夢般的情景劃過她的腦際:整個倫敦都化作了一堆廢墟。

這堆廢墟並不像火山。救援小組從堆側一條通道進入,比處理剛才那堆廢墟時更為大膽地用鶴嘴鋤和鐵鍬在碎石間敲弄著。

「這裡大致有個洞。」伍爾芙小姐說,堅定地握住厄蘇拉的手,帶她向前,彷彿後者是個扭扭捏捏的孩子。厄蘇拉根本看不出哪裡有洞。「我想應該很安全,你只需要鑽進去就行。」

「這是條隧道?」

「不,只是個洞。另一邊離地面有段距離。我們覺得下面好像有人。下面離洞不算高。」她鼓勵似的補充道。「不是隧道。」她又說,「你來鑽吧。」救援小組的人停下手上的鋤鍬,不甚耐心地等待厄蘇拉行動。

為鑽進洞內,她必須先脫掉頭盔,在胸前打著手電。雖然已經聽了伍爾芙小姐的介紹,她仍期待洞內有一段隧道可以緩一緩,卻發現自己立即探進了一個山洞般的地方,簡直像玩巖洞探險。不知是誰兩手抓住她腰間休的皮帶,使她安下心來。她移動手電,試圖看見。「有人嗎?」她一邊將光線往深不見底的黑暗找去,一邊喊道。光線落在一片縱橫交錯的管道和碎得像火柴棍一樣的木樁上。她將光線投進一條狹縫,試圖看清縫內狀況。她隱約看到一張仰起的男人的臉,蒼白似鬼,在黑暗中浮現出來,仿似幻覺,仿似地牢裡的囚徒。至於這張臉是否還連接著身體,她無法確定。

「你好。」她說,似乎期待男人的回答,雖然仔細一看,她發覺男人的頭顱已經不完整了。

「裡面有人嗎?」她爬回外面後,伍爾芙小姐懷著一絲希望問。

「有個人死了。」

「方便收屍嗎?」

「不方便。」

雖然一切都已臭到極致,雨水似乎讓它們又發出了更濃的惡臭。濕潮的磚灰凝成麵糊狀的沙漿。在外辛苦幾小時,他們便都從頭到腳蓋上了這種東西。由於太噁心,大家都盡量不去想它。

醫用車輛吃緊,克倫威爾路上一起事故堵住了交通,也堵住了本應前來救援的醫生和護士。伍爾芙小姐教授的急救知識於是派上用場了。厄蘇拉給一隻斷臂上了夾板,給一顆傷頭做了包紮,給一隻眼睛蒙上了紗布,還包裹加固了西姆斯先生在高低不平的地上崴傷了的腳踝。她給兩個重度昏迷者做了登記(頭部有傷,股骨、鎖骨、肋骨骨折,盆骨貌似粉碎性骨折),也登記了幾名死者(死者容易,因為已經死了),接著複查確保姓名與情況對應正確,以免將死者發往醫院,生者卻送去停屍間。她還指揮了幾個生還者去休息中心休息,幾個尚能行走的傷員去伍爾芙小姐坐鎮的急救站。

「假設你見到安東尼,」她見到厄蘇拉時說,「讓他叫一輛移動餐車過來。」厄蘇拉派托尼去叫車。只有伍爾芙小姐稱呼他安東尼。他年僅十三歲,是個童子軍,也是他們組的民防信報員,騎著自行車在滿地碎石塊、碎玻璃間奔波。厄蘇拉想,假設托尼是自己的孩子,她定要將他送得越遠越好,絕不讓他在這裡越陷越深。不消說,男孩自己很是喜歡這份活。

她向托尼交代了事情後,由於有人說彷彿在洞裡聽到聲音,她又折返洞裡。那個蒼白的死人像先前一樣安安靜靜。「你好,又是我。」她對他說。她心想這人也許是過去住臨街的麥克考爾先生,來這兒是為了看望誰。不幸啊。她累得像條狗,連死人永恆的安眠都讓她羨慕。

再從洞裡鑽出來後,餐車已經到了。她敞開肚子喝茶,噗噗往外吐著沙泥。「我打賭你必定出身高貴。」帕爾默先生笑道。「你這是故意刁難我了。」厄蘇拉一邊說,一邊笑,「我想我吐得還算文雅吧。」廢墟上的救援工作仍在進行中,雖然看似毫無結果,但緊張的節奏在後半夜慢了下來,於是伍爾芙小姐吩咐她回營地休息。廢墟頂有人要繩子,厄蘇拉猜是要放人下去,或提人上來,或者既放人下去又提人上來。(「他們覺得好像有個女人。」德金先生說)

她已徹底筋疲力盡,幾乎累得走不動路了。她費盡最後一絲力氣避著地上的亂石,才走了十碼左右,就被不知是誰揪住手臂猛地拖住,她險些摔倒,幸虧攔她的人也緊緊穩住了她。「小心,托德小姐。」一個聲音吼道。

「勃洛克先生?」在他們駐紮的禮堂,勃洛克先生刀槍不入、不容辯駁的樣子,總令厄蘇拉有些害怕,但在這夜色下的戶外,他卻不知為何沒有了攻擊性。「什麼事?」她說,「我累了。」

他將電筒照向前方。「你看見了嗎?」他說。

「我什麼也沒看見。」

「那是因為那裡什麼也沒有。」她又仔細看了看。發現一個坑——巨大的坑——深不見底。「有二十英尺,甚至三十英尺深,」勃洛克先生說,「你差點就走進去了。」

他陪她走回禮堂。「你太累了。」他說。他一路上都攙扶著她,她透過他緊抓的手指,感受到他肌肉的力量。

一到營地她便倒在行軍床上,與其說立即睡著,不如說暈了過去。六點警報解除時她醒過來,感到自己已經睡了好幾天,雖然只有三小時。

帕爾默先生也在營地,且不嫌麻煩張羅了茶水。她能夠想像他在家裡的樣子。穿著拖鞋,叼著煙斗,讀著報紙。戰地與他格格不入。「拿著。」他說著,遞給她一杯茶。「你可以回家了,親愛的。」他說,「雨已經停了。」彷彿前夜攪擾她安寧的不是德國納粹空軍,而是一場豪雨。

她沒有回家,而是走回廢墟去看了看救援的進展。日光下的廢墟看來很不一樣,竟然十分眼熟。雖然她無論如何想不起究竟在哪裡看見過。

景況狼藉,整條街都炸沒了。而廢墟還是原來的廢墟,自成體系,彷彿蜂巢般忙碌。對戰爭中的藝術家來說是多麼好的主題,她想。名字就叫《土塚上的挖掘者》。畢阿·肖克洛斯上的就是美術學院,戰爭伊始畢業。不知她是否受戰爭感染而開始了對它的描繪,抑或不以為然地正努力超然它之上?

小心翼翼地,她開始往土塚上爬去。一個救援隊員伸手拉了她一把。替班的救援隊已經上崗,然而上一班崗的隊員仍在勞作。厄蘇拉理解他們的心情,一旦認為事故現場屬於了自己,是很難半途丟下不管的。

隨著晚間精密挖掘的成果逐漸顯露,土塚頂的「火山口」突然響起一陣興奮的喧嘩。一個腋下套著繩索的女人(這一幕喪盡了女人所有的優雅)被生拉硬拽地從洞穴裡拖了出來。再由幾雙手傳遞到了土塚腳下。

厄蘇拉見她週身被灰塵染得黢黑,一時清醒一時昏迷。雖然氣若游絲,但好歹活了下來。她被裝進塚底一輛耐心等候多時的救護車裡。

厄蘇拉自己也向塚下爬去。地上有一具裹起的屍首正等待停屍間的麵包車。厄蘇拉撩開裹屍布,發現正是昨夜那個男人。日光下她看清他果然是住在10號裡的麥克考爾先生。「你好。」她說。他很快就會成為她的老朋友了。伍爾芙小姐會叫她將他登記入案。但她搜遍全身,發覺便箋本丟了,沒有東西可以寫,只在口袋裡找到一支唇膏。將就一下吧,她聽見希爾維的聲音這樣說。她想寫在麥克考爾先生額頭上,但又覺得這樣有欠莊嚴(她又覺得似乎沒有比死亡更不莊嚴的事),於是她亮出他的胳膊,在一塊手絹上吐些口水,擦淨上面的塵土,彷彿他是個玩得渾身髒兮兮的小男孩。她用唇膏在臂上寫下他的名字和地址。唇膏是血紅色,看來十分切題。

「好了,再見。」她說,「恐怕我們再不會見面了。」

繞過昨晚險些掉入的大坑時,她看見伍爾芙小姐正坐在一張從殘骸裡打撈出的餐桌邊,彷彿坐在自己的辦公室內,為人們指點方向——哪裡有食物和庇護,哪裡能領到衣物和配給卡等東西。伍爾芙小姐的精神仍然抖擻,然而只有天知道她上一次睡覺是什麼時候。毫無疑問,這位婦女的靈魂是用鐵打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厄蘇拉對伍爾芙小姐的好感與日俱增,對她的敬仰超過對自己認識的任何其他人,也許只有休還在她之上。

桌前的長隊是由前夜躲在大防空洞裡的人們組成的。另有許多人還不斷從防空洞裡走出來,彷彿夜行動物,在天光下眨巴著眼,發覺自己無家可回了。厄蘇拉想,防空洞怎麼會在這裡呢?應該在另一條街上呀。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弄清了方向,發覺整個晚上自己都誤以為身處另一條街。

「他們把那個女人弄出來了。」她告訴伍爾芙小姐。

「活著嗎?」

「就算活著吧。」

回到菲力莫爾花園,梅麗已經起床穿戴完畢。「昨日可好?」她說,「壺裡有茶。」她說著給厄蘇拉倒了一杯。

「噢,你知道。」厄蘇拉接過茶說。茶水已經不很熱,她聳了聳肩。「可怕極了。時間到了嗎?我得上班去了。」

翌日她歸檔時驚訝地發現了伍爾芙小姐登記的幾份檔案,出自她護士長的手筆,字跡清晰整潔。有時檔案袋裡會裝一大包不知是什麼的東西呈到她辦公桌上。05.00中期事故報告。情況報告。傷亡:送醫55人。死亡30人。3人下落不明。徹底毀壞房屋7幢。約計120人無家可歸。現有救火隊2支、救護車2輛、人力資源規劃員2名、特種部隊2支及警犬1條在崗。救援工作仍在繼續。

厄蘇拉沒注意到現場還有狗。這只是倫敦那夜發生的多起轟炸事故中的一起罷了。她抓起那沓報告說:「福塞特小姐,你來歸檔吧。」心中已等不及要去喝那十一點的上午茶了。

她們在露台上吃午飯,一盆馬鈴薯雞蛋沙拉,放了小紅蘿蔔、生菜、番茄,還有黃瓜。「均出自我們母上大人神奇雙手的耕種。」帕米拉說。厄蘇拉好久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午飯了。「跟著還有一道蘋果醬吐司,我想。」帕米拉說。希爾維離開去應門鈴了,休正在外處理一發據說掉在村子另一邊田里未爆的炸彈,於是此時桌前除了她們沒有別人。

孩子們也在戶外吃飯——慵懶地靠坐在草地上,假裝自己吃的是燉水牛肉和玉米煮豆(實際上吃的是粗鹽牛肉片三明治和白煮蛋)。他們從花園柴房裡找出一個很髒的窩棚,開始瘋玩牛仔和印第安人的遊戲,直到篷車(其實是端盤子的布麗奇特)送來了食物。

帕米拉的孩子扮牛仔,轉移過來的孩子高高興興地扮著阿帕切族人。「我覺得土著的角色更適合他們的天性。」帕米拉說。她用紙板和雞毛給印第安人每人做了一個頭飾。牛仔們則只有休的手帕可用,紛紛紮在脖子裡。兩條拉布拉多獵犬以犬科動物興奮時特有的形態相互追逐。年僅十個月大的傑拉德睡在帕米拉的狗黑提身邊的毯子上。黑提面對躁動的景象巋然不動。

「他代表族中唯一的女性。」帕米拉說,「至少這樣孩子們能稍微安靜些。這已經是奇跡了。整個印第安之夏都很管用。」

「一個家裡有六個男孩。」帕米拉說,「感謝上帝,馬上就要開學了。男孩從來不知道累,你總要給他們點事做才行。我猜你很快要走吧?」

「恐怕是的。」

她抽出這本可獨處的寶貴的週六,來拜訪帕米拉和她的孩子們,發現帕米拉被戰爭摧垮了,希爾維卻不知為何活躍起來,成了一名忠誠的皇家婦女志願服務隊員。

「我很驚訝。她一生並不喜歡和其他女人打交道。」帕米拉說。

希爾維養了一大群小雞,且為了滿足軍需正緊鑼密鼓地提高雞蛋產量。「可憐的東西們,日夜不停地下蛋。」帕米拉說,「不知道的還以為母親在經營兵工廠呢。」厄蘇拉怎麼也想不到如何讓雞也能加班。「她跟雞去遊說嘛。」帕米拉笑道,「作為一個合格的養雞婦人。」

厄蘇拉沒有提自己有一次出勤,去一戶被炸毀的人家,那戶後院養了一窩雞,救援隊抵達後,發覺小雞都活著,但只只的毛都炸飛了。「毛都拔好了嘛。」勃洛克先生見怪不怪了,笑著說。厄蘇拉見過被爆炸氣浪剝了衣服的人,也見過仲夏繁茂的大樹被沖光了樹葉。這些她都沒提。她也不提自己如何蹚行於斷裂排水管噴出的污水,當然更不會提被這污水沒頂的事。還有將手放在一個人胸口,卻發現手不知為何竟滑入了胸中時,那種驚訝而作嘔的感覺,她也是不會說出來的。(幸好那個人已經死了,她想。)

哈羅德有沒有將自己的見聞告訴帕米拉呢?厄蘇拉沒有問。當此良辰提這樣的問題未免掃興。她想到了那些從上一場戰爭裡生還後對戰壕裡發生的事隻字不提的人。西姆斯先生、帕爾默先生,當然,還有她的父親。

希爾維的養雞場似乎成了地方黑市的心頭大患。村裡人似乎什麼也不缺。「村裡已經開始以物易物。」帕米拉說,「相信我,大家真的在交換東西。她現在肯定在前門換什麼東西。」

「至少你在這裡十分安全。」厄蘇拉說。安全嗎?她突然想到了休前去處理的那個未爆的炸彈。又想起幾周前在莊園農場上將奶牛炸成碎塊的那發炸彈。「許多人默默把牛肉吃了。」帕米拉說,「很高興告訴你,我們也吃了。」希爾維似乎覺得這「可怕的一幕」令他們落到了與倫敦苦難大眾一樣不堪的地步。她從前門回到桌前,沒有繼續吃完自己的午餐,而是點起一支煙。厄蘇拉將母親盤中剩下的食物吃完,帕米拉從希爾維的煙盒裡拿出一支煙點燃。

布麗奇特出來收盤子,厄蘇拉立即起身說:「噢,不用,我來。」帕米拉和希爾維卻端坐不動靜靜吸煙,看著窩棚嚴防死守著轉移兒童的攻勢。厄蘇拉覺得自己遭了不公。希爾維和帕米拉都說自己的日子難過,其實只有厄蘇拉一個人做了一天事、值了一夜勤、目睹了最最可怕的情景。昨天他們在解救遇難者時,頭上還被滴了許多死人的血,那人死在樓上臥室,卻由於玻璃天棚粉碎,樓梯上玻璃碴齊膝,誰也無法上二樓去處理他。

「我在考慮回愛爾蘭。」兩人給盤子過水時,布麗奇特說,「在英國我從來沒有過家的感覺。」

「我也沒有。」厄蘇拉說。

由於希爾維拒絕將寶貴的隔夜麵包用在布丁裡,堅持要拿它喂雞,所謂蘋果夏洛特也就簡化成了燉蘋果。在狐狸角,任何東西都做到物盡其用。剩飯都給了雞。(「她考慮要養一口豬。」休絕望地說。)骨頭成堆後再送去廢物利用,就像所有曾經裝著果醬、咖喱、青豆和番茄的瓶瓶罐罐。屋裡所有的書籍都打包送去了郵局,準備寄往各地服務站。「我們都讀過了,」希爾維說,「留著幹嗎呢?」

休回來了,布麗奇特端著他的一盤午餐,嘟囔著走了出去。

「噢,」希爾維禮貌地對他說,「你住在這附近嗎?跟我們一起吃點吧?」

「希爾維,你呀,」休比往常愈發嚴厲地說,「有時候真像個孩子。」

「那也是結婚造成的。」希爾維說。

「我記得你說過,對一個女人來說,世上沒有比婚姻更崇高的職業。」休說。

「真有這事?肯定是我少不更事的時候。」

帕米拉朝厄蘇拉抬了抬眉毛,後者心想,不知父母何時竟變得這樣愛吵架了?厄蘇拉本想問問休炸彈的事,但被帕米拉搶了先。「梅麗怎麼樣了?」帕米拉打起精神,改變話題。

「她很好。」厄蘇拉說,「她是一個特別容易相處的人。雖然我其實也很少在菲力莫爾花園見到她。她參加了文藝慰問隊。經常去工廠為午休的工人表演。」

「可憐的慰問隊。」休笑道。

「演莎士比亞嗎?」希爾維難以置信地問。

「我看她現在是有什麼演什麼。唱唱歌、演演滑稽劇,這你們也都明白。」希爾維看起來並不明白。

「我有男友了。」厄蘇拉突然說,雖然只是為了調節氣氛而說出的消息,卻把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早知道應該不說的。

他叫拉爾夫。住在霍爾伯恩,是個新朋友。一個她在德語課上認識的「夥伴」,戰前是建築師。厄蘇拉覺得戰爭結束後他仍會做回建築師。如果戰爭結束後世上還有活人的話。(倫敦也會像克諾索斯和龐貝古城那樣,被從地球上抹去嗎?災難中的克里特人和羅馬人恐怕也都曾以為自己「經受得起」吧?)拉爾夫要在髒亂擁擠的城市上建起摩登高塔,使倫敦成為一座「人民的城市」,他說,一座「鳳凰般浴火重生,具有現代主義核心精神」的城市。

「天真。」帕米拉說。

「他不像我們那樣懷舊。」

「我們?懷舊?」

「對啊。」厄蘇拉說,「我們想像出阿卡狄亞,懷念從未存在的過去。而拉爾夫的阿卡狄亞卻在未來。兩者同樣不真實。」

「你是說他心目中高聳入雲的宮殿?」

「差不多是那樣的東西。」

「但你喜歡他?」

「喜歡。」

「那你們……你知道我想問什麼。」

「真是的!這樣的問題你也問得出!」厄蘇拉笑道。(希爾維又到前門去了。休則盤腿坐在草坪上,扮演一名印第安酋長。)

「這是個古老的問題。」帕米拉說。

然而事實是,他們還沒有。如果他更急切,也許他們會。她想起克萊頓來。「不管怎麼說反正也沒時間……」

「上床?」帕米拉說。

「我本來要說『親密』,但是好吧,就按你說的,『上床』。」希爾維已經回到草坪上,正在拆散作戰雙方。轉移兒童的打法相當不光明磊落。休已被晾衣繩綁起。「救命!」他對厄蘇拉做出口型,臉上卻露出小男孩的微笑。厄蘇拉很高興看見他快樂的樣子。

戰前拉爾夫對她(也許是她對拉爾夫也未可知)的追求採取跳舞、上電影院、二人晚餐的方式,如今卻常在轟炸現場相見,彷彿兩個觀賞古跡的遊客。二人甚至發現11路公交車的二層是最適宜觀看轟炸現場的地方。

這一結果或許更多是因為兩人的古怪偏好。因為不管怎麼說,其他情侶似乎都能繼續往日的交往方式。

他們去「參觀」炸毀後的大英博物館杜威恩畫廊、國家美術館隔壁的哈蒙德畫廊以及河岸邊炸開的大坑。由於坑實在太大,人們不得不在上面臨時架了一座橋。他們趕到約翰·劉易斯百貨時,大樓還在冒煙,人行道上,櫥窗裡被炸黑的人體模特橫屍遍野,身上的衣服都被剝光了。

「你覺不覺得我們像食屍鬼?」拉爾夫問。厄蘇拉回答:「不,我們只是見證歷史罷了。」她想她最終是要同他上床的。對此誰也沒有多大異議。

布麗奇特端著茶和蛋糕出現了。帕米拉說:「我還是去把爸爸解開吧。」

「來一杯吧。」休說著,給她倒了杯藏在花園書房雕花琉璃瓶裡的上等威士忌。「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躲在這裡了。」他說,「只有這裡找得到清淨。轉移兒童和狗不得入內。你知道,我替你擔著心啊。」他補充說。

「我也替我擔著心。」

「死傷嚴重嗎?」

「到了可怕的地步。但我相信自己做得對。我相信我們在做正確的事。」

「你相信戰爭正確?你知道柯爾家大多數親戚都還在歐洲。柯爾先生給我說了許多發生在猶太人身上的可怕的事。都是些不知道更好的事。不管怎麼說,」他舉起杯,強打精神道,「乾杯,祝一切早日終結。」

她走時天已經黑了,休走小路將她送到火車站。

「恐怕沒有汽油了。」他說。「你應該早點動身。」他惋惜地補充道。他打著一個很大的電筒,可誰也不衝著他喊,讓他關掉。「我可不覺得自己能把亨克爾轟炸機引來。」他說。厄蘇拉告訴他,許多救援隊員對光線有近乎迷信的恐懼,就算在轟炸進行中,置身起火的大樓和燃燒彈之間,仍然不肯開電筒,就好像它細微的光線會帶來什麼差別。

「以前在戰壕裡認識一個人,」休說,「點了支火柴,結果怎麼就這麼巧,一個德國狙擊手爆了他的頭。他是個好人。」他沉浸在回憶裡,補充說,「叫羅傑森,跟村裡的麵包師一樣。三親六故都死光了。」

「你從來沒說過這事。」厄蘇拉說。

「我現在說了。」休說,「給你提個醒。縮起脖子做人,點火時拿東西擋著。」

「你只是說說罷了。」

「我是認真的。我寧願你做個膽小鬼,只要能活著,小熊。對泰迪和吉米也同樣。」

「這你也只是說說而已。」

「這也是認真的。我們到了,天黑得走過車站都看不見它。我覺得你的火車不可能準時,也許乾脆不會來。噢,看,那不是弗雷德嗎?你好,弗雷德。」

「托德先生,托德小姐。你們趕上了今晚最後一班火車。」弗雷德·史密斯說。弗雷德從鍋爐工升職做了司機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這不是火車。」厄蘇拉困惑地看著鐵軌上的一節機車,後面並沒有其他車廂。

弗雷德向本該連著車廂的位置看去,彷彿忘了那裡什麼都沒有。「噢,對啊,唉,」他說。「上回見時車皮都吊在滑鐵盧橋下面哪。說來話長。」他補充道,看來沒有要細說的意思。厄蘇拉不理解為何沒有車廂的機車會停在鐵軌上,但弗雷德看來不像在開玩笑。

「那我今晚就回不去了。」厄蘇拉說。

「嗯,」弗雷德說,「我橫豎要把機車開回城裡,燃料充足,也有個鍋爐工,也就是這位老夥計威利,假設您不介意坐車台,托德小姐,我想送您回去不成問題。」

「真的?」厄蘇拉說。

「肯定不如坐軟座乾淨,但如果您敢的話。」

「我當然敢。」

機車看來急著要走,她匆匆抱了抱休,說了句「很快會再來」,便踏著鐵梯上了車台,坐在了鍋爐工的位置上。

「你能保證在倫敦會保重自己嗎,小熊?」休說。他必須提高音量,才壓得過蒸汽的嘶鳴。

「我保證!」她喊道,「回頭見!」

火車轟隆轟隆地出了站,她盡力轉身,想在黑暗的站台上看清他的樣子。她感到胸口刀扎般的內疚,晚飯後她與孩子們瘋瘋癲癲地玩了一次捉迷藏,其實應該像休說的那樣,趁天亮時出發。現在休不得不黑燈瞎火地獨自走那條土路了。(她突然想起了多年前那個可憐的小安吉拉。)很快,休消失在黑暗與煙霧中。

「好吧,坐機車的確很刺激。」她對弗雷德說。她不知道自己將再也見不到父親。

坐機車誠然刺激,同時也很嚇人。引擎彷彿一隻猛獸,咆哮著在黑暗中奔馳,機器原始的力量彷彿具有了自己的生命。它抖著、震動著,彷彿要將她從體內擺脫。厄蘇拉從前未曾想過機車車廂裡究竟是怎樣一番景況。就算想過,也絕想不到能夠吵成這個地步——也就是想想司機警惕地觀望前方軌道、鍋爐工精神抖擻地往爐膛裡鏟煤這種事。然而事實上,機車車廂的氣氛一片緊張,鍋爐工和司機之間就坡度和爐壓交流不斷,一時鏟煤、一時急停的動作不斷,匡啷匡啷的噪聲不斷。爐膛燒得整個車廂燠熱難耐。為了掩蔽燈火而罩上的鐵皮擋不住隧道的煤渣濺進車裡。熱死了!「比地獄還熱。」弗雷德說。

雖然有戰時限速,厄蘇拉仍然覺得自己在以平日坐普通車廂兩倍的時速前進(「以坐軟座時兩倍的速度。」她心想。她要為泰迪記住這段經歷,雖然他已經是個飛行員,開火車仍然是他內心深藏的一個夢)。

車近倫敦,他們見東邊燃著大火,遠處槍聲震天,然而當他們進入車場、機車停機後,四周突然極靜。機車緩緩滑行停止,一切都令人感激地復歸了寧靜。

弗雷德攙扶她從車上下來。「您到了,小姐。」他說,「回到甜蜜的家了,恐怕現在也談不上甜蜜。」他突然顯出疑慮,「我本來可以送您回家,但我們得把機車送到保養台上。您一個人從這裡回去不要緊嗎?」她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極目只有軌道、岔口和許多隱約可見的火車頭。「馬裡勒本在轟炸。我們現處國王十字站的後面。」弗雷德彷彿看透了她的心思,「情況並不像您想像的那麼糟。」他將一隻暗得不能再暗的電筒擰開。電筒只照亮了前方一英尺內的區域。「得小心,」他說,「這裡是重點轟炸目標。」

「我沒事。」她說,然而心裡並沒有嘴上說的這麼輕鬆。「別為我擔心。另外,謝謝您。晚安,弗雷德。」她堅定地邁出第一步,立即絆在鐵軌上,倒地時膝蓋跪進碎石,疼得她一聲驚呼。

「來吧,托德小姐。」弗雷德說著扶她起身,「您在黑暗中肯定是找不到路的。還是我送您去大門口吧。」他攙住她的手臂走起來,一路領著帶著,兩人極像在週日的河岸街上散步。厄蘇拉想起自己小時候對弗雷德有過幻想。恐怕不難再有幻想,她覺得。

兩人來到兩扇大木門前,弗雷德打開上面的一扇小門。

「我想我已經認識了。」她說,雖然其實並不認識,但她不願再麻煩弗雷德。「嗯,再次謝謝您。下回再去狐狸角時,也許還會見到您。」

「不大會了。」他說,「明天我就去救火隊了。像威利這樣的能開火車的老人很多。」

「您真是好樣的。」她說,雖然心裡想的是救火的工作不知有多危險。

這天晚上是施行燈光管制以來最黑的一夜。她一隻手摸著前方走著,終於撞見一個女人,告訴了她自己所在的位置。兩人同行了半英里路,她自己又走了幾分鐘,便聽見背後有了腳步聲。她對那腳步聲說「這裡有人」,以防來人同她撞在一起。那是個男人。身影同她一起走到海德公園。戰爭以前,與陌生人挽臂而行根本是難以想像的事——尤其對方還是個男人——而如今,與來自天空的危險相比,這樣古怪的親密行為所能帶給一個人的傷害簡直就微乎其微。

她覺得自己回到菲力莫爾花園時應該已近黎明,然而事實上不過午夜。梅麗仍然妝容齊整,剛剛外出歸來。「噢,我的上帝。」她見到厄蘇拉時說,「發生了什麼事?你被炸了?」

厄蘇拉照照鏡子,發覺自己渾身是煤灰。「樣子真嚇人。」她說。

「你像個挖煤的。」梅麗說。

「更像個機車司機吧。」她說完,迅速報備了當晚的歷險經過。

「噢,」梅麗說,「弗雷德·史密斯,以前送肉的那個男孩。他挺招人喜歡。」

「現在還是,我想。我從狐狸角帶了些雞蛋。」她說著從包裡拿出希爾維給的紙板盒。雞蛋都籠在稻草裡,但因為鐵軌上太顛,或因為她在車場裡摔的那一跤,現在都碎了。

翌日兩人用救下來的一點蛋液,想辦法做了份雞蛋卷。

「真好吃。」梅麗說,「你應該多回去幾次。」

1940年10月

「今晚上真忙啊。」伍爾芙小姐說。這是對局勢大刀闊斧的淡化。當晚敵軍實施全面轟炸,空中轟炸機不斷掠過,在飛入探照燈射線時反射出冷森森的光。高爆速炸彈於電光石火間咆哮著,巨大的炮台炸出「轟隆」「卡啦」的聲響——仍是轟炸時的老一套。炮彈以每秒一英里的速度發出尖厲的「呼咻」聲飛向空中,繼而彷彿眨了眨眼,再彷彿星辰閃爍一番,才消失不見。只剩許多碎片砸落下來。(幾天前,西姆斯先生的親戚在海德公園的一次地空對壘中被炮彈彈片打死了。「被自己人打死太可悲了。」帕爾默先生說,「簡直死得莫名其妙。」)霍爾伯恩上空的紅光說明彼處遭到了油彈襲擊。拉爾夫家住霍爾伯恩,不過厄蘇拉看今晚的陣勢,覺得他應該在聖保羅大教堂巡夜才對。

「簡直像油畫,不是嗎?」伍爾芙小姐說。

「畫的是世界末日?也許吧。」厄蘇拉說。在夜幕的背景上,火光燃燒出了不同的色彩——猩紅、金黃、橘黃、青紫和病態的檸檬黃色。偶爾瀰漫到化學物質上,便噴射出短暫而耀目的綠和藍。一個倉庫裡升出橘色的火焰和黑濛濛的濃煙。「令人耳目一新,不是嗎?」伍爾芙小姐沉思著。還真是。比起他們骯髒瑣碎的勞作來,那畫面看起來既恢宏又可怖。「令我幾乎要產生一種自豪之情。」西姆斯先生靜靜地說,「我是說為了我們能這樣堅持孤軍奮戰。」

「而且是背水一戰。」伍爾芙小姐歎了口氣。

他們眼前,泰晤士河盡收眼底。天空點綴著許多防空氣球,彷彿盲眼的鯨魚,脫離了海水,卻在空氣中四處沉浮。他們都聚在殼牌麥斯石油大樓樓頂,此時大樓已被西姆斯先生所在的供應部佔領,西姆斯先生請來了厄蘇拉和伍爾芙小姐,想讓她們「從上面這個角度看一看」。

「很盛大吧?那麼野蠻,但同時又有一種奇異的壯麗。」西姆斯先生說,彷彿大家不是在河岸街上的樓頂遭受轟炸,而是站在湖地一座大山的山頂。

「壯麗我倒不覺得。」伍爾芙小姐說。

「丘吉爾前幾天晚上來過一次。」西姆斯先生說,「這裡的視野相當好。他很喜歡。」

後來,厄蘇拉和伍爾芙小姐獨處時,伍爾芙小姐說:「知道嗎,我一直都覺得西姆斯先生在部裡肯定是個低級職員,他性情這麼怯懦。但既然能在屋頂上會見丘吉爾,這說明他的位置應該很高。」(屋頂上站崗的消防兵曾對他說過「晚上好,西姆斯先生」,說時帶著別人對莫裡斯問好時那種尊敬的口吻,不過在西姆斯先生這裡,尊敬來得似乎要自然一點。)「他不顯山露水。」伍爾芙小姐說,「我喜歡這樣的男人。」偏偏我喜歡顯山露水的男人,厄蘇拉心想。

「真的很壯觀。」伍爾芙小姐說。

「可不是?」西姆斯先生熱切地說。三人明知地上正死傷慘重,卻在這裡看「大戲」,厄蘇拉想大家內心一定都感到了不安。

「彷彿諸神舉辦的一場尤其喧鬧的派對。」西姆斯先生說。

「寧願他們不要請我來。」伍爾芙小姐說。

一聲熟悉的呼嘯襲來,三人貓腰尋找掩護,幸而炸彈炸向了別處,他們聽見四聲爆炸,卻看不清究竟炸在了哪裡。厄蘇拉想到駕駛德國轟炸機從頭頂掠過的男人們從根本上說都是些與泰迪一模一樣的小伙子,心裡湧上一陣古怪的感覺。他們並不邪惡,只是在做國家要求他們做的事。邪惡的是戰爭,不是人。不過她覺得希特勒不在人之列。「嗯,沒錯。」伍爾芙小姐說,「我覺得這個人極其地、極其地瘋狂。」

就在此時,出乎大家意料,一籃燃燒彈呼呼生風地砸在屋頂上,燃燒彈炸裂燃起,兩個消防兵迅速手提水泵衝來,伍爾芙小姐抓起一桶沙土,就往火苗撒去。(勃洛克先生說伍爾芙小姐「這隻老鳥」緊張起來「動作還挺快」。)

「倘若此夜就是世界最後的一夜。」一個熟悉的聲音說。

「啊,德金先生,您終於來了。」西姆斯先生友好地說,「門衛沒有給您添麻煩吧?」

「沒有沒有,他知道我要來。」德金先生說,似乎在感受著自己的重要性。

「我們的駐點還有沒有人了?」伍爾芙小姐呢喃著說,彷彿自言自語。

厄蘇拉突然按捺不住想糾正德金先生。「應該是倘若週遭的此夜就是世界最後的一夜。」她說,「『週遭』二字十分重要,您不覺得嗎?它以某種方式體現了我們也糾纏在這一夜中,實際正是如此,而非僅僅在理論上對此夜進行一種概念上的想像。就是此夜,此時此刻就是終結,誰也無法延宕。」

「天哪,您就為一個詞這樣大驚小怪。」德金先生說,聽起來有些生氣,「雖然如此,您畢竟糾正了我。」厄蘇拉覺得有時候一個詞的意義非同小可。如果世界還有糾結詞句的詩人,那多恩必在其列。曾任聖保羅大教堂教長的多恩,也被葬在了教堂地下一個不起眼的位置,他的安息地在倫敦大火中倖免於難,如今是否也能挨過這場戰爭?威靈頓公爵的墓倒是很厚重,無法遷走,且已經用磚封住。拉爾夫曾領她參觀過——在他值夜勤時。他對大教堂瞭若指掌。並非帕米拉所想的那樣,是個一味破舊的「維新派」。

兩人從地下上來,走入午後炙烈的陽光,他說:「要不要找個地方喝茶?」厄蘇拉說:「不,我們去你霍爾伯恩的地方一起睡覺吧。」於是他們去了。於是她感到自己無藥可救,因為當他禮貌地用自己的身體去滿足她的身體時,她心中竟忍不住想到了克萊頓。其後他顯得十分窘迫,似乎不知如何與她相處了。她說:「我還是原來那個我。」他說:「我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了。」她想,天哪,這麼說這是他的第一次。他卻笑了,說,不,不,不是這樣——不是這樣——只是他實在太愛她,「於是現在我感到……怎麼說呢,彷彿昇華了。」

「昇華?」梅麗說,「多麼煽情的蠢話!他把你捧到基座上當金身塑像崇拜,等他發現你有一雙陶土做的腳,該多麼失望。」

「謝謝你這麼說。」

「你覺得我這句話是不是混合了兩種隱喻,且巧妙地構成了一幅完整的畫面?」梅麗自然永遠要——

「托德小姐?」

「對不起,我走神了。」

「我們得回基地了。」伍爾芙小姐說,「雖然奇怪,但站在這樓頂卻令人感到很安全。」

「我敢肯定事實並非如此。」厄蘇拉說。她說得對:幾天後,殼牌麥斯石油大樓被一發炸彈擊中了。

她與伍爾芙小姐一起,在她的公寓房間裡監視街道。兩人坐在街角大窗前,一邊喝茶,一邊吃餅乾,若不是有轟炸的電閃雷鳴,兩人就只是一對相伴度過傍晚時光的普通婦人。厄蘇拉聽說伍爾芙小姐的名字叫多爾卡絲(她一直不喜歡這個名字),她的未婚夫(理查德)死於偉大之戰。「我仍這樣稱呼一戰。」她說,「雖然現在這一場更偉大。至少這一次我們站在正義的一邊,至少我希望如此。」伍爾芙小姐認可戰爭的合理性,然而轟炸以來她的這一信仰逐漸「崩潰」。「我們仍須牢牢抓住正義和真理的核心,但是正義和真理又都那麼難辨,讓人不禁懷疑上帝的安排啊。」

「是呀,這哪兒能叫安排呢,不如說是走一步看一步。」厄蘇拉同意道。

「再說可憐的德國人,肯定也有很多不贊成戰爭——當然這話在勃洛克先生面前可不要去說。但假設當時是我們打輸了大戰,被迫在世界經濟崩潰時背上重債,恐怕我們也會像打火匣一樣一打即燃的——變成比如莫斯利172那樣的人。能再來點茶嗎,親愛的?」

「這我知道,」厄蘇拉說,「但他們是要殺我們啊。」話音剛落,彷彿為了應她這句話,兩人聽見一聲「嗚咿」——預示一發炸彈正向她們飛來——立即飛也似的避到沙發後面。雖然它貌似不足以起到保護作用,但兩天前她們確實從一幢幾乎被炸毀的房裡拖出一個女人,她躲在一張翻倒在地的長軟椅下,幾乎毫髮無傷。

爆炸震得伍爾芙小姐梳妝台上的斯塔福郡牛形奶罐直發抖,但兩人都認為炸彈應是落在了她們的轄區以外。那些天她們對炸彈已經稱得上精通了。

同時,她們的情緒也因為前銀行經理帕爾默先生在一次出勤時被延時炸彈炸死而落入谷底。他被延時炸彈炸出老遠,找到時埋在一個鐵床架下面。雖然眼鏡不見了,但整個人看起來相當完整。「你摸得出脈搏嗎?」伍爾芙小姐問。厄蘇拉奇怪,伍爾芙小姐把脈比自己熟練多了,為何要問?然後才發覺伍爾芙小姐很傷心。「是認識的人,感覺就會不一樣。」她一邊說,一邊輕輕撫摸著帕爾默先生的額頭,「他的眼鏡去哪兒了?他不戴眼鏡看起來挺怪,不是嗎?」

厄蘇拉摸不出脈搏。「把他搬走吧?」她說。她捉住雙肩、伍爾芙小姐抓牢雙踝,剛要抬,帕爾默先生的屍體,便像聖誕拉炮一樣,斷開了。

「我再往壺裡加些熱水吧。」伍爾芙小姐提議。為了讓她開心,厄蘇拉給她講吉米和泰迪小時候的故事。莫裡斯她隻字未提。伍爾芙小姐相當喜歡小孩,沒有一個自己的孩子是她生命中唯一的遺憾。「要是理查德活著,也許……但人應該往前看,不應該回頭看。過去的永遠過去了。赫拉克利特是不是說過,一個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

「差不多是這句。原話似乎是,你可以踏入同一條河,但河中的水永遠是新的。」

「你真是個博學的女青年。」伍爾芙小姐說,「別浪費了自己,好嗎?要是能活下來的話。」

幾周前,厄蘇拉見到了吉米。他有兩天的短假,便來了倫敦,在肯辛頓她和梅麗家裡的沙發上借宿。「你的小弟弟長成了一個英俊的小伙子嘛。」梅麗說。梅麗覺得所有的男人都英俊,只是英俊的地方不同。她提出進城裡玩一夜,吉米就欣然同意了。他說自己已經悶壞了。「應該玩一玩。」吉米從小就會玩。但是那天晚上的活動差一點就泡了湯。河岸街找到一顆未爆的炸彈,三人只得避往查令十字賓館。

「怎麼了?」三人落座後,梅麗問厄蘇拉。

「什麼怎麼了?」

「你表情有異,好像想起了什麼。」

「也可能是因為想不起什麼。」吉米說。

「我什麼也沒想。」厄蘇拉說。的確無事可想,只是彷彿有什麼輕扯了記憶一下,掀起一角,露出一些不知所謂的東西——總是如此——比如食櫃上一條熏鯡魚、鋪綠油氈的房間、一個滾動的鐵環。一些霧氣般難以抓住的時刻。

厄蘇拉去到女盥洗室,一個女孩,衣冠不整,正在裡面痛哭。她化了濃妝,暈濕的睫毛膏順著臉頰淌下來。厄蘇拉先前曾見她在廳中與一年紀稍大的男人喝酒——梅麗肯定他是個「滑頭」。女孩近看比剛才又年輕了許多。厄蘇拉幫她一起擦淚、補妝,但並不打聽來龍去脈。「那人叫尼基。」女孩自己說了出來,「他是個渾蛋。你身邊那個年輕人看來倒很可愛。我們四個人一起好嗎?我帶你們去麗思卡爾頓酒店的瑞福麗酒吧,我認識那裡的一個門童。」

「呃——」厄蘇拉猶疑地說,「那個年輕人是我弟弟,我想我們應該不會——」

女孩猛地往厄蘇拉的肋下杵了一記,笑道:「我開玩笑啦!你們倆好好跟他玩吧。」她讓給厄蘇拉一支煙,後者拒絕了。女孩有一個金煙盒,看起來值不少錢。「別人送的。」她見厄蘇拉在看,這樣說。她「啪」地關起煙盒,伸手讓她仔細看。煙盒正面刻有一艘精美的戰船,下端蝕刻「日德蘭」三字。她知道如果自己將那煙盒再打開,便會發現盒蓋邊緣刻著花體首字母「A」和「C」,也即「阿里山德·克萊頓」的簡寫。她本能地伸手去接那煙盒,女孩將它一把收了回去,說:「不管怎麼說,得走了。我感覺好多了。你這人似乎挺不錯。」她補充說,似乎厄蘇拉的人品亟待她的評估。她又伸出手。「噢,對了,我叫蕾妮。下回見面你就知道我的名字了。雖然我覺得我們很可能endroit173不同。」她的法語發音居然很標準,多麼奇怪,厄蘇拉心想。她握住伸出的手——那手又結實又暖和,彷彿女孩正在發著燒——說:「很高興認識你。我叫厄蘇拉。」

叫蕾妮的女孩最後一次朝鏡子裡滿意地看了看自己,說了聲「au revoir」174就走了。

厄蘇拉回到咖啡廳後,蕾妮卻再也不去理她了。「奇怪的女孩子。」她對梅麗說。

「一晚上都在朝我擠眉弄眼。」吉米說。

「那她可打錯蒜瓣了,不是嗎?」梅麗誇張地忽閃著纖長的睫毛說。

「算盤,」厄蘇拉說,「應該說打錯算盤。」

快樂三人去了幾個吉米貌似相當熟悉的熱鬧酒吧喝酒。其中有幾個,連梅麗這樣常逛酒吧的老酒客都吃了一驚。

「天哪。」三人離開奧林奇路上的一家酒吧,歪歪斜斜往家去的路上,梅麗說,「這地方真不一樣。」

「一個奇怪的endroit。」厄蘇拉笑道。她已經很醉了。這是伊茲常用的一個詞,因此從叫蕾妮的女孩嘴裡聽到,令她感覺十分古怪。

「答應我要活著。」三人盲人般向家的方向摸去時,厄蘇拉對吉米說。

「我盡量。」吉米回答。

1940年10月

「由女子生降在世的凡人,生命短暫而充滿痛苦。他降生又死去,如今日在此的花,明日便被折斷:凡人生命易逝,彷彿影子,不能停留。」

天上落著毛毛細雨。厄蘇拉忍不住想拿出手絹去擦棺材蓋子。墓坑對面,帕米拉和布麗奇特柱子一樣支撐著當中悲痛得幾乎站不住腳的希爾維。厄蘇拉覺得自己的心隨母親胸中喘出的一聲聲啜泣越縮越小、越來越硬。近幾月希爾維對休一直很壞,毫無必要地壞,以至於現在的悲痛彷彿是做戲。「誰也搞不清婚姻,每一對夫妻都不一樣。」

吉米前一周已坐船去北非,沒能請出服喪假來。但泰迪趕到了。他穿著制服,英氣逼人地從加拿大戴著「翅膀」175回來(「就像天使。」布麗奇特說),駐紮在了林肯郡。整場葬禮他與南希緊緊挽著臂。南希對自己的職業說得很含糊(「反正在辦公室裡做。」),厄蘇拉感到自己隱隱嗅出一絲秘密行動協議的氣味。

教堂人滿為患,大半個村子都來了,然而葬禮上仍然有種古怪的氣氛,彷彿有個德高望重的主賓還沒有到場。的確沒有德高望重的主賓。休不希望興師動眾。他曾告訴過厄蘇拉:「把我跟垃圾一起處理掉就行了。」

儀式按照慣常的模式進行——講了死者的生平事跡——並以大段聖公會教辭「錦上添花」。厄蘇拉驚訝地發現,本堂神父似乎與休相當熟悉。肖克洛斯先生選讀了《天國八福》,讀得十分動情,南希念了「托德先生很喜歡的一首詩」,托德家所有女人都大吃一驚,因為沒有人知道休居然對詩歌有偏好。南希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實際上比梅麗過於戲劇化的聲音要更好聽一些)。「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南希說,「也許正適合眼下這樣對人提出考驗的時刻:

狂風降,痛楚難平,攜帶污濁罪孽,無依的旅人啊,

到我這裡來,所有你們勞碌的人;來吧,我讓你們安息。

抹去疑慮,不用再恐懼;擦乾雙眼,無須再哭泣!

聽,那是主的聲音;看,如歌的清晨即將來臨。

此時此地的你,竭力掙扎,因原罪而受苦,流血而死亡;

在天父的國,你速將卸去一切負累。

再忍受片刻,這重擔,用你精疲力竭的雙手,和流著淚的眼睛。

聽,那是度你的腳步;看,自由的時刻已經來臨。」

(「一篇蠢話。」帕米拉悄聲說,「但還挺安慰人。」)

伊茲在墓坑邊喃喃道:「我覺得自己彷彿在等待什麼可怕的事發生,現在我知道這事已經發生了。」

伊茲是休去世前幾天從加利福尼亞回來的。她相當大膽地從紐約坐票價昂貴的泛美航空來到里斯本,又在那裡坐英國海外航空公司的飛機抵達布里斯托爾。「沿途看到兩架德國轟炸機,」她說,「當時真以為他們是來襲擊我們的。」

她說,作為一名英國婦女,她已下定決心,大戰中絕不在橘樹林裡坐以待斃。貪生怕死、享樂至上絕不是她伊茲所為(雖然厄蘇拉很想說這恰恰就是她最喜歡做的事)。她與她的名劇作家丈夫一樣,希望有人找他們寫電影劇本,卻只拿到一個寫一部「愚蠢的」古裝劇的機會,且該劇還未開拍就夭折了。厄蘇拉感覺問題出在伊茲的劇本質量力有未逮上(「因為我寫得太睿智。」)。另一方面她仍在寫她的奧古斯都系列——《奧古斯都從軍記》《奧古斯都盜墓記》等。事情不妙,伊茲說,淺薄的著名劇作家丈夫如今置身於好萊塢新銳女星的包圍中,竟被她們迷住了。

「事實上,我們已經對彼此失去了興趣。」她說,「不過所有的夫妻最終都是這樣。這一點無可避免。」

休去世後,伊茲是第一個發現他的人,說他「坐在草坪上一張折疊躺椅中」。籐編桌椅早已腐爛,換了其時更常見的折疊椅。這堆會折疊的木條和帆布送來時,休很不高興。他寧願死在籐編臥榻上。厄蘇拉滿腦子跑著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因為比起休的死來,她想,這些小事更容易應付。

「我還以為他在外面睡著了。」希爾維說,「所以不去打攪。醫生說是犯了心臟病。」

「他看起來很平靜。」伊茲告訴厄蘇拉,「彷彿死而無憾。」

厄蘇拉深深覺得他的遺憾恐怕有很多,但這麼想對誰也沒有好處。

她沒有什麼機會與母親說話。希爾維看來總是就要離開的樣子。「我坐不下來。」她說。她穿著休的一件舊毛衣。「我冷,」她說,「我冷極了。」彷彿一個受了驚嚇的人。伍爾芙小姐一定知道如何處置希爾維。可能會給她一杯熱甜茶和一些眼下無論是厄蘇拉還是伊茲都無力說出的善意的安慰。厄蘇拉覺得這樣報復母親似乎不公,但她們也有她們自己的傷口要包紮。

「我會陪她待一陣子。」伊茲說。厄蘇拉覺得這主意不妙,心想伊茲也許不過是想躲避轟炸。

「那您最好是弄一本配給卡。」布麗奇特說,「你要把我們吃成窮光蛋了。」休的死深深地震動了布麗奇特。厄蘇拉在儲食間裡撞見她傷心痛哭,說:「我真為你難過。」彷彿死了親人的是布麗奇特,而不是她。布麗奇特連忙用圍裙麻利地擦著眼淚,說:「得去弄茶了。」

厄蘇拉自己只多待了兩天,大部分時間用來協助布麗奇特整理休的遺物。(「我不行。」希爾維說,「我就是下不去手。」「我也不行。」伊茲說。「那就只有你和我了。」布麗奇特對厄蘇拉說。)休的衣服仍然真實,穿它們的人卻消失了,這裡面有一種近乎荒謬的感覺。厄蘇拉從衣櫥裡拿出一件禮服,在身上比了比。要不是布麗奇特將禮服從她手中拿走,說了句「這是件好衣服,有幸得到它的人將心存感激」,她也許就會爬進衣櫥,放棄生活,再也不出來。感謝上帝,布麗奇特的心並沒有緊緊關上。悲劇當前時,她所顯出的這尤為珍貴的勇氣,相信她父親要是活著也會表示讚許。

她們用牛皮紙和繩子將休的衣物包好,交由送奶工用奶車送去婦女志願隊。

伊茲的悲痛令她變得脆弱,不堪一擊。她跟著厄蘇拉在屋子裡打轉,不斷追憶著休生前的樣子。其他人亦然,厄蘇拉想。沒有人能接受他已永遠離開的事實,因此大家都從虛無中抽出絲線,努力對他進行著重塑。伊茲是最努力的一個。「我怎麼也想不起他最後對我說的話來。」伊茲說,「也想不起我對他說了什麼。」

「記不記得有什麼關係呢?」厄蘇拉疲倦地說。死亡給誰造成的傷痛更慘重?是女兒還是姊妹?接著,她想起了泰迪。

厄蘇拉試圖回憶自己對休說的最後一句話。她想起來,自己說的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回頭見」。那是兩人之間最後一次反諷。「我們誰都不知道哪一次會是最後一次。」她對伊茲說。這句話,連聽在她自己耳裡,都太潦草、太隨便了。她見了太多別人的悲苦,於是已經麻木。除了在身上比他的禮服時(事後她回憶此時,總——愚蠢地——將它想成是她的「衣櫥時刻」),她動了感情,其餘時候她都將休的死亡暫時存放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以待日後取出,再行思考。也許要等到大家都不再提起他的時候。

「問題是——」伊茲說。

「拜託你,」厄蘇拉說,「我的頭很疼。」

厄蘇拉從甘草箱裡收雞蛋,恰逢伊茲無所事事地逛進雞捨。雞們一刻不停地咯咯叫著,似乎想念著母雞希爾維的照應。「問題是,」伊茲說,「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哦?」厄蘇拉忙著撿一隻尤其多產的母雞下的蛋,有些心不在焉。

「我也有孩子。」

「啊?」

「我也是個母親。」伊茲說,帶一種故意要表現戲劇衝突的語氣。

「你在加利福尼亞時有孩子了?」

「不,不。」伊茲說,「是許多年以前。我自己都還沒長大。才十六歲。在德國生下一個孩子。可以想像,家裡怕丟臉,於是把我送了出去。最後是個男孩。」

「德國?然後把他過繼給了別人?」

「是的。呃,確切說是送給了別人。是休去辦的,所以肯定是戶好人家。但再是好人家,也難保這孩子不受欺負。可憐的休,他是我家的主心骨,母親肯定不知道這事。問題也就來了。只有他知道那人家的姓名地址等信息。」母雞異常聒噪起來,厄蘇拉說:「我們出去吧。」

「我總是想,」伊茲挽著厄蘇拉的手臂在草坪上繞圈,「總有一天我要問問休孩子的事,然後或許試著去找。」又補充道,「找我兒子。」似乎在試驗說這三個字的感覺。眼淚滾下了她的臉頰。看起來悲傷是真實的。「現在休走了,我再也找不到那孩子了。當然,他已經不再是孩子。他與你同歲。」

「我?」厄蘇拉說,努力理解此中的深意。

「對。但他是敵方的人。他也許就在天上,」——兩人同時條件反射般掃了一眼秋日晴朗無雲的天,天上既沒有我方,也沒有敵方——「也許在陸上作戰。他可能已經死了,不然也可能很快就要死了,假設這場該死的戰爭繼續下去的話。」伊茲已經哭得放開了嗓子,「收養他的還可能是猶太人,上帝啊。休不是反猶太主義者,恰恰相反,他和——就是你們鄰居,還是很要好的朋友。他叫什麼來著?」

「柯爾先生。」

「你知道德國猶太人現在的境況吧?」

「哦,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彷彿壞仙女一樣突然出現的希爾維說,「你這又是在小題大做什麼?」

「你應該跟我一起回倫敦。」厄蘇拉對伊茲說。對付德國納粹空軍至少比對付希爾維要簡單直接得多。

1940年11月

伍爾芙小姐為大家演奏了鋼琴曲。「貝多芬的鋼琴曲,」她說,「我不是邁拉·赫斯,但聽聽琴總還是不錯的調劑。」這兩句話她都說得沒錯。唱歌劇的阿米蒂奇先生獻演《費加羅的婚禮》詠歎調《不要再去》,邀請伍爾芙小姐為他伴奏,後者這晚尤其好興致,說願意一試。表演令人悸動(伍爾芙小姐評價它有「意想不到的性感意味」),當勃洛克先生(自然有他)和西姆斯先生(叫人吃驚)也加入進這淫詞艷曲時,誰也沒有反對。

「我知道這首歌!」史黛拉說,事實是她的確知道曲調,但並不知道歌詞,於是她就「登嘀登,登嘀登,登嘀登登」地唱著。

他們的小隊近來添了新人。首先是埃姆斯利先生,他從其他小隊過來,曾經賣雜貨,炸彈炸毀了他的屋子、他的店面以及他小隊管轄的整個片區。他與西姆斯先生、帕爾默先生一樣,也打過一戰。再來的這個新人背景十分新奇。史黛拉是勃洛克先生過去認識的一個「舞者」,她坦白說自己(態度很主動)曾是「脫衣舞藝人」,但阿米蒂奇先生說:「親愛的,我們這裡都是賣藝的。」

「那男人的心腸真他娘的好。」勃洛克先生喃喃地說,「該送他去參軍,這樣他就明白世態炎涼了。」「我表示懷疑。」伍爾芙小姐說。(這便引出了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為什麼身形強壯的勃洛克先生沒有應徵入伍?)「所以,」勃洛克先生總結道,「我們這兒現在不僅有猶太佬、娘娘腔,還有了個妓女,真像下流音樂喜劇。」

「是百折不撓、寧死不屈的心情把我們帶到同一條路上來的,勃洛克先生。」她稍稍責備了他一句。自從帕爾默先生死後,大家——甚至伍爾芙小姐——都急劇地敏感易怒起來。厄蘇拉覺得大家還是等仗打完了再相互撕咬比較合理。當然,造成大家情緒緊繃的不僅僅是帕爾默先生的死,還有睡眠的缺乏和夜間無休無止的空襲。德國人準備永遠炸下去嗎?

「而且,唉,我也不知道怎麼了,」伍爾芙小姐煮茶時輕輕對她說,「只是這種髒兮兮的感覺叫人受不了,好像可憐的倫敦和裡面的人們都再也不會乾淨起來了。一切都破爛得叫人忍無可忍。」

所以他們小小的即興音樂會開得如此友善,人人看著比近來任何時候都要平和,不啻為一件令人欣慰的好事。

阿米蒂奇先生唱完「費加羅」,又充滿激情地獨自演繹了一首《親愛的爸爸》(「他真多才多藝。」伍爾芙小姐說,「我一直以為這是女人唱的詠歎調。」),博得滿堂瘋狂的掌聲。接著經他們收留的齊默曼先生也說自己想為大家演點什麼。

「接下來你要不要跳個脫衣舞呢,甜心?」勃洛克先生問史黛拉,後者對厄蘇拉眨眨眼,說:「如果你們想看。」彷彿在與她串通一氣。(「相信我,攤上一夥不聽話的女人啊,你可就倒霉了。」勃洛克先生不時要這麼哀歎一下。)

伍爾芙小姐面露擔憂,對齊默曼先生說:「您不會還帶著您的提琴吧?安全嗎?」他從沒帶提琴來過崗哨。伍爾芙小姐說,提琴價值不菲,不僅價格昂貴,而且因為齊默曼先生將自己的全部家眷都拋在了德國,提琴是他唯一對過去的念想。伍爾芙小姐說自己曾與齊默曼先生就德國局勢進行了「令人心痛的」深夜「長談」。「那邊的情況很可怕,你知道。」

「我知道。」厄蘇拉說。

「你知道?」伍爾芙小姐談興陡增,「你在那裡有朋友?」

「沒有,」厄蘇拉說,「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但這世上不是有些人無緣無故就能知道一些事嗎?」

齊默曼先生拿出提琴,說:「請大家原諒,我不擅長獨奏。」接著,他幾乎是語帶歉意地為自己報了幕:「巴赫,《G小調奏鳴曲》。」

「真有意思,」伍爾芙小姐在厄蘇拉耳邊輕輕說,「我們聽的音樂裡有這麼多是德國人寫的。大美能夠超越一切。也許戰爭結束後還能治癒一切。想想那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所有人都是兄弟姐妹176。」

厄蘇拉未及回答,齊默曼已經起弓,琴弓懸在弦上,預示演出即將開始,破陋的崗哨裡,降下了一片音樂廳才有的深靜。有些人靜著是因為演出質量(「真是超凡。」伍爾芙小姐待演出結束後說。「真的很美。」史黛拉說。),有些人是為了尊重齊默曼先生逃難者的身份。音樂本身也的確四平八穩,以致聽眾很容易能沉入自己的思緒。厄蘇拉不斷回溯休的死亡,不斷想著沒有了他的日子。他已經死了兩周,而她仍然期盼見到他。她曾把這種思緒放置一邊,留待將來考察,而那個「將來」在此刻突然降臨。她慶幸自己沒有流下難堪的眼淚,只是深深地沉入了可怕的憂傷。這憂傷似乎驚動了伍爾芙小姐,後者伸出手來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厄蘇拉覺得伍爾芙小姐滿腔的情感都要使她顫抖起來了。

音樂落,四周瀰漫著一種至深而純潔的寧靜,彷彿世界停止了呼吸,接著,大家還沒有拍手稱讚,寧靜就被紫色警報打破了——「轟炸將在二十分鐘內開始」。想想警報全部出自她自己供職的五區作戰室,由手底下那些更年輕的女孩從發報室發出,她就未免感到奇怪。

「來吧,」西姆斯先生說,噓著粗氣站起來,「快離開這裡。」等大家都撤到戶外,警報已經換成紅色。幸運的話,他們能有二十分鐘時間在催命的警報聲中將路人全部趕進防空洞。

厄蘇拉從不使用公共防空洞。一想到人擠人的場面和幽閉的環境她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他們片區就曾發生過一起空降彈直接擊中防空洞的慘案。厄蘇拉寧願死在戶外,也不做洞中之狐。

那是個美好的傍晚。眾星捧著一彎新月,刺穿了夜幕深濃的黑暗。她想到了羅密歐對朱麗葉的讚美——她姣然懸在暮天的頰上,像黑奴耳邊璀璨的珠環。憂鬱哀傷的緣故,厄蘇拉的心裡蕩起了詩意,也許有人,甚至連她自己,都覺得太過矯情。再也沒有德金先生的胡亂引用了。他在一次任務中心臟病發作了。他正在恢復。「感謝上帝。」伍爾芙小姐說。她曾抽空去醫院看望他,厄蘇拉沒去,心裡卻也毫不愧疚。休死了,德金先生還活著,她心上沒有空間去同情生者。西姆斯先生取代了德金先生的位置,成為伍爾芙小姐的副官。

戰爭狂放的噪聲又響起來了。隆隆炮響,轟炸機引擎單調而不規則的嗡嗡聲,都令她作嘔。槍聲,探照燈在天空指戳的手指,因為恐懼而緊張得透不過氣——這一切很快將詩意衝散了。

等他們抵達救助現場,其他人也都已經到了——水電煤工人、拆彈小組、重災救援隊、輕災救援隊、抬擔架的、運死人的(那天用的是一輛麵包店的麵包車)。救火隊的水龍皮帶糾糾纏纏鋪了一路,因為街側有幢大樓起了大火,火星熔漿四濺。厄蘇拉覺得自己好像在火光中驚鴻一瞥地看見了弗雷德·史密斯,最後決定認為那是自己的想像。

雖然身後火光沖天,救援隊在使用電筒和提燈時仍然小心翼翼。但反過來人人嘴裡卻又都叼著煙,雖然煤氣工還沒有處理完現場的煤氣洩漏,拆彈小組的出現更說明附近隨時有炸彈可能爆炸。大家都努力應付手頭的事(該湊合時需湊合),似乎沒有意識到可能臨頭的大難,顯得過於輕鬆。或者也許某些人(厄蘇拉想,如今不知自己是否也成了這某些人的一員)已經不在乎生死了。

她感到有些不舒服,彷彿看見了某種徵兆,預示著今晚要出事。「只是因為巴赫的音樂讓你的靈魂悸動不安罷了。」伍爾芙小姐安慰道。

現場覆蓋了兩個片區,因此負責事故的官員需同兩個片區的指揮官分別交涉,兩個指揮官又都稱自己將對救援全權負責。伍爾芙小姐沒有參與這場鬧劇,因為事故發生地段不在她管轄之內。但因為災情過重,她對自己的隊員宣佈說,無論別人說什麼,他們都要出力支援救援行動。

「您要我們違法亂紀。」勃洛克先生來了興致。

「算不上。」伍爾芙小姐說。

未起火的半條街也遭到了嚴重轟炸,磚灰和無煙火藥的酸味立即侵襲到肺裡。厄蘇拉心中想著狐狸角小樹林後的青草地,盛開著亞麻花和飛燕草、虞美人、紅石竹和牛眼雛菊。她想著新刈草地的清香,夏季陣雨的涼意。這是她新近想出的對抗炸藥可怖氣味的方法。(「有用嗎?」埃姆斯利先生好奇地問。「不怎麼有用。」厄蘇拉說。)「我以前想母親的香水味,」伍爾芙小姐說,「四月紫羅蘭。不幸的是現在一想到母親,就馬上會想到炸彈。」

厄蘇拉送給埃姆斯利先生一片薄荷糖。「這個有點用。」她說。

離轟炸現場越近,景況也就愈發慘烈(在厄蘇拉的經驗中,情況幾乎一貫如此)。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幕鮮活而血腥的圖景——地上橫滿碎屍,許多人都被炸飛了四肢,只剩下軀幹,赤身裸體,彷彿裁縫的製衣架子,使厄蘇拉不禁想起約翰·劉易斯大樓被炸後與拉爾夫在牛津大街上看到的那些假模特。一個擔架隊員沒有活人可抬,正在撿亂石上支出的胳膊和腿,看來彷彿要在日後將碎屍復原。有沒有人真這樣去做?厄蘇拉突然想。比如在停屍間裡,將死者屍體像拼圖一樣拼接完整?不過有些人的屍體已經沒有復原的可能了——兩個救援隊員正用鏟子往筐裡裝肉糊,而另一個則手持板刷刷洗濺在牆上的什麼東西。

不知有沒有認識的遇難者,厄蘇拉心想。自己在菲力莫爾花園的處所離此不過幾條街,也許她上班路上曾路過住在這裡的什麼人,甚或在菜店、肉鋪裡還發生過交談。

「顯然有很多已無法辨認。」伍爾芙小姐說。她已與負責事故的官員談過話,後者似乎相當慶幸自己碰上了一個講道理的人。「你聽了一定會高興的:我們不再是編外人員了。」

就在那拿板刷的男人樓上(雖然地板已經沒了),牆頭掛鏡線上用衣架掛了條裙子。厄蘇拉發覺自己總為家常細節——仍然坐在爐上的水壺,一桌無人消受的晚餐——動容,其程度要大於自己看見週遭更沉重的痛苦和更慘重的毀滅時。此時她看著那裙子,卻發現裡面還套著個女人。她的頭和雙腿被炸掉,但雙臂還連著。高爆速炸彈造成的各種奇形怪狀的結果從來都令厄蘇拉驚訝不已。女人彷彿已經焊在了牆上。明亮的火光中,依稀還能看見裙上戴的一枚胸針。一隻黑貓,鑲著假鑽做的眼睛。

她踩著滿地碎石走向這棟樓房的後牆。亂石地上靠坐著一個女人,四肢像布娃娃般攤開。似乎被炸到半空後又胡亂地落到了地上——事實經過恐怕就是如此。厄蘇拉想叫一架擔架來,但頭頂正好飛過一串轟炸機,誰也聽不見她的叫喊。

女人滿身灰土,看不出年齡。她手上有嚴重燒傷。厄蘇拉在急救包裡翻出比諾爾燙傷藥膏,塗了些在她手上,自己也不知為何要這麼做。女人傷得太嚴重,藥膏根本是於事無補的。她希望自己還帶著水,女人的嘴唇乾燥得令人心疼。突然,出乎厄蘇拉意料,女人睜眼了,睫毛支稜著,因落滿灰塵而顯得蒼白,她想說話,但聲音過於沙啞,厄蘇拉聽不明白。難道她是外國人?「您說什麼?」厄蘇拉問。她感到女人就快要死了。

「孩子。」女人突然發出聲音,「我的孩子在哪兒?」

「孩子?」厄蘇拉重複著,環顧四周。她沒有看見任何孩子的跡象。孩子可能被埋在了廢墟堆下的任何位置。

「他叫,」女人滾動著喉嚨,囫圇難辨地說——竭力要說得清楚,「埃米爾。」

「埃米爾?」

女人輕而又輕地點點頭,好像再也說不出話了。厄蘇拉再次環顧尋找嬰兒。回身再想確認寶寶的年齡時,女人的頭已經疲倦地垂下,厄蘇拉號了號她的脈,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她丟下女人,繼續尋找生還者。

「你能不能去給埃姆斯利先生拿一片嗎啡?」伍爾芙小姐問。一個女人正在尖叫,且像工地壯勞力一樣謾罵著。伍爾芙小姐又補了一句:「就是給這個吵吵嚷嚷的女人的。」傷員吵得越凶,越說明不會死。這條定律經起了無數次考驗。這個女人氣勢如虹,似乎準備單手從廢墟中辟出一條道,再到肯辛頓花園跑一圈。

埃姆斯利先生位於房屋的地下室,厄蘇拉不得不先被兩個救援隊員放下去,再在碎裂的桁架和磚塊中擠出一條路。她意識到整棟房屋也都搖搖欲墜地支撐在這同一堆桁架和磚塊上。她找到埃姆斯利先生時,後者幾乎是平躺在一個女人身邊,女人腰部以下完全被倒塌物壓住,但神志還清醒,對自己痛苦處境的語言表達也十分生動。

「很快救您出去。」埃姆斯利先生說,「喝杯茶。怎麼樣?不錯吧?我都想喝了。托德小姐還給您帶了止痛的東西來呢。」他一個勁地安慰著。厄蘇拉將小小的嗎啡藥片遞給他。他看來相當擅長手頭的事,想像他戴圍裙稱白糖、包黃油倒很困難。

地下室的一邊堆滿沙包,但許多沙包在爆炸中破開了,沙子流了一地。一時間,厄蘇拉突然產生了令人驚異的幻覺,彷彿來到了不知是何處的一個海邊,清爽的微風中滾動著一隻圓環,海鷗在頭頂旋鳴,接著幻覺又極其突然地消失了,她回到地下室。一定是缺睡,她心想,絕對是缺睡作怪。

「他媽的早該給我止痛藥。」女人說著,貪婪地吃下嗎啡藥片,「慢慢吞吞,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在上頭開茶會呢!」厄蘇拉發覺她很年輕,且不知為何很面熟。她緊抓著她龐大的黑手袋,彷彿它能幫她在木材的海洋裡浮起來。「你們誰有煙嗎?」埃姆斯利先生克服了由於空間局限造成的困難,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包壓扁了的玩家牌香煙,接著更加艱難地掏出了一盒火柴。女孩的手指不耐煩地在黑皮包上敲打著。「你就繼續慢慢吞吞的好了。」她不無諷刺地說。

「對不起。」她深深吸進一口煙後說,「卡在這樣一個endroit,難免神經質一些。」

「你是蕾妮?」厄蘇拉驚訝地說。

「你問這幹嗎?」她說,又恢復了原先的惡聲惡氣。

「我們在查令十字賓館的盥洗室裡見過,幾周前。」

「你肯定認錯人了。」她字正腔圓地強調說,「大家都這樣。我肯定是長了一張大眾臉。」

她又深長地吸入一口煙,繼而相當受用地緩緩吐出。「你還有那種小藥片嗎?」她問,「黑市上肯定能賣出好價錢。」她的聲音模模糊糊,這是嗎啡起了作用,厄蘇拉想,可是馬上,香煙從她指間掉了下來,她眼睛上翻,開始抽搐。埃姆斯利先生緊緊捉住她的手。

厄蘇拉掃了一眼埃姆斯利先生,無意中看見他身邊一隻沙包上,一條膠帶正貼著一張米萊《肥皂泡》的複製品。她討厭這幅畫,她討厭所有前拉斐爾時期畫作中蔫頭耷腦、藥物中毒似的女人。眼下不是做藝術批評的時候,她想。自己對死亡已經麻木了。她柔軟的靈魂已經結晶。(這樣豈不更好,她想。)她是淬火的寶劍。接著,她又在時間中閃回。她在下樓梯,紫籐盛開,她從窗戶飛了出去。

埃姆斯利先生鼓勵著蕾妮。「來,加把勁,蘇西,別放棄希望。只要一眨眼的工夫我們就能把你救出去。所有的小伙子都在努力。姑娘們也在努力。」他為了厄蘇拉補充道。蕾妮不再抽搐了,開始嚇人地顫抖起來,埃姆斯利先生更焦急了。「來,蘇西,加把勁,姑娘,千萬別睡過去。對,好樣的。」

「她叫蕾妮。」厄蘇拉說,「雖然她不承認。」

「我叫誰都是蘇西。」埃姆斯利先生說,「我有個女兒叫蘇西。很小的時候,被白喉帶走了。」

蕾妮最後又狠狠抽了一下,半閉的雙眼裡便沒有了生氣。

「死了。」埃姆斯利先生難過地說,「多半是內傷。」他用雜貨店老闆的端正字跡在一個標籤上寫下「阿蓋爾路」,捆在她手指上。厄蘇拉從蕾妮固執的手裡拽出皮包,將內容物倒盡。「身份證。」她說,舉起讓埃姆斯利先生看,證上「蕾妮·米勒」的字樣還清晰可見。他又在標籤上加了她的姓名。

埃姆斯利先生艱難地掉頭,以便能往外爬,此時,厄蘇拉撿起與粉餅、唇膏、法文信件和一些天知道是什麼的東西,還有一起從包裡掉出來的金煙盒。這肯定是偷來的東西,絕不會有人送她這個。厄蘇拉再怎樣天馬行空,也無法想像蕾妮和克萊頓出現在同一間屋裡,別說是同一張床上。戰爭的確讓許多原本絕無交集的男女睡到了一起。他與她一定是偶遇,也許在某處賓館,或某個更簡陋的endroit。可她如何學會了法語呢?也許她只會說幾個詞。不管怎麼說,絕不是克萊頓教的,克萊頓堅信只會說英語就足以統治世界了。

她將金煙盒和身份證放入自己的口袋。

兩人倒著往地窖外爬行的過程中(他們已經不奢望掉頭了),廢墟以一種令人揪心的方式突然動了起來。兩人渾身凝固,貓一樣地匍匐著,嚇得屏住呼吸。過了貌似永無休止的一段時間後,兩人再度啟動,卻發現廢墟內部重組後,後路已斷,不得不以雙膝和雙手爬行著,在大樓倒塌的地基裡重新尋找更為曲折的出路。「背被弄得疼死了。」埃姆斯利先生在她身後低聲說。

「我膝蓋疼。」厄蘇拉說。兩人精疲力竭地堅持著。厄蘇拉心裡想著黃油吐司給自己打氣,雖然菲力莫爾花園已經沒有黃油了,而且除非梅麗出門去排隊(多半不會),菲力莫爾花園也已經沒有麵包了。

地窖彷彿無休止的迷宮,厄蘇拉慢慢明白樓中下落不明的人們究竟去了哪裡,他們都躲在這迷宮中了。這棟樓的居民顯然將地窖作為他們的防空洞,死去的他們——男人、女人、小孩,甚至一隻狗——都被凝固在各自生前的位置上,通體包裹灰塵,不像屍體,倒像雕塑或化石。這讓她想起了龐貝,想起了赫庫蘭尼姆。這兩個地方,厄蘇拉在她躊躇滿志的被稱為「偉大之旅」的歐洲游中都去過。她在博洛尼亞借宿時結識了一個美國女孩——充滿熱情與活力的凱西——兩人一起攔招火車,在意大利境內做了一次環遊——威尼斯、佛羅倫薩、羅馬、那不勒斯——其後厄蘇拉去法國坐船,完成了她旅居國外一年的生涯。

因為那不勒斯著實令兩人害怕,她們花錢雇了個私人導遊,此君廢話很多。兩人在他的陪伴下花了生命中最難耐的一天,在南方酷烈的驕陽下,步履堅定地踏遍了羅馬帝國那些失落的乾枯、揚塵的古城。

「噢,天哪。」兩人在荒蕪的赫庫蘭尼姆中跋涉時,凱西說,「真希望這勞什子沒有被挖出來就好了。」兩人的友誼於短時間內放射出巨大的光芒,並在厄蘇拉投奔南希後很快熄滅了。

「我已經展開了翅膀,學會了飛翔。」她離開慕尼黑、離開收留她的伯倫納一家後,寫信給帕米拉,「我見過了世界,成為了一個深邃的女人。」雖然事實上她幾乎還羽翼未豐。由於旅途中為一系列學生做私人授課,這一年唯一教會她的事,便是以後再不想做老師了。

於是在她回國後——為準備從事市政工作——她去海威科姆一所卡夫先生辦的學院突擊了速記和打字。此人後因在公共場合露陰被捕。(「一個露肉的?」莫裡斯厭惡得皺起了嘴唇。休厲聲呵斥要他滾出去,且再不許在家裡使用這樣粗俗的語言。「幼稚。」莫裡斯摔門去到花園中後,他說,「就他這樣的人也能結婚?」莫裡斯回家後宣佈了一個消息,說自己已經同一個名叫埃德溫娜的女孩訂婚,彼方是某主教的長女。「天哪,」希爾維說,「我們見了他要單膝跪地嗎?」

「開什麼玩笑。」莫裡斯說。休立即呵斥:「不准這樣跟你母親說話!」這次會面總體上氣氛相當惡劣。)

卡夫先生其實並不壞。他十分熱衷世界語,當時看來是個非常生僻的愛好,但現在厄蘇拉卻覺得發展一種全世界都懂的語言其實是好事,比如拉丁語在過去那樣。噢,對呀,伍爾芙小姐說,一門共通的語言自然好,但太過理想化了。所有真正的好事都過於理想化,她又傷感地補充道。

厄蘇拉啟程去歐陸時是個處子,回家時已經不同。事情發生在意大利。(「不在意大利找情人,還能上哪兒去?」梅麗說。)他叫吉安尼,在博洛尼亞大學進修哲學博士學位,比厄蘇拉所理解的意大利人要沉重、嚴肅得多。(布麗奇特小說裡的意大利人個個時髦英俊、玩世不恭。)吉安尼卻為厄蘇拉的「成人禮」加入了一種讀書人特有的莊重,整個過程並不如厄蘇拉所恐懼的那樣尷尬。

「上帝,」凱西說,「你膽子真大。」她有時令厄蘇拉想起帕米拉,但也有時與帕米拉截然不同——比如她表情寧靜超然地否認達爾文進化論時。凱西是浸洗派教徒,一直為了新婚而守身如玉,但是她回芝加哥後不過幾個月,她母親就來信說她在一次划船活動中出事死了。這位母親一定翻遍了她女兒的通訊錄,給每個人都一一去了信。多可怕的過程。休去世時,家裡不過在《泰晤士報》上發了一篇訃告。可憐的凱西白白持守了。墓中固然舒適而隱蔽,想必其中卻無人親密。

「托德小姐?」

「對不起,埃姆斯利先生。這裡真像是地下墓穴,不是嗎?全是久遠以前的故人。」

「是呀,我很想在自己也變成故人以前爬出去呢。」

她小心翼翼往前爬的過程中,膝蓋突然觸到一個柔軟的東西,整個人往後一仰,頭撞在一根折斷的房樑上。灰塵撲簌簌往下落。

「您還好吧?」埃姆斯利先生說。

「還好。」她說。

「我們又碰到什麼了?」

「稍等。」她曾不慎踩過一具屍體,明白那種濕軟的血肉的觸感。她覺得自己必須看一看,雖然天知道自己有多麼不情願。她將手電照在那攤看來彷彿灰堆的東西上,那是一堆破爛——提花織物、蝴蝶結、羊毛織物——一半已經入土。看來大可以是一包編織活計。其實不是。她一層層揭開織物,彷彿拆一個包裝笨拙的包裹,或一個體積巨大的捲心菜。終於,包裹卷裡露出一隻幾乎是潔白無瑕的小手,彷彿一顆小星星。她想她也許找到了埃米爾。幸而做母親的已經死了,不需要知道這一幕,她想。

「小心這裡,埃姆斯利先生。」她回頭說,「有個嬰兒,別碰到了。」

「好了嗎?」兩人終於像鼴鼠一樣冒到地面上後,伍爾芙小姐問她。街對面的大火幾乎已經撲滅,街面上炮灰、煤渣、垃圾一片狼藉。「有多少?」伍爾芙小姐問。

「不少。」厄蘇拉說。

「挖掘難度大嗎?」

「難說。」她將蕾妮的身份證遞過去,「還有個嬰兒,恐怕比較慘。」

「準備了茶。」伍爾芙小姐說,「去喝一點吧。」

與埃姆斯利先生一起去移動餐廳的路上,她驚訝地看見遠處沿街一扇樓門前,有一隻小狗正瑟縮著。

「你先走吧,我一會兒再來。」她對埃姆斯利先生說,「替我要一杯,好嗎?加兩袋糖。」

那是只其貌不揚的獵狐梗,因為恐懼而顫抖哀鳴著。樓門通向的那幢樓倒塌了大半,厄蘇拉想那也許是小狗過去的家,小狗也許正在尋求安全,尋求某種保護,但它不知道能去哪裡。她向它走去時,它卻向遠處跑去了。該死的狗,她一邊想一邊追去,終於追到它,攬到懷裡,不讓它再跑。它渾身顫抖,她將它抱緊在胸前,用聲氣溫柔地對它說著話,就像埃姆斯利先生對蕾妮說話時一樣,用自己的臉去摩擦它的皮毛(毛很髒,但她自己也不乾淨)。它小極了,也無助極了。「這是屠殺無辜啊。」有一天他們聽說炸彈正中東區一所學校,炸死了許多孩子時,伍爾芙小姐說。可大人難道不是無辜的?(抑或其實他們有罪?)「反正小丑希特勒肯定不是無辜的。」休曾在他們最後一次談話時說,「整個戰爭因他而起。」她真的再也見不到自己的父親了嗎?她忍不住發出一聲啜泣,不知因為害怕還是同情,小狗也跟著嗚咽起來。(托德家無一人不將自己人類的情感聯繫在狗身上,除了莫裡斯。)

就在那一刻,人與狗的身後起了一聲巨響,狗嚇得就要逃跑,被她緊緊抱住。她轉過身,看見剛才那幢大樓起火的山牆倒塌了。整個拍下來。磚塊撞地發出野獸般的怒吼,恰好將婦女志願隊的移動餐車拍在了下面。

婦女志願隊的兩名隊員遇難,同時遇難的還有埃姆斯利先生以及他們的信報員托尼,彼時他正好騎車經過,不幸騎得不夠快。伍爾芙小姐在參差不平的碎磚上跪下來,握住了托尼的手。厄蘇拉蹲在她身邊。

「噢,安東尼。」喚過他的名字後,伍爾芙小姐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她的髮髻鬆了,看起來很瘋狂,儼然從悲劇中走出來的人物。托尼正在昏迷中——頭部重傷,兩人匆忙將他從磚堆裡撈了出來——厄蘇拉覺得她們應該說些鼓勵的話,切勿讓托尼察覺兩人的沮喪。她想到他是童子軍,便對他說起露營的快樂來。說在地裡支帳篷,聽小溪潺潺,拾柴生火,在晨霧瀰漫中準備露天早餐。「戰爭結束後,你會有很多很多好玩的事可做。」她說。

「今晚你回家,你母親不知會多高興。」伍爾芙小姐也幫忙打氣。她用手捂嘴,忍住一陣啜泣。托尼似乎沒有聽見她們的話,只是逐漸蒼白,白成了稀牛奶的顏色。他死了。

「噢,上帝。」伍爾芙小姐慟哭道,「真叫人難受。」

「但還是得受著。」厄蘇拉說著,用手背擦掉鼻涕眼淚和臉頰上的髒東西,心想差一點,死在這裡的就會是她自己。

「一群廢物。」弗雷德·史密斯氣憤地說,「她們把移動餐車停在那裡幹嗎?停在山牆邊上,這不是找死?」

「她們不知道。」厄蘇拉說。

「啊,她們他媽的該有這個意識。」

「應該有個該死的誰給她們提個醒。」厄蘇拉說,突然發起火來,「好比說你這個該死的救火隊員。」

晨光初綻,兩人聽到了解除警報的汽笛。

「我剛才看到了你,所以才舉消防員的例子。」厄蘇拉做出和解的姿態。他氣的到底是她們的死亡,不是她們的愚蠢。

她感到自己身處夢境,離現實越來越遠。「我快死了。」她說,「再不睡我就要瘋了。我就住在前面拐彎不遠處。」她補充道,「幸而倒的不是我們的公寓。幸而我去追了這隻狗。」救援隊有人給了她一根繩子套在狗脖子上,她將小狗拴在地上支出來的一根燒焦的柱子上。她想起剛才擔架員在廢墟堆裡撿殘肢的事。「如此看來我該叫他『幸運兒』,雖然有點俗套。但他救了我,要不是他,我也會在山牆下喝茶。」

「一群廢物。」他又罵道,「需要我送您回家嗎?」

「那就太好了。」厄蘇拉說,但她沒有帶他往「前面拐彎不遠處」走,兩人反而是疲憊地沿著金斯頓高街走去,且像孩子一樣手牽著手,身邊跑著那條小狗。清晨此時的街上一片荒蕪,除了一條煤氣管道還在起火。

厄蘇拉知道,他們不得不去那裡。

伊茲臥室的床榻對面牆上,掛著一幅畫。那是初版《奧古斯都歷險記》中的一幅插圖,以線描手法描繪了一個輕慢無禮的男孩以及他的小狗。畫風十分卡通,這從奧古斯都的學生帽、他像糖球一樣鼓突的面頰和那與現實中的喬克毫無共同點的模樣傻氣的西高地白梗都看得出來。

這幅畫與厄蘇拉記憶中伊茲在時的臥房格格不入——那曾經是一間閨房,充滿象牙白絲綢和素白緞子,昂貴雕花玻璃酒瓶和琺琅發刷。牆上靠著一張捲得嚴嚴實實用粗繩捆起的奧布松地毯。另一面牆上曾經掛過一幅名不見經傳的印象派畫作,厄蘇拉猜它的出現並非因為主人對畫家有什麼偏愛,而純粹為起裝飾效果。厄蘇拉又想,不知奧古斯都掛在這裡是否只為了提醒伊茲她自己的成就。印象派畫作已經收起放好,但這幅插畫卻給忘在了牆上,或許伊茲對它已經不再關心。無論原因是什麼,畫框上的玻璃都已呈對角裂開。厄蘇拉想到自己與拉爾夫來酒窖的那一天,荷蘭公園區被炸,也許畫框就是在那時裂開的。

伊茲理智地離開了狐狸角,沒有同被她稱為「悲傷寡婦」的希爾維待在一起,因為「我們定會像貓狗一樣打起來」。她反而撤到了康沃爾,住在峭壁頂上的一棟房子裡(「像《蝴蝶夢》裡的曼陀麗莊園,又荒蕪又浪漫,幸好沒有丹弗斯夫人。」),正為《奧古斯都歷險記》在一份名報上連載的漫畫而「絞盡腦汁」。厄蘇拉覺得如果她讓她的奧古斯都像泰迪那樣逐年長大,這個人物勢必有意思得多。

此時的陽光一反冬季常態,現出黃油般的燦爛柔滑,正努力刺穿厚重的天鵝絨窗簾,要射進來。為何你穿過窗欞,透過窗簾來召喚?她想到。假設能在時間中逆流,在古代尋一個戀人,她會找多恩,而不是濟慈,她知道後者英年早逝,故而有關他的一切都籠罩了悲劇色彩。這也是時間旅行的不便之處(除了根本不可能之外)——你永遠都是個依仗自己的先見到處傳播噩耗的卡珊德拉。雖然生命之輪的確過於不知疲憊,但一個人唯一的路只能是往前走。

雖然已經十一月,她聽見窗外仍有鳥鳴。鳥一定也像人一樣,對閃電轟炸充滿了驚訝與不解。頻繁轟炸究竟為何?為了殺死了不計其數的人,她想,為了讓他們的心臟在轟炸中棄世、肺葉在真空中炸裂。為了讓無足輕重的他們,從空中,彷彿石塊般沉沉跌落。

「您看上去有心事。」弗雷德·史密斯說。他一隻胳膊墊在頭下躺著,正在吸煙。

「您卻很奇怪,看上去彷彿在自己家。」她說。

「的確是。」他微笑著探身,將她攔腰攬住,吻著她脖子的後面。兩人髒得彷彿挖了一夜煤。她想起那夜坐機車回倫敦時,兩人身上也是這麼髒。那天是她與休見的最後一面。

梅爾伯裡路沒有熱水,甚至冷水也沒有。也沒有電。因為轟炸一切設施都關閉了。兩人在黑暗中鑽進了伊茲鋪在光床墊上的罩布,雙雙睡得彷彿死了一樣。幾小時後兩人同時醒來,做了愛。這種愛法(或者說,實際上是情慾)是災難生還者——或者尋求災難的人——的愛法,毫無禁忌,偶爾狂野,但卻奇怪地透著柔情和蜜意。當中還穿插著一條傷感的伏線。就像齊默曼先生演奏的巴赫,這場性愛悸動著她的靈魂,使她身心分離。她試圖回憶馬維爾的另一句詩,似乎出自《靈與肉相談》,有關「骨骼的栓」上掛著鐐銬與鎖鏈,但怎麼也想不起來。詩句在這樣一張棄床上、這樣一堆無羈的柔軟的肌膚面前顯得生硬而無情。

「我剛才在想多恩。」她說,「你知道,就是那句,你這忙碌的老傻瓜,不守端方的太陽。」不,她心想,他不可能知道。

「哦?」他漠不關心地答。事實上比漠不關心更漠不關心。

猛然間,剛才那些地下室灰色的死屍和跪到嬰兒屍體的記憶擊中了她。接著,在長達數秒的時間裡,她突然彷彿置身別處,不是阿蓋爾路的地下室,不是伊茲荷蘭公園區的臥房,而是某個居中的時空,她在那個時空裡下墜,下墜——

「你要煙嗎?」弗雷德提議。他用自己抽剩的煙頭點了一支新煙遞給她。她接過來說:「我不怎麼抽煙。」

「我也不常帶陌生女人去豪宅上床。」

「多麼勞倫斯177。我們並不陌生。我們從小就認識。」

「並不是現在這種認識法。」

「還好不是。」她已經開始討厭他了。「不知現在幾點。」她說,「但我可以給你些上好紅酒做早餐,此地恐怕沒有別的東西了。」

他看了看表說:「早餐時間過了。現在是下午三點。」

小狗從門縫裡擠進來,腳爪在光木地板上踏出踢踏聲。它跳到床上,定睛凝視著厄蘇拉。「可憐的東西,」她說,「它一定餓壞了。」

「弗雷德·史密斯?他怎麼樣?快告訴我。」

「令人失望。」

「哪裡?在床上?」

「天哪,不是,完全不是。我從來沒有……那樣過,你知道。但我本來以為會很浪漫。不,這個詞太愚蠢,用得不對。也許該說更精神層面。」

「更脫俗?」梅麗提議。

「對,就是它。我就是想說脫俗。」

「這種事可遇不可求。對弗雷德來說,脫俗的要求太高了。」

「但我竟對他有所期待。」厄蘇拉說,「或許我期待的不是他。或許我只是想戀愛罷了。」

「沒戀愛成,卻美美做了一場愛,夠便宜你了!」

「你說得對,再求別的就不知足了。噢,天哪,我想我在他身邊肯定顯得特別裝。居然引了一句多恩。你覺得我是個很愛裝的人嗎?」

「特別愛裝。全身都寫著『愛裝』。」梅麗精神頭似乎很足,「抽煙、做愛、轟炸,天知道還發生了什麼。要我給你放一盆洗澡水嗎?」

「噢,那太好了,要。」

「你洗的時候,」梅麗說,「把你那該死的狗也洗洗。天堂都聞見它身上的味了。不過它長得倒很乖。」她模仿美國人口音說(差著火候)。

厄蘇拉長出一口氣,伸了伸懶腰:「你知道嗎?對這轟炸,我真的,真的真的,已經受不了了。」

「但這仗恐怕還得打下去啊。」梅麗說。

1941年5月

梅麗說得對。仗打啊打啊,一直打到了那一冬最冷的時候。年底又對倫敦進行了一次超大規模的轟炸,拉爾夫幫忙將聖保羅大教堂從火海裡救了下來。那些美麗的雷恩教堂,厄蘇拉心想,重建在倫敦大火後,如今又再度毀滅了。

其餘時間兩人像所有的情侶那樣,看電影,上舞廳,去國立美術館聽午間音樂會。他們吃、喝、做愛。不是單純的「上床」。那不是拉爾夫的作風。她雖曾對弗雷德說出「多麼勞倫斯」這樣的話——雖然他也許並不知道這話的意思——但出口後自己卻被這粗俗的說法嚇了一跳。她常在事故現場聽到這個詞,它是重災救援隊人員話裡話外一個尤其重要的詞彙,但她自己卻從來不用。她在浴室鏡前嘗試性地再度說出這個詞,感到一陣羞恥。

「你從哪裡弄來的?」他問。

厄蘇拉從沒見克萊頓如此疑惑過。克萊頓將金煙盒放在手裡掂了掂:「還以為再也找不到了。」

「你真想知道?」

「真的,當然想知道。」克萊頓說,「幹嗎神神秘秘的?」

「蕾妮·米勒這個名字對你重要嗎?」

他皺起眉,想著,繼而搖搖頭。「怕是不重要。應該重要嗎?」

「你多半花錢買過她,或請她吃了一頓像樣的晚飯,或僅僅是陪她玩了一會兒。」

「噢,那個蕾妮·米勒啊。」他笑道。沉默了幾秒,才又說:「不,真的,這名字不重要。而且無論怎麼說,我似乎從來不花錢買女人。」

「你可是個海軍啊。」

「好吧,至少上次買女人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但還是謝謝你,」他說,「你知道這煙盒對我來說很重要。我父親——」

「在日德蘭半島戰役後送給你的,我知道。」

「你是不是煩我了?」

「不。我們要出去嗎?去你的二房?上床去?」

他忍不住大笑:「如果你想的話。」

他說近來他愈發地不吝所謂的「禮數」了。這種不吝似乎也殃及了莫伊拉和他們的女兒,兩人很快又偷偷恢復了婚外戀情,且比往日更為公開。他與拉爾夫之間天差地別,以至於她根本不覺得自己這是不忠。(「多冠冕堂皇的說辭!」梅麗說。)且說到底近來她幾乎也見不到拉爾夫,似乎兩人之間都在漸漸淡下去。

泰迪念著紀念碑上的文字。「光榮的犧牲者。你覺得他們光榮嗎?」他問。

「呃,不管是不是光榮,反正犧牲總是真的。」厄蘇拉說,「所謂光榮只是為了讓我們感覺良好。」

「我覺得這些人都死了,肯定不會去關心這個。」泰迪說,「我覺得人死了就是死了,不相信死後還有什麼,你呢?」

「戰爭前我或許還相信,」厄蘇拉說,「但現在看了這麼多屍體,和垃圾一模一樣,就這樣被扔掉。」(她想起休說「把我跟垃圾一起處理掉就行了」。)「死人的靈魂看來也並沒有飛昇到哪裡去。」

「我可能會為英國而死。」泰迪說,「你也可能會。這樣死算不算死得其所?」

「我覺得是。爸爸說他更希望我們做活著的縮頭烏龜,也不願意我們被稱為犧牲的英雄。我覺得他只是隨便說說的。貪生怕死逃避責任可不是他的作風。村裡的戰爭紀念碑上寫的什麼來著?我們為你的明天付出了我們的今天。放棄一切,這就是你們要做的事,不知為什麼似乎不太合理。」

厄蘇拉寧為狐狸角死,而不願為所謂的「英格蘭」死。為青草地和小樹叢死,為開滿鈴蘭的樹林中流淌的小溪而死。但是,那不正是英格蘭的一部分嗎?那不正是天祐之國土的一部分嗎?

「我竟很愛國。」她說,「我自己也很驚訝,雖然不知為何驚訝。伊迪絲·卡維爾的雕塑上寫什麼來著?就是聖馬丁大教堂邊上的那一尊。」

「只愛國還不夠。」泰迪替她補充道。

「你覺得她說得對嗎?」她說,「就我個人而言,只愛國就已經夠嗆了。」她大笑著,兩人挽臂走向白廳。到處是炸彈造成的殘骸。厄蘇拉指給泰迪看原來的內閣作戰室。「我認識一個在裡面工作的女孩,」她說,「睡覺的地方只有碗櫥那麼大。我不喜歡戰壕、地窖、地下室這樣的地方。」

「我常常擔心你。」泰迪說。

「我才要擔心你。」她說,「不過無論怎樣擔心對方,都於事無補。」這話很像伍爾芙小姐的風格。

泰迪(「空軍少尉托德」)挨過了林肯郡的空軍作戰訓練隊嚴苛的訓練,學會駕駛惠特尼轟炸機,並將在約一周後加入重型轟炸機換裝訓練部隊學習駕駛新型哈利法克斯轟炸機,為更好地完成第一輪轟炸任務做準備。

空軍部一個女職員說,只有一半人能從第一次轟炸任務中生還。

(「無論哪次任務,生還率難道不都是一樣的嗎?」厄蘇拉說,「這不是概率論的準則嗎?」

「對轟炸機飛行來說並不如此。」空軍部女職員說。)

泰迪與厄蘇拉共進午飯,此時正送她回辦公室。工作已不像過去那樣繁重,因此厄蘇拉午休的時間也就極為充裕。

兩人本想去個什麼高檔飯店,最後卻落腳在一個叫不列顛飯店的地方,吃了烤牛肉與蛋黃醬梅子派。梅子是罐頭的,但兩人吃得很滿意。

「這麼多名字,」泰迪盯著紀念碑說,「這麼多條生命。現在竟又打起來了。我覺得人類是不是有什麼問題,總是將自身的信仰碾得粉碎,你覺得呢?」

「想也無益。」她朗聲說,「再想也還要活下去。」(她真的變成伍爾芙小姐了)「人只能活一次,應盡其所能。雖然永遠活不對,但絕不該放棄。」(向伍爾芙小姐的轉變是徹底的)

「可要是我們能不斷死而復生,」泰迪說,「直到最後活得萬無一失,難道不是很棒嗎?」

「我覺得會很累。我可以引幾句尼采做證,但這方面你八成更擅長。」

「八成是的。」他友好地說,「他是個納粹主義者,不是嗎?」

「不完全是。你還寫詩嗎,泰迪?」

「詞窮了。無論寫什麼都像牽強附會,都是在美化戰爭。我沒有心情寫了。」

「是那顆跳動著黯然流血的心臟嗎?」

「也許你應該寫詩。」他笑道。

泰迪在時她不出街巡邏,伍爾芙小姐將她的名字從執勤表上勾掉了。空襲的攻勢弱下來了。三月和四月炸得很凶,炸彈與炸彈之間幾乎沒有給他們留下休息的餘地。「真有意思。」伍爾芙小姐說,「轟炸不停歇時,神經雖然緊繃,卻要比一會兒炸一會兒停更容易應付。」

厄蘇拉駐地的氣氛變得極為慵懶。「希特勒可能移情巴爾幹半島了。」伍爾芙小姐說。

「他會轉攻俄國。」克萊頓以內行的角度告訴她。梅麗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慰問表演,兩人得以獨享肯辛頓的公寓。

「簡直是發瘋。」

「他本來就是個瘋子,不發瘋還能怎樣?」他歎息道,「我們別說打仗的事了。」兩人邊喝海軍上將牌威士忌,邊打克裡比奇,彷彿一對老年夫婦。

泰迪將她一直送到了她在博覽會路的辦公室,說:「我想你的『作戰室』一定很寬敞——有前廊、立柱——絕不是個戰壕。」

「前廊這種東西只有莫裡斯才有。」

她一走進去,就被電報收發室新來的艾薇·瓊斯捉住,她說:「原來你是黑馬,托德小姐,藏著這樣好的男人。」厄蘇拉心想這就是對下屬過分親切的後果。「我整個人都已經賣給每日情報部門了,」她說,「得走了,有急事。」

她自己的直系下屬福塞特小姐等人,將獨立事件歸類匯總,分裝在牛皮文件夾中,以便她製作每日、每週,有時甚至是以小時計的總結報告:每日登記、傷害登記、狀態報告,不計其數,似無休止。報告再由打字員打出,歸入新的牛皮紙文件夾內,交由她簽字,然後上交到另一個不如莫裡斯這樣的人的手中。

「我們只是機器中的小齒輪,對嗎?」福塞特小姐問她,厄蘇拉說:「但是別忘了,沒有齒輪機器根本無從談起。」

泰迪又帶她出去喝酒。那是一個溫暖的傍晚,繁花綻放枝頭,一瞬間裡彷彿戰爭已經過去了。

他不願談飛行,不願談戰爭,甚至不願談南希。南希在哪兒?顯然在做一些她不能說的事。一下子彷彿誰都不願意談點什麼了。

「這樣,我們來說說爸爸吧。」他說,於是兩人說起了休,休也在兩人的談話裡,終於得到了他應得的遲到的祭奠。

泰迪趕翌日去狐狸角的火車走,要在家待幾晚,厄蘇拉問:「你能再轉移一個東西嗎?」並將幸運兒遞了過去。她平時上班,幸運兒就待在家裡,晚上執勤,就帶他去崗上,大家都把他當吉祥物一樣寵著。甚至勃洛克先生,雖然看來並不喜歡狗,都會給他帶些剩菜和肉骨頭來。有時候,小狗吃得似乎比她更好。儘管如此,戰爭時期的倫敦仍然不是一個適於狗生存的地方,她告訴泰迪。「這麼大的噪聲,對他來說一定很嚇人。」

「我喜歡這隻狗,」他揉著小狗的腦袋說,「他是一隻很坦率的狗。」

她送人和狗去瑪麗勒本車站。泰迪將小狗夾在一隻胳膊下,對她行了個軍禮,既親切,又彷彿在自嘲,接著便登上了火車。她看見小狗離開,感到了離開泰迪同樣的悲傷。

他們太樂觀了。五月也發生了大型轟炸。

菲力莫爾花園的公寓被擊中。所幸厄蘇拉和梅麗都不在家,但房頂和二樓完全被炸毀了。厄蘇拉搬回去露營了一段時間。天氣不壞,露營的經歷令厄蘇拉相當享受。家裡還有水,雖然電已經斷了,辦公室有人借了她一頂帳篷,所以她睡覺時得有帆布遮身。上次露營還是在巴伐利亞陪伯倫納家女兒們參加BDM山中夏令營時,她與大女兒克拉拉睡一頂帳篷。兩人逐漸彼此欣賞,但英德宣戰後,兩人失去了聯繫。

克萊頓對她的露宿安排相當樂觀,「彷彿睡在印度洋星空下的甲板上。」她感到一陣艷羨,自己連巴黎也沒去過。慕尼黑-博洛尼亞-南希三軸一劃,就劃定了她未知世界的邊界。她和女友希拉裡——那個睡覺的地方只有碗櫥大的女孩——本來計劃了一個騎行穿越法國的假期計劃,卻因戰爭而擱置了。每個人都被困在這個王權統治的小島上。細想來的確有些幽閉得可怕。

梅麗慰問表演歸來,指責厄蘇拉簡直是瘋了,要求馬上另找住處,於是兩人搬到列科森花園一處破落的所在,厄蘇拉覺得自己永遠也不會喜歡這個地方。(「你可以和我住在一起。」克萊頓說,「比如到騎士橋區租一個小公寓。」她表示異議。)

這還不算最糟。他們的崗哨在同一場大型轟炸中被擊中。齊默曼先生和西姆斯先生雙雙遇難。

齊默曼先生的葬禮上,一支由異國難民組成的絃樂四重奏演奏了貝多芬。與伍爾芙小姐不同,厄蘇拉覺得偉大作曲家的作品並不足以愈合他們內心的傷口。「戰前我在威格摩爾音樂廳看過一次這四個人的演出。」伍爾芙小姐輕聲說,「他們拉得很好。」

葬禮後,厄蘇拉到消防站找到弗雷德·史密斯,兩人在帕丁頓一家骯髒的小旅館裡開了一間房。性愛的效果一如往昔,兩人事畢,在來往火車的隆隆震動中,搖搖晃晃地睡著了。她想他一定很想念這聲音。

兩人醒後,他說:「上次我表現得很粗魯,對不起。」他下床弄來兩杯茶——這旅館根本看不出有廚房,客房服務更是無從談起,她猜他一定求旅館裡的什麼人行了方便。他確實生來就討人喜歡,這點與泰迪相似,因為兩人都個性直率。吉米的魅力卻不同,那更多依賴佯裝的油滑。

他們坐在被窩裡喝茶抽煙。她又想起多恩的詩來。《聖骨》,她很喜歡的一首——耀目的髮絲彷彿一隻手鐲繞在屍骨上——但想到上次引詩的不愉快,立即制止了自己。要是此時旅館被炸中,後人誰都不知道他們是誰、在此做什麼,為何糾纏在一張化作了兩人墳墓的床上,這該多麼可笑。阿蓋爾路的事故後她變得越來越病態,面對其他事故的態度也兩樣了。自己的墳墓上想要怎樣的墓誌銘呢?她悠然想著。也許是:「厄蘇拉·貝瑞斯福德·托德,至死效忠。」

「你知道你有什麼問題嗎,托德小姐?」弗雷德·史密斯一邊摁滅香煙一邊說。他捉住她的手,吻了吻她攤開的手掌,於是她想,留駐此刻,為它的甜蜜溫柔,並問道:「不知道,我有什麼問題呢?」未及得到答案,警報就拉響了,他罵著「靠,靠,靠,現在是我的班」,將衣服草草套到身上,匆匆吻了她一下,就衝了出去。她便從此再也見不到他了。

她讀著國防部戰事日誌有關5月11日上午惡性轟炸的記錄——

時間——0045。來源——電文。收/發——收。正文——西南印度碼頭區辦公室被高爆速炸彈炸毀。還有威斯敏斯特大道、議會大廈、戴高樂的總部、造幣廠和司法院。她看見聖克萊門特戴恩斯教堂,像一桿巨大如怪物的煙囪,在河岸街邊熊熊燃燒。還有南華克伊斯林頓的柏孟塞區,所有過著珍貴尋常日子的尋常人。名錄無止無休。猛然間福塞特小姐進來打斷了她:「您的簡信,托德小姐。」並遞給她一張紙。

她熟識的一個女孩在消防部裡認識另外一個女孩,給了她一份戰時消防隊的報告,附一字條,說:「他生前是你的朋友,對嗎?默哀……」

弗雷德裡克·史密斯,消防員,在厄爾思考特的消防任務中被倒塌的牆體擊中,因公殉職。

白癡,厄蘇拉心想。十足的白癡,白癡。

1943年11月

告訴她這個消息的是莫裡斯。他來時恰逢上午茶時間。「能跟你談談嗎?」他說。

「你要不要喝茶?」她說著從辦公桌前站起來,「我們肯定能勻給你一些,雖然肯定比你那裡的錫蘭或大吉嶺要差得多。我們的餅乾跟你那兒的比起來也像是下人見了親王。」送茶女工悠然送著茶,完全不為這場她與高層之間發生的對話所動。

「不,不喝茶了,謝謝。」他說,語氣竟然很平和禮貌。莫裡斯這個人無時無刻不燃燒著要壓制對方的怒火(多麼奇特的生活狀態),她覺得在有些地方他倒很像希特勒。(她曾聽到莫裡斯對秘書長時間狂轟濫炸地發火。「你嘴太壞了!」帕米拉說,「不過很好笑。」)

莫裡斯從來是置身岸上。沒下過一次事故現場,沒拖過一個死人,再看著他從身體正中斷開,也沒有不慎跪在曾是嬰兒的一捆破布和血肉上。

他來幹什麼呢,是又要對她的私生活指手畫腳嗎?她怎麼也想不到,他來此是為了說:「我沉痛地通知你(彷彿將要發佈的是一條官方通告),恐怕泰迪也中了。」

「什麼?」她無法理解話裡的意思。中了什麼?「我不明白,莫裡斯。」

「泰迪。」他說,「泰迪的飛機掉下來了。」

泰迪一直安然無恙。他從第一輪轟炸任務中生還,被編入OUT做教員,是榮獲過十字勳章的空軍少校(厄蘇拉、南希和希爾維都應邀去白金漢宮,滿懷驕傲地觀看了授勳禮),但卻主動要求繼續飛行。(「我只是覺得必須這樣做。」)她在空軍部認識的女孩——安妮——告訴她,四十個機組人員中只有一人能從第二次飛行任務中生還。

「厄蘇拉?」莫裡斯說,「你明白我說的話嗎?我們已經失去他了。」

「那我們就找他回來。」

「不可能。官方已判定他為『因公失蹤』。」

「那就是還沒死。」厄蘇拉說,「在哪裡失蹤的?」

「柏林,幾天前的晚上。」

「他跳了傘,然後被敵人捉住了。」厄蘇拉彷彿陳述事實一般說道。

「不,恐怕不是。」莫裡斯說,「他墜落時渾身起火,不可能生還。」

「你怎麼知道?」

「有目擊者,另一個飛行員。」

「誰?目擊者是誰?」

「我不知道。」他開始不耐煩。

「不。」她說。接著又重複,不。她的心跳加快,嘴中焦灼。視線模糊了,眼前的一切變成了一幅點彩畫。她覺得自己即將暈倒。

「你還好嗎?」她聽到莫裡斯說。我還好嗎?她思考著,我還好嗎?我怎麼還能好呢?

莫裡斯的聲音越飄越遠了。她聽見他喊來一個人。那人搬來一把椅子,打來一杯水。女孩說:「來,托德小姐,把頭放在兩膝當中。」那人是福塞特小姐,福塞特小姐是個好人。「謝謝你,福塞特小姐。」她喃喃道。

「母親聽了反應也很劇烈。」莫裡斯說,彷彿他不理解悲痛的緣由。他從來沒有像她們那樣愛過泰迪。

「好了,」他拍了拍她的肩,她努力克制要避開的衝動。「我得回辦公室了,我們狐狸角見。」他的語氣幾乎是輕鬆的,彷彿沉痛的消息已然傳達,往下可以聊些無關痛癢的事了。

「為什麼?」

「為什麼?」

她坐直身體。杯中的水輕輕晃動。「為什麼在狐狸角見?」她意識到福塞特小姐仍然關切地待在近旁。

「呃,」莫裡斯說,「出了這種事,家裡自然要聚會。不過不會辦葬禮。」

「不會嗎?」

「當然不會,沒有屍體啊。」他說。他是不是還聳了聳肩?是不是?她顫抖起來,感到自己終歸還是要暈倒了。她希望莫裡斯以外的別人來扶她一把。福塞特小姐從她手裡拿過水杯。莫裡斯說:「我自然會開車來接你。母親似乎非常生氣。」他補充道。

他是在電話裡告訴她的?多麼可怕而失當,她麻木地想。可又一想,也許一個人如何收到死訊並不重要。雖然如此,卻也最好不要由莫裡斯當面告知,他穿著三件套條紋禮服,正倚著她的辦公桌檢查手指甲,等待她說自己沒事,他可以走了……

「我沒事,你可以走了。」

福塞特小姐給她倒了加糖的熱茶,說:「我真為你難過,托德小姐。你要我陪你回家嗎?」

「謝謝你的好意,」厄蘇拉說,「我一個人能行。你能替我拿一下大衣嗎?」

他手裡轉著自己的制帽。坐在她們面前令他尤其緊張。羅伊·霍爾特大口喝著凹點啤酒杯裡的啤酒,彷彿覺得很渴。他是泰迪的朋友,是目擊他死亡的證人,也即那「另一個飛行員」。厄蘇拉上一次來看泰迪,是在1942年的夏天,與泰迪在啤酒花園吃了火腿三明治和醃白煮蛋。

羅伊·霍爾特來自謝菲爾德,雖然仍在約克郡境內,但空氣質量沒有約克郡大部分地區好。他的母親和姊妹都死於1940年12月那場可怕的大型空襲,他說自己如果不在希特勒頭上扔顆炸彈,就誓不為人。

「好樣的。」伊茲說。厄蘇拉發覺伊茲面對年輕男性時態度怪異,既具備母性,又顯得輕佻(有一次則僅僅是輕佻),令旁觀者難堪。

伊茲一聽說死訊,就火速離開康沃爾來到倫敦,接著從「她在政府裡認識的一個男人」那裡調了一輛車和許多汽油票,與厄蘇拉一起回到了狐狸角,緊接著奔赴泰迪的空軍軍營。(「你現在這個心情,」她說,「肯定受不了坐火車。」)「認識的男人」在伊茲那裡通常用來委婉地指代過去的情人。(「你從哪兒弄來的?」路北一個壞脾氣的修車老闆給她們加油時問。「我睡著一個權傾朝野的大官。」伊茲嬌聲說。)

休的葬禮後,伊茲坦白了那個關於她有孩子的驚天秘密,此後厄蘇拉未再與她見面,於是在開車前往約克郡的路上,她覺得既然伊茲顯然為此傷著心,又沒有別人可以傾訴,那麼自己或許有義務重提此話(雖然很尷尬)。厄蘇拉問她:「你還想再談談孩子嗎?」誰知伊茲卻說:「哦,那件事啊。」彷彿它無關緊要。「你就當我沒說,我那時不過是矯情。要停下來喝杯茶嗎?我餓得能吃下一整塊鬆餅,你呢?」

的確,大家都聚齊在狐狸角了,的確,誰也沒找到泰迪的屍體。然而截至當時,泰迪的狀態已從「因公失蹤」改為「因公失蹤,疑為殉職」。莫裡斯說過,沒有希望,大家務必不要再抱什麼希望了。「希望總是有的。」希爾維說。

「不,」厄蘇拉說,「有時的確沒有希望。」她想起了那個叫埃米爾的嬰兒。泰迪死後是什麼樣的呢?焦黑萎縮,像一段遠古的木炭嗎?也許什麼也沒有留下來,沒有「屍體」。不,不,不,她深呼吸著。想著他小時候玩飛機、火車的樣子——可這一想,卻要比想像屍體更令人揪心了。

「這幾乎是預料之中的。」南希陰鬱地說。她們坐在露台上。已經喝下了過多休的烈酒。休已經去世,她們卻在這裡偷喝他的威士忌。威士忌保存在密室書桌上一隻雕花琉璃瓶中。這是她第一次不由父親的邀請而自己倒著喝。(「想來幾滴好東西嗎,小熊?」)

「他飛了那麼多趟任務。」南希說,「生還率當然很低了。」

「我知道。」

「他也知道。」南希說,「甚至已經預先接受了死亡。他們都得如此。我聽起來有點過於平靜,對不起。」她輕聲地繼續道,「但我的心已經碎成兩半。我曾深愛他。不,我仍然深愛他。我不知自己為什麼說『曾』。愛人死了,愛是不會一起死的。甚至因著這深重的哀悼,我現在更愛他了。他永遠也不會結婚生子,永遠得不到天賦予他的美滿生活,得不到這一切了。」她的手在空中畫了個圈,籠統地代表了整個狐狸角、整個中產階級生活以及整個英格蘭。「而這都是因為他是那樣一個好人。那樣一個實誠的人,我覺得他實誠得像一口大鐘。」她笑了,「我知道這比喻很愚蠢,但是你能明白。我不能哭,我甚至都不想哭。在這樣的喪失面前,我的眼淚一文不值。」

泰迪曾說南希不愛聊,而現在她卻說個不停。相反厄蘇拉卻沒有幾句話,只是間歇性地哭著。哭過一小時,眼睛還沒有從紅腫裡恢復,眼淚必定又重新撲簌簌地落下來。克萊頓摟著她、哄著她,表現得極溫柔,不停泡茶,她想那些好茶葉大概是從海軍部順出來的。他沒有任何語言上的鼓勵,沒有說一句類似一切都會好、時間是良藥、泰迪已經去了天堂之類的屁話。伍爾芙小姐也體貼極了。她前來與克萊頓坐在一起,對他的身份沒有提出任何疑問,只是握著她的手,撫摸她的頭髮,還由著她繼續哭泣。

那已經過去了,她想著,喝乾了杯中的威士忌。如今什麼都沒有了。她的腦中只剩一片浩大、無形的虛空。後面是絕望,前頭是死亡。

「你能為我做一件事嗎?」南希說。

「當然,任何事都可以。」

「你能去查查他究竟還有沒有生還的希望嗎?他肯定也有被抓的可能性,雖然很小。我想你也許在空軍部認識人——」

「我的確認識一個女孩……」

「或者莫裡斯也許認識哪個能夠……確認消息的人。」她突然站了起來,因喝了太多威士忌,身體有些搖晃,說:「我得走了。」

「我們以前見過。」羅伊·霍爾特對她說。

「對,我去年來看過泰迪。」厄蘇拉說,「就住在這裡的白鹿酒館。他們有空房。白鹿是你們『自己人』常去的酒館,不是嗎?我是說空軍基地人員。」

「我們在那兒喝過酒,我記得。」羅伊·霍爾特說。

「對,那天晚上很快樂。」

莫裡斯自然指望不上,但克萊頓的確努力找過。但到頭來總是一個答案:飛機起火墜落,無人緊急傘降。

「你是見到他的最後一個人。」厄蘇拉說。

「我不太去想這回事。」羅伊·霍爾特說,「他是個好人,我是說泰迪,但很多好人都在死。他們不會回來了。喝茶時還在活著,到了早餐時人就沒了。你哀悼一會兒也就不去想了。知道死亡統計數字嗎?」

「我還真的知道。」

他聳聳肩,說:「等打完仗以後吧,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們想讓我說什麼。」

「我們只想瞭解知道,」伊茲柔聲說,「他的確沒有跳傘,他的確已經死了。你也遭到攻擊,也在極端情形下,也許沒有看清整個悲劇經過。」

「他肯定死了,相信我。」羅伊·霍爾特說,「飛機上所有人都死了。整架飛機通體起火。大部分人員八成還沒墜機就已經被燒死。我們飛得很近,還保持著隊形,我能看到他。他還轉身看著我。」

「看著你?」厄蘇拉說。泰迪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明白自己即將死去,那個時候,他想起了什麼呢——是青草地、小樹叢和開滿鈴蘭的樹林中流淌的小溪嗎?還是面前的大火,即將吞噬他這以身殉國的人?

伊茲傾身,握住他的手。「請冷靜。」她說。

「我只是因為丟下了他們,覺得內疚。他那架已經失控,我不想被他撞了。」他聳聳肩。他模樣既相當年輕,又十分蒼老。

「總不能為此停止生活。」他生硬地說,接著又軟下語氣補充道,「我把狗帶來了。我想你也許想帶走。」

幸運兒在厄蘇拉的腳邊睡著了。見到她時他高興得幾乎暈頭轉向。泰迪沒有把他留在狐狸角,而是帶到了北邊的基地。「他叫著這樣一個名字,我還有別的選擇嗎?」他寫信說,隨信寄來了他與機組人員的合照,大家坐在舊扶手椅上,幸運兒驕傲地雄踞泰迪膝頭,很是顯眼。

「但他是你們的吉祥物啊,」厄蘇拉反對說,「難道不會壞了運氣嗎?要是讓我帶走的話。」

「泰迪走後我們的運氣就沒有好過。」羅伊·霍爾特鬱悶地說。「他是泰迪的狗。」他和氣地補充道,「就像人們說的那樣,至死忠心耿耿。但他寄托的人已經腐爛了,你應該帶他走。大家都不忍心看他每天在基地上徘徊,等泰迪回來。讓大家覺得彷彿下一個就會輪到自己。」

「我受不了了。」兩人開車離開時,她對伊茲說。她記得,這是托尼死時伍爾芙小姐說的話。一個人究竟必須忍受多少?小狗滿足地坐在她腿上,也許在她身上感覺到了泰迪。至少她樂意這樣想。

「除了忍受還能做什麼?」伊茲說。

自然,還可以結束自己的生命。她也大可以去自殺,但她怎麼能把小狗拋下呢?「難道不是很荒唐?」她問帕米拉。

「不,並不荒唐。」帕米拉說,「小狗是泰迪留下的唯一的東西。」

「有時候我覺得他就是泰迪。」

「好吧,這就有點荒唐了。」

她們坐在狐狸角的草坪上,那是同盟國投降兩周後。(「真正艱難的部分開始了。」帕米拉說。)她們沒有慶祝。就在盟軍投降那一天,歐洲勝利日,希爾維吃下了過量的安眠藥。

「真是自私,」帕米拉說,「不管怎麼說,我們也都是她的孩子啊。」

她以舉世無雙的方式對泰迪的死做出了反應。她在他童年的睡床上躺下來,用休最後的一點威士忌送服了一整瓶安眠藥。那也是吉米童年時的睡房,但她似乎並不重視吉米。如今是帕米拉的兩個兒子睡在那房裡,也是他們在玩搭在閣樓上格洛弗太太房間裡的玩具火車。

他們和帕米拉還有哈羅德在狐狸角住了下來。大家都沒有想到的是,布麗奇特竟真的如她所言回到了愛爾蘭。一直到最後一刻都沒人能懂的希爾維,做了一回真人版的延時炸彈。她的遺囑被公佈時,人們發現她竟還有一點遺產——股票、公司股份等。休這個金融師並不是白做的——這些註明均分,但狐狸角卻留給了帕米拉。「為什麼是我?」帕米拉疑惑道,「她生前並不偏愛我啊。」

「她誰也不偏,」厄蘇拉說,「只偏愛泰迪。如果泰迪活著,肯定是要留給泰迪的。」

「如果泰迪活著,她根本就不會死。」

莫裡斯氣得要冒煙,吉米當時還未從戰場歸來,歸來後對遺產如何安排似乎也不關心。厄蘇拉卻有些介意自己受到的冷落(將她所受的背叛形容為「冷落」是多麼地輕描淡寫),但她也認為帕米拉的確很適合常駐狐狸角,狐狸角有了帕米拉的照料她也很放心。帕米拉提議賣掉房產,均分所得,但令厄蘇拉驚訝的是,竟被哈羅德勸住了。(帕米拉要做的事,旁人很難勸得住。)哈羅德從來討厭莫裡斯,討厭他的政治觀點,也討厭他的人。厄蘇拉懷疑他這麼做正是為了懲罰莫裡斯,誰讓他,唉,誰讓他是莫裡斯呢。這真像福斯特的小說,是階級差異的一個典型後果,雖然確實很可惡,但厄蘇拉選擇不去怨懟它。

遺產將在大家頭上均分。吉米什麼也不要,他決定去紐約,且已被一家廣告公司錄用,多虧打仗時「我認識的一個人」,他像伊茲一樣說。莫裡斯則決定不與大家爭產業(「雖然我當然能爭贏。」他說。),只遣來一輛車,幾乎拉走了房子裡的一切。所有拉走的東西也沒有在莫裡斯的家裡重新露面,於是大家想他肯定是賣掉了。這麼做或許只是為了讓大家生氣。帕米拉為希爾維漂亮的地毯、擺設、攝政王朝風格的大餐桌、安妮女王時代幾把上好的椅子、曾放在門廳裡的祖父的座鐘和那些「我們看著長大的東西」而哭泣,但這似乎正稱了莫裡斯的心,也避免了一場即將爆發的家族戰爭。

厄蘇拉只拿走了希爾維的金馬車座鐘。「其他我什麼都不要,」她說,「只希望今後你還歡迎我回來。」

「我當然歡迎,這你是知道的。」

1947年2月

棒極了!真像個紅十字會包裹,她寫完,將印有皇家穹頂宮的舊明信片靠在壁爐台上希爾維小金鐘和泰迪照片的旁邊,準備趁明天下午的一班郵車將明信片寄走。抵達狐狸角當然還要好一段時間。

一張給她的生日賀卡卻挨過了這樣一段時間。由於天氣情況她無法像往常那樣回狐狸角慶祝,但克萊頓帶她去多切斯特吃了晚飯,晚飯過半電力突然中斷後,兩人的桌上還點起了蠟燭。

「真浪漫。」他說,「像過去一樣。」

「我不記得我們過去有多浪漫。」她說。他們的關係隨戰爭結束也結束了,但他竟記得她的生日,這令她產生了他難以想像的深深感動。作為禮物,他送給她一個吉百利巧克力禮盒。(「恐怕不夠多。」)

「這也是海軍部的特供?」她問,兩人都笑了。回到家她一口氣吃完了一盒。

五點了。她把盤子放進水池,加入其他待洗的盤子。漫天灰土已經轉為黑暗中的一場暴風雪,她合上薄如蟬翼的棉布窗簾,好遮蔽外面的景象。窗簾在軌道上卡得毫無希望,為了不把整面窗簾拉下來,她只好作罷。窗戶老化了,無法關死,刺骨的空氣從縫隙裡鑽進來。

忽然又停了電。她在壁爐台上摸索蠟燭。境況還能更惡劣嗎?厄蘇拉拿起蠟燭和威士忌,走向臥床,和衣鑽進被窩。她累極了。飢餓和寒冷令人身上倦得厲害。

銳迪安特煤氣爐上的小火苗抖了抖,叫人心裡一緊。在午夜裡溘然魂離人間並沒有那麼慘。比其更不堪的死法還有很多。比如奧斯維辛,比如特雷布林卡,比如泰迪乘著哈利法克斯墜入火海。飲酒是唯一止息眼淚的方法。好帕米。銳迪安特煤氣爐上的火苗顫抖著熄滅了。引火也滅了。她想不知煤氣什麼時候會洩漏。不知氣味是否會將自己驚醒,不知自己是否會重新將火打燃。她沒想到自己會像一隻狐狸一般凍死在窩裡。帕米會看到明信片,會知道自己已經表示了謝意。厄蘇拉閉上眼。她覺得自己已經一百多年沒睡過覺了。已經非常、非常累了。

黑暗開始籠罩下來。

她突然驚醒。難道外面是白天?燈亮著,但外面的天還是黑的。她夢見自己困在一口地窖裡。她爬下床,仍醉眼矇矓,意識到吵醒自己的是突然打開的無線電。電力恢復了,正趕上收聽海上天氣預報。

她投了硬幣,小火爐就又「噗」的一聲活了過來。終究沒有用煤氣把自己毒死。

1967年6月

BBC播報員說,今晨,約旦攻打特拉維夫,目前正在轟炸耶路撒冷。播報員站在街頭,應該就在耶路撒冷,她沒有太留意背景裡的炮火聲,炮火聽來十分遙遠,對播報員無法構成威脅,但他身上逼真的高級軍裝和播報員激昂卻鄭重的口吻,都暗示著他內心的英雄主義情結。

本傑明·柯爾已成為以色列議會之一員。他曾在二戰末期加入英軍猶太旅。後又前往巴勒斯坦跟隨斯特恩組織征討家園。他小時候是那樣正直善良,很難將那孩子與現在這個恐怖分子聯繫在一起。

他們在戰爭裡曾碰面喝茶,會面頗尷尬。她少女時對他浪漫的希冀早已消逝,而他絲毫不把她當作女性一員的心態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她還來不及喝完自己(寡淡的)檸檬姜茶,他就提議「去別的地方吧」。

她生了氣。「我看起來是這樣隨便的人嗎?」事後她問梅麗。

「呵,為什麼不呢?」梅麗聳聳肩,「明天我們都可能被炸彈炸死。當然要把握今天178。」

「大家似乎都在以此為借口胡作非為。」厄蘇拉憤怒地說,「要是人們信仰永世不得超生之苦,絕對不會這樣強調今天了。」這天她在工作上也不順利。一個負責歸檔的女孩因為得知自己男友沉了船而急瘋,將一份絕頂重要的文件丟失在浩瀚的牛皮文件袋的海洋裡,為此招致了更多痛苦周折,雖然在程度和性質上都與她的痛苦有別。於是她便沒有與本傑明·柯爾一起「把握今天」。雖然他急不可耐地向她展開了攻勢。「我一直覺得我們之間有些特別,你呢?」

「您覺到得太晚了,恐怕。」她說完,拿起提包和大衣,「下一輪再說吧。」她想起科萊特大夫和他的轉世論,思忖著來世自己想成為一個什麼。大概是一棵樹,她想。一棵在微風中舞蹈的參天古樹。

BBC轉而關注起唐寧街。某個要人辭了職。她在辦公室早已聽見一些捕風捉影的話,但並無心思仔細聽。

她正把盤子放在膝頭吃著晚飯——一塊威爾士熔岩乾酪吐司。晚上她通常都這麼吃。獨自吃飯,擺出碗盤、餐墊和各種花哨餐具感覺很荒誕。然後呢?難道在寂靜中默默進食,或趴在一本書上看?有人認為吃飯時看電視標誌著文明衰落的開始。(她這樣熱衷地維護這論點,是否正說明她骨子裡也這樣想?)但說這話的人顯然不是獨居。而且說到底,文明早就開始衰落了。恐怕從薩拉熱窩事件就開始了,最晚不超過斯大林格勒戰役。有人甚至會說,文明終結的種子早就埋下了,它的生長其實始於伊甸園。

再說看電視有什麼壞處呢?一個人又不可能每天晚上都去劇院和影院(照此說來還有酒吧)。當這個人還是個獨居動物時,她唯一的談話對像僅限於一隻貓,於是對話常常只在單方面進行。狗不一樣,但自幸運兒以後她就不養狗了。幸運兒死於1949年,獸醫說是因為歲數大了。厄蘇拉一直都把他當作一隻年輕的狗。大家把他埋在了狐狸角,帕米拉買了一株深紅玫瑰種在墳上。狐狸角花園稱得起是狗的公墓。無論走到哪裡,都能撞見一株玫瑰,下面埋著一條狗,雖然唯一分得清誰是誰的人只有帕米拉。

再說不看電視又能幹什麼?(她不願停止論辯,雖然論辯雙方都是她自己。)難道拼拼圖?當然可以看書啦,但一個人剛精疲力竭地下了班,看了一天信息、記錄和日程報告,又怎麼可能用更多的文字來勞累自己的眼睛呢?無線電和電唱機當然都很好,但都似乎過於「唯我」,彷彿除了自己世上沒有別人。(好吧,她似乎有些狡辯了。)至少看電視不要求思考。不思考不見得是壞事。

她今日用餐較晚,因為自己要退休,請同事們聚了聚——頗似參加自己的葬禮,只是退休聚會後自己還能活著離開。大家去酒吧喝了幾杯,屬於簡單的餞行,卻很愉快,且結束得挺早,令她鬆了口氣(雖然其他人大概覺得不甚滿意)。雖然正式退休的日子是在週五,但她覺得在中間的日子就把這件事辦了比較好,不要耽誤了同事們週末的安排。他們也許會不高興。

聚會早先,在辦公室裡時,同事們送了她一台金馬車座鐘,上刻「給厄蘇拉·托德,感謝她多年來的效忠」。霍,她心想,多麼俗套的墓誌銘。金鐘是這樣的場合慣常會送的東西,她不忍心告訴同事們自己已經有一台,且比這台好得多。他們還極貼心地送了她兩張逍遙音樂會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門票(座位很好),她懷疑這出自賈奎琳·羅伯茨——她的私人秘書——的手筆。

「您為婦女得任高級職務做出了貢獻。」賈奎琳輕聲說,遞給她一杯杜本內,她那段時間最喜歡的飲料。不幸的是也沒有多高級,她想。還沒有話語權。這世界的話語權仍然掌握在諸多莫裡斯之輩的手裡。

「唉,乾杯。」她說著,碰了碰賈奎琳的波特加檸檬汁。她喝得不多,偶爾一兩杯杜本內,週末一瓶勃艮第。伊茲不同,她仍然住在梅爾伯裡路,像《遠大前程》裡的郝薇香小姐,整天在家裡的許多個房間裡徘徊,且嗜酒如命。厄蘇拉每週六早晨買一大袋吃用的物品給她送去,其中一大部分似乎又都被她扔掉了。再也沒有人看《奧古斯都歷險記》。泰迪在天有靈一定會感到欣慰,然而厄蘇拉卻感到難過,彷彿他身上的一部分被世界遺忘了。

「這下你退休了,」莫裡斯說,「他們可能會給你授勳。發一枚帝國勳章之類的給你。」上一輪嘉獎他已被封了爵士勳銜,(「上帝,」帕米拉說,「這個國家怎麼了?」)還給家裡每個人寄了一張他在白金漢宮舞會大廳內向女王鞠躬的照片,張張都拿相框裝著。「這人自我感覺真好。」哈羅德笑道。

請伍爾芙小姐同去阿爾伯特音樂廳聽《第九交響曲》再合適不過了。厄蘇拉上一次見她也在那裡,那是1944年,音樂廳正舉辦紀念亨利·伍德誕辰75週年音樂會。幾個月後,她在奧德維奇火箭彈襲擊事件中身亡。空軍部的安妮也死於此次事故。彼時她正同一群女同事一起在部裡的樓頂,一邊吃自帶的午飯,一邊曬太陽。事情已經過去了很久,卻也歷歷如昨。

厄蘇拉本來與她約好午餐時間在聖詹姆斯公園見面,因為空軍部女職員安妮有事要對她說,厄蘇拉還在想會不會是泰迪的事。也許有人找到了飛機殘骸或屍體。當時早已接受了泰迪永不復歸的事,倘若他成了戰爭罪犯,或從德國逃到了瑞典,他們都早該聽說了才對。

然而勃洛克先生卻代表命運在前一天傍晚意外造訪了厄蘇拉(他怎麼會知道她的地址呢?),請求她出庭為他的品行做個證明。他被控在黑市牟利,對此厄蘇拉毫不意外。她是他的第二選擇,本來要找伍爾芙小姐,可伍爾芙小姐升任了地區指揮官,負責保護著25萬人的生命,其中每一個人都排在他勃洛克先生的前面。他涉足黑市正是導致她與他決裂的原因。而過去一起工作的其他指揮員在1944年以前就都離開了。

她驚訝地發現勃洛克先生要去的竟然是中央刑事法庭,本以為他不過犯了點只配去治安法庭審理的小事。她在中央刑事法庭等了一早上,也沒等到自己被傳喚,就在法官們起身宣佈中午休庭時,她聽到一聲炸彈的悶響,但並不知道那是火箭彈在奧德維奇大開殺戒。不用說,勃洛克先生最後被判無罪。

克萊頓陪她去參加了伍爾芙小姐的葬禮。他曾堅如磐石,但最後還是回到了沃格雷夫的妻兒身邊。

「他們的遺體必被人安葬,名譽必留於永世。」首相的嗓門勢大力沉,彷彿擔心聽講的人耳力不濟,「取自《德訓篇》44章14句。」厄蘇拉不信。誰會記得埃米爾和蕾妮?誰會記得可憐的小托尼、弗雷德·史密斯還有伍爾芙小姐?連厄蘇拉自己都已忘了許多逝者的名字。還有那麼多英年早逝的飛行員。泰迪死時才二十九歲,正是他們中隊的指揮官。中隊最小的指揮官才二十一歲。時間像在濟慈身上那樣,在這些男孩的身上加速飛逝而去。

大家唱了《信徒精兵歌》,她第一次發覺克萊頓唱起歌來嗓音渾厚低沉。她知道比起這鬥志昂揚的教堂讚美詩,伍爾芙小姐必定更中意貝多芬。

伍爾芙小姐曾預見貝多芬能讓戰後世界恢復和平,這一過分樂觀的預見被指向耶路撒冷的榴彈炮徹底擊敗了。如今厄蘇拉自己也到了伍爾芙小姐在二戰爆發時的年紀。過去她覺得伍爾芙老。「現在我們自己也老了。」她對帕米拉說。

「你說你,別帶上我。再說你還不到六十歲呢。不算老。」

「心老。」

帕米拉的孩子們已長到無須她再悉心看護的年紀,她就像某些女性那樣投身到了正義的事業中。(厄蘇拉絲毫沒有諷刺的意思,恰恰相反,她很支持。)她從治安調停做到治安法庭庭長,在慈善會中也積極活躍,去年還以無黨派人士的身份進入地方政府任職。此外還要照看家宅(不過她說她「有個女人幫忙做」),侍弄一個奇大的花園。1948年全國免費醫療制度出台後,哈羅德接任費洛維大夫,成為地方上的醫生。村鎮在狐狸角四周發展起來,房子越來越多了。青草地沒有了,小樹林也沒有了,開發商買走了許多艾特林漢莊園自耕農場的地皮。莊園空置,久無人問津,小車站被「鐵路殺手」畢欽判了死刑,停運已經兩月有餘,雖然帕米拉曾雄赳赳地帶頭舉行了一次停運抗議。

「但這裡還是挺美,」她說,「走五分鐘就能看到豁然開朗的鄉村景色。樹林也……也還完好無損。」

莎拉。她要帶莎拉去逍遙音樂會。她是對帕米拉耐心的獎賞——1949年誕生的小女兒。夏日過後就要去劍橋上學——正如她母親一樣,莎拉也是聰明絕頂,各方面都很優秀。厄蘇拉將莎拉視為珍寶。做莎拉的阿姨幫她癒合了泰迪在她心中留下的巨大空洞。近來她總是想——如果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就好了……多年來她有過各種關係,既沒有值得一提的驚喜(錯誤多半在她,無法「徹底托付」),也沒有懷孕,從沒有成為母親或者妻子。直到她已經沒有迴旋餘地,一切都已太晚,這才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麼。帕米拉死後,生命還會延續,她的後代,將如岔口的河水流向四面八方。然而厄蘇拉一死就沒有了下文,是一條日漸枯竭的小溪。

聚會還送了花,厄蘇拉猜測也是賈奎琳的主意。感謝上蒼,花朵挨過了酒吧一晚。可愛的粉色百合現在正插放在她的床頭櫃上,屋內花香四溢。起居室朝西,灑滿了傍晚的落日餘暉。外面天還亮著,公用花園裡的樹正披掛著一年中最好的新葉。這是一套上好的公寓,鄰近布朗普頓聖堂,她花掉希爾維留給她的所有遺產,這才置辦下來。寓中小廚房、小衛生間,都是現代設備。但裝修時她則盡量趨於古早。戰後人們都追著現代去了,她乘機買了些式樣簡潔、品味高雅的老傢俱。地上合著尺寸鋪了柳綠色地毯,窗簾與坐具棉套採用相同布料——一種花型較低調的莫裡斯印花棉。四壁都漆上了一種淡淡的檸檬黃,即便是雨天,室內仍顯得明亮、清爽。家裡還擺著幾件梅森和烏斯特的瓷器——幾個糖果盤和一組瓷瓶,也都是戰後便便宜宜買來的。瓶裡總是插著花。這賈奎琳是知道的。

家裡唯一有失精緻的是兩隻艷橘色斯塔福郡陶制狐狸,各自嘴裡叼著一隻白兔,是幾年前她從波多貝羅市集上順手買來的。它們令她想起狐狸角。

「我喜歡到你家來。」莎拉說,「你的東西都這麼好看,而且永遠這麼乾淨整潔,跟家裡真不一樣。」

「等你自己住了,也可以弄得乾淨整潔。」厄蘇拉說,心裡對莎拉的讚美備感受用。她心想,自己也該立一份遺囑,把帶不走的東西都留給某個人。她很願意讓莎拉來繼承自己的公寓,但想到希爾維死後大家因為狐狸角而產生的爭執,她又猶豫了。一個人到底應不應該無所顧忌地袒露出自己的偏愛?也許不該。她必須將房產平均分給七個子侄,甚至分給那些她不喜歡的,甚或見也沒見過的。吉米自然一直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他住在加利福尼亞。「他是同性戀,你肯定以前就知道吧?」帕米拉說,「他一直有這方面的苗頭。」這番話帕米拉只當一種陳述來說,並非譴責,但她對用詞的選擇,語氣裡難以察覺的一絲不屑,都說明她談這個話題的能力,遠遠不及她談論民主政治的能力。厄蘇拉心想,等她知道了傑拉德(帕米拉六個兒子中的一個)和他「這方面的苗頭」以後,不知會怎麼樣。

「吉米只是做他自己罷了。」她說。

上周,她午餐歸來曾在辦公桌上看到一份《泰晤士報》。報紙整整齊齊折好,最上面露出的一版訃告欄裡有一張克萊頓年輕時的軍裝照,那時她還不認識他。她已經忘了他是多麼英俊。訃告很長,自然提到了日德蘭。訃告說他的妻子莫伊拉「先他而去」,說他是好幾個孩子的祖父,說他愛打高爾夫。他過去一直討厭高爾夫,不知何時竟變了口味?又是誰在她辦公桌上留下了這份《泰晤士報》?這麼多年後誰竟然還記得要來告訴她?她愣在當場,毫無頭緒,到現在也想不明白。過去兩人秘戀時,他曾有一段時間熱衷於在她桌上留條。小段言語淫穢的情信,變魔術般說出現就出現。也許正是同一隻魔術師的手,在多年以後,又送來了這份《泰晤士報》吧。

「海軍部的那個男的死了。」她告訴帕米拉,「不過當然,誰早晚都會死。」

「這是廢話。」帕米拉笑道。

「不,我是說,一個人認識的所有人都會死去,包括這個人自己。」

「還是廢話。」

「尼采總說Amor fati(順隨命運)。」厄蘇拉說,「過去我不理解,我以為是A more fatty(更肥的胖子)。你記得我以前去看過一個心理醫生嗎?我叫他科萊特大夫。他骨子裡是個哲學家。」

「愛命運?」

「是順隨、接受的意思。命中發生的任何事,無論好壞,都全心接受。死亡只是需要接受的事之一,我想。」

「聽上去像佛教。我有沒有提過克利斯要去印度的事?他說是去寺廟『歸隱』。從牛津畢業後他一直定不下來。肯定是個『嬉皮』了。」厄蘇拉覺得帕米拉對她的幾個兒子太過放任。克利斯朵夫分明是個行為詭異的孩子。她努力試想更溫和的詞語去形容他,然而失敗了。他會定定地看著你,臉上帶一種意味深長的微笑,彷彿他在智力和靈性方面都勝你一籌。其實他只是不懂如何社交而已。

百合的香甜在剛入水時還顯得可人,現在已經開始令她感到頭暈。房間被香味擠滿了。她應該開一扇窗。她起身要將餐盤拿去廚房,右太陽穴突然感到一陣幾乎令人目盲的刺痛。她只得坐下,等待疼痛退去。疼痛幾周前就開始了。先是小範圍的刺痛,接著整個腦袋都變得昏沉,發著嚶嚶嗡嗡的聲響。有時甚至是擂鼓般的劇痛。她曾以為這是高血壓所致,經過一系列繁複的檢查,終於被醫院宣判「很可能是」神經痛。醫院給她開了強力鎮痛藥,並保證一旦退休症狀就將減輕。「您會有休息的時間,生活可以慢下來。」醫生用對老年人說話的語氣說。

疼痛過去了,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餘生她還能做什麼呢?她斟酌著是否要搬去鄉下,住在鄉村小別墅裡,過與村民一樣的生活。也許可以離帕米拉住得很近。她想像阿加莎·克裡斯蒂筆下的聖瑪麗米德,想像裡德小姐筆下的仙地村。說不定她也能寫本小說呢?至少可以打發時間。再養隻狗吧。是再養隻狗的時候了。帕米拉養過一系列金毛,一條接一條地養,每一條都很像,看在厄蘇拉眼裡毫無區別。

她洗淨幾個孤零零的瓷盤,準備沖杯阿華田早早上床看書。她近來看格林的《喜劇演員》。雖然的確需要多休息,她卻變得害怕入睡了。入睡後她常陷入極為逼真的夢境,以至於難以將之僅僅當作夢來看待。近來有幾次,她覺得有幾件匪夷所思的怪事切實發生在了自己身上,雖然邏輯地說,顯然並沒有。還有墜落。她總是在自己的夢中墜落。從樓梯上、懸崖上。墜落的感覺相當不好受。這難道是老年癡呆症的先兆?終結的伊始,伊始的終結?

從臥室的窗口望出去,一輪胖乎乎的圓月升起來了。那正是濟慈的月後,她想。夜這般溫柔。她的頭又痛起來了。她從水龍頭裡放了一杯水,吞下幾枚止痛片。

「但如果希特勒在成為總理前被刺殺,阿拉伯和以色列之間的衝突也就不復存在,不是嗎?」他們稱為「六日戰爭」的東西已經結束,以色列人大獲全勝。「我的意思是,我理解猶太人為什麼迫切需要獨立領土,為什麼如此頑強地保衛它。」厄蘇拉繼續道,「而且我一直都同情並理解復國主義的宗旨,早從戰前我就是這樣,但是,另一方面我也能理解阿拉伯人的憤恨。但如果希特勒不能施行猶太種族屠殺——」

「因為他死了?」

「對,如果他死了的話。那麼建造猶太人自己的家園一事就站不住腳……」

「歷史真是充滿了『如果』。」奈傑爾說。帕米拉的大兒子、厄蘇拉最喜歡的外甥奈傑爾在休的母校牛津大學佈雷齊諾斯學院任歷史教員。她請他在福特納姆梅森酒店吃午飯。

「能有人聊聊這樣深刻的話題真好。」她說,「我前段一直在法國南部度假,與梅麗·肖克洛斯一起。你見過她嗎?沒見過?不過她的姓早就改掉了,嫁了好幾次,夫君是一個比一個有錢。」

梅麗在大戰中結婚後,從美國匆忙返英,說自己新郎家裡都是「幹粗活的」。她曾重新「登台獻藝」,有過好幾次慘淡不堪的關係。終於一鍬挖在金礦上,嫁給一個在外流亡避稅的石油家族後裔。

「住在摩納哥。這個國家小得聞所未聞,我完全不能想像。那些年月梅麗真是個傻姑娘啊。我是不是又東拉西扯了?」

「哪裡的話。我給您添杯茶好嗎?」

「獨居人難免東拉西扯。生活沒有禁忌嘛,至少說話方面如此。」

奈傑爾笑了。他戴著眼鏡,略顯嚴肅,笑起來像哈羅德一樣好看。摘下眼鏡用紙巾擦拭時,他看起來相當年輕。

「你這麼年輕。」厄蘇拉說,「當然,你本來就還小。我是不是很像又老又瘋的阿姨?」

「上帝啊,當然不是,」他說,「您是我認識的最聰敏的人。」

她滿心受用,給一個麵包卷塗上黃油。「我曾聽人說事後洞悉力是偉大的,因為沒有它,我們便有了歷史。」

「恐怕說得沒錯。」

「但是想一想事情本可以多麼不同。」厄蘇拉堅持道,「鐵幕本可以永不落下,俄國未必能吞併整個東歐。」

「吞併?」

「嗯,整件事本來就是赤裸裸的貪婪。而沒有戰爭經濟,美國也可能不會這麼快從大蕭條中恢復,也就不會對戰後世界產生如今這樣大的影響——」

「將有一大批人至今還活著。」

「嗯,是呀,這不用說。整個歐洲的文化呈現,也會因為猶太人而不同。不會再有人被從一個國家驅趕到另一個國家。英國也還會繼續施行帝制,至少不會像現實中這樣戛然而止——倒不是說帝制就合理。而且我們也不會為了打仗傾空國庫,又花這麼久來恢復財力和心理上的創傷。也就不會有歐共體——」

「反正也沒有讓我們加入嘛。」

「但是想一想,如果希特勒早早死了,如今的歐洲將是多麼強大!當然,沒有希特勒,也還有戈林和希姆萊。一切也許不會有任何改變。」

「也許吧。但納粹黨一直到上台前幾乎都很冷僻。成員全是瘋狂的反社會人士,但誰都沒有希特勒的個人魅力。」

「噢,我懂。」厄蘇拉說,「他的個人魅力的確非比尋常。人們說到個人魅力,總把它當作一樣好東西。實際上它不過是一種魅惑——就如中蠱,你懂嗎?我想他的魅力也許來自他的雙眼。他有世上最蠱惑人心的雙眼。看著它們,你會覺得自己身處即將被迫相信的險境——」

「你與他會過面?」奈傑爾驚訝地說。

「怎麼說呢,」厄蘇拉說,「不算會面。你想吃甜點嗎,親愛的?」

她在七月難耐的暑熱中從福特納姆梅森酒店沿皮卡迪利街往家走。連色彩看來都是熱的。一切變得十分鮮艷——充滿了青春活力。她辦公室的年輕女孩們穿起一種窗簾簾頭那麼短的裙子。如今的年輕人滿心想的都是自己,彷彿是他們在一片虛無裡創造了未來。前輩在戰爭中為這一代犧牲,這一代人卻有口無心地念著「和平」,彷彿它只是一則廣告標語。他們中沒有一個人經歷過戰爭。(「沒打過仗好,」她穿越時空,聽到了希爾維的話,「無論多麼一無是處,也還是沒打過仗的好。」)照丘吉爾的話說,他們生來就被賦予了自由的「所有權」。至於如何行使這所有權,就是他們自己的事了,她想。(聽起來真像個吹毛求疵的老古董,她已然變成她一直以為自己不會變成的人了。)

她準備先穿過街這邊的各個公園,再過馬路到對面的綠園去。過去她總在星期天到公園散步,現在她退休了,所以每天都是星期天了。她步履不停,走過了白金漢宮,走進了海德公園。在九曲湖邊的小亭子裡買了一客冰激凌,決定租一把小躺椅。她累得要命,午餐似乎窮盡了她所有的氣力。

她肯定是睡著了——畢竟剛吃了飯,一不留神已經出來幾條船,人們蹬著船,水面上傳來陣陣歡聲笑語。噢,該死,她心想,惱人的頭疼似乎又要冒頭,她的手袋裡卻沒有準備止痛片。也許在馬車道上能叫到出租車吧?在頭疼和暑熱中走回去是不現實的了。然而這樣想著,疼痛卻並未加劇,反而減輕了。這違反了平常的程序。她又閉上眼睛,驕陽依然似火。她感到一種舒心的困乏。

在人前睡著的行為極其怪異,這本應令她感到不安,她卻相反覺得十分舒服。田納西·威廉斯不是說過什麼——「陌生人的好意」嗎?1955年,梅麗最後一次舞台獻演,就在薩莫賽特郡的巴斯演了一次布蘭奇·杜波依斯。

她任由公園裡嚶嚶嗡嗡的嘈雜聲哄她入睡。生活不在未來,而在當下,不是嗎?科萊特大夫肯定會支持這種想法的。一切都稍縱即逝,一切又都亙古長存,她睡意矇矓地想著。不知何處,一隻狗叫了兩聲。有個孩子哭起來了。那是她自己的孩子,她在自己的臂彎裡感覺到了它輕盈的重量。那感覺真好。她又做夢了。她夢到自己來到一片青草地——盛開著亞麻花和飛燕草、虞美人、紅石竹和牛眼雛菊——天上竟下著雪。這是夢裡才有的怪事啊,她想著,聽到希爾維的小金馬車座鐘鳴響了午夜十二點。有個孩子,聲音又尖又細,唱著,我有棵果樹,啥也不結。Muskatnuss,她想——德語裡「肉豆蔻」的意思。多年以來她一直在回想這個單詞,此刻,突然間,它被想起來了。

她置身一個花園。聽見茶杯碰茶碟的輕響,一台除草機發出的匡啷、咯吱的聲音。她聞見粉色石竹辛辣的香味。一個男人將她抱起,往空中拋著,糖塊滾了一草地。這似乎是另一世,但確乎又是此一世。雖然她知道在公共場合自己對自己笑的人多半有精神病,卻還是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雖然正值炎夏,天上卻飄起了飛雪。說到底,這也是夢裡才有的事。雪花漸漸掩蓋了她的臉。天氣這麼熱,這樣倒很清涼舒服。接著她便墜落起來,往幽深黑暗處滑去——

卻立即又看見了雪景——純白、友好,光明彷彿利劍,刺穿厚重的窗簾,她被抱起來,摟在柔軟的臂彎裡。

「我想叫她厄蘇拉。」希爾維說,「你覺得好嗎?」

「我喜歡。」休說。他的臉逐漸在視野內清晰。他的連鬢胡楂,他慈愛的綠眼睛。「歡迎來到這世界,小熊。」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