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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厄蘇拉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度量快樂的尺碼。她模糊地記得升騰的愉悅,記得黑暗中的墜落,但它們似乎都只屬於那個夢影重疊的世界,那個世界從未消失,卻飄忽不定。

1910年2月11日

一種溫熱、陌生的奶香驚動了昆妮。昆妮是隻貓,嚴格來說屬於格洛弗太太,雖然後者對此渾然不覺。這隻大三花與格洛弗太太同時來到狐狸角,來時裝在一個毯織包中,彷彿一個小號的格洛弗太太,它很快將灶台邊格洛弗太太的專用溫莎椅據為自己的地盤。雖然有了自己的椅子,三花並不停止在家中所有其他坐具上留下自己的毛髮,這其中也包括床。休不大喜歡貓,時常因為那「髒兮兮的東西」不知為何總有辦法把毛弄在他的禮服上而抱怨。

這只三花的心腸比其他貓都壞,誰離它太近它就打誰,像斗兔比賽中的兔子那麼凶。同樣不大喜歡貓的布麗奇特說,它肯定有惡魔附體。

這股陌生而又美妙的香味究竟從哪兒來呢?昆妮無聲地踏上樓梯,來到二樓主臥。炭火溫暖著房間。這是一個好房間,床上鋪著鬆軟的厚鴨絨被,熟睡的人類軀體發出有節奏的輕柔呼吸。一張與貓的尺寸完美契合的小床上擺著一塊與貓的尺寸完美契合的有溫度的小墊子。昆妮反覆踩著這塊肉乎乎的小墊子,突然被帶回了自己的童年。它趴下來,將自己安頓得更為舒適,喉中發出了低沉而幸福的呼嚕聲。

尖針刺在她柔軟的皮膚上,這種觸感將她從夢中驚醒。這是一種陌生的疼法,但她很不喜歡。突然她的嘴又被什麼捂上了。某種東西閉塞了她的口鼻。她越是猛力吸氣,就越是無法呼吸。她被壓住了,沒有了空氣,沒有人救援。墜落,墜落,像只被槍打中的小鳥。

昆妮很快樂,正在忘乎所以的當口,突然聽見一聲尖叫,感到自己被一把抓起,從房間這一頭扔到了那一頭。它一邊憤怒地發著絲絲聲,一邊退出門外。它知道自己反抗的勝算很小。

毫無生命跡象。小小的胸腔鬆懈著,完全靜止不動。希爾維自己的心臟像一隻處於體內的拳頭,在胸膛上砸著,彷彿要砸出個洞。竟然還有這種威脅!可怕的戰慄潮水般湧過她的全身。

她本能地將嘴湊到嬰兒臉上,罩住她小小的口鼻。她輕輕地往裡吹氣。吹呀。吹呀。

嬰兒活了過來。幾乎不費周折。(「肯定是湊巧。」費洛維大夫聽說這一醫學奇跡後表示,「您採取的辦法聽上去不太可能救活什麼人。」)

布麗奇特送完牛肉清湯,下樓回到廚房,嚴肅地對格洛弗太太說:「托德太太讓我告訴廚子——也就是您,格洛弗太太——貓不能再留著了。最好殺掉。」

「殺掉?」格洛弗太太感到無比憤怒。重新回到火爐邊老位置的貓咪,此時抬起頭,惡狠狠地盯住布麗奇特。

「我只是傳達她的意思。」

「讓她先殺了我!」格洛弗太太說。

哈莫太太盡量做淑女狀,小口啜飲熱朗姆酒。這已經是第三杯,她已經面紅耳赤。她本來要去一戶人家接生,被風雪堵在半路,無奈進入查爾芬特-聖彼得外的藍獅酒館的雅座上休息。除非迫不得已,此類地方她平常不會來。不料酒館內竟有一爐旺火,氣氛和諧愉快,身邊的人竟也都很友善。黃銅馬飾、錫制酒壺交相映著爐火。從雅座可以看到吧檯另一側,觥籌交錯的大酒池,酒精流量比這邊雅座要頻繁得多,粗放狂野,毫無秩序。大家正齊聲高唱一首歌。哈莫太太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腳也和著節奏在地板上踏起來。

「您該看看外頭的雪,」酒館老闆湊過擦得珵亮的黃銅大吧檯說,「說不定大夥兒都得在這兒困上好幾天。」

「好幾天?」

「您不妨再來一小杯朗姆酒。反正今晚您哪兒也去不了了。」

彷彿洞中之狐

1923年9月

「所以你再也不去看科萊特大夫了?」伊茲問,她打開琺琅煙盒,盒中整齊陳列著一排壽百年黑俄羅斯。「抽不抽?」伊茲把所有人都當作同齡人來相處。這出於她的懶惰,但也給她增添了一種迷人之處。

「我今年十三歲。」厄蘇拉說,認為這句話應該可以同時回答對方的兩個問題。

「這年頭十三歲可以算大人。生命可以很短,你知道。」伊茲補充說,拿出一個烏木和象牙鑲嵌而成的煙嘴。她四周掃了一眼,想找個能打火的招待。「我真想念你常去倫敦的日子。陪你去哈利路,然後請你到薩沃伊酒店喝茶。順便也請我自己。」

「我已經一年多沒看科萊特大夫了。」厄蘇拉說,「他們說我已經好了。」

「那就好。我則相反,全家人41說我無藥可救。你嘛,當然啦,是個有教養的小姐42,從來不懂什麼是為別人的罪孽付出代價。」

「哦,這可說不好。我想我還是懂一些的。」

正是週六的午飯時間,兩人在辛普森之家吃飯。「這就是女人閒暇時的消遣。」伊茲說。兩人眼前擺著大塊血淋淋的去骨牛排。梅麗的母親肖克洛斯太太是個素食主義者。厄蘇拉想像著她面對這樣大塊的腿肉時會多麼驚懼。休說,肖克洛斯太太是個波希米亞浪漫主義者。格洛弗太太說,她是瘋子。

伊茲湊近火速趕來給她點煙的男招待。「多謝,親愛的。」她含糊地說,雙眼定定盯著對方,看得對方的臉紅成了盤中牛排的顏色。「烤牛肉。」伊茲對厄蘇拉說,揮揮手趕走了招待。她說話總是夾著法語詞(「我幼時在巴黎待過一段,當然,還有戰爭的緣故……」),「你會說法語嗎?」43

「嗯,我們在學校說。」厄蘇拉說,「但這不代表我會說。」

「你挺愛開玩笑,對吧?」伊茲深吸香煙,噘起她弓得很厲害的嘴唇,彷彿在呼出香煙以前她準備先吹一會兒小號。坐在近旁的幾個男人紛紛轉頭,癡癡地看著。她對厄蘇拉眨眨眼。「你學的第一個法語詞肯定是即視感44。可憐的小東西。也許你小時候摔跤撞了頭。我真希望自己也撞過。來,吃吧。我餓死了。你呢?其實我正在節食。不過說真的,生活中需要忍耐的事已經夠多了。」伊茲說著,興致勃勃地切起牛肉來。

這說明她的胃口已經恢復。她在瑪麗勒本的火車站接厄蘇拉時,臉色發綠,說自己因為在哲曼路酒吧裡一場「有傷風化」的派對後吃喝了牡蠣和朗姆酒(「永遠不要將它們搭配在一起」),所以「有些暈乎」。現在她顯然已經完全忘了牡蠣的事,像鬧饑荒一樣吃著,雖然她照例聲稱自己正在「控制體重」。另外她還聲稱自己「窮得叮噹響」,但花錢仍似行雲流水。「沒有樂趣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她說。(「她的人生除了樂趣就沒有別的。」休曾經這樣氣鼓鼓地說。)

樂趣——以及與之伴生的一系列好處——對她是很有必要的,伊茲說,這可以緩解她「加入工人階級」,必須「終日狂敲」打字機來賺取生活費的苦楚。「苦楚!天哪,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煤窯裡敲煤為生呢!」在狐狸角一次氣氛緊張的家庭午餐後,希爾維不快地說。伊茲走後,她同布麗奇特一起收拾餐桌,氣得將皇家伍斯特骨瓷果盤摜在桌上,發狠道:「她從會說話開始就沒有一句人話,除了胡說什麼也不會。」

「這可是家傳的寶貝。」休說著搶下伍斯特果盤。

伊茲曾設法在報社找到一份寫專欄的工作(「天知道怎麼找到的。」休說),專欄面向「單身群體」,名叫「現代單身女性的多彩生活」,一周發一篇。「誰都知道,現在單身男性的數量已經周轉不過來。」她坐在狐狸角攝政風格的華麗餐桌前,一邊撕麵包卷一邊說。(「沒見你缺過。」休低聲數落。)「可憐的年輕人都死光了。」伊茲只當沒聽見,繼續道。她毫不體諒母牛的辛勤勞作,大方氣派地往麵包捲上抹著黃油。「我們無力改變這一事實,只能盡量在沒有他們的前提下活得更好。現代婦女必須學會自食其力,不能再將希望繫於家庭保護。女人們必須在心理、經濟上達到獨立,最重要的是還必須在精神上達到獨立。」(「一派胡言。」又是休說。)「大戰犧牲的不僅僅是男性。」(「區別是他們死了,你還活著。」希爾維發出冷冷的聲音。)

「當然,」伊茲說,心裡惦記著身邊格洛弗太太端的那鍋溫莎濃湯,「下等階級的女人世世代代都在工作。」格洛弗太太狠狠瞪了她一眼,捏湯勺柄的手攥緊了。(「溫莎濃湯,多麼美味的東西,格洛弗太太。你往裡放了什麼竟這樣好喝?是嗎?是嗎?真是太有意思了。」)「我們正向無階級分別的社會轉型。」這句話是針對休說的,卻從格洛弗太太處收穫了冷嘲熱諷的「哼」的一聲。

「這麼說,從本周起你變成布爾什維克了?」休問。

「如今人人都是布爾什維克。」伊茲輕率地斷言。

「她嘴裡還吃著我們的飯呢!」休大笑道。

「真是愚蠢至極!」伊茲終於趕往火車站後,希爾維說,「而且化那麼濃的妝!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要演戲。當然啦,在她腦子裡,她就是在表演。她就是她自己的舞台。」

「還有那個髮型。」休痛心疾首。不用說,伊茲當然是他們認識的所有人裡第一個剪波波頭的人。休明確禁止自家女眷剪短髮。父命剛一下達,平時總是很聽話的帕米拉就同維妮·肖克洛斯一起進城,兩人各剪了一個腦後推高的波波頭回來。(帕米拉的理性分析是「這樣做遊戲時方便」。)她保存了自己的兩條粗辮子,不知是為它們自豪,還是為了留個念想。「你這是要造反?」休說。由於兩人都不是針鋒相對的性格,對話就此結束。兩條辮子放進了帕米拉內衣抽屜的後面。「誰知道呢,或許哪天能派上用場。」她說。家裡沒有人能想得出可以派什麼用場。

希爾維對伊茲的不滿並不局限在她的髮型和妝容上。她為伊茲孩子的事至今無法原諒她。孩子現在應該已經十三歲,與厄蘇拉同齡。「小弗裡茨,或小漢斯。」她說,「流著與我的孩子一脈相承的血。但是,當然啦,伊茲關心的人只有她自己。」

「她也沒有那麼膚淺,」休說,「我想,她一定是在戰爭中目睹了不少可怕的事。」好像他自己不是一樣。

彷彿要趕走頭頂飛舞的一圈蚊蠅,希爾維將頭猛地向後仰去。她真嫉妒伊茲有這場戰爭,連戰爭的醜惡都一起嫉妒。「不管怎麼說,她都是個白癡。」她說。休笑著說:「對,她的確是白癡。」

伊茲的專欄大致只描寫她自己的紊亂生活,穿插一些荒謬無稽的社會評論。上周的《到底要多短?》本應討論「被解放的裙擺不斷變短」的問題,然而,伊茲在文章中大談自己練就一對漂亮腳踝的心得。用腳尖站在一級樓梯上,腳跟懸空,向下壓低,低過樓梯平面。帕米拉在閣樓樓梯上練了一個禮拜,宣佈此法無效。

雖然很不情願,休仍然每週五買一份伊茲供稿的報紙,在回家的火車上閱讀,「看看她又在寫什麼」(然後將這不堪入目的報紙扔在玄關桌上,再由帕米拉搶救下來)。休內心深藏一份恐懼,怕伊茲會在報上寫到他。唯一讓他鬆口氣的是,伊茲寫稿時總是用筆名黛爾菲恩·福克斯,希爾維說這是她聽過「最愚蠢的名字」。「嗯,」休說,「黛爾菲恩是她的教名,是她教母給她起的。『托德』又是『福克斯』的舊稱,所以這裡面還有一些邏輯。當然我並不是在維護她。」

「但這就是我的名字,我的出生證上就是這麼寫的。」喝開胃酒時受到質問的伊茲看起來很委屈,「而且也與先知戴爾菲諧音。我覺得很適合我。」(「所以她現在是先知了?」希爾維說,「她要是先知,我就是圖坦卡蒙的女祭司。」)

伊茲以黛爾菲恩的身份寫作,已經不止一次提到了「我的兩個侄兒」(「兩個都是小壞蛋!」),幸好沒有給侄兒署名。「只是目前沒有。」休陰沉地說。她為這兩個顯然是虛構的侄兒杜撰了許多「奇聞逸事」。現實中,莫裡斯已經十八歲(伊茲的「健康結實的小朋友」一個九歲、一個十一歲),還在念寄宿學校,一生與伊茲相處的時間加在一起不足十分鐘。泰迪則生來不喜歡牽扯任何可能發展成奇聞逸事的事情。

「這兩個男孩究竟是誰?」希爾維質問。她面前擺著格洛弗太太做的維羅妮卡龍利魚,這道菜格洛弗太太的發揮時好時壞。她將報紙折起放在桌上,只用食指尖點著伊茲的專欄,好像上面沾了細菌。「跟莫裡斯和泰迪到底有沒有關係?」

「吉米呢?」泰迪問伊茲,「你為什麼不寫他?」吉米身穿天藍色絨線夾克,顯得很精神,正專心用勺挖馬鈴薯泥吃,似乎並不在乎自己的形象是否出現在偉大的文學作品中。他是和平帶來的孩子,那場結束了所有戰爭45的大戰是為吉米而打的。然而,希爾維對這一家庭新成員的到來又一次表現出驚訝(「原先我覺得四個已經很齊全了。」)。希爾維一度對生育一無所知,現在她反倒對如何節育一籌莫展了。(「吉米是計劃外產物。」希爾維說。「那種時候我無法做計劃。」休說。兩人笑了。)

吉米的降生讓厄蘇拉感到自己離家庭中心更遙遠了。她彷彿一件器物,因為桌子擠而退居邊緣。一個異類,她無意中曾聽希爾維對休這麼說。一個神神道道的小異類。但是既然是在自己家裡,又怎麼能是異類?「你真的是我媽媽嗎?」她問希爾維。希爾維笑著說:「現在想改已經晚了,親愛的。」

「她是孩子裡比較奇怪的一個。」她又對科萊特大夫這麼說。

「唉,孩子一多總會這樣。」他說。

「別再寫我的孩子了,伊索貝爾。」希爾維情緒激動,對伊茲說。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他們是虛構的呀,希爾維。」

「虛構也不行。」她撩起桌布,觀察腳下。「你的腳在幹嗎?」她生氣地問對面的帕米拉。

「我在用腳踝畫圈。」帕米拉答,毫不顧及希爾維的心情。最近帕米拉的膽子大起來,同時卻又很有理,這讓希爾維尤其不快。(「你簡直跟你父親一模一樣。」這天早上,她剛為一次小小的分歧這樣說過帕米拉。「跟父親一樣不好嗎?」帕米拉說。)帕米拉擦掉吉米粉紅小臉上沾的馬鈴薯泥,說:「先順時針轉,再逆時針轉。伊茲阿姨說,這樣練就的腳踝形狀姣好。」

「任何一個理智的正常人都不會去聽伊茲的話。」(「什麼?」伊茲說。)「另外,你現在還小,不必關心腳踝形狀。」

「可是,」帕米拉說,「你跟我一樣大時,都快嫁給爸爸了。」

「噢,太好了。」休看見格洛弗太太端著女皇米布丁46站在餐廳門口,準備隆重登場時,鬆了一口氣,「您一定是得了艾斯克菲47亡靈附體,格洛弗太太。」格洛弗太太情不自禁地看了看身後。

「噢,太好了。」伊茲說,「內閣布丁。辛普森之家做這種保育食品很有一套。以前我們有個保育室,你知道嗎?占房子最高一層。」

「在漢普斯泰德?在奶奶家?」

「正是。當時我還很小,就像現在的吉米。」伊茲顯出一絲憂傷,彷彿憶起了一段忘卻已久的傷心事。她帽端的鴕鳥毛也彷彿感到了情緒變動而顫抖起來。直到侍者送來盛在船形沙司碟裡的蛋黃醬,她才恢復情緒。「這麼說,你不再有那種奇怪的即視感了?」

「我嗎?」厄蘇拉說,「沒有了。也不是沒有,有時有,但不經常。以前有,你知道。現在差不多沒了。」真的沒了嗎?她不知道。她的記憶彷彿許多一小汪一小汪的回聲,瀑布般傾瀉下來。回聲能夠傾瀉嗎?也許不行。在科萊特大夫的幫助下,她曾努力學習用詞精確(很大程度上沒有成功)。她思念週四下午那愜意的一小時(他稱為面對面48。又是更多的法語)。她喜歡從狐狸角解放出來的感覺,喜歡跟這個給予她全神關注,且只給予她一個人以關注的人在一起,自從十歲第一次上門問診就一直如此。有人會送她去火車站,這個人有時是希爾維,更常是布麗奇特,伊茲在另一頭的車站接她,雖然希爾維和休都懷疑把孩子托給伊茲並不可靠。(「便利,」伊茲說,「便利往往戰勝原則。就我自己而言,如果有個十歲的孩子,是不會放心他一個人出門的。」「你是有個十歲的孩子。」休指出。也就是小弗裡茨。「我們不能找找他嗎?」希爾維說。「大海撈針。」休答,「而且德國佬加入了盟軍。」)

「反正我挺想你,」伊茲說,「所以就想讓你白天來一次。沒想到希爾維竟同意了。我和你母親之間,可以這麼說,某種程度上存在冷淡的關係。她覺得我瘋狂墮落,為安全起見不應該結交。不管怎麼說,我都想把你從牧人手中解放出來。你讓我想起我小時候。」(厄蘇拉心想不知這是好是壞。)「我們可以做一對忘年交,你說呢?帕米拉同你相比缺一點靈氣。」49伊茲繼續道,「打網球、騎自行車,難怪她腳踝這麼健壯。雖然運動能力強,但是嘛……還學科學!科學簡直沒有意思。再說你們家的男孩……唉,男孩還有什麼可說。但是你,你那些關於未來的知識,很有趣,厄蘇拉。你似乎能未卜先知。我們應該給你配一輛吉卜賽大篷車,再給你一隻水晶球,一副塔羅牌。你說些類似『被淹死的腓尼基水手50』之類的話。你能看見我所有的未來嗎?」

「不能。」

「轉世,」科萊特大夫問她,「這種說法你知道嗎?」十歲的厄蘇拉搖搖頭。她所知道的事還沒有多少。科萊特大夫在哈利路上有一套好房子。他領厄蘇拉走進一間,四壁鋪有暖色華美橡木牆裙,地上是紅藍幾何圖案厚地毯,堆滿木炭的火爐裡燃著飽滿的爐火,壁爐兩側各有一把大皮扶手椅。科萊特大夫身穿哈利斯手工細條紋三件套禮服,掛大金錶,身上有丁香和煙葉氣味,臉上總是笑盈盈的,好像他馬上就要去烤麥芬蛋糕,或給她念一個特別有意思的故事,不過他沒做這兩件事,而是面帶笑容地對厄蘇拉說:「那麼,我聽說你想殺了你家保姆?」(哦,原來我是因為這個才來這裡的呀。厄蘇拉心想。)

他從屋角的一隻俄國茶炊裡給她倒了一杯茶。「我不是俄國人,遠遠不是。我是梅德斯通人。但是大革命前我去彼得堡玩過。」他和伊茲只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對待兒童的方式:他對你就像對待大人一樣,至少表面如此。茶濃得發苦,只能放許多白糖,就著擺在兩人中間桌上的亨特利-帕爾莫牌馬利餅,才喝得下去。

他是在維也納學的醫(「還能是別的地方?」),但據說他的路是自己走的,誰也沒有收他做過門徒,雖然他「在許多老師門下學習過」。「一個人在前進時必須謹慎,」他說,「要在紛亂的思維裡小心理出一條路來。完成分裂自我的統一。」厄蘇拉一個字也沒聽懂。

「保姆對嗎?是你推下樓的?」這個問題由一個提倡「謹慎」和「小心」的人提出來,顯得粗暴而直接。

「是意外。」她不認為布麗奇特是「保姆」,布麗奇特就是布麗奇特。而且這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你母親很擔憂。」

「我只希望你能生活得快樂,親愛的。」希爾維在科萊特大夫處做了預約後這樣解釋。

「難道我不快樂?」厄蘇拉很納悶。

「你自己覺得呢?」

厄蘇拉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度量快樂的尺碼。她模糊地記得升騰的愉悅,記得黑暗中的墜落,但它們似乎都只屬於那個夢影重疊的世界,那個世界從未消失,卻飄忽不定。

「就像是另一世?」科萊特大夫問。

「對。但同時也是此世。」

(「我知道她有時會說些奇怪的話,但有必要找精神醫師嗎?」休皺起了眉頭,「她只是年紀還小。她沒病。」

「當然不是病,但是需要一點治療。」)

「然後你就好了,像變魔術。多神奇。」伊茲說,「那個精神科醫師,人挺古怪,不是嗎?我們要不要再叫盤奶酪?這裡的斯蒂爾頓奶酪氣味濃郁。還是現在就走,去我那兒?」

「我飽了。」厄蘇拉說。

「我也是。那就走吧。是由我來付錢嗎?」

「我沒有錢,我十三歲。」厄蘇拉提醒她。

兩人離開餐館,出乎厄蘇拉意料,伊茲沿河岸街往上走了幾碼,坐進一輛閃閃發光的敞篷車裡。車被極為大意地停在煤窯小酒館的門外。「你竟有車!」厄蘇拉驚呼。

「這輛車好吧?嚴格地說我沒有付錢買。上車吧。陽光牌跑車。不用說比救護車好得多。現在這種天氣開正合適。我們沿著河堤兜兜風怎麼樣?」

「好,謝謝。」

「啊,泰晤士河。」行至看得見河流的地方,伊茲說,「可惜仙女不在。」這是九月末一個可人的下午,清爽得像一隻蘋果。「倫敦真美,不是嗎?」伊茲說。她彷彿在布魯克蘭賽道上賽車一樣開得飛快,令人既害怕又刺激。厄蘇拉心想,伊茲既然能開著救護車安然穿越戰火,在維多利亞濱河大道上開車應該不會鬧出什麼悲劇。51

駛近威斯敏斯特橋時,伊茲不得不放慢車速。一大群失業者正在示威遊行,示威很安靜,大多數人默不作聲,隊伍擋住行人的去路。我曾出征海外。懸在高處的一塊標語牌上這樣寫道。另一塊寫著:我餓,我要工作。「一群懦夫,」伊茲鄙夷地說,「這個國家永遠也不會有革命。至少以後不會再有了。我們不過砍了一個國王的腦袋,竟一直檢討到今天52。」一個衣著破爛的男人來到車邊,對伊茲喊叫了一通,雖然口齒不清,但意思很明顯。

「讓他們去吃蛋糕吧53,」伊茲嘀咕道,「她可從來沒說過這句話,你知道吧?瑪麗·安托瓦內特。歷史對她歪曲得相當厲害。歷史對一個人的評價你永遠不要全信。基本大部分評價都是謊言,能有一半是真的就很不錯了。」很難判斷伊茲究竟是保皇派還是共和派,「最好不要將自己與任何一派牽扯得太緊密。」她說。

陽光牌小轎車慢慢在人群中開出一條路,大本鍾莊重地鳴響下午三點。「在那之後,有一條長龍般的人流,我不敢相信,死神竟毀掉這樣多生命54。你讀過但丁嗎?應該讀一讀,他寫得很好。」伊茲為什麼知道這麼多詩?「哦,」她輕描淡寫地說,「上學學的唄。戰後我還在意大利待了段時間。當然,有個情人,是個落魄的伯爵。找情人在意大利幾乎是習俗55。你很吃驚嗎?」

「不不。」其實她很吃驚,而且完全明白了母親和伊茲之間為何存在「冷淡的關係」。

「輪迴是佛教的核心思想。」科萊特大夫會抽著他的海泡石煙斗這樣說。與科萊特大夫的每一場談話都有這件器物的參與。或者通過大夫的姿勢——大量用一頭的煙嘴和另一頭的煙鍋完成的(華麗的)點指動作——自然也少不了倒煙渣、填煙葉、夯實煙葉、點火等儀式。「你聽說過佛教嗎?」她沒有。

「你幾歲?」

「十歲。」

「還小。也許你還存有前世的記憶。不過佛教並不認為轉世後的你還是前世的你,轉世後的環境也不會是前世的環境。而這恰恰是你的感覺。你在前行的路上時上時下,我想偶爾還會時左時右。涅槃是最終目標。也即達到無的境界。」作為一個十歲的兒童,厄蘇拉感到有才應該是她的目標。「大多古代宗教,」他繼續道,「都與輪迴有關——都像蛇咬住自己尾巴。」

「我已經行過堅信禮了,」她想幫助大夫瞭解自己,因此說,「在英格蘭教會。」

科萊特大夫是他家鄰居肖克洛斯少校介紹給自己太太,再由他太太介紹給希爾維的。肖克洛斯少校說,科萊特大夫治好了很多從戰爭生還「需要幫助」的男人(據說少校本人也曾「需要幫助」)。厄蘇拉的行動軌跡偶爾與大夫的其他病人有所交集。比如在候診室裡,她曾看見一個精神崩潰的年輕男人一邊凝視地毯一邊靜悄悄地與自己交談,還有一人在和著一段誰也聽不見的聲音用腳不停打拍子。前台接待員達科沃斯太太的丈夫死於戰場,她戰時就是護士,對待厄蘇拉一貫和藹可親,給她吃薄荷糖,向她家裡人問好。一日,樓下門鈴未響,一個男人卻步履踉蹌地衝進候診室。他看起來不知所措,略顯狂暴,木樁一般戳在屋子當中,直勾勾地盯著厄蘇拉,彷彿以前從未見過兒童。達科沃斯太太走過去,帶他來到椅子跟前,一起坐下,像母親一樣溫柔地摟住他說:「比利,比利,今天你又怎麼了?」比利就把頭放在她胸前,嗚嗚地哭了起來。

如果是小時候的泰迪這樣哭,厄蘇拉是受不了的。這種哭聲能在人心裡劃出深得嚇人的口子,在裡面倒滿悲傷。厄蘇拉希望泰迪永遠也不會悲痛得發出這樣的哭聲。候診室裡的這個男人同樣也令厄蘇拉心疼。(「一個母親每天都能感到類似的心疼。」希爾維說。)

此時,科萊特大夫走出來說:「進來,厄蘇拉,我稍後再看比利。」而當厄蘇拉結束當日治療回到候診室時,比利已經不在了。「可憐的人。」達科沃斯太太憂傷地說。

達科沃斯太太說,戰爭迫使許多人不得不重新尋找人生的意義——「神智學,玫瑰十字主義,人智學,靈性學。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損失找可以接受的理由。」科萊特大夫失去了一個兒子,他曾是女王皇家軍團團長,名叫蓋伊,死於法國阿拉斯。「我們不得不稱頌犧牲,厄蘇拉。不得不承認它的崇高。」他給她看一張照片,不是穿軍裝的藝術照,只是一張普通照片,照片上一個男孩身著白色板球制服,自豪地與球拍立在一起。「本來可以上縣裡打球的。」科萊特大夫憂傷地說,「當我想起他時——當我想起他們所有人時,我都想像他們正在天堂打一場永不結束的球賽,那是六月一個完美無瑕的下午,球賽一結束,茶點就會端上來。」

只有一點很可惜:球賽不會結束,小伙子們永遠都吃不到下午茶。寶森也在天堂,老皮靴山姆·威靈頓也在。克拉倫斯·杜德茲也在。他在停戰那天染上西班牙流感,速度驚人地死掉了。厄蘇拉很難想像這些人聚在一起打板球比賽的樣子。

「當然,我並不相信上帝。」科萊特大夫說,「但我相信天堂。人必須相信有天堂。」他似乎十分沮喪。厄蘇拉不明白他說的這一切究竟為何能對她起治療作用。

「從更科學的角度說,」他講,「或許你腦部負責記憶的部分有一點瑕疵,一個神經上的差錯,導致你產生重複經驗的錯覺。就好像什麼東西卡住了一樣。」他說,她並不是真的死而復生,而僅僅是感覺如此。厄蘇拉不明白二者之間有什麼區別。她究竟有沒有卡住?如果卡住,又是卡在了哪裡呢?

「無論如何,我們都不希望看到這種感覺引導你去殺可憐的用人,對不對?」

「那件事已經過去很久了,」厄蘇拉說,「您說得彷彿我一直想殺用人似的。」

「她總是很消沉。」希爾維帶厄蘇拉去哈利路見科萊特大夫時說。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帶她一起來,在此之前她顯然與科萊特大夫已經談過話。厄蘇拉很想知道他們當時都說了些什麼。「總是很惆悵,」希爾維繼續道,「如果是大人,我倒可以理解——」

「你可以嗎?」科萊特大夫湊上前去說,嘴裡的海泡石煙斗顯示出濃厚的興趣,「你真的理解嗎?」

「有問題的不是我。」希爾維說著,盡量露出最為親切可人的笑容。

這麼說是我有問題?厄蘇拉心想。不管怎麼說,她不是要殺布麗奇特,而是要救她。但如果不救她,就等於讓她去犧牲。科萊特大夫不是說過,犧牲是崇高的嗎?

「如果我是你,就會採取傳統的道德引導。」他說,「不要隨便談論命運,這對一個小女孩來說實在太沉重。」他從椅子裡起身,在火上加了一鏟煤。

「佛教有個分支,叫禪宗。有些禪宗派的人說,壞事的發生可能是為了阻止更壞的事。」科萊特大夫說,「不過,世上當然也有一些壞到不能再壞的情況。」厄蘇拉猜他一定是想起了蓋伊,迷失在阿拉斯,永遠放棄了他的下午茶和他的黃瓜三明治。

「試試這個。」伊茲說,她擠壓霧化球往厄蘇拉方向灑了些香水,「香奈兒五號。它真了不起。她真了不起,她和她新奇的合成香水。」她哈哈大笑,彷彿開了一個高明的玩笑,又在衛生間裡灑了一朵看不見的香雲。這與希爾維時常鄭重塗抹在身上的花香很不同。

她們終於來到伊茲位於貝賽爾路的公寓(「地段56一般,但離哈羅德百貨近」)。伊茲的衛生間鋪了粉紅色和黑色的大理石壁磚(「我自己設計的,漂亮吧?」),線條僵硬,到處是稜角。厄蘇拉想到一個人在裡面滑倒的後果,覺得心裡很疼。

公寓房裡一切都是新的。與狐狸角很不同。在那裡,祖父傳下的老座鐘在大廳裡當當敲打著時間,實木拼花地板上隱約可見經年形成的銅綠。缺指斷臂的邁森瓷娃娃,耷拉耳朵的仿真斯塔福德郡鬥牛梗,這些東西與伊茲房裡的電木書擋和縞絲瑪瑙煙灰缸毫無共同之處。貝賽爾路上的一切徹骨的新,彷彿屬於一個商店。連書都是新的。小說、散文、詩歌。作者厄蘇拉都沒聽說過。「做人要跟上時代。」伊茲說。

厄蘇拉在浴室鏡前審視自己。伊茲站在她身後。一個靡菲斯特,一個浮士德。伊茲說:「天哪,你大了還挺好看的。」然後把她的頭髮擺弄成各種形狀。「必須剪一剪,」她說,「你應該去找我的髮型師,他很厲害。你再不弄弄就要變成擠奶女工了。但我覺得,你有潛質成為美艷而危險的女人。」

伊茲在臥室裡旋轉舞蹈,哼唱「希望自己像凱特一樣會跳抖肩舞」。「你會抖肩嗎?瞧,很簡單。」事實證明抖肩並不簡單,兩人笑得在緞面鴨絨被上滾作一團。「挺好玩的,不是嗎?」伊茲啞聲模仿倫敦本地口音。臥室相當亂。絲質襯裙,縐紗睡袍,絲襪,不成對的鞋,扔得到處都是,都覆有一層薄薄的柯蒂牌修容粉。「你可以隨便試穿,」伊茲滿不在乎地說,「雖然你身體比我小。小美人57。」厄蘇拉拒絕了。她害怕中蠱。她知道這些衣服只要穿上身,你就不再是你了。

「我們做些什麼好呢?」伊茲突然覺得很無趣,說,「打牌嗎?打不打比齊克?」她繼續跳著舞,往客廳裡一個亮閃閃的鉻合金製品跳過去,這個好像從海輪駕駛艙裡搬出來的東西原來是個吧檯。「要喝點什麼?」她面帶難色地看著厄蘇拉,「不,什麼也別說,你才十三歲。」她歎了口氣,點起一支煙,看著鐘。「現在看日場表演太晚,看晚場表演又太早。約克公爵劇院正在演《倫敦來電》,據說很有意思。如果去看,你可以趕晚一班的火車回去。」

厄蘇拉的手指滑過窗前桌上皇家牌打字機的機鍵。「作為獎勵,」伊茲說,「我會把你寫在這周的專欄裡。」

「真的?怎麼寫?」

「不知道,還是虛構吧,」她說,「作家都虛構。」她從留聲機下的櫥裡拿出一張唱片,放到轉盤上。「聽聽這張,」她說,「你以前沒聽過。」

伊茲說得對。她沒聽過。音樂起頭是鋼琴,但與希爾維曼妙(而帕米拉處理得十分激昂)的肖邦、李斯特很不一樣。

「這叫下等酒吧音樂。」伊茲說。一個女人粗放地唱起來,帶美國口音。聽嗓音,就彷彿唱的人在監獄裡度過了大半輩子。「艾達·考克斯。」伊茲說,「是個黑人。唱得棒極了,不是嗎?」

真的好聽。

「她唱盡了女人的悲苦。」伊茲說,又點了一支煙,狠狠吸一口,「要是能找到一個富得流油的人結婚就好啦。我所知獲取幸福最有效的秘方就是賺大錢。知道是誰說的嗎?不知道?你應該知道。」像一頭半馴順的野畜,她突然發起脾氣來。電話鈴響了,她說:「鈴聲救了我們。」接著便手舞足蹈地與那頭看不見、摸不著的人展開了激烈對話。最後說了句「那太好了,半小時後見」,便掛了電話,對厄蘇拉說:「本來我是要送你去火車站,但現在我要去克拉瑞琪家,那裡離瑪麗勒本十萬八千里,然後我還要去朗茲廣場參加派對,就不能送你去車站了。你可以坐地鐵去,對吧?你會坐地鐵嗎?坐皮卡迪利線,到皮卡迪利馬戲團下,換乘貝克魯線到瑪麗勒本下。來吧,我們一起出門。」

一到街上,伊茲便大口呼吸起來,彷彿勞犯從囚禁中出來放風。「啊,薄暮時分。」她說,「青紅的天空,真可愛,不是嗎?」她在厄蘇拉的臉上親了一下,說:「見到你真好,我們應該多像這樣見見面。從這裡開始你就認識了吧?往前58到證券街左轉就能看到騎士橋地鐵站。快走吧。」

「順隨命運(Amor fati),」科萊特大夫說,「聽說過嗎?」她以為他說的是「更胖的胖子(A more fatty)」。厄蘇拉糊塗了。她覺得自己和科萊特大夫都是瘦子。尼采(「一個哲學家」),他說,對這四個字很感興趣。「迎接所發生的一切,無論其好壞。」

「尼采說,werde, der du bist,」科萊特大夫繼續道,在壁爐前的地板上磕淨煙灰,厄蘇拉想像一會兒會有人來掃掉。「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厄蘇拉懷疑科萊特大夫以前沒有接觸過多少十歲兒童。「意思是:成為你自己。」他說著,在海泡石煙嘴裡塞入煙絲,(這一定是無之前的有了,厄蘇拉想。)「尼采是跟品達(Pindar)學的。你懂希臘語嗎?」她已經完全墜入迷霧。「它的意思是:明白你是誰,成為你自己。」

厄蘇拉以為他說尼采是跟皮納(Pinner)學的,她知道那是休的老奶媽退休後居住的地方,老奶媽和自己的妹妹住在皮納高街一家商戶的樓上。休曾開著華美的賓利,在某週日下午帶厄蘇拉和泰迪去看望她。米爾絲奶媽很嚇人(顯然休並不怕她),不斷試煉厄蘇拉的禮儀規範,檢查泰迪的耳朵裡是否有耳屎。她的妹妹卻很和藹,端出接骨木糖水和塗黑莓果醬的奶香小麵包招待他們。「伊索貝爾怎麼樣?」米爾絲奶媽問,雙唇皺成一顆烏梅干。「伊茲還是伊茲。」休說。後來泰迪一直不停地重複這話,聽起來像一小群黃蜂的嗡嗡聲59。原來伊茲很久以前就是那樣了。

如此看來,尼采大概不可能從皮納區學到什麼,至少不會學到信仰。

「在伊茲那兒玩得開心嗎?」休在車站接她時問。休頭戴灰氈帽,身穿深藍羊毛長大衣,令人感到莫名安心。他上下打量,尋找她外貌的變化。她考慮再三,認為不宜將自己獨乘地鐵的事告訴他。旅途相當嚇人,彷彿在森林中度過黑夜,不過,像所有女英雄一樣,她活了下來。厄蘇拉聳聳肩說:「我們去辛普森之家吃了午飯。」

休「嗯」了一聲,似乎不知道辛普森之家。

「我們聽了一個女黑人唱歌。」

「在辛普森之家?」休糊塗了。

「在伊茲的留聲機裡。」

休又「嗯」了一聲。他為她打開車門,她舒舒服服坐在了賓利的皮座椅上。父親的車與父親一樣,令人感到莫名的安心。希爾維認為它貴得「慘絕人寰」。它的價格的確令人呼吸困難。戰爭讓希爾維節儉得近乎苛刻:肥皂用得只剩銀幣大小,還要收集起來煮開,用來清洗衣物;床單中部磨破後,要豎著一裁二,將兩側完好的部分翻到中間縫起來繼續用,帽子戴舊了,修補翻新後繼續戴。「這種做法要是能長久,以後我們靠養雞生蛋就能活下去了。」休取笑她。休與希爾維相反,戰後變得更為大手大腳。「這很難說是銀行職員應有的品質。」希爾維講。「要珍惜當下。」休說。希爾維說:「我看你並不擅長珍惜什麼,倒是很會揮霍。」

「伊茲有車了。」厄蘇拉主動說。

「是嗎?」休說,「肯定不如我們這隻猛獸華麗吧。」他滿心喜悅地拍拍賓利的儀表盤。他們一邊開出車站,他一邊低聲說:「她不怎麼可靠。」

「誰?」(母親?還是車?)

「伊茲。」

「嗯,我也覺得。」厄蘇拉同意說。

「你覺得她怎麼樣?」

「噢,你知道,無藥可救了。伊茲說到底只能是伊茲。」

回到家。泰迪和吉米正在起居室桌上規規矩矩玩多米諾骨牌。帕米拉和戈爾蒂·肖克洛斯待在隔壁。維妮比帕米拉稍大,戈爾蒂則比帕米拉稍小,帕米拉將自己的時間均勻分配給兩姐妹,但三個人很少一起玩。厄蘇拉最喜歡跟梅麗玩,她覺得帕米拉的這種安排十分奇怪。泰迪喜歡肖克洛斯家所有女孩,但只有南希小小的手中牢牢掌握著他的心。

哪裡也看不見希爾維的影子。「不知去哪兒了。」休詢問時,布麗奇特無所謂似的說。

格洛弗太太在爐上溫一鍋模樣樸素但好吃又管飽的燉羊肉。格洛弗太太已經不跟他們住在狐狸角了。她在村上租了一間小屋,工作之餘照顧喬治。喬治很少出門。布麗奇特說他是「一個可憐的靈魂」,誰見了都會這麼說。天好(或就算不怎麼好)時,他就坐在門前的一輛輪椅上,看外面的世界熙來攘往。他英俊的頭顱(「曾經像一頭雄獅。」希爾維惋惜地說)耷拉在胸前,嘴中掛下一條長長的口涎。「可憐的傢伙,」休說,「還不如死了。」

有時,托德家的一兩個孩子會跟著希爾維——或不大情願的布麗奇特——一起,趁天亮去看望他。他們去他家看望他,他的母親卻在他們家照顧他們,這之中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希爾維每次都毫無必要地不停地整理他腿上的蓋毯,餵他喝啤酒,再像替吉米擦嘴一樣替他擦口涎。

村上還有其他退伍軍人,從他們傷殘甚或缺失的肢體上可以看得出,所有弗蘭德土地上無人認領的斷肢——厄蘇拉想像著它們奮力在泥濘中生根,向天空破土而出,重新長成完整的人,組成一支隊伍歸來復仇。(「厄蘇拉心理有些病態。」她聽到希爾維悄悄對休說。厄蘇拉已經很擅長偷聽,這是知道人們真實想法的唯一途徑。可惜沒等她聽見休的回答,布麗奇特就火冒三丈地闖了進來。原來是哈迪——昆妮的幼崽,繼承母親的秉性——偷走了他們午飯準備吃的煨三文魚。)

但也有人的傷情不顯眼——比如科萊特大夫候診室裡的人。又比如一個叫查理·肖爾利的人,曾在皇家炮兵團服役,從戰場上回來時毫髮無損,卻在一個春天的早上將自己的妻子和三個孩子捅死在各自的床上,並用一支巴波姆戰役中殺死德國人後得到的毛瑟槍轟開了自己的腦袋。(「炸得一塌糊塗,」費洛維大夫說,「這些人應該為事後收拾現場的人考慮考慮。」)

失去了克拉倫斯的布麗奇特,當然也有「她自己那本難念的經」。與伊茲一樣,布麗奇特也過起了獨身生活,只是打發時日的辦法要保守得多。全家人都參加了克拉倫斯的葬禮,連休也來了。杜德茲太太一如既往地內斂自持,希爾維想拍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慰,她竟將手抽了回去。只有在眾人腳步沉重地離開墳頭時(完全不屬於美麗的一種),杜德茲太太才對厄蘇拉說:「他在戰爭中只死了一半。現在另一半也死了。」接著,她用手指在眼角輕點,拭去隱約可見的淚痕——還遠沒有達到可以稱為眼淚的地步。厄蘇拉不明白她為何選擇一個孩子來傾訴,也許因為她離她最近吧。她當然不指望她做出什麼反應,她於是什麼也沒有說。

「真是造物弄人,」希爾維說,「克拉倫斯熬過了戰爭,卻死於一場疾病。」(「萬一是你們得了流感,我該怎麼辦?」她常這樣說。)

厄蘇拉和帕米拉之間就克拉倫斯下葬時究竟有沒有戴面具(如果沒戴,那麼面具現在在哪裡?)展開了漫長的討論。兩人都覺得不該去問布麗奇特。布麗奇特酸溜溜地說,杜德茲老太太終於把兒子永遠留在了身邊,再也不擔心他被別的女人搶走了。(「未免有些刻薄。」休低聲道。)克拉倫斯的照片也同山姆·威靈頓的一樣被放進花園小倉庫裡。這張照片原本是他為自己母親拍的,拍照時他還不認識布麗奇特,還不曾踏上那條有去無回的命運之路。「人越死越多了,」希爾維感歎道,「大家一定都像我一樣,希望盡快忘了這一切。」

「呵呵,別人我不清楚,反正我想。」休說。

希爾維回來時,正趕上吃格洛弗太太的蘋果醬吐司。吐司裡的蘋果是自己種的——希爾維從戰爭末期開始經營的小果園終於長出了果子。休問她去了哪裡,她只含糊其詞,提到了傑拉爾茨十字村。她在餐桌前坐下,說:「我不是很餓。」

休的雙眼看希爾維,向厄蘇拉的方向點點頭,說了句「伊茲」,用速記式關鍵詞精彩地完成了信息的傳達。

厄蘇拉以為必有一番詢問,希爾維只是說:「天哪,我都忘了你去倫敦的事了。你全須全尾地回來了,我真高興。」

「一個泥點子都沒沾。」厄蘇拉朗聲說,「對了,你知道我所知獲取幸福最有效的秘方就是賺大錢這句話嗎?」希爾維的知識面與伊茲一樣,雖不系統但很廣泛。據希爾維說,這樣的人的知識都是從小說裡學來的。

「奧斯丁。」希爾維立即說,「《曼斯菲爾德花園》。她借瑪麗·克勞福特之口說的。雖然她對這個人物表示輕蔑,但我認為奧斯丁阿姨本人其實很相信這句話。怎麼了?」

厄蘇拉聳聳肩說:「沒什麼。」

「我沒來曼斯菲爾德之前,從沒想到一個鄉下牧師還會費盡周折去搞個灌木林之類的名堂。寫得很棒。我一直覺得灌木林一詞能夠令人聯想起某一類特定的人。」

「我們家就有灌木林。」休說,希爾維不理他,繼續對厄蘇拉說:「你應該讀讀奧斯丁。你現在這個年紀讀正合適。」希爾維的興致不知為何十分高昂,這與桌上暗褐色湯盆中漂著白色脂肪顆粒的燉羊肉形成對比。「真是的,」希爾維突然厲聲說,情緒彷彿天氣驟然惡化,「現在的生活標準真是越來越低,連自己家都這樣。」休雙眉抬起,趕在希爾維呼喚布麗奇特之前就起身把湯盆端了出去。他們從前的雜務女傭瑪喬麗年紀已經不小,前不久不辭而別,將照料一家的重擔留給了布麗奇特和格洛弗太太。(布麗奇特提醒她戰爭結束後瑪喬麗一直沒有得到加薪的事。「我們又沒讓她做多少事,」希爾維生氣地說,「她應該知足了。」)

那天晚上,帕米拉在床上——厄蘇拉和帕米拉依舊擠睡在閣樓上的臥室(泰迪說她們「像牢房裡的囚犯」)——說:「她為什麼不請我一起去?或者只請我?」這話的語氣符合帕米拉的一貫形象:毫無惡意,似乎純屬好奇。

「她覺得我有意思。」

帕米拉笑道:「她還覺得格洛弗太太的溫莎濃湯有意思呢。」

「我知道。我沒有沾沾自喜。」

「肯定是因為你又漂亮又聰明。」帕米拉說,「而我只聰明,不漂亮。」

「胡說!你明明知道不是這樣的。」厄蘇拉奮起捍衛帕米拉。

「沒關係的。」

「她說下個禮拜要把我寫在報紙上,不過我覺得她不會寫。」

厄蘇拉在向帕米拉講述倫敦見聞時,隱瞞了一幕景象。事情發生時,伊茲正在煤窯小酒館門外的馬路當中忙著掉車頭,沒有看見。那是一個穿貂皮大衣的女人,挽著一個舉止高雅的男士從薩沃伊酒店走出來。女人因為男人說的一句什麼話而恣意笑著,突然抽手在手袋裡翻起錢包來,為了給人行道上一個討飯老兵的碗裡扔一把硬幣。老兵沒有腿,身體架在一輛可折疊的小車上。厄蘇拉在瑪麗勒本車站外也看過一個類似的裝置,上面架著一個沒有四肢的人。事實上,她在倫敦街頭觀察得越久,看到失去肢體的人也就越多。

然而薩沃伊酒店的一個門童突然衝了出來,來到沒腿的男人跟前,後者迅速雙手劃地離開現場。給錢的女士與門童起了爭執——他英俊而不耐煩的樣子仍歷歷在目——而一邊文雅的男人輕輕挽住女士的胳膊,將她向河岸街的上游帶去。這件事的重點不在於發生了什麼,而是它牽涉到的人。厄蘇拉從沒有見過那文雅的男人,但那生氣的女人——毫無疑問——正是希爾維。即使認不出希爾維,她也絕不會認錯那件貂皮大衣,那是休送給希爾維結婚十週年的禮物。她所在的地點與傑拉爾茨十字村相差十萬八千里。

「唉,」伊茲終於把車頭對準了正確的方向,「這個頭真難掉!」

下一周的報紙上,厄蘇拉果然沒有出現在伊茲的專欄裡,伊茲甚至沒有用她來杜撰人物,而是寫了單身女性擁有「一輛小車」後所獲得的自由。「在開闊路面駕駛,遠比乘坐公共汽車或在黑暗街道被陌生人尾隨更有樂趣。坐在陽光牌小轎車的方向盤跟前,便再也無須緊張地回頭看了。」

「我覺得很恐怖,」帕米拉說,「你覺得這事在她身上發生過嗎?被陌生人跟蹤?」

「肯定有很多次,我想。」

伊茲再沒有把厄蘇拉當成「忘年交」邀她去玩,事實上,那以後伊茲便斷了消息,直到聖誕節前夜才又出現在家門前(大家按照慣例邀請了她,沒有想到她真的會來),說自己「有了一點小狀況」。這一小狀況迫使休將她帶進密室獨處了一個多小時,出來後,伊茲看來被狠狠教訓了一番。她什麼禮物也沒帶,整頓晚飯都在吸煙,不停撥拉面前的食物。布麗奇特端上白蘭地酒浸布丁。「年收入20鎊,」休說,「年支出20.06鎊。結果當然自討苦吃。」

「真是的,別說了。」伊茲憤然離席,泰迪還沒來得及給她的布丁點火。

「真不像話。」希爾維對厄蘇拉說。

「我當時頭有些暈60。」第二天早晨,伊茲對厄蘇拉解釋道,語氣相當懊悔。

「我真傻,真的,」伊茲說,「我搞砸了。」

翌年初,陽光牌小轎車不見了,伊茲的地址也從貝賽爾路換到了更不起眼的瑞士小屋區(地段61更一般了)。儘管如此,伊茲仍是不可撼動的伊茲。

1923年12月

吉米病了,帕米拉申請留在家中用奶瓶錫箔蓋做裝飾品,讓厄蘇拉和泰迪兩個沿小路去找冬青果。冬青果在小樹叢裡有許許多多,但小樹叢在小路遠處,天氣很冷,兩人都想盡量少在戶外逗留。格洛弗太太、希爾維和布麗奇特三人在廚房,身陷準備聖誕晚餐的忙亂之中。

「不結果的冬青枝不要摘。」兩人離家時,帕米拉叮囑,「別忘了再找些槲寄生回來。」

由於去年聖誕的教訓,兩人這次準備了園藝剪和希爾維的大膠皮手套。戰後,家中的花園改種了更易打理的女貞木,原本的冬青樹叢沒有了,他們便鎖定了小路遠方最大的一棵冬青樹作為目標。家周圍荒野氣少了許多,越發整頓得有了村鎮的樣子,希爾維說,過不了多久,村鎮就會蔓延到家門口,他們家就要被好多好多房子包圍了。「人家總要有地方住嘛。」休理智地分析,「住哪裡都不能住到我們跟前來。」希爾維說。

天上刮著惱人的風,噴著星星點點唾沫般的雨,厄蘇拉真希望能留在起居室的爐火邊,聞著屋裡充滿節日氣息的百果派香。連走在身邊的泰迪都只顧佝肩縮背抵抗嚴寒,彷彿一個恪盡職守、戴灰色套頭絨線帽的小號聖殿騎士,雖然他平常總是最歡樂的一個,眼下卻完全打不起精神來。「天氣太沒有人性了。」他說。只有特裡克西仍然興高采烈,又是掘樹叢又是刨坑,彷彿家裡人請它出來挖寶。由於這隻狗素來極吵,常常不知為何就吠起來,當它遠遠地在前頭狂吠時,後面的兩人都並不覺得警惕。

等走到特裡克西跟前,它已經安靜了許多,像衛兵一樣守衛著尋獲的寶物。「肯定是什麼東西死了。」泰迪說。特裡克西善於挖掘半腐狀態的死鳥,肢解更大型的哺乳類動物。「大概是隻老鼠,或者田鼠什麼的。」泰迪說。等他看清溝裡的寶貝,禁不住「哎呀」了一聲。

「我留在這裡。」厄蘇拉對泰迪說,「你快回去找人來。」然而當泰迪幼小而柔弱的身體在荒蕪的小徑上越跑越遠時,她突然大喊,要他等她一起走。誰知道還有什麼危險在暗中伺機,要取泰迪的性命,要取他們所有人的性命。

大家就節日期間如何處置屍體產生了分歧,最後決定暫時放在艾特林漢莊園的冰窟裡,等聖誕過了再說。

與一名警官同來的費洛維大夫說,孩子死於非自然原因。女孩八至九歲,門牙已經換過,長好了,但在死亡之前又被什麼東西擊落。警官說,近日並沒有關於女童失蹤的報告,至少這片轄區沒有。他們懷疑她是吉卜賽人的孩子。厄蘇拉一直以為吉卜賽人只捉小孩,絕不會將小孩扔掉。

新年將至時,唐茲夫人終於同意將她交還給當局。大家去冰窖裡接她,發覺她已經被打扮成了聖屍——身上佈滿鮮花和小禮品。臉也洗過了,頭髮刷得整整齊齊,紮了許多蝴蝶結。唐茲家除了在大戰中死過三個兒子,以前還有一個女兒,嬰兒時就夭折了,所以唐茲夫人代管屍體期間又重溫了過去的痛楚,精神上有些失常。她想將女孩葬在莊園上,但村民間小有抗議,希望將她葬在教堂墓地。「絕不能像唐茲夫人的寵物一樣被藏匿起來。」有人說。多麼奇怪的寵物啊,厄蘇拉想。

小女孩及殺人犯的身份最後也沒有得到確認。警察查詢了鄰近的所有人。有天傍晚,警察來到狐狸角,厄蘇拉和帕米拉為了聽清大家說的話,就差沒有直接吊在樓梯扶手上了。在樓梯上偷聽對話後,她們明確了兩件事:首先,村裡沒有嫌疑犯;其次,有人對小女孩做了「可怕的事」。

最終,女孩於舊年最後一天下葬,葬前由本堂神父贈她教名,因為大家都覺得,雖然這女孩身份成謎,但下葬時絕不能不給她一個名字。誰也不知「安吉拉」一名從何而來,但大家都覺得很合適。幾乎整個村子都參加了葬禮,許多村民哭安吉拉比哭自己的親生骨血更傷心。民眾的情緒中悲傷遠勝於恐懼。帕米拉和厄蘇拉經常就此討論,為什麼她們認識的每一個人都立即被排除了嫌疑呢?

唐茲夫人並不是唯一受到謀殺案影響的人,希爾維也是。但她的情緒憤怒大過悲哀。「倒不是因為孩子被殺了,」她怒氣沖沖地說,「雖然謀殺的確相當可氣,但令我更火的是居然沒人認領她。」

那以後,泰迪連續做了好幾周噩夢,夜裡死寂時分,他會爬到厄蘇拉的床上躺下。他們將永遠是最先發現她的人,他們看見了她沒穿襪子也沒穿鞋子的小腳——上面的烏青,蠕動的蛆——從一堆枯萎的榆樹枝中伸出來,她的身體蓋滿冰冷的落葉。

1926年2月11日

「甜蜜的十六歲。」休說,深情地吻了吻她,「生日快樂,小熊。你的未來在前方!」厄蘇拉仍然覺得有時未來也在身後,但她已經知道不應該把這種感覺說出來。他們原來要去倫敦城裡的伯克利賓館喝下午茶(正是期中放假時),但帕米拉在不久前的一場曲棍球賽中扭傷了腳踝,希爾維剛剛得過肋膜炎,在醫療站觀察了整整一夜(「我好像長了一對我母親的肺。」泰迪覺得希爾維說的這句話很好笑),而吉米的扁桃體又再次發炎,剛恢復不久。「一個個都倒下了呀。」格洛弗太太一邊把做蛋糕的黃油和進糖裡,一邊歎道,「下一個會是誰呢?」

「幹嗎要去那麼貴的賓館喝午茶?」布麗奇特說,「我看在家就挺好。」

「比賓館還好。」格洛弗太太說。雖然誰也沒請格洛弗太太或布麗奇特去過伯克利賓館,事實上,倫敦的賓館布麗奇特一家也沒去過,除了「久得不知多少年以前」在鄧萊裡郡等英格蘭渡船時曾到附近的舒爾本賓館大堂膜拜了一下外,布麗奇特壓根兒沒走進過任何賓館。格洛弗太太呢,她說自己對曼徹斯特的米德蘭賓館「相當熟悉」,她的一個外甥(她似乎有無窮無盡的外甥供她取用)曾「不止一次」帶她和她妹妹一起去吃過晚飯。

巧的是莫裡斯也回來了,雖然他並不記得(「說不定他根本不知道。」帕米拉說)厄蘇拉的生日。他在牛津大學貝利奧爾學院學最後一年法律。據帕米拉說,他「比任何時期都討人厭」。他父母看來也不大喜歡他。「你確定他是我的兒子?」厄蘇拉聽到休這樣問希爾維,「在多維爾時,你不會和那個哈利法克斯的倒霉蛋有過什麼吧,就是那個……開磨坊的?」

「你記性真好。」希爾維笑道。

帕米拉放棄部分學習時間,做了張精美的賀卡——一件用布麗奇特的雜誌上剪下來的圖畫粘貼而成的藝術品,烤了一爐(在狐狸角範圍內)遠近聞名的皮卡尼尼餅乾。帕米拉正在準備劍橋格頓學院的入學考試。「想想看,」帕米拉雙眼放光說,「成為一名格頓女生,多麼光榮。」厄蘇拉與帕米拉同校,後者即將結束高中最後兩年的衝刺學習,前者的高中時代則剛剛開始。厄蘇拉擅長古典學。希爾維完全看不出拉丁語和希臘語的好處(她自己從沒學過,也不覺得可惜)。厄蘇拉相反,對作古者的殘章斷句尤為癡迷。(「酸文假醋,你就直接說『死人』好了。」格洛弗太太不高興地說。)

梅麗·肖克洛斯也被請來喫茶,她到得很早,來時照例樂呵呵的。她花零用錢從鎮上的布藝店買來許多天鵝絨髮飾送給厄蘇拉。(「這下你永遠也不會剪短髮了。」休略顯得意地對厄蘇拉說。)

莫裡斯帶了兩個朋友來度週末,一個吉爾伯特,一個美國人霍華德(「叫我霍維吧,大家都這麼叫」),兩人要擠一張床,這讓希爾維有些為難。「你們一人睡一頭吧,」她特意強調,「或者誰到大西部鐵路那間房裡搭張折疊床睡。」大西部鐵路是泰迪的一套霍恩比軌道交通模型,佔據了閣樓上的一整個房間,這房間原先是格洛弗太太的臥室。這套玩具吉米也可以玩。「他是你的小跟班?」霍維對泰迪說,一邊使勁揉吉米的頭,揉得吉米險些要摔倒。霍維的美國身份賦予他一種額外的魅力,但論長相,吉爾伯特才真正是一副深沉、異域的電影明星相。他的名字——吉爾伯特·阿姆斯特朗、他的父親(高等法院法官)以及他所受的教育(畢業於斯托中學)都明白無誤地彰顯著大英民族的精英氣質,然而他的母親是西班牙一支舊日貴族的後代(「也就是吉卜賽人。」格洛弗太太總結。格洛弗太太認為,所有外國人都是吉卜賽人)。

「噢,天哪,」梅麗輕聲對厄蘇拉耳語,「真像諸神降臨我們中間。」她將雙手在胸前交叉,像翅膀一樣扇了扇。「莫裡斯不算。」厄蘇拉說,「像他這麼煩人的傢伙肯定會從奧林匹斯山上被踢下來的。」

「諸神的自我,」梅麗說,「做小說標題多麼好。」梅麗很想當個作家。或者藝術家,或者唱歌,或者跳舞,或者演戲。只要能萬眾矚目。

「你們這些小姑娘在嘀咕什麼?」莫裡斯說。莫裡斯最怕別人評論他,可以說已經到了過敏的地步。

「在說你。」厄蘇拉說。很多女孩都喜歡莫裡斯,這讓托德家的女人相當吃驚。他有一頭金髮,捲曲但不凌亂,絲絲服帖,溝壑分明。他因為划船而練就一副健美身材,但同時他又顯然缺乏迷人的技巧。相反,吉爾伯特這時已經吻起了希爾維的手背。(「噢,」梅麗說,「還有比他更內行的人嗎?」)莫裡斯介紹希爾維時,說她是自己的「老媽」,吉爾伯特立即接口:「您做誰的母親都嫌太年輕了。」

「我知道。」希爾維說。

(「作風有問題。」休判斷。「登徒子。」格洛弗太太說。)

三個年輕人將狐狸角填滿了,房子突然縮水般小得不得了。當三人宣佈要「上外頭轉轉」時,休和希爾維都鬆了口氣。「好主意,」希爾維說,「發洩一下過剩的精力也是好的。」三人以奧林匹亞諸神的風範跑進花園(活力四射,但缺乏神聖感),開始投入地踢莫裡斯在大廳儲物櫃裡找到的一隻皮球。(「是我的皮球。」泰迪指出,似乎在自言自語。)「他們會踢壞草坪。」休一邊觀察他們一邊說,三人正像流氓般呼嘯,灰撲撲的拼花皮鞋踢飛草皮無數。

伊茲最後一個來,隔窗看見這運動三人組。「噢,」她說,「多漂亮的小伙子。可否讓我帶一個回去?」

從頭到腳裹著狐皮大衣的伊茲說:「我帶了禮物。」這話其實多此一舉,因為她手上的大包小包個個包裝昂貴,要「給我最喜歡的侄女」。厄蘇拉迅速瞟一眼帕米拉,同情地聳聳肩。帕米拉看了一眼天花板。自從幾個月前和休開車去瑞士小屋區給伊茲送了箱狐狸角夏天豐收的蔬菜後,厄蘇拉已經好幾個月沒去看她。(「一箱菜?」伊茲一邊翻箱一邊說,「我要一箱菜乾嗎?」)

那以前,伊茲曾來狐狸角小住,除了泰迪誰都不理。她帶他去散長步,不厭其煩地捏他的臉。「她想把他從牧人手裡解放出來。」厄蘇拉告訴帕米拉。「為什麼?」帕米拉問,「為了吃掉他嗎?」

人家問泰迪何以得到伊茲如此的關注(主要是被希爾維逼問),泰迪表示不解。「她只是問我平時做什麼,學校怎麼樣,有什麼愛好,喜歡吃什麼,交了哪些朋友,以及諸如此類的事。」

「也許她想叫我們把泰迪過繼給她。」休對希爾維說,「或者賣掉他。泰迪肯定能賣個好價錢。」希爾維怒道:「不許這麼說,開玩笑也不行。」然而很快,伊茲就把泰迪給忘了。大家也不再去想這件事。

厄蘇拉打開的第一件禮物是貝西·史密斯的唱片,伊茲立即將它放上電唱機,電唱機平常只播放愛德華·埃爾加和休最喜歡的歌劇《日本天皇》。「這是聖路易斯的藍調音樂,」伊茲介紹說,「聽這短號!厄蘇拉很喜歡這種音樂。」(「你喜歡?」休問厄蘇拉,「我怎麼不知道?」)接著拆出一本紅皮封面英譯版《神曲》。又拆出一件從自由百貨買來的綢緞蕾絲睡衣——「你母親發瘋一樣喜歡這家店。」希爾維嚴正聲明它「太成熟」,說:「厄蘇拉平時穿的是薄絨睡衣。」最後又拆出一瓶沙麗瑪香水(「法國嬌蘭的新產品,氣味高雅。」),也招致希爾維類似的評價。

「你嫁人的時候不也還是孩子?」伊茲說。

「又不是十六歲,我那時已經十八歲了。」希爾維板起嘴唇,「要不我們也來說說你十六歲時都幹了些什麼吧,伊索貝爾?」

「她幹了什麼?」帕米拉急不可耐地問。

「不是什麼重要的事62。」伊茲推辭。最後又從她帶來的豐富禮物中拿出一瓶香檳。(「她還不到喝酒的年齡!」)

「最好冰一冰再喝。」伊茲將酒遞給布麗奇特。

休完全糊塗了,又驚又疑地盯著伊茲:「這些東西難道是你偷來的?」

「啊,那是黑人音樂。」三個男孩回到屋裡,霍維說。三人立即擁進客廳,身上隱隱帶著篝火的氣味,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雄性動物特有的氣味。」伊茲嗅著空氣,喃喃自語)。貝西·史密斯已經放到第三遍,休說:「聽多了還真不錯。」霍維隨著音樂跳了幾步,很有野人的感覺,接著對吉爾伯特耳語了幾句。吉爾伯特大笑,作為貴族後裔未免笑得過於粗放,雖然那貴族是外國貴族。希爾維擊掌說:「你們要不要吃點缽仔蝦仁?」就帶他們往餐廳走。等她意識到三人的髒鞋在地上留下了一串鞋印時,為時已晚。

「他們沒打過仗。」休說。彷彿這樣就能為他們的自由散漫正名。

「沒打過仗好,」希爾維說,「就算多麼一無是處,也還是沒打過仗的好。」

「現在,」分完蛋糕後,伊茲說,「我還有最後一件禮物——」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伊茲,」休再難克制了,「究竟是誰在替你付錢?你一分錢都沒有,債務都堆到房頂了。你跟我保證過要節儉的。」

「快別說了。」希爾維說。她素來對經濟狀況守口如瓶,在人前談錢(雖然是伊茲的錢)讓她感到恐懼。她的胸中籠上一片黑雲。她知道,這是因為蒂芬的緣故。

「我自己付的。」伊茲莊嚴宣佈,「另外,這件禮物也不是給厄蘇拉的,而是給泰迪的。」

「我?」泰迪突然處在舞台中心,醒過神來。他原本正想著蛋糕很好吃,不知道能不能再吃一塊,不願此時被推到聚光燈下。

「對呀,你,親愛的孩子。」伊茲說。泰迪向後縮去,遠離了伊茲和她擺在他面前的禮物。「來,」伊茲敦促,「快拆呀。又不會爆炸。」(絕對會。)

泰迪小心翼翼地剝去昂貴的包裝紙,拆開禮物。禮物和它包著時看上去一樣,的確是本書。坐在泰迪對面的厄蘇拉努力倒著辨別書名——《……歷險記》。

「《奧古斯都歷險記》,」泰迪大聲念道,「戴爾菲·福克斯著。」(「戴爾菲?」休質疑道。)

「為什麼事情只要到你這裡都是『歷險』?」希爾維憤懣地問。

「因為生活本身就是一場歷險。」

「說它是耐力賽更貼切,」希爾維說,「或者障礙賽。」

「噢,親愛的,」休關切起來,「不至於這麼糟吧?」

「不管怎麼說,」伊茲說,「還是回來看泰迪的禮物吧。」

綠色硬封面厚厚的,上有燙金圖文,畫著一個男孩,與泰迪年齡相仿,戴一頂學生帽,身邊畫著一架投石器和一隻髒兮兮的西高地獵狐梗。男孩頭髮拉碴,面貌略顯狂野。「這是奧古斯都。」伊茲對泰迪說,「你覺得怎麼樣?我是按著你塑造的。」

「我?」泰迪驚恐萬狀,「一點也不像啊。狗也不是這種狗。」

另一件了不得的事。「誰要坐我的車回城?」伊茲若無其事地問。

「你不會是又買車了吧?」休幾乎是呻吟著說。

「我停在車道最下面了。」伊茲溫柔地說,「為了不惹你心煩。」大家一齊走下車道去看車,仍然拄著枴杖的帕米拉慢慢蹦躂著跟在後面。「那些貧窮、殘廢、瞎眼、瘸腿的人。63」她對梅麗說,梅麗大笑:「作為一個科學家,你《聖經》倒背得挺熟。」

「知己知彼嘛。」帕米拉說。

外面冷極了,但出來前誰也沒顧上穿外套。「往年此時還要冷,」希爾維說,「比如你出生那年。雪大得空前絕後。」

「我知道。」厄蘇拉說。她出生那年的雪已經成為一件家族奇事。她聽了太多遍,已經覺得自己能記得當時的情景。

「不過是輛奧斯汀。」伊茲說,「大路旅者——雖然是四開門——但價格遠不及賓利,上帝保佑,休,跟你那台窮奢極侈的車比,我這車絕對是大眾品牌。」「無疑你是分期付款的。」休說。「不不,一次付清,現金支付。有人出版了我的書,我有錢了,休。你再也不用為我擔心了。」

當大家都對這部亮閃閃的櫻桃色小汽車表示欣賞(或不欣賞,比如休和希爾維)時,梅麗說:「我得走了,我晚上要去參加一個舞會。謝謝您的茶,托德太太。」

「來,我送你。」厄蘇拉說。

厄蘇拉送完梅麗回來,走過車道底端花草間被長期踩踏成的小路,意外地有了一次巧遇——不是那奧斯汀旅者,而是一個人——她絆在了霍維身上,後者四肢著地,正在樹叢間翻找。「我在找球,」他抱歉地說,「是你的小弟弟的球,我想我們把它落在了——」他跪坐在腳後跟上,無助地環視種滿小檗和醉魚草的四面八方——「灌木林。」厄蘇拉說,「這是我們費盡周折搞出的名堂。」

「啊?」他說著,一骨碌站起來,馬上顯得無比高大。他看來剛打過架,眼睛下面還有一塊烏青。以前替肉鋪送肉的弗雷德·史密斯,現在在鐵路工作,曾是個拳擊手。弗雷德參加倫敦東區的業餘賽時,莫裡斯曾帶小夥伴一起前往助威,最後演變為一場醉酒鬧事。霍維身上有月桂朗姆酒味——這是休的氣味。他週身簇新,一絲不亂,彷彿一枚剛剛鑄出的錢幣。

「找到了嗎?」她問,「那個球?」她的聲音聽在自己耳裡突然十分刺耳。她本來覺得二位來客中吉爾伯特較為英俊,然而面對霍維如大型動物般簡單直接的力量美,以及他矯健的肢體,她突然傾倒,感到自己在他面前顯得愚蠢。

「你多大了?」他問。

「十六歲,」她說,「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吃了蛋糕。」顯然有人同她一樣愚蠢。

「呼咿。」他發出一個不知何解的聲音(她注意到它與他的名字似乎有很大關聯),雖然它聽來似乎是一種歡呼,彷彿活到十六歲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成就。「你在發抖。」他說。

「外面冷。」

「我來幫你暖和。」他說著——激動人心地——抓住她的雙肩,將她拉近——這個動作要求他大幅度欠身——將他的嘴唇貼在了她的嘴唇上面。「吻」一詞不足以形容霍維的這個動作。他將他牛舌般巨大的舌頭探進她的嘴裡,抵住她閘門般嚴防死守的牙齒,後者發覺前者原來希望自己將牙齒張開為舌頭放行,感到無比驚訝。肯定會被噎死的呀。她突然想起了格洛弗太太的壓舌器。

厄蘇拉正因月桂朗姆的氣味和缺氧感到頭暈目眩,左右為難,突然兩人聽見莫裡斯近在咫尺地喊道:「霍維!我們不等你啦,朋友!」厄蘇拉的嘴被鬆開了,霍維對厄蘇拉半句話也沒有,只震耳欲聾地嚷了句「馬上來!」便鬆開手,衝破樹叢離去了,留下厄蘇拉一人在原地喘氣。

她暈頭轉向地回到家,見大家都還在車道上,雖然感到距自己離開已過了好幾個小時,但明白其實只有幾分鐘,就像童話故事裡總是發生的那樣。餐廳裡,小貓哈迪無比細心地舔著蛋糕殘骸。躺在桌面的《奧古斯都歷險記》上沾了一抹奶油。厄蘇拉的心仍然為著霍維出其不意的行動而怦怦亂跳。在十六歲生日被意外熱吻大概可以算是了不得的成就。顯然,她已穿越凱旋門,從女孩過渡到了女人。如果吻她的是本傑明·柯爾,整件事就完美了!

「小弟弟」泰迪出現了,滿臉失落地說:「他們把我的球弄丟了。」

「我知道。」厄蘇拉說。

他將桌上的書翻到扉頁,只見伊茲在上面用華麗的字體題詞:給我的侄兒,泰迪。我心目中親愛的奧古斯都。

「什麼亂七八糟的。」泰迪怒視題詞。厄蘇拉拿起杯緣沾有紅唇印的半杯香檳,往一個果凍杯裡倒進一半,遞給泰迪說:「乾杯。」兩人碰響酒杯,各自一飲而盡。

「生日快樂。」泰迪說。

1926年5月

月初,帕米拉丟掉枴杖回到網球場前,已經知道自己考劍橋落了榜。「我很緊張,」她說,「看到不會的題我就崩潰了。我應該準備得更充分些,或者更冷靜地思考,也許能考上。」

「就算你偏要做女學者,也還有別的大學可以上啊。」希爾維說。雖然她從未說明,但內心覺得學術對女人沒什麼用。「不管怎麼說,女人的天職是為人母、為人妻。」

「你是希望我困在熱灶台上,不希望我困在本生燈前?」

「除了發明新的殺人方法外,科學還為世界做過什麼貢獻?」希爾維說。

「這是劍橋的不幸,」休說,「莫裡斯如此愚鈍,卻動不動名列前茅。」為了安慰帕米拉的失望,休為她買了一輛蘭陵牌女式自行車,泰迪想知道如果自己也落榜能得到什麼。休笑笑說:「要小心啊,你現在說話開始像奧古斯都啦。」

「噢,快別說了。」一提這本書泰迪就窘迫不堪。由於《奧古斯都歷險記》一書大獲成功,「賣得飛起來」,已經再版三回,據伊茲說她已經賺到了一張「小小的巨額版稅支票」,搬到奧溫頓廣場的高檔住宅區。家裡人人覺得難為情,尤其是泰迪。伊茲在報社採訪時還提到了她的「原型」,她「迷人的淘氣鬼侄子」。

「但沒說出我的名字。」泰迪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說。為了鞏固關係,伊茲送給泰迪一條小狗。特裡克西死了幾星期,泰迪一直沉浸在哀傷裡。新來的小狗是只白色獵狐梗,與奧古斯都的狗相符——他們自己是不會選這種狗的。伊茲給小狗起名喬克,自然又配了一條昂貴的項圈,把這個名字掛起來。

希爾維建議改名派洛特,她告訴厄蘇拉那是「夏洛特·勃朗特的狗」。(「總有一天,」厄蘇拉對帕米拉說,「我們與母親之間所有的事物,都會帶上歷代作家的名字。」帕米拉說:「好像已經這樣了。」)

但是小狗已經覺得自己是喬克,大家便不為難它,讓它繼續做喬克。時間久了,雖然血統不好,大家還是逐漸喜歡上了它,絲毫不比之前養的狗喜歡得少。

週六早晨,莫裡斯來了。這次只帶了霍維,而沒有吉爾伯特,後者因為「行為不端」據說被退學了。帕米拉問怎麼「不端」,希爾維說「不端」一詞本身就意味著人們不該去提。

自那次相遇後,厄蘇拉時常想起霍維。倒不是想霍維這個人——牛津大學的書包、衣領柔軟的襯衣、油光幽香的頭髮——而是想他費神替泰迪找球這件事。他的善良弱化了他異己的事實——身材高大、性別為男、來自美國。雖然還理不清心緒,但她見到霍維從莫裡斯停在狐狸角門口的敞篷車裡輕盈地跳出來時,內心仍起了一陣悸動。

「嘿。」他看見她說。她這才發覺自己幻想中的戀人還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希爾維和布麗奇特手忙腳亂地弄出一壺咖啡和一大盤鬆餅。「我們不多待。」莫裡斯說。希爾維長舒一口氣:「太好了,家裡沒有那麼多吃的餵你們這些大個子。」

「我們要上倫敦去援助罷工了。」莫裡斯說。休表示驚訝,說真沒想到莫裡斯的政治立場竟然傾向於工人。莫裡斯對休竟然這樣想也表示驚訝,說他們其實是去開巴士、開火車,做力所能及的一切,以「保證國家的運轉」。

「你竟會開火車,莫裡斯。」泰迪說,突然覺得自己的哥哥有了亮點。

「不就是燒鍋爐嘛。」莫裡斯不快地說,「能有多難?」

「那叫司爐。」帕米拉說,「這可是相當考驗手藝的活。問問你的朋友史密西就知道了。」聽她說到「史密西」,莫裡斯的脖頸兒更紅了。

「你們想將一種文明從將死的痛楚中拯救出來?」休的語氣輕鬆,彷彿談論天氣,「簡直是無稽之談。」

此時厄蘇拉離開屋子。對她來說,世上只有一件事比思考政治更討厭,那就是談論政治。

不可思議之驚奇再一次發生。她輕輕走上後樓梯,準備上閣樓拿件無關緊要的東西——一本書、一張紙巾,一件此後不會記得的東西——差點被下樓的霍維撞得飛出去。「我在找衛生間。」他說。

「嗯,家裡只有一個衛生間,」厄蘇拉開口道,「它不在上面這些——」話還沒說完,就被緊緊按在了後樓梯間陳舊的花牆紙上,那還是房子初建時糊上去的。「你真漂亮。」他說,氣息裡有薄荷的香味。她再一次全力推搡著高大的霍維。但這次他不再用自己的舌頭去攻破她緊閉的嘴,而是幹起了更令人難以啟齒的事。

她準備開口說話,他卻在她出聲前用手蒙住她的嘴,事實上一下子蒙住了半張臉,他露齒一笑說:「噓——」彷彿兩人是這場遊戲的同謀。他的另一隻手摸索著她的衣衫,她輕輕地尖叫,拚死相抗。他整個人壓上來,像奔牛場下的公牛抵死在柵欄門上。她試圖抵抗,但他比她要大一倍,甚至兩倍。她覺得如果一隻老鼠落進哈迪嘴裡,要掙脫出來的勝算也比她更大。

她想看他要幹什麼,但被按得太嚴實,只看見他稜角分明的下頜和遠看時不曾發覺的胡楂。厄蘇拉見過自己兄弟們的裸體,知道他們腿間有一樣東西——彷彿一隻皺巴巴的小噴嘴。那東西與眼下正像戰爭武器一樣以活塞驅動馬力在自己體內挺進的東西毫無共同點。她的身體被刺穿。通向成熟的凱旋門變得粗暴而冷漠,不再令人感到勝利的喜悅。

霍維發出一聲低吼——比牛津男生更像牛的一聲低吼,繼而重整衣衫,又露齒一笑。「英國女孩。」他說,他一邊搖頭一邊笑著,向她搖了搖手指,彷彿對她的行為不甚讚許,彷彿是她設計了剛才發生的那件事。他說:「你這妞還真帶勁!」說完又笑了一通,這才三級一跳地衝下樓去,就好像兩人的幽會並不曾打斷他剛才下樓的動作一般。

厄蘇拉獨自留在原地,看著牆上的花苑圖案。她過去沒有留意過這些紫籐,它們與後廊種植的紫籐花遙相呼應。剛才發生的事,一定就是文學作品裡所說的「摘花」了,她想。過去,她還一直覺得這個詞語很美。

半小時後,她經歷了比以往週六早晨更激烈的思想和感情活動,終於下樓來,看見希爾維和休正朝著霍維遠去的車屁股禮節性地揮手。

「謝天謝地,他們不在這裡住。」希爾維說,「我可受不了莫裡斯大聲嚷嚷。」

「兩個白癡。」休高興地說。「你還好嗎?」他看見厄蘇拉時問。

「好。」她說。任何別的答案都將令人不忍卒聽。

厄蘇拉發覺,閉口不提此事比她想像的更容易。說到底,希爾維自己也說,「不端」本身就意味著人們不該去提。厄蘇拉想像腦中有個櫥,放在角落裡,由北美脂松製成。櫥門緊鎖,霍維和後樓梯都高高地放在最上面的一格。

無疑,做女孩須謹慎,不該像厄蘇拉喜歡的哥特小說女主人公一樣,常被困在後樓梯上——或灌木林裡。但誰又想得到現實竟然如此齷齪血腥?他一定在她身上洞悉到了她自己不曾察覺的放蕩。在將事件束之高閣前,她曾千百次回溯它,希望搞清自己究竟錯在哪裡。她皮膚上、面孔上一定寫了什麼東西,有些人看得到,有些人看不到。伊茲看到了。「一種步步逼近的邪惡64。」而那邪惡之物正是她自己。

夏天來了。帕米拉被利茲大學錄取,要攻讀化學。她說她對這個結果十分滿意,外省人沒什麼優越感,比較「親切直接」。暑期中,她常同戈爾蒂打網球,兩人還與丹尼爾·柯爾和他的哥哥西蒙組隊混合雙打。她把自行車借給厄蘇拉,讓她與梅麗一起騎出去玩,兩人大開車閘俯衝下山時,都要激動地大叫。有時,厄蘇拉與泰迪、吉米一起外出閒逛,身旁有喬克跟著繞圈。泰迪和吉米不像莫裡斯,並不把自己的生活對姐妹們保密。

有時,帕米拉和厄蘇拉會帶泰迪和吉米上倫敦城裡去玩。他們去過自然歷史博物館、大英博物館、西郊皇家植物園,從來不告訴伊茲。伊茲又搬家了,這次搬到荷蘭公園區一幢大房子裡(「藝術氛圍很濃的地段65」)。一日,大家走在皮卡迪利大街,在書店櫥窗裡看見一堆《奧古斯都歷險記》,邊上有張作者像——戴爾菲·福克斯小姐,塞西爾·比頓拍攝,照片中的伊茲貌似電影明星、交際名媛。「噢,上帝。」泰迪驚歎,而充當家長角色的帕米拉並沒有叫他不要妄稱上帝的名。

艾特林漢莊園又要辦慶祝會了。唐茲一家搬走了,唐茲夫人歷經多年仍無法從小安吉拉的慘死中恢復過來。莊園賣給了一個神秘的男人,此人姓蘭伯特,有人說他是比利時人,有人說他是蘇格蘭人,但誰也沒跟他說過多少話,因此誰也不知道他的家鄉究竟在哪裡,只聽說他的財富是大戰時賺的,而且大家都有一個印象:此人相當靦腆,不愛聊天。除了慶典,每週五傍晚在鄉政廳還有一次舞會。有一回,弗雷德·史密斯在舞會上出現,依次邀請了帕米拉、厄蘇拉以及肖克洛斯家最年長的三姐妹跳舞。場內沒有樂隊,只有一台點唱機。大家跳的都是老派舞蹈,沒人跳查爾斯頓舞或黑臀舞。弗雷德·史密斯舞技出眾,與他在場中一圈圈跳華爾茲。厄蘇拉感到十分安心,心想如果有個像弗雷德的人做自己的心上人,似乎也很好,雖然希爾維肯定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什麼?一個鐵路仔?」)

她一對弗雷德起了這樣的念頭,腦中的小櫥門就彈開了,發生在後樓梯上的可怕的事整個地滾了出來。

「小心,」弗雷德·史密斯說,「托德小姐,你怎麼臉色發青了?」厄蘇拉只好推說場內太熱,想自己出去呼吸新鮮空氣。近來她經常感到噁心。希爾維說她肯定得了夏季感冒。

莫裡斯考到了夢寐以求的第一名(「這怎麼可能?」帕米拉震驚不已),在家休息幾周,就要趕往林肯律師學院接受訴訟律師培訓。霍維要回美國長島海灣的夏宅,回「自己的人民」中去。莫裡斯沒有受到邀請,生了一陣悶氣。

「出什麼事了嗎?」一天下午,莫裡斯問。他倒在草坪上的一把帆布躺椅中,一邊讀漫畫雜誌,一邊將格洛弗太太做的橘子醬蛋糕整個塞進嘴裡。

「什麼事?」

「你胖成小母牛了。」

「小母牛?」真的。她的身體的確把夏衫都撐滿了,連手和腳似乎都臃腫起來。「一點嬰兒肥罷了,親愛的,」希爾維說,「我小時候也經歷過。少吃蛋糕多打網球就沒事了。」

「你的氣色很差。」帕米拉對她說,「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厄蘇拉說。

接著她意識到一件可怕的事,相當可怕的事,相當恥辱但木已成舟的事,她一想到這件事,便彷彿有一團烈火在體內燃燒起來。她細查了希爾維藏在她臥室箱中的《青少年生殖教育》,名義上,箱子一直是鎖著的,但因為鑰匙很久以前就丟了,因此實際上一直處在未鎖狀態。《青少年生殖教育》的作者似乎並不關心如何生殖。她建議給女孩們「吃家庭自製麵包、蛋糕、粥、布丁,並按時用冷水拍打下體」,以此轉移她們對生殖的注意力。這種做法顯然沒有效果。厄蘇拉想到霍維的「下體」與自己的「下體」如何一插便邪惡地組合到了一起,不禁打了個抖。難道希爾維和休也做這種事?她想像中母親是絕對不會容忍這種冒犯的。

她偷看了肖克洛斯太太的醫學百科全書。肖克洛斯一家去諾福克度假,厄蘇拉出現在後門口,說自己為一本書而來,肖家的女僕絲毫沒有覺得奇怪。

百科全書解釋了「性行為」的原理,它應該「發生在婚床上緊密結合的愛人之間」,而不該是後樓梯上去取手絹或書本的途中。百科全書還介紹了未順利拿到手絹或書本的後果——月經中止,噁心嘔吐,體重增加。整個過程耗時九個月。馬上要八月份了,很快,她就必須每天把自己塞進海軍藍校服跟梅麗一起趕校車去上學了。

厄蘇拉開始一個人長時間散步。梅麗不在身邊(即使在,難道能對她說嗎?),帕米拉去德文郡參加女童子軍團露營。厄蘇拉以前對女童子軍毫無興趣,現在有點後悔——如果她也參加,也許就能學到與霍維之輩打交道的常識。也許就能不被半途攔截,就能拿到那塊手絹、那本書了。

「親愛的,你是不是有什麼麻煩事?」兩人一起織補衣物時,希爾維問她。托德家的孩子只有在與希爾維單獨相處時才能得到她的全部注意。共處時他們是難分難解的一團麻,只有分開後才顯出個性。

厄蘇拉思忖如何措辭。您記得莫裡斯的朋友霍維嗎?我好像要做他孩子的母親了。她偷看一眼希爾維,後者表情寧靜,橫一針豎一針地往泰迪的一隻襪子上縫羊毛線,看來不像被刺穿過下體的樣子。(也即「陰道」,肖克洛斯太太的百科全書上如是寫著。「陰道」是一個在托德家從未出現過的詞。)

「不,我沒事。」厄蘇拉說,「我很好,好得很。」

那天下午,她來到火車站,在站台長椅上坐下,考慮在快車經過時臥軌。然而最近一班進站列車恰好要去倫敦。它喘著氣、慢吞吞地在她面前停穩,這日常一幕是如此熟悉,她覺得自己要哭了。她看見弗雷德·史密斯從駕駛室跳出來,身上穿著油膩的連體工裝,臉上沾著煤灰。他也看見了她,走過來說:「真巧,要坐我們的車嗎?」

「我沒有買票。」厄蘇拉說。

「沒關係,」弗雷德說,「只要我點個頭、眨個眼,檢票員就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了。」她是弗雷德·史密斯的朋友?她很高興能這麼想。當然,如果他瞭解她的情況,就不會再跟她做朋友了。誰也不會再跟她做朋友了。

「好的,謝謝你。」她說。無票上車一下子變成了一樁小得不能再小的問題。

她看到弗雷德跳回機車頭的駕駛室。站長沿站台一扇扇地關上車門,態度決絕,彷彿它們永遠不再打開。煙囪裡湧出滾滾濃煙,弗雷德從車窗探出頭喊道:「麻利點,托德小姐,不然要被落下啦。」她便聽話地登上了火車。

站長鳴響口哨,一短,一長,火車隆隆駛出站台。厄蘇拉坐在蓬鬆的坐墊上,思索著未來。她想,自己或許可以加入其他在倫敦街頭悲傷飲泣的失足女孩。蜷縮在公園長椅上等待夜晚來將自己凍死,可惜現在是仲夏,而她又特別經得起凍。或涉入泰晤士河,輕輕隨波漂浮,漂過沃平,羅瑟海斯,格林尼治,經蒂爾伯裡進入外海。等她溺死的屍體被打撈上來,家裡人該多麼困惑。她想像希爾維補著襪子,皺起眉頭,她不是出去散步嗎?她說她要去小路上采野莓的呀。厄蘇拉惋惜地想起自己扔在矮樹籬中的細瓷布丁碗,準備在回去的路上撿回來。碗裡還剩半碗小野莓,她的手上還留著野莓的紅色。

整個下午,她在倫敦的大小公園裡晃悠,從聖詹姆斯皇家公園逛到格林公園,途經白金漢宮,到海德公園,再進肯辛頓花園。在倫敦,你能走很遠很遠的路,而不踏一步人行道,不過一條馬路。她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在肯辛頓一杯茶也買不起——她已經意識到不帶錢是個愚蠢至極的錯誤。這裡沒有弗雷德·史密斯來幫她「點個頭、眨個眼」。她又熱又累、風塵僕僕,被熱浪烤得彷彿海德公園的草皮一樣焦乾。

九曲湖裡的水能直接喝嗎?雪萊的第一個妻子就是在這片湖中自殺的,但厄蘇拉覺得,倘若在這樣一個人群齊聚享受陽光的時刻跳入湖中,難免會有第二個文登先生跳水相救。

她突然明白自己應該去哪裡了。當然是那裡,這無法避免。

「上帝呀,出什麼事了?」伊茲嘩啦一下敞開家門,彷彿她正在等一個很有趣的人物,「你的樣子真嚇人。」

「我走了一下午,」厄蘇拉說,「身上沒有錢。」又補充道,「而且好像有孩子了。」

「先進來再說。」伊茲說。

她坐在貝爾格萊維亞區一幢大房子的一間,這間屋子原來肯定是餐廳,這把椅子也很不舒服。屋子只是個供人等候的地方,屋主也就沒對它多花心思。壁爐上方掛了一幅荷蘭黃金時代的靜物作品,彭布魯克折疊桌上擺放著落灰的菊花。從這一切看不出房子其他屋中正在進行的事,也無法把它們與後樓梯上與霍維的那次苟且會面聯繫到一起。誰能料想從一種生活落到另一種生活的速度竟會這樣快?厄蘇拉想像著科萊特大夫要是知道了自己的尷尬處境,不知會說什麼。

厄蘇拉不期而至,伊茲將她讓進梅爾伯裡路家中的客房,她在門廳打電話尋找借口,厄蘇拉在閃緞的被褥下嚶嚶地哭——「可不是嗎!她就這麼突然出現在門口,這隻小羊羔……只是想我了,來看看……帶她參觀博物館之類的地方,到劇院看戲,沒有兒童不宜的東西……別像個老媽媽似的,休……」幸好接電話的不是希爾維,否則她就待不久了。最後的結論是,允許她在倫敦住幾天,以便「參觀博物館之類的地方」。

打完電話,伊茲端著一隻盤子走進客房。

「白蘭地,」她說,「還有黃油吐司。你來得急,我只有這些。你真傻,」她歎息道,「這種事是有措施的,你知道嗎?一些很方便的措施,與其治療不如防範。」厄蘇拉完全沒聽懂。

「你得做掉它。」伊茲繼續說,「在這點上,我們沒有異議吧?」

「完全沒有。」

貝爾格萊維亞區,身穿護士服的女人打開候診室的門,向裡張望。她的制服漿得筆挺,即使脫下來也一樣能站住。

「這邊走。」她連厄蘇拉的名字也不招呼一聲。厄蘇拉彷彿羔羊跟隨屠夫,乖覺地跟上了她。

伊茲是個務實不務虛的人,拿車送她到地方(「祝你好運」)後,扔下一句「回頭見」就走了。厄蘇拉對伊茲的「祝你好運」和「回頭見」之間將要發生的事一無所知。她猜不會是好事。也許是一口難以下嚥的藥水,或盛滿在一隻大腎形盤的藥片。還有必不可少的談話,關於她的道德問題,她的性格問題。但只要最後一切如初,她並不關心當中要經歷什麼。孩子多大了?她想。她在肖克洛斯家百科全書上做的潦草調查並沒有給她透露多少信息。她猜孩子在降臨前還要費一番周折,降臨後他會被裹進襁褓,放進搖籃,有人悉心照料,有一天,一對像厄蘇拉迫切想要擺脫他一般迫切想得到他的好心人,會來將他領走。然後,她就可以乘火車回家。就可以沿小路回去找那個裡面裝著酸莓的細瓷碗,再若無其事地回到狐狸角,彷彿除了參觀博物館外什麼也沒有發生。

那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房間。高大的窗戶,掛著系有流蘇束帶的窗簾,簾頂有半月簾飾。房中有豪華大理石壁爐,爐膛中卻燃著一架煤氣爐,爐台上的鐘面上除巨大數字外沒有任何裝飾,凡此種種,透露出這裡原來有一份不一樣的生活。腳下的綠色油氈地板和屋中的手術台之間也有欠協調。四周瀰漫著一種學校實驗室的氣味。厄蘇拉在推車周圍轉圈,觀看一塊亞麻布上排列著模樣殘忍、閃閃發光的銀色器皿。它們似乎與嬰兒無關,而應該拿去屠宰牲畜。屋內沒有搖籃。她的心開始忐忑不安。

一個比休更老的男人穿著白大褂走進來,他行色匆匆,彷彿馬上要趕往別處,他讓厄蘇拉躺上手術桌,雙腳踩在「馬鐙」上。

「馬鐙?」厄蘇拉疑惑道。這裡應該沒有馬吧?直到制服筆挺的護士將她摁倒,把她的腳套進腳鐙裡,她才明白過來。「我要動手術?」厄蘇拉不願意,「我沒有生病。」護士給她罩上面罩。「從10數到1。」她說。為什麼?厄蘇拉想問,然而不等此話在腦中成形,週遭的屋子和屋中的一切,就都消失了。

再反應過來,她已經坐在了伊茲的奧斯汀上,正暈乎乎地盯著風擋玻璃窗外。

「不用多久你就能恢復正常,」伊茲說,「別擔心。他們給你用了藥。短期內你還會感覺有點奇怪。」伊茲何以對這可怕的程序如此瞭解?

回到梅爾伯裡,伊茲扶她上床。她在客房裡蓋著閃緞的被子沉沉睡去,直到天黑,伊茲才又端著托盤進屋來。「牛尾湯。」她興高采烈地說,「我用罐頭做的。」伊茲身上有一股酒味,又甜又膩,透過妝容和興奮的外表,可以看出她其實已經很累。厄蘇拉心想,自己一定給她造成了不小的負擔。她掙扎坐起,但因酒精和牛尾湯的氣味太濃,忍不住吐在了被子上。

「噢,上帝,」伊茲說著摀住嘴,「這種事我可處理不來。」

「孩子怎麼樣?」厄蘇拉問。

「什麼?」

「孩子怎麼樣?」厄蘇拉重複說,「他們有沒有把他送給好心人?」

是夜,她醒來又吐了一次,這次她既沒有自己清理,也不叫伊茲來,直接又睡了。早晨再醒時,她感到體熱。熱得彷彿要燃燒起來。她的心敲擊她的胸膛,每次呼吸都極為困難。她試圖下床,但立即頭暈目眩,雙腿發軟。一陣天旋地轉,世界模糊了。伊茲肯定給休打了電話,等她汗津津的額上感到一隻冰涼的手,睜開眼睛時,休正對她笑著,這笑容令人安心。他坐在床邊,身上還穿著大衣。床讓她吐滿了。

「我們馬上送你去醫院。」他似乎並不介意床上的狀況,「你好像受了感染。」遠處傳來伊茲的抗議:「他們會處決我的!」「很好嘛,讓他們把你關到牢房裡,最好再把鑰匙扔了。」他抱起厄蘇拉,又說:「我想開賓利去會更快。」厄蘇拉感到自己輕若無物,好像馬上要飄走了。再醒時已經置身一間洞穴般的病房,身邊的希爾維面孔緊繃,神色不悅。「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她說。傍晚,休來替換希爾維,厄蘇拉很高興。

黑蝙蝠降臨時,休陪在她的身邊。夜伸出一隻手,厄蘇拉便向它握去。她聽到高處光明的世界向她發出呼喚,感到輕鬆,甚至喜悅,在那裡,一切謎題將會得到解答。天鵝絨般的黑暗,彷彿多年好友,將她包圍起來。空中彷彿飄起了雪,細潔如粉末,刺骨如東風刮在了嬰孩的皮膚上——然而,厄蘇拉的手被拒絕了,她重新跌回醫院的病床。

醫院的淡綠床單上灑滿耀眼陽光。休睡著了,臉上皮膚鬆弛,滿面倦意。他以一個彆扭的姿勢坐在床邊一把椅子上。一隻褲管稍稍吊起,厄蘇拉看見坍縮下來的灰色光面襪和父親小腿上光滑的皮膚。父親曾經是泰迪的模樣,厄蘇拉心想,有一天,泰迪也會長成父親。孩子心裡的成人,成人心裡的孩子。這句話讓她想哭。

休睜開雙眼看見她,虛弱地笑了,說:「你好,小熊。歡迎回來。」

1926年8月

握筆要輕盈,便於輕鬆書寫速記符號。手腕不應碰觸簿冊及書桌。

那年夏天餘下的時間充滿憂傷。她常坐在果園的蘋果樹下讀皮特曼速記入門書。家裡同意讓她休學,假期結束去學打字和速記。「我不想回學校了,」她說,「也回不去了。」

一間屋子只要有厄蘇拉在,希爾維一進去整個人就會冷下來。布麗奇特和格洛弗太太都不理解。何以厄蘇拉上倫敦看望阿姨時染上的「惡疾」,會讓希爾維對自己的女兒這樣疏遠?兩人都覺得相反的情況才合理。伊茲自然受到了永久隔絕。成了永世不受歡迎的人66。誰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只有帕米拉一人,一點點地向厄蘇拉問清了整件事的經過。

「但是他強迫你的呀,」她怒火中燒,「你怎麼能自以為有錯呢?」

「但是接下來……」厄蘇拉喃喃道。

希爾維當然認為這是她一個人的責任。「你把自己的德行、品質和別人勸你的好話全都丟光了!」

「別人又不知道。」

「但我知道!」

「你怎麼像布麗奇特的小說裡那些人似的。」休對希爾維說。休難道讀過布麗奇特的小說?似乎不可能。「實際上,」休說,「你很像我母親。」(「現在看似難熬,」帕米拉說,「但什麼事都有過去的時候。」)

連梅麗也被蒙在鼓裡。「血液中毒?」她說,「真沒想到!醫院嚇人嗎?南希說泰迪告訴她你差點死了。我這輩子肯定碰不上這麼命懸一線的事。」

死亡與死裡逃生之間差距竟然如此之大。有一個人的整個生命這麼大。厄蘇拉感到自己不配活下來。「我想再去看科萊特大夫。」她對希爾維說。

「他好像退休了。」希爾維冷漠地說。

厄蘇拉仍然留著長髮,主要為了取悅休。但是有一天,為了自我懲罰,她與梅麗一同去比肯斯菲爾德將長髮剪短了。她覺得自己變成了殉道者,變成了修女,並感到自己的餘生將在這兩種狀態之間度過。

休對此的反應驚訝多於哀傷。她想,與在貝爾格萊維亞發生的事比起來,剪髮不過是無傷大雅的胡鬧。「我的天。」她在餐桌上倒人胃口的俄式67小牛肉前坐下時,休驚呼道。(「像給狗吃的。」吉米說,不過像吉米這樣胃口奇大的男孩,如果有條件,完全可能高高興興地吃掉喬克的晚餐。)

「你好像變了個人。」休說。

「這難道不是好事?」厄蘇拉說。

「我喜歡原來的厄蘇拉。」泰迪說。

「唉,現在只有你一個人還喜歡原來的我。」厄蘇拉輕聲歎息。希爾維發出一個很難說有任何意義的聲音。休對厄蘇拉說:「噢,別這麼說,我覺得你——」

但她再也沒能搞清休覺得她怎麼樣,因為前門突然響起急促的敲擊聲。是肖克洛斯少校來問南希在不在。「抱歉打擾你們用餐。」他站在餐廳門口,手足難安。

「她不在這裡。」休說,雖然誰都看得出南希不在餐廳裡。

肖克洛斯少校看到大家盤中的小牛肉,皺了皺眉。「她要做粘貼簿,」他說,「所以去路上撿樹葉了。你知道她那孩子。」最後一句話是對南希的好友泰迪說的。南希熱愛大自然,不是撿樹枝,就是撿松果,不是撿貝殼,就是撿石子、骨頭,彷彿一個古老宗教的信徒在搜集圖騰。肖克洛斯太太叫她「大自然的孩子」(「這又不是什麼好事。」希爾維說)。

「她想找橡樹葉子,」肖克洛斯少校說,「可我們花園裡沒有橡樹。」

大家就英國境內橡樹減少的事討論了幾句,接著出現了一陣短暫的沉默。肖克洛斯少校清清嗓子:「羅伯塔說她出去大約一小時了,我到小路上從頭至尾喊了個遍。不知她去哪兒了。維妮和梅麗都出去找了。」肖克洛斯少校突然臉色發白。希爾維給他倒了杯水。「坐下吧。」她說。他不坐。自然,厄蘇拉想,他一定正想著安吉拉的事呢。

「我想她一定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東西。」休說,「比如找到了一隻鳥巢,或發現看穀倉的母貓生了小貓。她那孩子就是這樣的。」大家突然變得彷彿對南希無比瞭解。

肖克洛斯少校從桌上抄起一把湯匙,心不在焉地看著:「她連晚飯也沒回來吃。」

「我去和您一起找。」泰迪跳起來。他很瞭解南希,知道她是個從不錯過晚飯的人。

「我也去。」休說著,鼓勵地拍了拍肖克洛斯少校的肩,丟下盤中的小牛肉走了。

「我也去吧?」厄蘇拉問。

「不行,」希爾維說,「吉米也不許去。待在家裡,我們到花園裡找。」

這次沒有冰窖待遇了。南希被暫存於醫院停屍間。他們找到她時,南希屍骨未寒,卡在一個空置的牛食槽裡。厄蘇拉潛伏在起居室門口偷聽。「當局派人來查了。」休對希爾維說,「三年裡的第二個女童了,不可能純屬巧合吧?跟之前的安吉拉一樣,是被勒死的。」

「我們中間生活著一個怪物。」希爾維說。

最先找到她的人是肖克洛斯少校。「幸虧這次不是泰迪。」休說,「他再也受不起刺激了。」即便如此,泰迪還是受不了。他好幾周不說話。終於說話時,他說他的靈魂被挖走了。「傷總會痊癒。」希爾維說,「再深的傷也會。」

「真的?」厄蘇拉想到了紫籐花壁紙、貝爾格萊維亞候診室,問她。希爾維說:「也不總是。」連謊也不屑於扯一個。

大家聽見肖克洛斯太太在喪女的第一天整夜嘶吼。那以後她的臉就歪了。費洛維大夫說她得了一次「小中風」。

「可憐的女人。」休說。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在哪裡,」希爾維說,「從來都是由著她們亂跑。這下為自己的粗心付出代價了。」

「哦,希爾維,」休憂傷地說,「你的心呢?」

帕米拉啟程去利茲,由休開賓利送她。她的衣箱太大,後備廂放不下,只得交火車托運。「大得能藏得下屍體。」帕米拉說。她將入住一棟女生宿舍樓,已經知道屋子很小,同屋來自麥克爾斯菲爾德,名叫芭芭拉。「就像在家裡,」泰迪安慰她,「只是厄蘇拉換成了另外一個人。」

「那還怎麼像在家裡?」帕米拉說,更牢牢地牽住了厄蘇拉的手,直到上車在休的身邊坐下來才放開。

「其實我早就想動身了,」帕米拉說,「只是捨不得你。」

開秋,厄蘇拉沒有再回學校,誰也沒問她原因。梅麗因南希的死而悲傷過度,無暇他顧。厄蘇拉每日早晨乘火車去海威科姆上私立秘書學院。「學院」其實只有兩間房,外加一間冷颼颼的水房和一個更加冷颼颼的碗櫥大小的衛生間。全部「學院」位於海威科姆高街一家蔬果店的樓上,由卡夫先生開辦。卡夫先生畢生熱愛世界語與皮特曼速記法,後者比前者的應用更為廣泛。厄蘇拉很喜歡速記符號,它們有如密碼,組成一套全新詞彙。上揚、彎勾、復合輔音、特殊縮寫形式、半化、倍化——一種前人不識、後人不知、只為一小撮稀有人種掌握的語言。卡夫先生幫她們做聽寫時,念誦音調平板,含有一種安撫人心的東西——重申、重申行為、一再重申、已一再重申、正一再重申、王子、如同王子、王子們、公主、公主們……

班上其他女孩也都十分友好易相處——樂觀積極,務實,從不忘帶速記本、量尺,每個人的包裡至少裝有兩種顏色的墨水筆。

午餐時間若天氣不佳,大家就待在教室裡分享自帶的午餐,將絲襪套在打字機鍵盤上補。女孩們各自利用暑假去登山、游泳和露營,厄蘇拉不知她們是否能從外表看出她暑期際遇的不同。她將「貝爾格萊維亞」一詞確定為整件事的速記符號。(「一次人工流產。」帕米拉說,「一次非法人工流產。」帕米拉不懂口下留情。厄蘇拉真希望她能顧一顧她的臉面。)她嫉妒自己的同學單純的生活。(伊茲對這種想法該多麼不屑。)她自己似乎永遠失去了單純生活的機會。

假設她當時臥軌成功,或在貝爾格萊維亞之後死去,或曾打開臥室窗戶往下跳,是否能從頭再來一次?抑或這種輪迴感正像別人所說而她也不得不相信的那樣,只存在於她的心中?即便的確只存在於心中,難道她心中的一切就不真實?說不定誰也無法證明世界的真實性。說不定這世界的一切確實「相由心生」。科萊特大夫曾說,哲學家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有條不紊地研究」這個問題。事實上,這是哲學最早提出的問題之一,她毫無為此煩惱的必要。但是出於這一問題自身的性質,任何人都不可能規避它,不是嗎?

(「別打字了,」帕米拉從利茲來信說,「你該去大學念哲學,你的腦子適合學哲學,就像獵狐梗適合啃硬骨頭。」)

她又重新找到了科萊特大夫的診所,一個髮型和髮質都酷似鋼絲刷的女人,戴著鋼絲眼鏡,幫她確認了科萊特大夫退休的事實,並問她是否有興趣向她問診。不,厄蘇拉說,她沒有這樣的興趣。那是貝爾格萊維亞後她第一次上倫敦,從哈利路回來,她在貝克魯線上突然一陣惶恐,不得不跑出瑪麗勒本站外,大口喘氣。一個賣報的問她:「你沒事吧,小姐?」她說,沒事,沒事,很好,謝謝。

卡夫先生喜歡輕輕用手拍女孩們(「我的女孩們」)的肩膀,撫摸她們高腰開衫上的安哥拉羊毛和套頭毛衣上的羊絨,彷彿她們是他鍾愛的小動物。

早晨她們用安德伍德打字機練打字。卡夫先生有時讓她們蒙上眼睛練習,據他說一看鍵盤速度就會降低,而這是唯一完全不看鍵盤的方式。這讓厄蘇拉感到自己像個即將被槍決的逃兵。蒙上眼睛後,她便注意到了卡夫先生發出的奇怪聲響,低沉的絲絲聲、哼哼聲,但她從來沒有偷看過他究竟在做什麼。

下午是速記訓練——聽寫包含一切形式令人昏沉的公文。尊敬的先生,我於昨日董事會議呈交了您的信件,董事會成員經過討論決定暫緩此事進程,留待最末一周週二的董事會議深入探討……信件內容極端枯燥,與她們在聽寫簿上留下的飛舞的筆記形成鮮明對比。

一天下午,卡夫先生口授我們很抱歉,任何人對安排有異議的,都無望對其做出任何更改時,經過厄蘇拉,輕輕將手放在了她沒有長髮保護而光禿禿的後頸上。她頓時渾身一顫,雙眼緊盯面前的打字機鍵。難道她身上真有招惹是非的氣場嗎?也許她真的是個壞人?

1932年6月

帕米拉為自己選了一匹白色錦織緞,替伴娘選了黃綢。黃綢的黃色有點刺目,伴娘們看上去個個像得了肝炎。伴娘有四個——厄蘇拉、維妮·肖克洛斯(戈爾蒂被淘汰)和哈羅德的兩個小妹妹。哈羅德家人口眾多,一大家人熱熱鬧鬧地住在老肯特路上。那是個希爾維覺得「下等」的地段。哈羅德行醫為生,這也沒能改善他在希爾維心目中低人一等的形象(不知為何,希爾維十分鄙夷醫生)。「你自己家不也敗了嗎?」休對希爾維說。他很喜歡自己的這個準女婿,覺得他「令人耳目一新」。他也喜歡哈羅德的母親奧莉芙。「她是個直截了當的人,」他對希爾維說,「絕不搞假大空那一套。跟某些人不同。」

「目錄上看著倒挺好。」帕米拉審視第三次試穿禮服的厄蘇拉,疑慮地說。兩人身處倫敦西北部納斯登區一家裁縫店的前堂,雖然此地並無任何製作婚紗的淵源。厄蘇拉套在對角剪裁的裙裝中,腰腹部繃得很緊。

「您從上回試穿後似乎又胖了一些。」裁縫說。

「我胖了?」

「胖了。」帕米拉說。厄蘇拉想起了上回體重增加的原因。貝爾格萊維亞。這次絕不是因為同樣的原因了。她站在一把椅子上,裁縫手腕上戴著一隻扎滿針的小枕頭,在她周圍繞圈。「但還是很漂亮。」帕米拉補充道。

「我工作時一坐一整天。」厄蘇拉說,「應該多走走。」厄蘇拉很容易犯懶。誰也不知道她其實一個人住。就住在貝斯沃特一棟樓的樓頂。同屋的西爾妲已經搬出去,不過,感謝上帝,還在繼續支付房租。西爾妲與一個離不成婚的男人住在伊林區一幢「很一般的別院」內,對方叫歐內思特。此事必須對父母隱瞞,必須假裝自己仍住在貝斯沃特,仍然清白,仍然單身。厄蘇拉覺得,早晚有一天西爾妲的父母會不期而至,自己必須撒一個或好幾個謊來解釋他們女兒不歸的原因。休和希爾維要是知道她一個人住在倫敦也一定會嚇一大跳。

「貝斯沃特?」希爾維一聽厄蘇拉要從狐狸角搬出去,就滿腹狐疑地問,「真有這個必要?」休和希爾維仔細考察了公寓,也考察了西爾妲,後者對希爾維的問詢應答得體。但希爾維仍感到,無論是公寓還是西爾妲,都達不到她的要求。

房租由「伊林的歐內思特」支付(「被包養的女人。」西爾妲笑著說自己),這是厄蘇拉給他起的名字。西爾妲每隔幾周回來取一次郵件,給厄蘇拉送房租。「我可以再找個人合租。」厄蘇拉提議說,雖然她其實萬分不情願。

「再等等吧,」西爾妲說,「還不知我這邊能不能順利。活在罪惡中也有好處,可以隨時拍屁股走人。」

「歐內思特也可以(離開伊林)。」

「我才二十一歲,他已經四十二,他不會走的,相信我。」

西爾妲搬出去,厄蘇拉落得輕鬆。傍晚回家後,她可以穿著睡裙,戴著發卷,整夜吃橙子,吃巧克力,聽無線電。雖然西爾妲在時也不見得會阻止她,西爾妲自己肯定也樂於如此,但厄蘇拉從小就被教育要在人前舉止優雅得體,要鬆弛下來並不容易。

獨居幾周後,厄蘇拉愕然發覺自己其實沒有幾個朋友,僅有的幾個也疏於聯絡。梅麗做了演員,隨劇院公司巡演,腳不沾地地各處跑。她因演出需要去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地方,給厄蘇拉寄來了明信片——斯塔福德、蓋茨黑德、格蘭瑟姆——還在上面畫了她演過一些角色的卡通造型(「我演朱麗葉,多滑稽的造型!」)。兩人的友誼在南希死後變得難以為繼。肖克洛斯全家因為悲傷幾乎切斷了與外界的聯繫。等到梅麗的生活終於步上正軌,厄蘇拉的生活卻已發生巨變。厄蘇拉很想對她說一說貝爾格萊維亞,卻不敢妄動,怕破壞了兩人之間一息尚存的聯繫。

她在一家進口貿易公司做事,常聽辦公室女孩互道自己與誰去哪裡做了什麼,奇怪她們究竟如何結識男人。戈登們、查理們、迪克們、米爾德裡德們、艾靈們和維拉們——一群整天樂呵呵的冒失鬼。她們與他們一起上劇院、看電影、溜冰、去泳池、海濱游泳、駕車去埃平森林、去伊斯特本。這些事,厄蘇拉一次也沒做過。

厄蘇拉喜歡獨處,卻討厭孤獨,這一矛盾讓她頭疼。同事們覺得她與眾不同,處處高人一等,雖然事實並非如此。偶爾有一兩個同事問過她下班後是否一起出去,意圖和善,但頗似施捨,抑或就是施捨。她從不接受邀請。她懷疑,不,應該說她知道她們肯定在背後對她議論紛紛,大概並非不好的話,只是出於好奇。她們覺得她來歷不凡。是一匹黑馬,是靜水流深。倘若知道她這個人其實毫無玄機,生活比過時了的流行文化更無聊,她們一定會失望的。她沒有深度,沒有不可告人之處(也許過去有,反正現在沒了)。除非算上飲酒。這對辦公室的姑娘們來說也許的確是不可告人的。

工作很乏味,有數不清的海運提單、報關單和財務報表。貨物本身——朗姆酒、可可、糖——以及它們原產地的繽紛燦爛,與公務的冗雜有天壤之別。她懷疑自己不過是帝國機器中一個無足輕重的小齒輪。「做齒輪沒什麼不好,」身居內務部要職的莫裡斯這樣說,「國家需要齒輪。」她不想當齒輪,但貝爾格萊維亞似乎終結了一切通往別處的途徑。

厄蘇拉記得自己是如何開始飲酒的。理由毫無戲劇性,不過是因為幾個月前,帕米拉說週末要來小住,厄蘇拉就想著給她做紅酒燉牛肉68。她仍在格拉斯哥的實驗室工作,想上倫敦來為自己的婚禮買些東西。哈羅德還要再過幾周才會到倫敦皇家醫院赴職,此時還沒有搬來。「我們兩個可以好好度個週末。」帕米拉說。

「西爾妲正好出去了,」厄蘇拉眼也不眨就撒了個謊,「跟她母親去黑斯廷斯了。」實際上,她與西爾妲之間的安排沒有必要瞞著帕米拉,她對帕米拉從來都是推心置腹,這次卻不知為何沒有如實相告。

「太好了,」帕米拉說,「我把西爾妲的床墊拖到你房裡去,就像過去那樣。」

「你很想結婚嗎?」兩人各自躺在床上時,厄蘇拉問,感覺與過去完全不同。

「當然啦,不然我幹嗎要結婚呢?我喜歡婚姻。婚姻有一種光滑、圓潤、堅實的感覺。」

「就像鵝卵石一樣?」厄蘇拉問。

「就像交響樂。呃,確切地說應該是二重奏,我想。」

「說話這麼詩意可不像你。」

「我喜歡我們父母擁有的那種生活。」帕米拉言簡意賅地說。

「是嗎?」帕米拉已經很久沒去看休和希爾維了。也許她不知道近來家裡的氣氛吧。更多的是分歧,談不上和諧。

「你有對象了嗎?」帕米拉小心地問。

「沒,沒有。」

「還沒有,不過會有的。」帕米拉鼓勵她。

做紅酒燉牛肉當然要勃艮第葡萄酒,於是午休時,厄蘇拉去了每次上班都要經過的紅酒店。那店面透著古老,店內的老木頭彷彿經歷了幾個世紀,根根浸透了紅酒,貼有美麗標籤的深色玻璃瓶只只看來都比裡面裝的酒更高級。酒倌為她挑了一瓶酒,有些人燒菜用下等酒,他說,其實下等酒只能用來釀醋。酒倌本人的態度過分積極,令人難以拒絕。他給予酒瓶以對待嬰兒般的溫柔,懷著無限愛意用軟紙將它包好,送到厄蘇拉懷中的籐編購物籃內。酒瓶被提回辦公室,在籃內躲藏了一下午,以免同事們疑心。

勃艮第買了,牛肉還沒買。那天傍晚,厄蘇拉想到酒倌竭力誇讚這瓶酒,決定開瓶嘗上一嘗。她以前當然也喝過酒,並非滴酒不沾,但她從沒獨飲過。從沒有給勃艮第開過瓶,從沒有只給自己倒酒的經歷(身穿睡裙,頭戴發卷,偎著煤氣燒出的火)。深沉、溫軟的酒突然帶來了巨大的安慰,彷彿在一個冷夜踏入一池暖水。這就是濟慈所說的「一杯南國的溫暖」69吧?她素日的消沉感消散了一點,於是又斟滿了酒杯。再次起身時,她腳下發飄,顧自笑起來。「我有點醉了。」她對無人的空間說,突然很想要一條狗。有了狗就有了說話的對象。狗會像喬克那樣情緒樂觀,每天興高采烈地對她問好,會用身體蹭她。喬克已經死了,獸醫說是心臟病。「可它的心臟一直都很健康有力。」心碎的泰迪說。它的位置由一條目光憂傷的小靈犬代替,它很嬌弱,令人擔心它挨不過狗類艱辛的一生。

厄蘇拉沖淨酒杯,重新塞好酒瓶,留下足夠的紅酒明天燒菜,然後才跌跌撞撞地向床邊走去。

她很快睡熟了,與往日不同,這次直到鬧鈴響起才醒來。一飲而悄然離開塵寰70。醒來後,她意識到自己沒有能力養活一條狗。

翌日,厄蘇拉在公司做了一下午賬,家中控水板上剩下的半瓶葡萄酒便成了她心中唯一的寄托。雖然還要做牛肉,但再買一瓶也就是了。

「牛肉燉得好吧?」兩天後厄蘇拉再次出現時,酒倌說。

「不,不。」她笑道,「我還沒做那菜呢。突然想起要買瓶合適的好酒配菜才是。」她意識到自己不能再回到這裡——這個可愛的小店舖——來了,正常人一般是不會做那麼多紅酒燉牛肉的。

為迎接帕米拉,厄蘇拉做了個大小適中的馬鈴薯肉餅,配蘋果蛋奶布丁。「我從蘇格蘭給你帶了樣東西。」帕米拉說著,拿出一瓶蘇格蘭大麥威士忌。

威士忌一喝完,她就尋訪到另一家酒商。這家的主人對自家貨色並不視若珍寶。「用來做紅酒燉牛肉。」她解釋道,雖然對方看來毫不關心,「還是拿兩瓶吧,人多。」她又在街角的啤酒屋買了兩瓶健力士黑啤。「給我弟弟買的。」她說,「他突然來看我。」泰迪還未成年,想必不怎麼喝酒。幾天後她又去啤酒屋買健力士,老闆眨眨眼說:「小姐的弟弟又來了?」問得她漲紅了臉。

一家她「剛好路過」的意大利餐館什麼也沒問,爽快地賣給她兩瓶基安蒂。街尾合作社的人從大木桶裡讓她打了一水罐「散裝雪利酒」(「給我母親。」)。離家極遠的酒吧賣了她一些朗姆酒(「給我父親。」)。她像科學家一樣嘗試了各種酒精飲料,但她最愛的仍是那第一瓶血色的紅酒,她紅彤彤的靈泉71。她計劃著如何再讓他們往家裡送一瓶(「為了家庭聚會。」)。

就這樣,她偷偷變成了酒鬼。飲酒,一項私人活動,獨自進行,秘而不宣。一想到喝酒,她的心就伴著恐懼和期待怦怦直跳。不幸的是,由於售酒法令的約束,也由於本心的慚愧,一個住在貝斯沃特的女人要滿足自己的酒癮有相當的困難。對富人來說,這要容易得多。伊茲大概就是哈羅德百貨的貴賓,所有貨物可以直接送到家門口。

她不過用腳尖小心地點了點忘川之水,便慘遭沒頂,在幾周內從一個清醒的人變成了酒徒。這令人羞恥的習慣同時也令人忘卻羞恥。每天早晨她醒來時都提醒自己,今晚不行,今晚不能再喝了,每天下午她一想到結束一天的工作回到空無一人的房間,飲酒的慾望便欲罷不能。她讀過聳人聽聞者講述萊姆豪斯區大煙館的見聞,不知那是不是真的。據說鴉片在緩解存在之苦方面比勃艮第有效得多。也許伊茲能告訴她一個中國煙館的位置,她是抽過大煙的,她以前若無其事地說起過,但這種事厄蘇拉無法張口。或許大煙不會促成涅槃(她終究證明了自己的確是科萊特大夫的好學生),而會導致另一起貝爾格萊維亞。

伊茲偶爾獲准回家。(「婚禮和葬禮可以來,」希爾維說,「洗禮不能讓她來。」)帕米拉的婚禮請了她,但她寄來一張致歉函。「週末去柏林。」她說。她認識一個有飛機的人(帶勁),答應送她。得知她不來,希爾維大感輕鬆。厄蘇拉偶然會去看看伊茲。她們之間有著貝爾格萊維亞的秘密,此事二人誰也不提,卻將把她們永遠聯繫在一起。

人沒來,但寄來了一件賀禮,一套銀蛋糕叉,這件禮物遭到帕米拉的嘲笑。「竟送這樣老套的東西,」她對厄蘇拉說,「她總是叫人吃驚。」

「就快完了。」納斯登的裁縫銜著一嘴定位針說。

「我好像真的有點胖了。」厄蘇拉看著自己鏡中黃緞繃緊的小肚子,「得去參加婦女健美聯盟了。」

下班回家的路上,她在徹底清醒的狀態下絆了一跤。那是十一月一個難熬的傍晚,帕米拉的婚慶已經過去好幾個月,空氣潮濕,天色陰暗,她沒看見人行道上一塊鋪路石在樹根邊微微突起。她雙手佔滿——午休一小時匆忙從圖書館借來的書,蔬果店裡買來的菜——本能驅使她拯救手中的書和菜,放棄她自己。結果她的臉便狠狠拍在了人行道上,鼻子承受了所有的衝擊。

疼痛讓她吃了一驚。過去經歷過的痛苦沒有哪一次能夠與之匹敵。她跪在地上摀住臉,買的東西和借的書都扔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不管了。她聽見自己哭喪般的呻吟,怎麼也停不下來。

「噢,天哪!」一個男人的聲音,「您摔得真不輕。讓我來幫您吧。血把您桃紅色的圍巾都弄髒了。是桃紅色嗎,還是三文魚色?」

「是桃紅色。」厄蘇拉囁嚅著,雖承受著劇痛仍不忘禮貌。她其實從沒留意過自己這條馬海毛圍巾的顏色。自己彷彿流了很多血。她覺得整張臉都腫了起來,鼻內充塞黏稠血液的陣陣鐵腥味,但疼痛減少了一兩分。

男人很好看,不太高,髮色沙黃,雙眸湛藍,皮膚潔淨光滑,顴骨高,生得很漂亮。他扶她起身,他握她的手有力而乾燥。「我叫德雷克,德雷克·奧利芬特。」他說。

「艾利芬特72?」

「奧利芬特。」

三個月後,他們結婚了。

德雷克祖籍巴尼特,與哈羅德一樣,德雷克也得不到希爾維的承認。而這當然正是厄蘇拉喜歡他的最大原因。他在一所普通公立男校布萊克伍德教歷史。(「培養未來的售貨員。」希爾維不屑地說。)他陪厄蘇拉上威格莫爾音樂廳看過演出,去櫻草山散過步。他們長久騎行去郊外,在啤酒屋小憩,他喝半品脫輕啤,她喝檸檬汁。

她的鼻樑骨的確斷了。(「你真可憐,」帕米拉在信中寫道,「你以前鼻子很好看。」)德雷克送她去醫院前,先帶她去附近一家啤酒屋裡做了適當清潔。「我給您叫一杯白蘭地吧。」她坐下後,他提議。她馬上說:「不不,我沒事。喝水就行了。我不太會喝酒。」雖然她前夜才剛喝了從伊茲傢俬拿的一瓶金酒,醉倒在自家臥室的地板上。她在伊茲家順手牽羊毫無愧疚,伊茲從她這裡拿走的東西太多了。比如貝爾格萊維亞,以及等等。

厄蘇拉的戒酒行為與她的酗酒行為一樣,到來得極為突然。彷彿貝爾格萊維亞在她體內挖了個洞,她一直在用酒精填那個洞,而如今她對德雷克的情感代替酒精,將洞填上了。那是怎樣的情感呢?首先是為有人願意照顧自己而感到釋然,其次也因為這個人對自己羞恥的過去一無所知。「我戀愛了。」她意亂神迷地給帕米拉寫信。「噢耶!」帕米拉回信說。

「有時候,」希爾維說,「人會錯將感激當作愛情。」

德雷克的母親仍然住在巴尼特。他的父親已去世,妹妹也不在了。「一起可怕的意外,」德雷克說,「四歲時掉進了火裡。」希爾維對防火一直相當警惕。厄蘇拉將康沃爾一事告訴德雷克後,德雷克說自己小時候也有差點淹死的經歷。厄蘇拉覺得康沃爾事件是發生在自己身上少數冒險事件中自己完全沒有責任的一件。德雷克的經歷怎樣呢?一個巨浪,一條打翻的划船,一個向岸邊奮勇游去的人。文登先生再一次失去了用武之地。「我自己把自己救起來了。」他說。

「那他就不是全然的平庸之輩。」西爾妲說著,向厄蘇拉敬了一支煙。她躊躇後拒絕了,因為不希望再對什麼上癮。她正在為自己的所有物什打包,等不及要離開貝斯沃特。德雷克買的房子即將交房,雖然目前他還在霍爾伯恩的出租屋裡湊合著。

「噢,對了,我給房東寫過信。」西爾妲說,「我說我們都要搬走。歐尼的妻子終於肯離婚了,我告訴你了嗎?」她打個哈欠,「他問我肯不肯嫁給他,以為必定十拿九穩。很快我倆就都是明媒正娶的女性啦。我會去看你的。你住哪裡來著?」73

「威爾斯通。」

根據德雷克的希望,在登記處舉行的婚禮聚會只邀請了三個人:他母親,休以及希爾維。帕米拉對此極為不滿。「我們不想等太久,」厄蘇拉說,「德雷克也不想太張揚。」

「你呢?」帕米拉問,「結婚不就是為了大辦一場嗎?」

其實她也不想。她即將歸屬一個人,即將獲得安全的保證,這就足夠了。做新娘和做妻子,兩下一比,前者根本無足輕重。「我們都希望簡簡單單的。」她決意說。(「而且看來還很省錢。」伊茲說。她又送了一套銀蛋糕叉。)

「一個很不錯的小伙子。」休在勉強可以稱為婚宴的午餐會上說——餐會設在婚姻登記處附近的一家餐廳裡,只上了三道菜。

「是呀,」厄蘇拉同意道,「相當不錯。」

「但跟帕米的婚禮比起來呢,小熊?」休說,「還是辦得有些太潦草了,對不對?帕米結婚時,老肯特路半條街的人都出動了。可憐的泰迪,因為沒人邀請他,今天都有些不高興了。不過你高興才是最重要的。」他安慰道,「主要是你高興。」

儀式中,厄蘇拉身穿一套鴿灰禮服。希爾維讓花店給每個人做了一束溫室玫瑰捧花。「可惜不是我種的玫瑰。」她對奧利芬特太太說,「您要是有興趣,我種的是一季開的粉色瑩輝玫瑰。」

「一定十分好看。」奧利芬特太太的恭維完全沒有恭維的語氣。

「結婚倉促,後悔的日子可長了。」大家正要用僅有的一點雪利酒向新人祝酒時,希爾維喃喃說。

「你後悔了?」休不露聲色,問她。希爾維佯裝聽不見,她的情緒相當不穩定。「可能生活變化讓她感到不習慣吧。」休尷尬地對厄蘇拉講。

「我理解。」她輕聲說。休緊緊握了握她的手說:「真是乖女兒。」

「德雷克知道你不完整嗎?」補妝室裡四下無人時,希爾維問厄蘇拉。兩人坐在小軟凳上對鏡修補唇色。奧利芬特太太沒塗唇膏,無須修補,所以留在席間。

「完整?」厄蘇拉重複道,盯緊鏡中的希爾維。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我有瑕疵?難道我壞了?

「也就是一個人的處子之身。」希爾維說,「你的花被摘走了。」她看到厄蘇拉滿臉不解,不耐煩地解釋,「又不是清純少女,怎麼還這樣無知呢?」

希爾維過去愛我,厄蘇拉想,現在她不愛我了。「完整。」厄蘇拉再次重複。她以前從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我不說他怎麼看得出來?」

「當然是看血啦。」希爾維要氣瘋了。

厄蘇拉想了想紫籐壁紙。被摘走的花。她沒有意識到兩者之間的聯繫。她以為出血是受傷的緣故,沒有意識到那是穿越凱旋門的後果。

「總之,他也可能不會留意。」希爾維歎息道,「反正他肯定也不是第一個在新婚之夜被欺騙的丈夫。」

「你們去重整旗鼓了?」兩人回到席間,休調侃說。泰迪與他父親一樣愛笑。德雷克和奧利芬特太太都愛皺眉。厄蘇拉想,不知已故的奧利芬特先生是什麼樣。很少有人提他。

「虛榮,你的名字是女人。」德雷克強裝活躍,想開一個玩笑。厄蘇拉發覺,他並不如想像的那樣善於社交。她對他微微一笑,感到兩人之間又多了一個共同點。同時意識到自己對新郎還相當陌生。(「誰結婚時不是這樣?」休說。)

「應該是『脆弱』。」希爾維和和氣氣地說,「脆弱,你的名字是女人。語出哈姆雷特。很多人不知為何總是引用錯。」

德雷克的臉上飄過一片烏雲,但他很快一笑帶過,說:「向您淵博的學識致敬,托德夫人。」

兩人在威爾斯通買房是專門為了那裡離德雷克教書的學校近。因為他無人提起的父親生前投資有方,他得到一份遺產,「金額不值一提」。新房位於梅森大道一排「體面的」連棟公寓樓內。樓體是都鐸時代風格,從正面看得到木骨架,前門花窗上用彩色玻璃拼出一艘揚帆疾行的蓋倫大帆船,雖然威爾斯通似乎離海很遠。房內設施完全現代化,周邊商戶林立,有診所、牙診所、兒童公園,和年輕妻子(未來的母親,德雷克說「這一天很快就會到來」)所需的一切。

厄蘇拉完全可以想見自己與德雷克共進早餐,然後揮手送他出門上班的情景。可以想見自己推著搖籃車、推著童車、推著鞦韆的情景。她看見自己在傍晚為孩子洗澡,睡前在漂亮的小臥室為他們講故事。傍晚,她與德雷克安安靜靜地在起居室聽無線電。他會繼續編他的書,一本歷史教材——從金雀花王朝到都鐸王朝。(「上帝,」西爾妲說,「多麼激動人心。」)威爾斯通與貝爾格萊維亞相去甚遠。感謝上帝。

因為德雷克從買房到裝修,一直都獨自完成,所以直到蜜月後,厄蘇拉才真正見到了那幾個即將容納自己婚姻生活的房間。

「這樣有點怪,不是嗎?」帕米拉說。「不會啊,」厄蘇拉說,「這是一種驚喜,彷彿在向我贈送一份結婚禮物。」

等德雷克終於笨拙地領著厄蘇拉跨過威爾斯通的門檻(經由一片無論是希爾維還是威廉·莫裡斯74都要嗤之以鼻的紅磚鋪就的前廊),厄蘇拉禁不住湧上一陣穿心的失望。室內裝飾比她想像的還要老氣。她覺得色調偏灰,心想一定是因為裝飾時少了女人,但又聽德雷克說「母親也幫了忙」,便感到隱隱吃驚。不過話又說回來,遺孀奧利芬特太太剋扣成性,巴尼特的老家也具有同樣的逼仄感。

希爾維在法國多維爾度蜜月,帕米拉蜜月時去瑞士徒步,厄蘇拉卻在沃辛度過了潮濕的一周,以此開啟了婚姻的大門。

她的丈夫結婚時是一個人(「一個很不錯的小伙子」),婚後卻徹底變得像希爾維的小金鐘一樣,上緊發條,一絲不苟。

反差是劇烈的。蜜月彷彿一個轉換媒介,讓他從關懷備至的追求者,搖身變為令人失望的配偶。厄蘇拉將這個變化歸咎於糟糕的天氣。出租屋的房東要求兩人在早餐後離開,到下午六點的晚餐時間才許回去,於是兩人不是整天待在咖啡廳或畫廊裡,就是上碼頭與狂風搏鬥。傍晚就結隊與其他(更有精神的)住客玩惠斯特紙牌遊戲,最後才回到他們冷颼颼的臥室裡。德雷克似乎什麼牌都打不好,兩人每局必輸。無論厄蘇拉怎樣向他暗示自己手中的牌,他就是不領會。

「你為什麼出將牌?」兩人相敬如賓地脫衣上床時,她問他——純粹出於好奇。「你覺得這破遊戲很重要嗎?」他說話時,眼裡透出深深的鄙夷,讓厄蘇拉打消了與他在未來玩任何遊戲的念頭。

初夜無血一事被忽略了。厄蘇拉鬆了口氣。「我想你應該知道一下,這可不是我的第一次。」兩人首次同床時,德雷克相當自豪地說,「我認為丈夫應該多認識世界。不然,他如何保護他純潔的妻子?」這話聽來不免冠冕堂皇,但厄蘇拉覺得自己沒有什麼立場去爭辯。

德雷克每天早起,一絲不苟做幾組俯臥撐——彷彿身處戰壕,而非蜜月。「Mens sana in corpora sana(健康的精神屬於健康的身體)。」他說。還是別糾正他的好,她心想75。他對自己的拉丁語和半吊子的古希臘語最為自豪。他的母親省吃儉用才讓他上了好大學。他說:「我家的所有成績都是奮鬥出來的,哪像某些不勞而獲的人。」厄蘇拉精通拉丁語和希臘語,但她覺得此事還是不張揚的好,畢竟那是另一個時期的厄蘇拉了。那個厄蘇拉已經被貝爾格萊維亞一筆勾銷了。

德雷克行房的辦法與他鍛煉身體時的辦法很相似,甚至臉上痛苦、努力的表情都差不多。他似乎很樂意將厄蘇拉當作床墊的一部分。但她如何衡量德雷克房事的優劣呢?難道與霍維相比?厄蘇拉後悔自己沒有多問問西爾妲在伊林的「快樂行宮」裡發生的事。她想起伊茲竭力挑逗的模樣,想起帕米拉和哈羅德之間的脈脈含情。這些圖景暗示出幸福,即便不是幸福,至少也是令人忘卻憂愁的短暫樂趣。伊茲曾說過,「沒有樂趣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厄蘇拉預感到,威爾斯通的人生將沒有多少樂趣可言。

厄蘇拉婚前的工作十分冗雜,但完全比不上婚後日復一日照料家事的無趣。家裡所有東西都須反覆洗滌、擦拭、撣撫、打磨、清掃,除此還有熨燙、折疊、晾曬、拉抻和各種調整要做。因為德雷克是個對角度、稜線都相當挑剔的人。毛巾、茶巾、窗簾、地墊都需要不斷對正,彼此之間的位置關係需要反覆調整。(厄蘇拉與週遭事物的位置關係也需要反覆調整。)但這些難道不是她的分內事?難道不是婚姻本身做出的安排、簽訂的協議?儘管明白這個道理,厄蘇拉仍然覺得自己彷彿被判了死緩。

為使日子容易些,厄蘇拉決定服從德雷克對家政的苛刻要求。(「萬物有序,應各歸其位。」)碗盤必須一塵不染,刀叉必須擦亮,整齊地放入抽屜——刀具須像士兵般排好隊,勺子要對齊勺頭,一把一把貼在一起。他說,主婦須對家政聖台頂禮膜拜。她想到自己每天花很多時間掃爐灰、撣爐鉗的事,心想哪裡是「聖台」,分明是「爐台」。

德雷克對整齊也相當苛刻。他說如果物品不在其位,或有幾分歪斜,他便無法思考。「房間整齊,思路清晰。」他說。厄蘇拉逐漸發覺他很喜歡使用格言。厄蘇拉走到哪個房間,他便覺得哪個房間出現了紊亂,而在這樣大的紊亂中,要他「從金雀花王朝寫到都鐸王朝」簡直是不可能的。威廉·柯林斯父子公司準備出版這本教科書——他將出版的第一本教科書,他們指望著它來掙錢。為此,德雷克將裡間狹小的餐室(包括桌子、餐櫃等)劃歸為自己的地盤,嚴禁厄蘇拉在傍晚進入,以便他能專心寫作。一人份的錢要當兩人份來花,既然她不懂節流,搞得二人入不敷出,那就請她至少給他點空間,讓他去開源。而且,不,謝謝,他不需要她幫忙打手稿。

厄蘇拉回首過去,發覺婚前的獨身生活懶散得連自己都有些不齒。在貝斯沃特,她常常不鋪床也不洗碗。早餐就往麵包上塗些黃油。喝茶時配一隻白煮蛋,在她看來完全沒有不妥之處。婚後生活則須勞心費神。早餐必須特別準備,且在特定時間上桌。德雷克上班不能遲到,且將早餐——固定的清粥、雞蛋、吐司麵包——當作莊嚴(且必須單獨進行)的聖禮。一周七天,每天的雞蛋製作方式都安排好。週一炒,週二煎,週三煮,週四煨,週五添一條熏鯡魚,就算激動人心。週末則用德雷克喜愛的燻肉、肉腸和血腸來配。雞蛋不是從商店買的,而是來自三英里外一戶自耕農處,厄蘇拉每週步行前往,因為搬到威爾斯通後,德雷克為「省錢」,賣掉了他們的自行車。

茶點也是一場噩夢,不過與早餐這場噩夢的性質不同:厄蘇拉不得不絞盡腦汁變換花樣。生活變成了肉塊、牛排、餡餅、燉菜、烤菜的圓舞曲。不用說,還有每天必須花樣翻新的布丁。我被食譜奴役了!她在給希爾維的信裡強作歡顏地寫到,雖然她每天研讀食譜時心情毫無歡欣可言。她心中對格洛弗太太產生了一種新的敬意。當然,格洛弗太太有一個大廚房,採辦食材的經費也比她充裕許多,且有一整套烹飪器具76;威爾斯通的廚房裝備卻相當簡陋,厄蘇拉的持家預算又每每不到一周便花完了,因此常被斥責鋪張浪費。

貝斯沃特時期的她很少為錢的事煩惱,經濟吃緊時她便吃得少,以步當車。實在不行還有休和伊茲可以依靠,現在有了丈夫,她便不能再往他們那兒跑了,以免德雷克感到自己的男性尊嚴受到了羞辱。

被迫幹了幾個月無休止的家務活後,厄蘇拉覺得如果再不找個漫漫長日之後的消遣,自己就要瘋了。每天採購的路上,她都會經過一個網球俱樂部。木柵欄後豎著高高的鐵絲網,白石子牆臨街開著一扇綠門。她看不見裡面,但可以聽到令人神往的「乒」「乓」聲,彷彿夏季已至。有一天,她敲響了那扇綠門,詢問可否加入。

「我加入了附近的網球俱樂部。」那天傍晚德雷克回家後,她對他說。

「你沒問過我。」德雷克說。

「我以為你不打網球。」

「我不打,」他說,「我的意思是,你沒有問過我讓不讓你參加。」

「我以為不用問你。」他的臉上掠過一片烏雲,那是他援引莎士比亞出錯被希爾維糾正時的同一片烏雲。不過這一次,烏雲花了較長時間才散去,烏雲過後,他身上起了一種難以名狀的變化,似乎心裡有一塊東西硬硬地縮了起來。

「那,我能參加嗎?」她決定不妨顯得馴順,免得壞了和氣。帕米會問哈羅德這種問題嗎?哈羅德也希望帕米先問他嗎?厄蘇拉不知道。她發覺自己對婚姻一無所知。休與希爾維之間的婚姻對她而言也仍然是個謎。

她想不出德雷克能有什麼理由去反對她打網球。他似乎也有相同的困擾,沉默了半天才終於不情願地說:「可以吧。只要不影響家務。」然而茶喝到一半——燉羊肉、馬鈴薯泥,他突然起身,抓起盤子狠狠扔向房間盡頭,一語不發地出去了,到厄蘇拉準備就寢時才回來,臉上仍是走時那副扭曲的表情,仍然一語不發,只在兩人上床時嗚咽般地說了聲「晚安」。

夜半,她被他弄醒,他正趴在她身上一語不發地動作著。紫籐花壁紙躍入她的腦海。

那種扭曲的表情(她在心裡默默將它稱為「那個表情」)出現得越來越頻繁,厄蘇拉為了安撫它用盡了一切辦法,連自己也感到驚訝。但它是無法安撫的。一旦他陷入這種情緒,無論她說什麼、做什麼,都只能惹他心煩。事實上,她對他的安撫即便有一點效果,也只能是負面效果。

繼婚禮後,兩人首次策劃去巴尼特拜訪奧利芬特太太。婚禮前,他們為宣佈訂婚,曾短暫拜訪過一次——喝了茶,吃了隔夜鬆餅。

這一次,奧利芬特太太準備了軟塌塌的火腿三明治,以及一腔瑣碎的廢話。茶畢,她說自己「攢」了幾樣奇怪的活要讓德雷克幫忙做,後者於是拿著工具消失了,留下女眷收拾桌子。洗完杯盤後,厄蘇拉說:「不如泡些茶吧?」奧利芬特太太毫無熱情地說:「隨便你。」

二人勉勉強強地坐在會客桌邊,小口呷著茶。茶席邊的牆上框裱著一幅奧利芬特太太和先生的新婚照片,兩人身上緊裹著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風格的禮服。「真漂亮。」厄蘇拉說,「您有德雷克小時候的照片嗎?」然後想到不該將死者排除在家庭成員之外,於是補充道:「或者他妹妹的照片?」

「妹妹?」奧利芬特夫人皺起眉頭,「什麼妹妹?」

「他去世的那個妹妹。」厄蘇拉說。

「去世?」奧利芬特太太看來相當震驚。

「您的女兒呀。」厄蘇拉說,「掉進火裡的那個。」她補充說,覺得自己嘴很笨,那最後一句添得毫無必要,一般人不可能忘掉這種細節。她心想,也許奧利芬特太太的腦子有問題。奧利芬特太太則如墜雲霧中,彷彿正努力回憶自己是否還有一個孩子。「我只有德雷克這一個孩子。」她終於自信地說。

「既然如此,好吧。」厄蘇拉說,彷彿這是個隨時可以拋卻的話題,「但既然我們現在安頓好了,您可一定要來威爾斯通看我們。您知道,受惠於奧利芬特先生留下的遺產,我們真是感激不盡。」

「留下?他留下什麼遺產?」

「好像在遺囑裡留下了股份。」厄蘇拉說,心想奧利芬特太太也許沒有出席遺囑聽證會。

「遺囑?他走時除了債務什麼也沒留下,而且他也沒有死。」她補充說,彷彿厄蘇拉的腦子有問題,「他住在馬蓋特。」

還有多少謊言和虛實參半的故事?厄蘇拉心想。「德雷克小時候真的差一點淹死嗎?」

「淹死?」

「從船上掉下來,游到岸邊?」

「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好了,」突然出現在門口的德雷克說,把兩人都嚇了一跳,「你們在嘀咕些什麼?」

「你瘦了。」帕米拉說。

「是呀,好像是瘦了。我在打網球。」這話說得彷彿一切安好,彷彿她過著再平常不過的歲月。網球俱樂部是她在梅森大道幽閉生活之外唯一的安慰,雖然常常為此受到盤問,她仍堅持前往,一次不落。每天傍晚,德雷克回來後都要問她是否去了網球課,雖然她每週只去兩個下午。他總是問起她的搭檔,牙醫太太菲麗斯。雖然根本不認識菲麗斯,他卻對她充滿了成見。

帕米拉從芬奇裡遠道而來。「不然我就見不到你啦。你不是婚姻生活過得樂不思蜀,就是特別喜歡威爾斯通這地方。」她笑道,「母親說你根本不讓她來。」厄蘇拉婚後沒有接待過任何人。休提出「順道」來喝個茶,希爾維暗示他們週日不妨去狐狸角午餐,都一一被厄蘇拉拒絕。吉米住校去了,泰迪在牛津大學讀一年級,但常給她寫感情洋溢的長信,莫裡斯則對看望家人毫無興趣。

「她才不在乎來不來呢。威爾斯通也好,別處也好。她根本就不喜歡出門。」

兩人都笑了。厄蘇拉都快忘了笑的滋味。她覺得眼裡有淚意,為掩飾而轉身擺弄起茶具來。「見到你,我真高興,帕米。」

「你呀,你什麼時候想來芬奇裡,我們都歡迎。你應該買一部電話,這樣我們可以常常通話。」德雷克覺得電話是奢侈品,但厄蘇拉懷疑他只是不希望她與任何人說話罷了。她當然不能把這層懷疑說出來(而且對誰說?菲麗斯嗎,還是早晨的送奶員?),不然,人家會覺得她精神失常。厄蘇拉像人們期盼節日一樣期盼著帕米拉的到來,週一便對德雷克發出通知:「帕米拉週三下午來。」他聽了只說:「哦?」看來漠不關心,並沒露出扭曲的臉部表情,厄蘇拉鬆了口氣。

一喝完茶,厄蘇拉立即收拾茶具,將杯盤洗淨擦乾,各歸原處。

「上帝,」帕米拉說,「你什麼時候變成井井有條的小主婦77了?」

「房間整齊,思路清晰。」厄蘇拉說。

「整潔的作用顯然被高估了。」帕米拉說,「你有什麼煩惱嗎?看起來怏怏不樂的。」

「每個月的那幾天。」厄蘇拉說。

「噢,真不走運。我得再過好幾個月才會有這麻煩呢。猜猜有什麼好事?」

「你有孩子了?噢,這個消息真是太好了!」

「可不是嘛。母親又要做姥姥了。」(莫裡斯已經率先製造了托德家的後代。)「你覺得她會高興嗎?」

「誰知道?她這人的心思誰也猜不准。」

「你姐姐可好?」是夜,德雷克下班回家問。

「好極了。她就快有孩子了。」

「哦?」

次日晨,她煨出了一盤「不符合標準」的雞蛋。連厄蘇拉自己也覺得過意不去,她端到德雷克面前的這隻雞蛋彷彿被丟在吐司麵包上等死的水母,的確令人不能直視。他的臉上掠過一抹狡黠的笑意,因為他終於成功地尋獲了一項她的錯處。這是一個新表情,比原來那扭曲的表情更令人膽寒。

「你讓我吃這個?」他問。

厄蘇拉的腦中閃過好幾種回答,覺得它們都容易挑起事端,因此一一否決,只說:「我給你再做一個。」

「你知道,」他說,「為了養活你,我每天都在做我看不起的工作。而你那顆蠢腦瓜卻無須憂慮任何事,對吧?你什麼都不做——哦,不不,抱歉,」他諷刺道,「我忘了你還得打網球——卻連隻雞蛋都煨不好。」

厄蘇拉沒想到他看不起他的工作。誠然,他對初三年級的紀律常滿腹牢騷,且常連篇累牘地歷數學校督導如何對自己的辛勤工作視而不見,但她從未想到他這樣是因為痛恨教書。他看起來彷彿要潸然淚下,她意外地突然對他產生了憐憫,說:「我再給你做一個吧。」

「不麻煩了。」她以為他會將雞蛋擲向牆壁,自從她參加網球俱樂部以來,德雷克經常扔杯子盤子。不料,他竟張開五指對準她的腦側重重打了一巴掌,扇得她滾翻在煤氣爐上,繼而摔倒在地。她就那樣跪著,彷彿一個人在祈禱。頭部的疼痛比自己挨了打更令她吃驚。

德雷克端起雞蛋走過來,居高臨下地站在面前。她以為他要把整個盤子摜在她身上,他卻只讓雞蛋滑落在她頭上,然後憤然離開了廚房。少頃,她聽見前門被重重關上的聲音。雞蛋滑下她的頭髮,滑到臉上,掉在地上,靜悄悄地摔碎,流出一汪蛋黃。她掙扎起身,去拿抹布。

那個早晨似乎開啟了他體內的某扇門。她開始處處犯錯——生火用了太多煤,上廁所用了太多紙,不慎忘關了一盞燈。他查閱每一張收據、每一份賬單。每一便士都數得清清楚楚,而她一分錢也拿不到。

他向她證明自己有辦法對蠅頭小事發雷霆大火,且一旦發火便難以停下。每時每刻他都是憤怒的,而她是他憤怒的原因。每天傍晚,他要她詳細匯報一天的作息。她去圖書館換了幾本書,肉鋪老闆對她說了什麼話,有沒有人上門拜訪。她不再打網球了。這樣她的日子能好過一些。

他沒有再打她,但他體內似乎時刻隱燃著暴力,他彷彿一座活火山,會因厄蘇拉而復甦。他對她一刻不停的挑剔使她無暇釐清內心的疑惑。她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構成他惱怒的理由。難道人生本應是一場漫長的懲罰?(為什麼不,難道她不是咎由自取?)

她開始在一種病態中生活,彷彿漫步在迷霧中。她想既然自己種下了事端,現在便只好自食其果。也許這就是科萊特大夫所說的amor fati(順隨命運)。而他對她目前的困境又有什麼話要說?更確切地說,如果得知德雷克古怪的脾性,他會說什麼?

她即將參加校運會。這在布萊克伍德的日程上是相當重要的活動,督導們的妻子也會參加。德雷克給了她買新帽子的錢,且囑咐她到時候「機靈些」。

她來到附近一爿叫「流行78」的婦女兒童服裝店(雖然貨色並不流行)。她常在此處購買絲襪和內衣。婚後,她一直沒有置辦新衣。與其為錢的事煩擾德雷克,她寧願放棄對自己外貌的修飾。

這爿死氣沉沉的店舖位於一排死氣沉沉的店舖——理髮店、水產店、蔬果店和一家郵局——之中。她既無心情又無膽量(也沒有那個錢)上倫敦城裡的高檔商店購物(對這種短途遊樂,德雷克不知又要說出什麼話來)。在婚姻的分水嶺前,她在倫敦城內上班,時常光顧塞爾弗裡奇百貨和彼得·魯遜森百貨。如今它們恍若外國一樣遙遠。

為使陳列的商品免遭日曬,商店櫥窗鋪了一層橙黃色薄膜,彷彿厚塑料紙,讓她想起葡萄適飲料的外包裝。這讓櫥窗中的商品完全喪失了吸引力。

帽子雖然不是最好看,但應付運動會已經足夠。她勉為其難地打量著三面通天大鏡中的自己。三次倒影讓她看起來比在自家衛生間的鏡中(那是她唯一躲不開的鏡子)丑了三倍。她覺得她已經不認識自己了。她行錯了路,開錯一扇門,就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突然,她被自己可怕的哭聲嚇了一跳,那是希望全然幻滅時悲苦的聲音。店主忙走出櫃檯上前說:「親愛的,別難過。又是每個月的那幾天了,對吧?」她領她坐下,端來茶水和餅乾,厄蘇拉的心中湧上難言的感激。

去學校須坐一站車,再走一小段極靜的路。厄蘇拉隨一眾家長擁入布萊克伍德的大門。突然遇見這麼多人,讓她感到一陣興奮——和些許惶恐。她結婚不到六個月,但已經忘記了置身人群的感覺。

厄蘇拉從沒來過這所學校。它由普通紅磚蓋成,行道兩側不是灌木而是小草,與托德家男人們上的老牌名校相去甚遠。厄蘇拉覺得相當新奇。泰迪和吉米步莫裡斯後塵,上的都是休的母校。那所學校的校舍由柔灰色花崗岩築就,其華美不輸給牛津大學任何一個學院。(雖然據泰迪說,「裡面上學的可都是野人」。)校園也尤其美麗,連希爾維都不禁讚歎其中洋溢的花香。「植被的選擇相當富有情調。」她說。德雷克的學校裡沒有這樣的情調,該校的重點放在操場上。布萊克伍德的男生並不特別精於學業,至少德雷克這樣說,他們的校園生活圍繞橄欖球和板球進行。這裡有更多健康的身體,包含更多健康的精神。德雷克的精神是否健康呢?

現在問妹妹和父親的事已經來不及了,厄蘇拉想這無疑會引起喀拉喀托火山大爆發。但一個人究竟為什麼要編這樣的故事呢?如果科萊特大夫在,一定能知道答案。

運動場一頭的長條野餐桌上,擺滿為家長和教員準備的點心。茶水、三明治、切成指寬的條狀水果杏仁蛋糕。厄蘇拉在茶炊附近徘徊,尋找德雷克。他對她說過,自己必須這裡那裡地「幫差」,不會有多少空閒來理會她,她終於在運動場的另一頭看見了他,他正吃力地抱著一大摞用途不明的鐵環。

聚在野餐桌邊的人似乎都彼此相熟,尤其是幾位督導夫人。厄蘇拉猛然想到,布萊克伍德大概舉辦過很多社交活動,但德雷克都沒有告訴她。

兩個罩著蝙蝠樣長袍的高級督導坐在茶桌邊,她聽到一句「奧利芬特」,便盡量若無其事地靠近去,假裝全神貫注在自己盤中三明治的蟹醬上。

「我聽說小奧利芬特又惹禍了。」

「是嗎?」

「好像打了學生。」

「打男生沒什麼錯。我自己就常打。」

「這次打得挺重。家長威脅說要報警了。」

「他連一個班也管不好,實在無能。」

兩人在盤中裝滿蛋糕,信步離開了,厄蘇拉慢悠悠地跟著。

「據說還負債纍纍呢。」

「也許他的書能掙些錢吧。」

兩人彷彿聽了笑話一樣,哈哈大笑一番。

「他太太今天好像也來了。」

「是嗎?那我們最好留神。我聽說她精神失常。」從兩人接下來的反應看,這句話好像也很好笑。此時,跨欄比賽開始的槍聲突然響起,厄蘇拉嚇了一跳。她放走兩個督導,無心再偷聽下去了。

她看見德雷克大步向自己走來,原先的鐵環換成了一束更難攜帶的標槍。他大聲叫兩個學生來幫忙,兩個學生聽話地跑來了。跑過厄蘇拉時,她聽到其中一個強壓笑意低聲說:「是,大象先生;來了,大象先生。」德雷克嘩啦一聲將標槍扔在草地上,對兩個學生說:「送到跑道另一頭去,快點,動作快。」他走向厄蘇拉,輕吻她的面頰,說:「你好,親愛的。」她突然難以自持,哈哈大笑起來。這是幾周來他說的最溫柔的一句話,卻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近旁幾位督導太太能聽見。

「你笑什麼?」他問,為表現關切,還久久打量著她的臉。她看出他的怒氣正咕嘟嘟地升溫。她搖搖頭以示回答。她覺得自己可能會尖聲大叫,為此有些擔心,她感到自己的火山也冒著泡泡,時刻準備著爆發。她可能真的瘋了,真的「精神失常」了。

「我要去高年級那邊管跳高。」德雷克對她皺皺眉,「一會兒見。」他走開時仍然皺著眉,她又笑出了聲。

「奧利芬特太太?是奧利芬特太太吧?是嗎?是不是?」兩位督導太太彷彿兩頭母獅,遙感到獵物受了傷,紛紛向厄蘇拉撲過來。

因為德雷克說自己要監督晚自習,不回家吃飯,她只好獨自一人回家。她用煎鯡魚和冷山芋給自己隨便弄了些茶,突然很想喝一瓶上好的紅酒。不,不是一瓶,而是一瓶接一瓶,直到喝死。她將鯡魚骨頭推進垃圾桶。在午夜裡溘然魂離人間。什麼都比這可笑的生活好。

德雷克在學生和同事的眼裡是個笑柄,是「大象先生」。她能夠想像到調皮的初三年級怎樣讓他氣得發瘋。而他的書,他的書寫得怎樣了?

厄蘇拉過去沒有留意過德雷克的「研究」內容。不管是金雀花王朝,還是都鐸王朝,她都沒有多少興趣。他嚴禁她在餐室(她仍樂於這樣稱呼那片空間)撣掃、擦拭時碰觸桌上的書籍和紙張,她自己反正也不在乎,很少注意桌上那個大墳堆的進度。

近來他創作相當勤奮,桌上堆滿各種筆記和小紙片。都是彼此缺乏聯繫的句子和感想——十分可笑且頗為原始的信仰——金雀花,這一尋常的灌木植物,催生了安茹這個名字——從邪惡中來,也必將回歸邪惡。找不到成文的稿件,只有經歷修改、再修改的殘章,對一段文字的不斷微調,以及許多嘗試性的開篇,寫在印有布萊克伍德校標和座右銘(A posse ad esse——化可能為實際)的練習簿上。難怪他不要她幫忙打手稿。她發覺自己原來嫁給了一個卡蘇朋79。

德雷克一生都在編故事。他從第一次對她說話(噢,天哪!您摔得真不輕。讓我來幫您吧)起就不誠實。他究竟圖什麼?難道是一個比他弱小的角色?難道是要一個妻子,要他孩子的母親,要管他家的保姆,要躲在日常生活之中,而又杜絕日常附帶的一切紊亂?她曾因需索保障而嫁給他。現在她明白了,他娶她也是為了保障。然而兩人都是世上最無法向任何人提供保障的人。80

厄蘇拉翻遍餐具櫃,找到一沓信件,頂上一封抬頭為威廉·柯林斯父子有限公司,「沉痛地」婉拒了他要出版書籍的提議,理由是「已有許多同一主題的教科書問世」。其他教育出版商的回函也大致如此,信件中還有許多未支付的賬單,以及催債的最後通牒。其中措辭最嚴厲的一封要求立即償還顯然是為購房而貸的一筆款子。這種信函,厄蘇拉在秘書學院學習時曾經聽寫過。親愛的某某先生,近期我們注意到——

她聽見前門打開的聲響,胸口沉了一沉。德雷克幽靈般出現在餐廳門口。「你在幹嗎?」

她舉起威廉·柯林斯父子公司的來信,說:「你是個騙子,一直在撒謊。你為什麼娶我?為什麼要跟我這樣活著?」他的臉上出現了那個表情。她在尋死,但這難道不比自殺更容易?她已經放棄了,她不再掙扎了。

厄蘇拉料到會挨打,但當他掄拳狠狠擊打她的臉時,她還是為那力量大得吃了一驚。他彷彿要徹底抹去她的臉。

她睡在廚房地板上,也許她是暈倒了,六點前她醒了。她頭暈、噁心,身體每一寸都又酸又疼,鉛一般沉。她很想喝杯水,卻不敢開龍頭,怕吵醒德雷克。她攀著桌椅,終於站起來,找到了鞋子,躡手躡腳來到門廳,從衣帽架上摘下大衣和頭巾。她從德雷克放在外套口袋的錢包裡拿了一張十先令,夠她坐火車,轉出租。她預想著旅途的勞頓,已經精疲力竭——連能否走到哈羅—威爾斯通火車站都難以確定。

她套上大衣,用頭巾擋住臉,盡量避開門廳的立鏡。無疑那裡面將會有一張可怖的面孔。她任前門虛掩,怕關門的聲音吵醒德雷克。她想到易卜生的《玩偶之家》裡娜拉摔門。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娜拉是從德雷克·奧利芬特家出走,絕不會冒險示這種威。

這段路,是她一生走過最長的一段路。她的心臟高速跳動,她覺得它很可能就此失靈。她一路懼怕他從後面趕上來,喊她的名字。她在售票亭前含著滿嘴鮮血和鬆動的牙,含糊報出「尤斯頓站」,售票員抬頭看了看,一見她的模樣便趕緊避開眼睛,過去恐怕沒有接待過彷彿剛打完一場赤拳格鬥的女乘客。

為了等待那天的頭班車,她在女候車室又痛苦地待了十分鐘。幸好她喝到了水,還洗去了臉上一些乾涸的血跡。

來到車廂,她垂頭坐著,一手遮臉。男人們穿戴禮服禮帽,都強裝看不見她。等火車出站的時間裡,她冒險往站台上從頭到尾掃了一眼,未見德雷克,心內湧上難言的欣慰。這是天大的好運,他顯然還沒想起她來,還在臥室地板上做俯臥撐,還以為她在樓下廚房給他做早飯。今天是週五,是加熏鯡魚的日子。鯡魚還裹著報紙躺在食櫃裡。他即將大發雷霆。

抵達尤斯頓站時,她已雙腿發軟。行人紛紛繞行,她開始擔心出租車司機會拒載。但她一拿出錢來,司機就答應送她了。兩人安安靜靜在倫敦城中穿行,沐浴連夜未停的雨,石砌樓宇在清晨第一抹陽光中通體晶瑩,密佈雲朵的天上,蕩漾著粉紅、幽藍的蛋白石一般的光華。她這時才想起自己是多麼喜歡倫敦。她的心升起來了。剛剛決定了不死的她,此時燃起了活下去的願望。

旅途末,司機幫她下車。「您確定是這裡嗎,小姐?」他看看梅爾伯裡路上的這座紅磚大房子,表示懷疑。她無聲地點點頭。

自然要來這裡。

她摁響門鈴,前門就開了。伊茲看見她的臉,一陣驚懼,兩隻手立即捂到嘴上,「噢,我的上帝!這是怎麼了?」

「我丈夫要殺我。」

「先進來再說。」伊茲說。

烏青慢慢消退了。「這是戰鬥的創傷。」伊茲說。

伊茲的牙醫補好了厄蘇拉的牙。她的右臂還要在脖子上掛一段時間。鼻子再次斷裂,顴骨和下頜骨也都骨折了。她有了瑕疵,不再完整。但又覺得自己彷彿被洗淨了一般,過去在現在面前失去了原來的份量。她給狐狸角發電報,說自己出去夏游,「同德雷克去蘇格蘭高地一周」。她自信德雷克不可能找到狐狸角去。他會打落牙往肚裡咽。也許回了巴尼特。感謝上帝,他不知道伊茲住在哪裡。

這一次,伊茲意外地富有同情心。「請儘管住下去。」她說,「同住比我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要好。而且上天作證,這次我的錢養你是綽綽有餘了。你就安心住吧,」她補充道,「不著急。而且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你才二十三歲,來日方長。」厄蘇拉不知對什麼更應該驚訝,是伊茲的慷慨,還是她記得自己歲數這件事。也許貝爾格萊維亞也改變了伊茲。

有天傍晚,厄蘇拉一人在家,泰迪突然造訪。「找你真不容易。」他說著,用力抱了抱她。厄蘇拉的心搏動著喜悅。泰迪似乎永遠比別人真誠。他在莊園農場幹了一夏天農活,黑了,也壯了。不久前,他宣佈想種田為生。「你先把上大學的錢還給我。」希爾維口中這樣說,臉上卻笑瞇瞇的,因為她最最喜歡的就是泰迪。

「那好像是我的錢吧。」休說。(休有沒有最喜歡的孩子?「好像是你。」帕米拉說。)

「你的臉怎麼了?」泰迪問她。

「一樁小意外,前幾天更慘。」她笑道。

「你沒去高地。」泰迪說。

「這麼看來好像是沒去吧。」

「這麼說,你離開他了?」

「對。」

「太好了。」泰迪和休一樣,不愛流連在一個話題上,「我們瘋瘋癲癲的姑姑哪裡去了?」他問。

「出去瘋了。好像去了使館俱樂部。」兩人為慶祝厄蘇拉重獲自由,對飲了伊茲的香檳。

「這下母親會覺得你讓家裡丟臉了。」泰迪說。

「別擔心,她早就覺得了。」

兩人一起做了雞蛋卷和番茄沙拉。把盤子擺在膝頭,一邊吃一邊聽無線電播放安布羅斯和他的交響樂團。吃罷,泰迪點起一支煙。「你近來變得像大人了。」厄蘇拉笑道。「我還有肌肉呢。」說著,泰迪像馬戲團大力士,露出自己兩側的肱二頭肌。他本來在牛津念文學,他說,「在田里幹活」時不用動腦,日子很愜意。還說,自己在寫詩。關於土地,而非「情感」。南希死後,泰迪的心碎了。他說,碎掉的東西是不可能完美復原的。「簡直像詹姆斯81的小說。」他沉鬱地說。(厄蘇拉想到了自己。)

泰迪心裡,南希被生生扯去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疤、一個空洞。他對厄蘇拉說:「我似乎來到了一個地方,在那裡,生命已經結束,但人還活著。」

「我想我明白。我明白。」厄蘇拉說。

厄蘇拉頭枕著泰迪的肩睡著了。她還沒有從無邊的疲倦中恢復。(「睡覺最養人。」伊茲每天早晨都把早餐端到厄蘇拉的床上。)

最後,泰迪歎息著伸了伸懶腰,說:「我要回狐狸角了。故事怎麼編?是說看見了你,還是說你在蘇格蘭的世外桃源?」他將兩人的盤子拿到廚房去,「我洗碗的時候,你想想怎麼說。」

門鈴又響了,厄蘇拉以為肯定是伊茲。自從厄蘇拉來了梅爾伯裡,伊茲就不怎麼帶鑰匙了。「反正你總是在家呀,親愛的。」她說。於是有時厄蘇拉不得不凌晨三點爬起來給她開門。

門前不是伊茲,卻是德雷克。她驚呆了,說不出話。她離開得十分決然,已將他作為一個不存在的人。他應該永遠待在意識中某個黑暗的角落,不該出現在荷蘭公園區。

他將她的雙臂扭到背後,押著她來到客廳。他掃一眼重木雕花中式咖啡桌。香檳酒杯還立著,縞絲瑪瑙煙灰缸裡還有泰迪抽的煙頭。他惡聲道:「這是誰?」他整個人被憤怒點燃,「你跟誰在通姦?」

「通姦?」厄蘇拉說,因為這個詞中的道德審判意味而感到驚訝。泰迪肩上搭著洗碗布走進屋裡。「這是怎麼了?」他說,「放開她。」

「就是這個人?」德雷克問厄蘇拉,「你就是跟這個人在倫敦鬼混?」他不等她作答,便將她的頭撞向咖啡桌。她滑到地上。她頭疼得厲害,且越來越疼,好像頭上戴著一個越夾越緊的虎頭鉗。德雷克像舉聖盃一樣高舉縞絲瑪瑙煙灰缸,不顧煙灰煙頭撒了一地毯。厄蘇拉意識到自己的確精神失常了,因為她非但沒有在恐懼中蜷緊身子,反而想起了煨蛋的事,覺得二者何其相似,生活何其可笑。泰迪對德雷克吼了句什麼,後者將煙缸向他擲去,沒有用它砸碎厄蘇拉的頭顱,又揪著頭髮提起她的頭,再次撞向咖啡桌。厄蘇拉看不見泰迪是否被煙缸擊中。她的眼前劈下一道閃電,疼痛漸漸退遠。

她四肢休克,滑倒在地毯上。滿眼的鮮血使她什麼也看不清。頭被砸第二下時,她感到自己的一部分做出了最後的放棄,也許那是她的求生本能。從地毯上翻滾和呻吟的聲音聽來,她知道德雷克和泰迪正在廝打。至少泰迪還站著,沒有失去知覺躺倒在地,但她不希望他打架,她希望他逃走,逃離通往危險的路。只要泰迪安全,她可以將生死置之度外,真的。她想說話,卻只哼出一串不成句的聲音。她冷了,也累了。她記得貝爾格萊維亞發生後,她在醫院裡也有這種感覺。當時有休在,當時休握住了她的手,將她留了下來。

無線電繼續播放安布羅斯,山姆·布朗恩唱著《太陽戴起了它的禮帽》。這是一首快樂的歌曲。誰能想到自己會在這樣的歌曲中死去呢?

黑蝙蝠來了。她還不想離開。黑暗從四週一點點圍攏。這是死亡的解脫。真冷。她想,今天晚上要落雪了,雖然還不是冬天。可難道雪不是已經下起來了嗎?雪花正落在她的皮膚上,彷彿泡沫般消融著。厄蘇拉向泰迪伸出手,然而這一次,什麼也無法阻止她墮入黑暗中了。

1926年2月11日

「嗷!幹嗎打我?」霍維叫道,揉著臉上被厄蘇拉擊中的地方。

「這麼小的女孩,右交叉拳打得這麼好。」霍維幾乎心生敬畏。他又要去抓她,她像貓兒一樣閃身避開。就在這閃避的同時,她看見了泰迪的球。它就藏在一叢栒子木深處。她又對準霍維的小腿髕骨狠狠踢了一腳,贏得了從樹叢戀戀不捨的枝杈裡解救出皮球的時間。

「我只是想親你一下。」霍維說話的聲音彷彿他受了難以理喻的傷害,「又不是要強姦你。」「強姦」一詞懸滯在冷冰冰的空氣中。厄蘇拉也許臉紅了,也應該臉紅。但她感到這個詞語與自己有關。這是一件霍維這樣的男孩喜歡對厄蘇拉這樣的女孩做的事情。所有女孩,尤其是那些正在慶祝十六歲生日的,穿過黑暗野蠻的樹林或這片狐狸角花園盡頭的灌木林時,都應該留個心眼。霍維表情顯得自責,厄蘇拉感到一陣快意。

「霍維!」兩人聽見莫裡斯在喊,「我們不等你啦,朋友!」

「你最好快走。」厄蘇拉說著,完成了她成人後第一次小小的勝利。

「我找到你的球了。」她對泰迪說。

「太好了!」泰迪說,「謝謝你。我們再吃點你的生日蛋糕吧。」

1926年8月

他在長鏡前站立,鏡子幾乎佔據了整面牆,左右各有一扇窗,他感到鏡中的男人姣好而年輕,頭髮如鶇鳥羽翼般微微泛藍,個頭不高也不矮。82

她幾乎睜不開眼再往下讀了。天氣晴好炎熱,時光像糖漿一樣緩慢流淌,日日無事,不是閱讀就是散長長的步——徒然期盼撞見本傑明·柯爾,或柯爾家的任何一個男孩都行,反正柯爾家的孩子個個都長成了黝黑英俊的小伙子。「可以冒充意大利人。」希爾維說。但他們如此優秀,何必冒充別人?

「你知道嗎?」希爾維發現她倒在蘋果樹下,身旁的暖草上懶洋洋地攤著《親愛的》,說,「像這樣悠長、慵懶的日子,你以後再也不會有了。你以為還會有,其實不會了。」

「除非我長大後富可敵國。」厄蘇拉說,「那樣一來我又能整天閒晃了。」

「也許吧,」希爾維近來常感煩躁,此時不願意馬上同意厄蘇拉的看法,「但夏天總有一天會結束的。」她在厄蘇拉身邊的草地上坐下。由於侍弄花草,希爾維的臉上有了雀斑。她總是日出而作。而厄蘇拉呢,要是能睡一整天懶覺,她不知有多高興。希爾維隨意翻著科萊特的那本書,說:「你該多學學法語。」

「也許能到巴黎去生活。」

「這恐怕不行。」希爾維說。

「你希望我上完學後報考大學嗎?」

「噢,說真的,親愛的,有什麼意義?大學又不會教你怎麼為人妻、為人母。」

「那要是我不想為人妻、為人母呢?」

希爾維笑了。「你只是為反對而反對罷了。」她摸了摸厄蘇拉的臉頰,「你怎麼老也長不大呢。草坪那邊準備了茶。」她一邊說一邊站起來,似乎不情願攪擾自己的安閒,「還有蛋糕。不幸得很,還有伊茲。」

「親愛的,」伊茲看見厄蘇拉在草坪上走來,說,「你比上次見面時大多了。已經是個小女人了,還這麼漂亮!」

「還算不上。」希爾維說,「我們剛才在聊她的未來。」

「未來?」厄蘇拉說,「我們不是在聊我的法語嗎?我還要加強學習。」她對伊茲說。

「太嚴肅了。」伊茲說,「十六歲女孩應該同門戶不相當的男孩戀愛才對。」我的確在戀愛,厄蘇拉想,我愛本傑明·柯爾。而且,他也的確不算門當戶對。(「什麼?猶太人?」她想像著希爾維的反應。什麼?天主教徒?什麼?煤窯工?什麼?售貨員?——只要隸屬希爾維不熟悉的群體,便與厄蘇拉不般配:什麼?小職員?馬倌?電車司機?學校老師?不般配的男青年很多,能組成一支軍隊。)

「你呢?」厄蘇拉問伊茲。

「我什麼?」伊茲疑惑。

「十六歲時在戀愛嗎?」

「噢,愛得可深了。」

「那你呢?」厄蘇拉問希爾維。

「上帝啊,當然沒有。」希爾維說。

「但十七歲時肯定有。」伊茲對希爾維說。

「必須有嗎?」

「當然,你遇見休了嘛。」

「噢,當然。」

伊茲湊近厄蘇拉,壓低嗓音,彷彿密謀般耳語道:「我在你這麼大時,跟一個男人私奔了。」

「胡說八道。」希爾維對厄蘇拉說,「她沒有。啊,布麗奇特端茶來了。」希爾維轉向伊茲,「你這次來是有事,還是純粹來搗亂?」

「我開車路過,想來看看。有些話想問你。」

「噢,天哪。」希爾維疲倦地說。

「我在想……」伊茲開口道。

「噢,天哪。」

「你能別說這句了嗎,希爾維?」

厄蘇拉斟茶、切蛋糕。她感到大戰將至。伊茲滿嘴蛋糕,暫時說不了話。今天的蛋糕不同於格洛弗太太較蓬鬆的海綿蛋糕,今天的蛋糕烤得很扎實。

「如我所言,」——她排除萬難,嚥下蛋糕——「我在想——先別說話,希爾維。《奧古斯都歷險記》現在仍然大賣,我半年就能寫出一本。一切進展瘋狂。我有錢,在荷蘭公園區也有房子,但沒有丈夫。也沒有孩子。」

「是嗎?」希爾維說,「確定沒有孩子?」

伊茲不理會她。「沒有孩子來分享我的財富。所以我在想,幹嗎不讓你們把吉米過繼給我呢?」

「你說什麼?」

「她簡直有神經病!」希爾維嘶聲道。伊茲還沒走,在外面草坪給吉米念她帶在超大手袋裡的未完手稿——《奧古斯都去海邊》,逗他開心。

「她幹嗎不領養我?」泰迪說,「無論怎麼說,奧古斯都不是按照我塑造的嗎?」

「你想過繼給伊茲?」休疑惑道。

「當然不想。」

「誰也不過繼給誰。」希爾維怒火中燒,「你去跟她說,休。」

厄蘇拉去廚房找蘋果,發現格洛弗太太正用一塊松肉用的針板拍牛肉。「我把這些牛肉都想成德國兵的腦袋。」她說。

「是嗎?」

「那些放毒氣把喬治可憐的肺搞壞的德國兵。」

「晚飯吃什麼?我餓死了。」厄蘇拉聽格洛弗太太說喬治的肺已經聽得耳朵起繭。兩葉肺被說的次數太多,似乎漸漸有了自己的生命,就像希爾維母親的肺一樣,個性鮮明,已經超越其主人獨立存在。

「俄式83小牛肉。」格洛弗太太說著,將牛肉翻個個兒,繼續拍,「記住,俄國佬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厄蘇拉問格洛弗太太是否曾經見過哪怕一個外國人。

「曼徹斯特有不少猶太人。」格洛弗太太說。

「您見過?」

「見?我幹嗎見他們?」

「猶太人也不一定是外國人,對嗎?隔壁柯爾家就是猶太人。」

「不許胡說,」格洛弗太太說,「他們跟我們一樣是英國人。」格洛弗太太因為隔壁柯爾家的孩子很有家教,特別喜歡他們。厄蘇拉覺得沒必要再爭辯,就又拿了個蘋果。格洛弗太太繼續拍肉。

厄蘇拉坐在花園隱蔽一角的長凳上吃蘋果。這是希爾維最喜歡來躲清靜的地方。「俄式小牛肉」幾個字在她腦海裡懶洋洋地飄浮著。突然她站起來,心臟在胸口突突直跳,突然生出一種似曾相識卻遺忘已久的恐懼——但是為什麼?午後暖風吹拂面頰,小貓哈迪在陽光下的小徑上梳理毛髮,花園氛圍平和。為什麼會恐懼?

並沒有任何不好的預示,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世界要出事,儘管如此,厄蘇拉還是扔了蘋果核,從花園裡跑出來,出了大門,上了小路。古老的惡魔拖著她的腳跟。哈迪停下梳妝工作,漠然地看了一眼擺動的大門。

也許與火車有關。也許她將要像《鐵路邊的孩子》裡那樣,為引列車員注意而扯下胸衣揮舞。等到了車站,她發現五點三十分發往倫敦的列車正在弗雷德·史密斯和火車司機的帶領下安然駛離站台。

「托德小姐?」他舉了舉制服帽,「你還好嗎?你看起來很著急。」

「我很好,弗雷德。謝謝您的關心。」不過是對死亡的恐懼,不用擔心。弗雷德·史密斯看起來似乎沒有受過這種恐懼的侵擾。

她沿小路回家,心中仍然充滿莫名的恐懼。半路上,她遇見南希·肖克洛斯,說:「你好,你去哪兒?」南希說:「哦,為我的自然記錄本找些材料。我已經找了些橡樹葉和小橡子。」

厄蘇拉體內的恐懼漸漸消退,她說:「來吧,我跟你一起回家。」

經過奶場,一個男人翻過牛欄,重重落在峨參叢中。他對厄蘇拉舉了舉帽子,含糊地說:「早安,小姐。」就往火車站的方向走去了。他走路跛腳,步態滑稽,像查理·卓別林。大約是個退伍老兵,厄蘇拉想。

「這人是誰?」南希問。

「我也不知道。」厄蘇拉說,「噢,你看,路上有只死隱翅蟲,你要拿來用嗎?」

明天是美好的一天

1939年9月2日

「莫裡斯說再打幾個月就會停戰。」帕米拉將餐盤放在滾圓的肚皮上。肚內裝著她的下一個孩子,她希望是個女嬰。

「你非要生個女兒才罷休嗎?」厄蘇拉說。

「是呀,不然就生到世界終結。」帕米拉愉快地回答,「這麼說也請了我們,真沒想到。週日在薩裡郡吃午飯。還要見那兩個古怪的孩子,菲利普和海澤爾。」

「我好像見過他們兩次。」

「也許不止兩次,你只是沒注意他們。莫裡斯說要來我們家玩,讓『兄弟姐妹熟悉熟悉』,但我家孩子不喜歡他家孩子,說菲利普和海澤爾不會玩。他們的母親為烤牛肉和蘋果派犧牲了青春,也為莫裡斯犧牲了青春。不過,犧牲者的形象很適合埃德溫娜。作為英格蘭教會的一員,她的基督教情懷十分強烈。」

「嫁給莫裡斯真倒霉,要是我絕對受不了。」

「我想她是感激他。他帶她住在薩裡,給了她網球場,介紹她內閣的朋友,還有數不盡的烤牛肉。他們常常招待要人。有些女人為過上這種生活,什麼都願意承受。即便是莫裡斯。」

「我想,他對她的度量構成很大挑戰。」

「對哈羅德的肚量也是。他跟莫裡斯吵社會保障的事,跟埃德溫娜吵基督教預定論。」

「她信預定論?我還以為她是聖公會教徒呢。」

「可不是,但她沒有邏輯。笨得舉世無雙,也難怪他會娶她。你覺得莫裡斯為什麼說戰爭只會打幾個月?這會不會只是他一廂情願?我們應該相信他嗎?我們到底該不該相信他說的任何一句話?」

「基本上不該信,」厄蘇拉說,「但他在內政部高層,這種事應該知道一些。本周出了一個新部門,叫國家安全局。」

「你也聽說了?」

「聽說了。這邊我們還在適應成人生活,那邊反空襲防衛隊已經變成國家正式部門了。」

厄蘇拉十八歲離校,既沒有去巴黎,也沒有應某些老師的厚望報考牛津、劍橋,研讀某個尚繁榮或已死去的語言。她只去了海威科姆,在一個秘書學校裡學習。她想要盡快長大,不想被限制在學校。「有句詩不是說,時間的飛輪84什麼的嗎?」她對父母說。

「怎麼說呢,長大是遲早的事。」希爾維說,「大家最後也都殊途同歸。過程對我來說不重要。」

對厄蘇拉來說,過程才是重點,但在希爾維心情不好時與她爭辯沒有任何好處。「我肯定能找到一份有意思的工作,」厄蘇拉不顧父母阻撓,說,「在報社或出版社。」她想像著一種波希米亞氛圍,男同事穿花格外套,扎領巾,女同事坐在皇家牌打字機前,舉止優雅成熟地抽煙。

「不管怎麼說都祝賀你。」伊茲在多切斯特賓館請厄蘇拉和帕米拉喝高檔下午茶時說。(「不會是白請,肯定有事相托。」帕米拉說。)

「再說,誰沒事當女學者呀?」伊茲說。

「我。」帕米拉說。

事實證明,伊茲請客的動機的確不純。奧古斯都大火,伊茲的出版商讓她給少女讀者也寫點「差不多的東西」。「不能再寫淘氣鬼。」她說,「那樣肯定賣不動。這次要個特別積極向上的角色,類似曲棍球女隊長類型的角色。有各種胡鬧、爭執,但她總能勒得住韁繩、控制住局面。」她轉向帕米拉,柔聲說,「所以呢,我就想到你了。」

秘書學院由一位姓卡夫的先生開辦,他對皮特曼和世界語都相當虔誠,要求學生蒙眼練打字。厄蘇拉懷疑這樣做除磨煉技能還有別的企圖,帶領卡夫先生的「女孩們」抗議。「你真反叛。」女孩中有一個——莫妮卡——敬佩地說。「不是反叛,」厄蘇拉說,「只是機靈警覺罷了。」

厄蘇拉,誠如所言,長成了一個機靈的人。

厄蘇拉在卡夫先生的學院學習時,打字和速記能力都很強,然而內政部那些以後再也見不到面的面試官們顯然更看重她在古典學方面的造詣,派她去開合檔案櫃、管理無數牛皮紙信封。這雖不算她展望中「有意思的工作」,但她幹得很仔細,十年裡在女性的升職範圍內慢慢地向上爬。(「總有一天,女人也能當首相。」帕米拉說,「也許就在我們有生之年。」)如今厄蘇拉手下有一批初級職員替她跟蹤牛皮紙信封的進展。她覺得這是自己事業上一點小小的進步。1936年調往防空部門至今,她一直在那裡工作。

「你有沒有聽到什麼傳聞?」帕米拉說。

「我是個小女工,我能聽到的消息都只是傳聞。」

「莫裡斯不能談自己的工作,」帕米拉不高興地說,「『聖牆之內』發生了什麼一點都不能提。這是他的原話——聖牆之內。不知道的還以為他以靈魂作保,用自己的鮮血簽署了秘密行動協議呢。」

「哦,那東西我們都要簽。」厄蘇拉說著拿了一塊蛋糕,「這是工作需要。別人做什麼我不知道,反正莫裡斯的工作大概就是走來走去數數東西罷了。」

「自我感覺還這麼好。他肯定喜歡打仗,既能攬大權,又不傷他自己的性命。」

「而且有好多好多東西可以數。」兩人都笑了。她發覺兩人在一場即將發生的慘絕人寰的衝突面前,竟然表現得如此歡樂。週六下午,兩人坐在芬奇利帕米拉家中的花園裡,竹編茶几上擺著茶具。兩人吃一種撒有杏仁粒和巧克力碎片的蛋糕。這是格洛弗太太的做法,寫在一張沾滿油手印的紙上傳了下來。秘方的某些地方已經油透,好像骯髒的玻璃。

「多吃點吧,」帕米拉說,「就快吃不到了。」她餵了幾塊給黑提,她從巴特西撿回的野狗,模樣不敢恭維,「你知道很多人開始殺自己的寵物了嗎?」

「太可怕了。」

「就是呀。難道它們不是家中的一分子?」帕米拉說著,摸了摸黑提的腦袋,「它可要比我的兒子們好多了,也乖多了。」

「你負責疏散的難民呢?」

「髒死了。」這天,帕米拉不顧自己大腹便便,一整個早晨都在伊林百老匯車站管理難民疏散,讓婆婆奧莉芙留在家裡照看孩子。

「你為大戰所做的貢獻可比莫裡斯這樣的人多多了。」厄蘇拉說,「如果我能做主,就讓你當首相,肯定幹得比張伯倫好。」

「那是當然。」帕米拉放下茶盤,拿起編織活計——一件粉紅色帶花邊的小衣服,「如果又是個男孩,我就拿他當女孩養算了。」

「可是,難道你自己不走?」厄蘇拉問,「你不會把孩子都留在倫敦吧?你可以去狐狸角,德國人不會炸那種荒郊野外。」

「難道跟媽媽住在一起?天哪,絕不。我有個大學同學可以投靠,她叫珍妮特,是個本堂神父的女兒,當然這並不重要。她祖母有間小茅屋,在約克郡一個叫哈頓勒孔的小村,地圖上很小的一個點。她準備帶她的兩個兒子去,也請了我。」帕米拉婚後接二連三生下了奈傑爾、安德魯和克裡斯托弗,興致高昂地扮演著母親的角色。「黑提肯定也會很高興。那地方聽起來相當落後,沒電,也沒自來水。正適合男孩到處野。在芬奇利沒有多少機會撒野。」

「有些人在哪兒都能找到撒野的辦法。」厄蘇拉說。

「那個人怎麼樣了?」帕米拉問,「那個海軍統戰部的人。」

「你可以說名字。」厄蘇拉一邊撣著裙上的蛋糕渣,一邊說,「金魚草又沒有長耳朵。」

「這年頭到處都有耳朵。他說了什麼沒有?」

厄蘇拉與克萊頓——「那個海軍統戰部的人」——交往已有一年(她以兩人在慕尼黑的初識為開頭)。他們在一個部門內部會議上首次相見,對方比她大十五歲,相當有風度,雖然娶了一個勤快的妻子(莫伊拉),且育有三女,均在私立學校就讀,脾性還像狼一樣野,具有攻擊性。「無論怎樣,我都不會離開她們。」第一次在他環境簡陋的二房做完愛後,他這樣告訴她。

「我也不要求你離開她們。」厄蘇拉說,雖然他這樣表決心沒有什麼錯,厄蘇拉仍覺得與其把這話當作通牒說出來,不如讓一切自然發生。

「二房」(她覺得自己肯定不是第一個克萊頓邀請來一窺究竟的女人)是海軍統戰部撥出的一所公寓,如果他夜裡不想「長途跋涉」回到沃格雷夫家中莫伊拉和三個女兒身邊,便去那裡住。二房不是他一個人獨用的。二房被佔時,他便「游擊」到阿蓋爾路厄蘇拉的公寓,或在她的單人床上,或在她的沙發上(他像海員一樣對休息的地方毫無要求)消磨時間,追求他所謂「肉體的歡樂」後,才「拖著沉重的步伐」回自己家。陸上旅行,即便是坐幾站地鐵,對克萊頓來說也像遠征。他生來只能航海,厄蘇拉想,倘若倫敦周邊各郡能劃著木船前往,他一定比在陸地上移動快樂得多。有一次兩人果真划船去了猴島,在河岸上野餐。「像正常情侶那樣。」他抱歉地說。

「你要是不愛他,為什麼要和他在一起?」帕米拉問。

「我喜歡他。」

「我還喜歡給我家送菜的小伙子呢。」帕米拉說,「也沒見我跟他睡覺呀。」

「他對我的意義遠遠超出一個小販。」兩人就快吵起來,「他也不是個愣頭小子。」她繼續辯護道,「他是個大寫的人、完整的人……他已經成熟了。你明白嗎?」

「你是說他已經成家了。」帕米拉氣惱地說。她露出不解的表情,說:「那麼你看見他時,心跳難道不加快?」

「也許有一點。」厄蘇拉老實交代事實。她無法對帕米拉講清婚外戀的道理,決定不再針鋒相對,「誰想得到呢,我們家最浪漫的人居然是你。」

「不,不是浪漫。浪漫的是泰迪。」帕米拉說,「我只是相信我們的社會必須通過螺絲和螺帽來穩固——尤其現在——而婚姻是螺絲螺帽的一部分。」

「螺絲螺帽一點也不浪漫。」

「我很欣賞你,真的。」帕米拉說,「欣賞你堅持自我,不隨大溜。我只是不希望你受到傷害。」

「相信我,我也不希望自己受到傷害。你不生我的氣了吧?」

「不生你的氣了。」帕米拉欣然說,繼而又笑道:「要不是你從前線帶回這些風花雪月的消息,我的生活不知有多無聊呢。明明是你在戀愛——或者隨你怎麼叫它,我卻好像自己在戀愛一樣興奮。」

猴島之行毫無風花雪月的意味,兩人只是規規矩矩地坐在花格布上吃冷雞、喝溫葡萄酒。「我們紅彤彤的靈泉。」厄蘇拉說。克萊頓笑道:「這句話很像一個什麼文學作品。我可不懂詩,你知道。」

「我知道。」

克萊頓這個人,你似乎永遠看不透。她曾在辦公室偶爾聽到有人說他「斯芬克斯」。他的確顯得守口如瓶,令人感到深不可測,彷彿藏著許多秘密——比如童年陰影,比如怪異癖好。一個神秘的人,她一邊這樣想,一邊剝開一個白煮蛋,蘸一點擰在小紙團裡的鹽粒。這頓野餐是誰準備的呢?——不至於是克萊頓。但願不是莫伊拉。

由於兩人的關係不可告人,他變得越來越愧疚。他說,她為他日漸平淡的生活增添了一種激情。他曾隨傑裡科征戰日德蘭半島,「什麼場面我沒經歷過?」如今卻只「比幕僚好不了多少」。他感到無聊得發慌,他說。

「或者你說愛我,」厄蘇拉說,「或者我們結束。」野餐還備了水果——紙巾包裡依偎著幾個桃子。

「多難權衡,」他露出傷感的微笑,「我真是下不了決心。」厄蘇拉笑起來,這不像是他會說的話。

他講起莫伊拉。說她早年在鄉村生活,但嚮往議院工作。厄蘇拉又發現一個果醬餡餅,於是走了神。它看起來出自海軍部某個廚房的手筆。(「我們被打點得相當周到。」他說。她覺得他就像莫裡斯,都是在位的男人,有權勢,得到優待,與那些在牛皮紙信封的海洋裡沉浮的人不同。)

倘若她年長的女同事聽說這件韻事,肯定要一個個衝出去找嗅鹽定神。尤其如果她們瞭解細節,知道她具體是跟海軍部的哪個人在一起廝混的話(克萊頓的官階相當高)。幸好厄蘇拉最為擅長的就是保守秘密。

「久仰大名,都說你為人相當謹慎,托德小姐。」克萊頓初見她時曾這樣說。

「天哪,」厄蘇拉說,「這麼說顯得我十分無趣。」

「應該說是令人好奇。我想你恐怕是做間諜的材料。」

「那麼,莫裡斯怎麼樣?我是說他本人。」厄蘇拉問。

「莫裡斯『本人』好得很。莫裡斯一輩子只顧他『本人』,以後也改不了這毛病。」

「我沒有接到星期日去薩裡郡午餐的邀請。」

「那是你運氣好。」

「我其實很少見他,簡直不像是在一個部門裡工作。他走的是權力的寬敞通道。」

「聖牆之內。」

「對,聖牆之內。我則在防空洞裡跑來跑去。」

「真的?在防空洞裡?」

「地面之上的防空洞。在南肯辛頓,你知道——地質學博物館對面。莫裡斯不行,他喜歡在白廳辦公,看不上我們那兒的統戰室。」

厄蘇拉應聘內政部時,理所當然地認為莫裡斯會替自己說幾句好話,結果他大談任人唯親之險惡,說自己絕不能顯露一點點偏袒。「不是有句話說,愷撒之妻如何如何的嗎85?」他說。「他是愷撒還是愷撒的妻子?」帕米拉說。「啊,千萬別這麼說,」厄蘇拉笑道,「莫裡斯變成女人我可受不了。」

「可以是個羅馬女人。比如科利奧蘭納斯86的母親,她叫什麼來著?」

「伏倫妮婭87。」

「哦,對了,我想起來,這次午餐莫裡斯還要請個朋友。」帕米拉說,「是他牛津的校友,那個大個兒美國人。你還記得嗎?」

「記得!」厄蘇拉竭力回憶他的姓名,「哦,該死,他叫什麼來著……是個很美式的名字。十六歲生日那天他想吻我。」

「可憐蟲!」帕米拉笑道,「你以前怎麼不說?」

「與我夢寐以求的初吻相差太遠了。冒冒失失的,簡直像打橄欖球時要帶球過人。」厄蘇拉笑道,「我大概傷到了他的自尊——也許還不只是自尊。」

「叫霍維,」帕米拉說,「不過現在叫霍華德了——霍華德·S.蘭斯多恩三世。這顯然是全名。」

「霍維,」厄蘇拉忍俊不禁,「我都忘了。他現在在做什麼?」

「像是與外交有關的什麼工作。比莫裡斯還要神神道道。在大使館,膜拜肯尼迪。好像還挺崇拜希特勒。」

「要不是因為他外國氣太重,莫里斯本來可能會很崇拜他。我在黑衣大會88上見過他一次。」

「莫裡斯?不可能!他也許在搞偵察吧。他當臥底我一點也不奇怪。可你在那裡幹嗎呢?」

「啊,你說呢,當然跟莫裡斯一樣,也在探聽情報啦。不,其實只是巧合。」

「一壺茶的工夫就說到了這麼多驚天秘密。還有秘密嗎?要不要再燒一壺茶?」

厄蘇拉笑了:「不用了,都說完了。」

帕米拉歎道:「真血腥啊。」

「血腥?你是想到哈羅德了嗎?」

「可憐的人,大概不會讓他去前線的。醫生總不能也入伍吧?等炸彈、毒氣來了還指望他們救我們呢。炸彈、毒氣大概是躲不過去了吧?」

「當然。」厄蘇拉的語氣很平常,彷彿兩人正在聊天氣。

「想想就害怕。」帕米拉歎了一口氣,放下棒針,伸了個懶腰,「今天天氣真好。難以想像這就是漫長的暗無天日以前最後的一個好日子了。」

厄蘇拉原定週一開始休年假,原來計劃要好好玩一個禮拜——去伊斯特本,去黑斯廷斯,甚至遠到巴斯或溫切斯特——但如今宣戰在即,恐怕哪裡也去不了了。她突然對未來失去憧憬。整個早晨她待在肯辛頓高街的家中做戰略儲備——買了一堆手電筒電池,一個新熱水瓶,許多蠟燭,許多火柴,無數黑紙,無數罐頭烤豆和馬鈴薯,無數真空包裝的咖啡。還買了衣服。一條質量上乘的羊毛連身裙八英鎊,一件綠色天鵝絨短上衣六英鎊,外加一些連褲襪和一雙看來挺耐穿的植鞣革低幫兒拼皮女鞋。她理智地放棄了一條飛燕圖案的黃色縐紗裙,為此對自己很滿意。「我的冬令大衣才穿了兩年,」她對帕米拉說,「穿過這場戰爭沒問題吧?」

「天哪,但願如此。」

「真是太可怕了。」

「是啊,」帕米拉說著又切下一塊蛋糕,「太邪惡了。想想就要發火。只有瘋子才打仗。來,多吃點蛋糕吧。趁孩子們還在奧莉芙那兒沒回來。他們就像蝗蟲過境。配給制再一實行起來,天知道我們怎麼活下去。」

「到時候你就在鄉下了——就能種地了。還可以養雞。還能養頭豬。就沒事了。」厄蘇拉一想到帕米拉要走,心裡很難過。

「你也來。」

「我恐怕還是得留下來。」

「噢,太好了,哈羅德來了。」帕米拉看見哈羅德說,後者抱著一捧裹濕報紙的大麗菊。她半起身迎他,他吻了吻她的臉,說:「別起來。」他又吻了吻厄蘇拉,才把大麗菊遞到帕米拉手裡。

「白教堂區街角,有個女孩在賣花。」他說,「很像蕭伯納的《皮格馬利翁》。她說,花是祖父租來的花圃裡種的。」克萊頓曾給厄蘇拉買過一次玫瑰,但那束花很快凋謝了。帕米拉這捧出租花圃來的花朵新鮮欲滴,生機勃勃,厄蘇拉很是羨慕。

「那麼,不管怎麼說,」哈羅德從壺中給自己倒了杯溫暾的茶,「我們已經把有行動能力的病人轉移了。明天肯定會宣戰的。一早就會。他們這樣安排恐怕因為明天是週日,正好方便國民在教堂裡集體下跪,驅散邪靈。」

「可不是,戰爭當然神聖啦。」帕米拉含譏帶諷地說,「尤其是英國參加的戰爭。我就有幾個朋友在德國,」她對厄蘇拉說,「都是好人。」

「我明白。」

「現在變成敵人了。」

「別生氣,帕米,」哈羅德說,「家裡怎麼這麼安靜?你把孩子們怎麼了?」

「賣了。」帕米拉打起精神,開玩笑道,「買二送一。」

「你今晚應該住下,厄蘇拉,」哈羅德好意勸道,「明天那種日子,不該獨自一人待著。你就當這是醫生的命令吧。」

「謝謝,」厄蘇拉說,「但我有安排了。」

「有安排就好,」帕米拉說著又拿起編織活計,「不必弄得像世界末日。」

「萬一這真的是世界末日呢?」厄蘇拉說著,突然後悔自己沒有買下那條中國黃色縐紗裙。

1940年11月

她仰面躺在一窪水裡,一開始,心裡並不犯愁,只是覺得氣味很難聞。氣味的來源很多,但都不是什麼好味道,厄蘇拉試著想把它們一一聞出來。首先是煤氣的臭味(這是主要組成部分),然後是地溝的臭味,相當濃郁,她乾嘔了兩聲。在此基礎上還有各種潮舊牆粉、磚灰的氣味,混著牆紙、衣物、書籍和食物等氣味——顯示此處曾有人居住——及一股陌生的爆炸後的酸味。簡單說來,是一股死亡之屋的氣味。

她覺得自己彷彿躺在一口深井底。透過濛濛霧靄般的灰塵,她看見一方黑色的天空,懸著一彎指甲屑似的月亮。想起傍晚早些時候,自己望窗外時就已經注意到它,卻感到彷彿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窗戶,或至少是窗框還在,位於她上方很遠很遠的地方,不在它平時的位置。這扇窗肯定是她的窗,焦黑破爛的窗簾她還認得出,正隨微風搖曳。那是一掛——曾是一掛——希爾維幫她從約翰·劉易斯百貨商店挑選的提花織錦厚窗簾。阿蓋爾路的公寓是裝修後出租的,但希爾維嫌窗簾地毯粗製濫造,就給了厄蘇拉一筆錢,讓她搬進去以前換上新的。

此時梅麗也邀她入住她在菲力莫爾花園區的家。梅麗仍然過著一種天真爛漫、不諳世事的生活,並說自己準備不做朱麗葉了,要直接去當護士。「一起住,」梅麗說,「肯定很有趣呀。」但厄蘇拉覺得梅麗對有趣的認識大概絕不至於與自己相同。與開朗明媚的梅麗在一起,她常感覺自己過於嚴肅,缺乏趣味。彷彿一隻與翠鳥做伴的灰雀。而且梅麗週身的光彩有時太過耀眼。

搬家的事發生在慕尼黑相識之後不久,厄蘇拉與克萊頓已經開始,覺得獨居更切實際。回首往事,厄蘇拉發覺自己在克萊頓身上的付出要比他在自己身上的付出多得多,她存在的重要性似乎從根本上就被莫伊拉和他的女兒們比下去了。

想想梅麗,她告訴自己,想想窗簾,實在不行也可以想想克萊頓。但千萬別想眼下的困境。尤其不能想煤氣。不知為何,她覺得不想煤氣十分關鍵。

買完布品,希爾維和厄蘇拉曾在約翰·劉易斯百貨的餐廳裡喝下午茶,侍茶一絲不苟,手腳麻利。「我一直為自己不必非得改變自己感到高興。」希爾維喃喃說。

「你很善於做自己。」厄蘇拉說罷,發覺這話未必是褒獎。

「是呀,畢竟做了這麼多年。」

午茶很精美,按商場能力來說已屬上品。不久後約翰·劉易斯商廈被毀,儼然一張臉,變成焦黑無牙的骷髏,(「真可怕。」希爾維因倫敦東區的大空襲,破天荒受了不小的震動,寫信說。)但很快又整頓整頓,重新開張,人人都誇這是「閃電精神」,但是話說回來,不這樣又能怎樣呢?

那一日希爾維興致頗高,兩人聊了窗簾,聊了愚昧的國民如何竟以為張伯倫的一張紙89真有什麼用,兩人相談甚歡。

四周靜極,厄蘇拉懷疑自己的耳膜是不是震破了。她怎麼會躺在這兒呢?她記得望出阿蓋爾路窗外——這扇窗戶現在離得很遠——見到鐮刀般的月牙。那以前她記得自己坐在沙發上縫紉,把襯衣領拆了翻過來再縫上,聽無線電裡一個德國短波節目。她在夜校裡學德語(所謂知己知彼),但發覺短波裡除了少數幾個暴力名詞(Luftangriffe,轟炸;Verluste,傷亡)外,其他內容一概聽不懂。由於氣餒,她關掉無線電,在留聲機上放了一張瑪·雷尼的唱片。赴美前伊茲曾將自己收藏的唱片全數贈給厄蘇拉,幾乎囊括了所有美國藍調女歌手。「這玩意我已經不聽了,」伊茲說,「已經passe(過時)了。未來屬於更soigne(清雅)的音樂。」伊茲在荷蘭公園區的房子已經封起來,房中一切都蓋上了遮灰布。她嫁了個有名的劇作家,夏日裡搬去了加利福尼亞州。(「兩個懦夫。」希爾維說。「我不覺得,」休說,「我要是能在好萊塢隔岸觀火,肯定也會去的。」)

「我聽你屋裡的音樂挺有意思。」一日在樓梯上與阿波亞德太太擦身而過時,對方說。兩人之間隔著一面紙薄的牆,厄蘇拉道歉:「對不起,沒想到打攪了您。」雖然她覺得阿波亞德太太家小寶寶整夜號哭,才真真是擾得人不得安眠。寶寶才四個月大,卻胖大紅潤,彷彿吸乾了阿波亞德太太所有的元氣。

阿波亞德太太手裡抱著睡死的嬰兒,後者把頭擱在她肩上,擺擺手說:「別擔心,打攪不了我。」阿波亞德太太好像是東歐難民,渾身散發著陰鬱氣質,雖然英語說得挺純正。幾個月前阿波亞德太太曾消失過一次,似乎投奔了一個大兵,厄蘇拉沒有細問,因為顯而易見(也能聽見)隔壁的婚姻生活並不美滿。阿波亞德先生離家時,阿波亞德太太已經懷孕了,前者一直沒有回來看望他家這個聒噪的小子。

阿波亞德太太肯定也漂亮過,但一日復一日,她越來越瘦,越來越愁苦,到後來,似乎活在世上只為承受嬰兒沉重的身體(委實相當沉重),為滿足它的需要了。

兩人在一樓有個共用的衛生間,一直擺一個搪瓷桶,阿波亞德太太要先把寶寶的臭尿布在裡面泡過後,才放到煤氣爐的一個火圈上去煮。旁邊的火圈上常常同時煮一鍋捲心菜。也許由於這種操作辦法,導致她身體隱隱有種煮爛的蔬菜和潮濕的衣物的氣味。厄蘇拉認得這種氣味。這是貧窮的氣味。頂樓內斯比特家的老小姐們,以老小姐特有的方式對阿波亞德太太的情況百般關心。兩個老小姐,一個叫拉維妮婭,一個叫路德,住在閣樓上(「住在屋簷下,像燕子。」她們嘰嘰喳喳地說),差異不大,像雙胞胎,厄蘇拉費很大勁才勉強分出誰是誰。

兩人早已退休——過去都是哈羅德百貨的接線員——生活拮据,唯一的收藏是一大堆「工作年間」午休時陸續從伍爾沃斯(Woolworths)買來的假珠寶。她們家聞起來與阿波亞德太太家截然不同,是一股薰衣草水和曼森地蠟的氣味——這是老小姐的氣味。有時候,厄蘇拉為大小內斯比特小姐和阿波亞德太太跑腿買東西。阿波亞德太太開門取物,手裡永遠備好買東西的錢,一分不差(她知道每樣東西多少錢),且很有禮貌地說聲「謝謝你」。內斯比特小姐們則總要連哄帶騙地請厄蘇拉進屋,喝寡淡的茶,吃已不新鮮的餅乾。

二人樓下的二樓住著本特利先生(大家一致認為他是「怪胎」),家中瀰漫著他晚飯總吃的奶煮煙熏鱈魚的氣味(很符合他這個人的氣質),隔壁的哈特奈爾小姐在海德公園賓館當管理員,相當嚴苛,對一切都看不上。她與大家都不相往來(房裡也沒有什麼特別氣味),且尤其令厄蘇拉感到自慚形穢。

「肯定是情場失意。」路德·內斯比特怕哈特奈爾小姐生氣,故意壓低聲音對厄蘇拉說,鳥爪一般的手緊貼胸前,似乎怕心臟跳船跑了,附到別人身上。內斯比特兩位小姐因為沒有經歷過愛的折磨,一說起來都十分神往。哈特奈爾小姐看起來更是那種令人失意的角色,別人不至於有令她失意的能力。

「我也有些唱片。」阿波亞德太太的語氣熱絡得彷彿一個同謀,「但是,唉,沒有留聲機。」一聲「唉」彷彿要歎盡國破家亡的所有痛楚。「唉」的使命沉重,幾乎被壓垮。

「請您千萬到我家來放,別客氣。」厄蘇拉嘴上這樣說,心裡希望長期經歷壓迫、排擠的阿波亞德太太會因為習慣而拒絕這番好意。她好奇阿波亞德太太有什麼音樂。似乎不太可能是歡快的音樂。

「勃拉姆斯,」阿波亞德太太不等她問,自動回答,「還有馬勒。」寶寶動了一下,彷彿被馬勒的名字攪擾了安寧。厄蘇拉只要是在樓梯或平台上遇見阿波亞德太太,她懷裡的寶寶必定在睡覺。就好像她有兩個寶寶,屋裡那個負責一刻不停地哭,屋外這個負責一刻不停地睡。

「你能替我抱一抱埃米爾嗎?我得找找鑰匙。」阿波亞德太太不等回答就把沉重的寶寶遞了過來。

「埃米爾,」厄蘇拉喃喃地說。她過去不曾意識到這個寶寶也有名字。埃米爾照例穿得像在極地過冬。尿布、橡膠衛生褲、連體褲,層層疊疊;外套各種毛衣,衣服上無數蝴蝶結。厄蘇拉對嬰兒並不陌生,她和帕米拉一樣,都曾像愛護小狗小貓小兔子一樣熱情照看過泰迪和吉米,她又是帕米拉孩子們的好阿姨,但阿波亞德太太的這個孩子,在討人喜歡的程度上似乎略遜一籌。托德家的嬰兒身上是奶香、爽身粉香和乾爽衣物的清香,小埃米爾身上卻有一股隱隱的腐臭。

阿波亞德太太在舊得走了形的大手袋裡摸了好一會兒,手袋看上去也和她一樣,是跨越歐洲,從另一個(厄蘇拉顯然一無所知的)國家遠道而來。終於,阿波亞德太太一聲長歎,在包底摸到了鑰匙。寶寶彷彿感應到了自家的門檻,在厄蘇拉懷裡蠕動起來,似乎在做著變身的準備。它張開眼,顯得很不高興。

「謝謝你,托德小姐,」阿波亞德太太說著抱回孩子,「很高興跟你聊了幾句。」

「我叫厄蘇拉,」厄蘇拉說,「叫我厄蘇拉就行了。」

阿波亞德太太躊躇半晌終於靦腆地說:「我叫艾麗卡。E-r-y-k-a。」兩人門挨門住了一年,從沒像此時這樣親密過。

門一關,寶寶照例哭開。「她不會是在用針扎它吧?」帕米拉在信中問。帕米拉的孩子個個心平氣和,「都是到了兩歲才野起來。」她說。去年聖誕前,她又生了個男孩,取名傑拉德。「下次好運吧。」厄蘇拉見到她時說。她坐火車北上看望新生兒,一路舟車勞頓,與一火車趕往訓練營的大兵同路,大部分時間在乘警車廂度過,很受了一番調戲言語的轟炸,一開始還覺得有意思,後來也就沒勁了。「算不上是彬彬有禮的完美騎士。」好容易抵達目的地時,她這樣對帕米拉說。路途最後一段的交通工具是一架驢車,很有時光倒流、甚至到了外國的感覺。

可憐的帕米拉被這場假惺惺的戰爭和關在一起的男孩們搞得沒精打采,「感覺像在男校裡當護士長。」珍妮特又是個「懶姑娘」(還喜歡無病呻吟和打鼾)。「人們總以為本堂神父的女兒斷不至如此,」帕米拉寫道,「當然,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們要這樣先入為主。」春後她逃回芬奇利,自從夜半空襲開始後,雖說不願與希爾維同一屋簷下,她又帶著一窩小崽子回到了狐狸角「避風頭」。在聖托馬斯醫院就職的哈羅德被調到了前線。醫院的護士之家幾周前遭轟炸致毀,五名護士死亡。「每天晚上都像在地獄。」哈羅德說,見識了轟炸現場的拉爾夫也說過一樣的話。

拉爾夫!對了,拉爾夫。厄蘇拉都快把他忘了。他剛才也在阿蓋爾路,炸彈爆炸時他還在嗎?厄蘇拉掙扎著四下裡看了看,彷彿這樣就能把他從廢墟裡找出來。四下無人,只她一個,被圈在炸斷的木樑柱所組成的牢籠之間,空中的灰塵,落在地上,落在她嘴裡、鼻孔裡、眼睛裡。不,警報拉響時拉爾夫已經離開了。

厄蘇拉已經不再與海軍部的戀人同床共枕。戰爭的打響讓他心裡突然充盈一種愧疚。他們必須終止戀情,克萊頓說。比起戰爭對他的要求,肉體的誘惑應該放一放——彷彿她是為愛情而毀了安東尼的克婁巴特拉。就算沒有「暗藏情婦」的危險,世界看來已足夠精彩。「我是情婦?」厄蘇拉說。她從沒想過要去爭取一個紅字,那個符號應該屬於兩性世界中更活躍的女人。

天平傾斜了。克萊頓做出了選擇。自然並不堅定。「好吧,」她平靜地說,「如果你想的話。」此時她已開始懷疑,克萊頓神秘外表之下其實並沒隱藏著一個別樣風采的他。他其實不難瞭解。克萊頓就只是克萊頓——他是莫伊拉,是他的孩子,是日德蘭半島,僅此而已,雖然未必以這個順序呈現。

雖然分手是他促成的,他反倒生了氣。難道她毫無感覺?「你很冷靜。」他說。

她又沒有「戀愛」過他,她說,「希望我們還能做朋友。」

「恐怕做不了了。」克萊頓說,似乎已經為既成的往事追悔莫及。

儘管如此,翌日她還是為失戀哭了一天。她對他的「喜愛」似乎不像帕米拉想的那麼無足輕重。接著她擦乾淚,洗淨頭髮,拿上一片塗博維爾肉醬的吐司和一瓶1929年的上布里昂葡萄酒上床去了。葡萄酒被隨隨便便扔在伊茲梅爾伯裡路家中的高級酒窖內。厄蘇拉有伊茲家的鑰匙。「能找到什麼就拿。」伊茲曾經這樣說。於是她照辦不誤。

多可惜呀,厄蘇拉心想,不能再與克萊頓幽會了。戰爭其實給他們之間輕率的舉動行了方便。燈火管制最合適不軌的結盟,轟炸終於爆發,又為他不回沃格雷夫與莫伊拉和女兒們待在一起提供了取用不盡的借口。

可她反而同德語班上一個男同學開始了一場開誠佈公的關係。上完第一節課(Guten Tag.Mein Name ist Ralph.Ich bin dreizig Jahre alt.大家好。我叫拉爾夫。我三十歲。),兩人就來到南安普敦大道上的卡爾朵瑪咖啡館,那時街邊堆的儘是沙包,誰也看不見咖啡館裡的他們。兩人同看轟炸災情地圖時,發覺竟在同一幢樓裡上班。

離開教室——坐落在布盧姆茨伯裡區某樓三層的一間逼仄的房間——時厄蘇拉才發現,拉爾夫原來是跛子。是在敦刻爾克受的傷,他不等她提問就主動說。站在水裡等去大船的小駁船時被射中的。他被一個福克斯通的漁夫拖上船,少頃漁夫脖頸中彈。「清楚了吧,」他對厄蘇拉說,「再沒必要談這事了吧。」

「不,當然沒必要,」厄蘇拉說,「真殘忍。」關於敦刻爾克,她當然在劇院的時事片裡看到過。「牌雖然不好,但我們打得很精彩。」克萊頓說。疏散部隊後她曾在白廳遇見他。他想念她,他說。(他似乎又有些動搖,她想。)厄蘇拉決意要若無其事,說自己還有報告要送到戰時內閣辦公室,拿牛皮紙信封當鎧甲一樣護在胸前。她也曾想念他。她覺得此事萬萬不能讓他知道。

「你升入戰時內閣了?」克萊頓刮目相看。

「只是向次長的一個助理匯報情況罷了。其實也不算什麼助理,只是個跟我差不多的『姑娘』。」

她認為談話已經太長,至此應該結束。他凝視她的眼神令她想要投入他的懷抱。「我得走了,」她朗聲說,「外面還在打仗呢。」

拉爾夫是貝克斯希爾人,有些許刻薄,是個左傾的烏托邦主義者。(「社會主義者難道不都信烏托邦?」帕米拉說。)拉爾夫與克萊頓截然不同,後者現在想來,職位實在太高,權力實在太大。

「被共產黨追求?」莫裡斯在「聖牆之內」遇見她時,問。她覺得自己遭到了審訊,「要是被人知道了,恐怕對你不利啊。」

「他又不是共黨內部的什麼重要人物。」她說。

「還是不妥。」莫裡斯說,「不過至少他躺在床上聊天時不可能透露他們戰艦的位置了。」

這話什麼意思呢?難道莫裡斯知道克萊頓的事?

「你的個人生活不完全是你一個人的,尤其打仗的時候。」他面帶反感地說,「而且,對了,你究竟為什麼去學德語?你這是在期待侵略,為歡迎敵軍做準備嗎?」

「我還以為你擔心我是共產主義者呢,原來你以為我是法西斯主義者。」厄蘇拉生氣了。(「真是個渾蛋,」帕米拉說,「他不過是害怕自己受到影響,面子上不好看罷了。倒不是說他就有道理。他就從沒有過道理。」)

從井底這個位置,厄蘇拉看見自己和阿波亞德太太房子之間,那百無一用的牆已經完全消失。穿過坍塌的房梁和折斷的木地板,她看到一條裙子,軟綿綿地掛在晾衣架上,鉤住牆上的掛鏡線。厄蘇拉從印著蔫黃玫瑰的牆紙上認出,這是底層米勒家的掛鏡線。那天傍晚她還在樓梯上見拉維妮婭·內斯比特穿過這條裙子,當時裙子還是豆湯綠(綿軟程度相當),現在卻變了一種炸彈灰,且從一樓遷徙到了底樓。距她頭部幾碼遠的地方落著她自己的燒水壺,那是個咖啡色的大東西,在狐狸角時,足夠燒一家人的茶水。她從手柄厚厚的繞線上將它認了出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由格洛弗太太繞上去的。一切事物都脫離了它應有的位置,包括她自己。

對,拉爾夫來阿蓋爾路了,兩人喝著啤酒,吃了些東西——麵包和奶酪。接著她做了昨日《鏡報》上的填字遊戲。近來厄蘇拉為看近物,不得不買了一副老花鏡,戴起來相當丑。買回家才發覺,這副老花鏡,和內斯比特兩小姐戴的款式一模一樣。難道她的命運也跟她們一樣?她打量壁爐上鏡中的四眼,這樣想。她會不會也落得老姑娘的下場?話又說回來,戴上紅字是否意味著不可能再是老姑娘了?昨日午休時,她在聖詹姆斯公園吃三明治,一個信封悄悄來到她的辦公桌上。她一見是克萊頓的筆跡(他寫得一手好看的斜體字),寫著自己的名字,就連信帶信封一起撕得粉碎,扔進了紙簍。後來,當所有事務員都像鴿子一樣圍著送茶車躁動時,她撿起碎紙,把信拼了回去。

我的金煙盒找不到了。你知道是哪一個——由家父在日德蘭戰役後贈予。你不會恰好見過吧?

你的,C。

反正他從來不是她的,難道不對嗎?相反,他一直屬於莫伊拉。(或是海軍部。)她把信扔回紙簍。煙盒就在她包裡。他離開她後過了幾天,她在床底下發現了它。

「你在想什麼?」拉爾夫問。

「沒什麼,相信我。」

拉爾夫在她身邊躺下來,把頭擱在沙發扶手上,穿著襪子的雙腳插進她大腿之間,看起來彷彿睡著,但每回她對他說話,他都喃喃地做出反應。「羅蘭與奧利弗?你說填『聖殿騎士』怎麼樣?」她問。

昨天她在地鐵上時發生了一件怪事。她不喜歡地鐵。轟炸以前她去哪兒都是騎車,但現在滿地玻璃碴、碎石塊,騎車不方便了。為了忘掉坐地鐵的事,她在地鐵上做《鏡報》的填字遊戲。大部分人來到地下都感到更安全,但厄蘇拉不喜歡被關起來。前幾天才有一顆炸彈落在了地鐵口,轟炸的氣浪和火焰順著通道進了地下,結果相當慘烈。不知此事是否登了報,這種事情公佈了,對士氣不利。

地鐵上,坐在對面的一個男人突然湊上前來——她也就向後縮——對著尚未完成的填字格點了點頭,說:「您真厲害。我能給您我的名片嗎?有興趣的話,請來我的辦公室。我們正在招募聰明的女孩子。」一看你就知道是個規矩人,她嘲諷地想。男人在格林公園下車時,對她輕點帽簷行禮。名片上的地址居然在白廳,她把名片給扔了。

拉爾夫從煙盒裡抖出兩支煙,一一點燃,遞給她一支,說:「你是不是特別聰明?」

「差不多,」她說,「所以我干情報,而你只能畫地圖。」

「哈哈,不僅聰明,說話還有意思。」

兩人在一起很自在,不像戀人,倒像有多年交情的朋友。兩人都尊重彼此的個性,從不相互苛求。因為都在統戰室工作,相互之間很多事不說也都明白。

他用手蓋住她的手背,問:「你好嗎?」她說:「非常好,謝謝你。」他仍像戰前一樣,保有一雙建築師的手,戰鬥未曾損傷它們分毫。他曾在皇家工程隊做土地偵測,倖免於戰爭的交鋒,整日研究地圖、照片,沒想到竟然也被迫上了戰場,在漂滿油污和血水的海裡蹚行,被四面八方的機槍掃射。(後來他終究忍不住又就此多說了一點。)

雖然轟炸很殘忍,他說,但它也有它的好處。他覺得未來有希望(不像休和克萊頓)。「有些破地方炸了也好。」他說。伍利奇、西爾弗頓、蘭貝斯、萊姆豪斯全數被炸,戰後都要重建。這是個機會,他說,我們可以建造簡潔的現代化樓房,配備齊全設施——一個玻璃鋼筋、空氣澄澈透明的社區,告別維多利亞式的髒亂,成為未來的聖吉米尼亞諾。

厄蘇拉不贊同這種現代化塔樓群的辦法,如果讓她來規劃,她將在未來建立各種花園城市,許多舒適的小屋和充滿野趣的花園。「你真是個保守的老東西。」他滿心喜愛地說。

當然他也愛老倫敦(「哪個建築師不愛?」)——雷恩諸教堂,恢宏的私人宅邸,高雅的公用樓宇——「倫敦的石建築。」他說。一周有一兩個晚上,他在聖保羅大教堂當巡夜,「必要時」時刻準備上房,保護教堂不受燃燒彈侵襲。那地方火災隱患極大,他說——老木材、錫材,到處都是,屋頂平坦,樓閣眾多,還有許多黑暗的角落早已沒有人記得。他應《英國皇家建築院刊》上的一則面向建築師的廣告,當了防火志願者,因為他們對「樓體各層結構等相關知識更為瞭解」。「需要我們相當敏捷。」他說。厄蘇拉擔心他的跛腿無法應付。她看見他在各種樓層平台上和被人遺忘的黑暗角落裡被熊熊烈火包圍的樣子。守夜是件快活事——大家下棋,長談哲學和宗教。她想拉爾夫必定喜歡這工作。

不過幾周前,他們才一起驚恐萬狀地目睹了荷蘭城堡被大火燒燬。起先兩人到梅爾伯裡的酒窖去拿酒。「幹嗎不住到我家來呢,」伊茲開拔美國前,曾順口說,「正好可以幫我看房子,對你也安全。我想德國人絕不至於炸到荷蘭公園區來。」厄蘇拉覺得伊茲過於高估了納粹德國空軍的投彈精準度。再說,如果真安全,她自己為什麼掉轉尾巴逃走了?

「謝謝,不必了。」她說。那房子太大,而且空落落的。不過她仍然拿了鑰匙,偶爾去房裡搜刮一通有用的東西。櫥櫃裡有厄蘇拉存著以備走投無路時自保的罐裝食物,當然,還有整整一個酒窖的酒。

兩人打著電筒在酒架間巡邏——伊茲走時,拉斷了房子的電力——厄蘇拉從架上抽出一瓶看來相當高級的Petrus(柏圖斯干紅葡萄酒),對拉爾夫說:「你覺得這個配炸馬鈴薯餅和午餐肉怎麼樣?」話音剛落,空中響起可怕的爆炸聲,兩人以為房子中彈了,立即撲倒在酒窖堅硬的石板地上,拿手抱住了頭。這是近來去狐狸角時休反覆強調的一個做法。「千萬保護好你的頭。」他打過仗。她有時會忘記這一點。架上所有的葡萄酒都搖顫起來,倘若這些拉度酒莊(Chateau Latour)和滴金酒莊(Chateau d』Yquem)的好酒紛紛雨落,那些玻璃碴像榴霰彈一樣,砸在兩人身上,後果不堪設想,厄蘇拉回想起來不禁一陣後怕。

兩人跑到外面,看見荷蘭城堡化為一片火海,火舌吞噬著一切,厄蘇拉心想,千萬別讓我死在火裡。請上帝讓我死得乾脆些。

她相當喜歡拉爾夫。有些女人會為愛情而困擾,她沒有。與克萊頓在一起時,她因一種愛的可能性而不斷受到誘惑。而與拉爾夫之間一切都是直截了當的。然而那不是愛,更像是喜歡一條狗(當然她絕不會把這話對他說的,有些人,或者說很多人,並不瞭解人與狗之間那種情感的高度)。

拉爾夫又點了一支煙,厄蘇拉說:「哈羅德說吸煙對人體危害很大。說他在手術台上見過不少肺葉,像從來沒掃過的煙囪。」

「吸煙當然有害,」拉爾夫說著,為厄蘇拉也點了一支,「但被德國人轟炸、掃射也是有害的。」

「你有沒有想過,」厄蘇拉說,「比如過去一件很小的事,一旦被改變,我是說,比如希特勒一生下來就死了,或者小時候被綁到——呃——比如說貴閣會90,在那裡長大,那現在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你覺得貴閣會有可能綁架小孩嗎?」拉爾夫隨口問。

「假設他們知道將要發生的事,當時也許會的。」

「但誰也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而且不管有沒有貴閣會的干涉,他終究都可能變成這個樣子。綁架不夠,可能要殺掉才行。你能辦得到嗎?你能拿槍殺一個孩子嗎?或者假設你沒槍,你能若無其事地拿自己的雙手去殺一個孩子?」

要是那樣救得了泰迪,我會的。厄蘇拉想。當然,如果他死了,得救的就不只是泰迪,而是整個世界。大戰打響後第二天,泰迪就應徵了皇家空軍。他本來在薩福克的一個農場種地。牛津畢業後,他到一所農學院進修了一年,繼而在全國各地的農場和小型自留地上打零工。在開始種自己的地以前,他說,他想把什麼都學到手。(「種地?」希爾維仍不以為然。)他不想做那種回歸鄉野的理想主義者,落得在後院齊膝深的泥濘裡掙扎,牛羊病的病、死的死,種什麼不長什麼。(他必定在某個這樣的地方打過零工。)

泰迪仍然寫詩。休說:「這麼說是個種地的詩人咯?跟維吉爾一樣。希望你也能寫本《農事詩集》吧。」厄蘇拉想,不知南希願不願意做種地人的妻子。她聰明絕頂,在劍橋研究數學裡一個鮮為人知、高深莫測的分支學科。(「完全看不懂。」泰迪說。)然而他兒時飛行員的夢想,突然間唾手可得。眼下他安然身處加拿大,在一所皇家訓練學校學習飛行,總是寫信告訴家裡說,那邊的食物如何充裕,天氣如何晴朗,令厄蘇拉艷羨得雙眼發紅。她希望他就永遠待在那裡,待在噩運之外。

「我們怎麼說起若無其事殺孩子的事來了?」厄蘇拉對拉爾夫說,「喏,你聽。」她把頭朝牆那邊埃米爾跌宕起伏的號哭聲晃了晃。

拉爾夫大笑。「今晚哭得不算凶。要是我的孩子吵成這樣,我肯定會瘋掉。」

他說的是「我的孩子」,而不是「我們的孩子」,厄蘇拉感到很有意思。在這個未來一片渺茫的時刻,似乎不該想到要孩子的事。她突然站了起來,說:「空襲馬上要開始了。」閃電轟炸伊始,兩人還覺得「他們不能每天晚上都來」,現在他們知道自己錯了。(「生活難道永遠這樣,」她在給泰迪的信中寫道,「要被一刻不停地轟炸下去嗎?」)已經連續炸了五十六個晚上,未來將永遠如此看來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了。

「你就像條狗,」拉爾夫說,「對空襲有第六感應。」

「那你就不妨相信我,趕快走。不然你就得下到加爾各答黑洞91里去了。你又不喜歡那地方。」阿蓋爾路的底樓到半地下室,住著米勒一家,人口眾多,厄蘇拉數下來起碼四世同堂。大家還能往地裡再下一層,來到居民們作為防空洞使用的地洞。地洞七拐八彎,時有發霉腐爛處,到處是蜘蛛甲蟲,眾人進入後顯得尤其擁擠,特別如果米勒家那只名叫比利、模樣彷彿被隨便捲了卷的長毛毯子的狗也被硬拖進來的話。除此之外,大家當然還得把埃米爾像一隻沒人要的包袱一樣傳來傳去,徒勞無功地加以安撫,忍受他的眼淚和哀傷。

米勒先生為了讓地洞更「賓至如歸」(當然這是不可能做到的),在牆上貼了很多「偉大的英國藝術」。這些畫作——《乾草車》、庚斯博羅的《安德魯斯夫婦》(兩人的表情多麼傲慢)和《肥皂泡》(厄蘇拉覺得這是米萊斯所有的作品裡最病態的一幅)——統統像是從昂貴的美術圖典裡偷偷撕下來的。「文化。」米勒先生聖人般搖頭晃腦地說。厄蘇拉思忖自己會如何選擇「偉大的英國藝術」。也許有透納晚期那些寫意、模糊的作品。恐怕合不了米勒一家的口味,厄蘇拉想。

她已將衣領縫好,關了無線電裡「狂飆突進」的音樂,開始聽瑪·雷尼的《藍調自遠方來》——近來,無線電流行播大喜大悲的東西,瑪·雷尼舒緩的旋律不啻為一劑解藥。她已經與拉爾夫一起吃了麵包和奶酪,挑戰了填字遊戲,催他早些走,並吻別了他。她還關了燈,推起遮光板,好目送他在阿蓋爾路上走遠。雖然腳有些跛(也許正因如此),他的步伐裡有一種上下顛飛的輕盈,彷彿他時刻期盼著在路上遇見什麼有趣的事。這令她想起泰迪。

他知道她在看,卻沒有回過頭,只是舉起一隻手臂招了招,就被黑暗吞噬了。四下還有微光,天空高懸一彎明月,稀星四散,彷彿誰在黑暗裡撒了一把鑽石的粉末。月後與她的星星侍衛92。不過,厄蘇拉懷疑濟慈寫的那個是滿月,而阿蓋爾路上空的這個弦月看來不像月後,倒像她懸著心的貼身侍女。她心裡感到一陣——不甚高明的——詩意。這是因為戰爭罪惡滔天,人不得不絞盡腦汁尋一個能夠接受的辦法去思考它。

布麗奇特總是說,透過玻璃看月亮不吉利。厄蘇拉落下遮光板,將窗簾拉得嚴嚴實實。

拉爾夫對待自身安危相當大意。既然挨過了敦刻爾克,他說,就說明自己不可能遭受突然的暴力死亡。而厄蘇拉覺得,戰時到處死人,暴死的概率激增,沒有誰是安全的。

如她所料,空襲警報拉響了,很快,海德公園傳來槍聲,緊接著是第一批炸彈落地,從聲音判斷落在了泰晤士河彼岸。她一躍而起,從前門邊的鉤子上摘下像聖跡般供在那裡的電筒,並拿起同樣放在門邊的書。這本書是她專門的「避難讀物」——Du cote de chez Swann(《去斯萬家那邊》)。既然戰爭看來將永無休止,厄蘇拉決定,是開始讀普魯斯特的時候了。

飛機從頭頂呼嘯而過,接著,她聽見可怕的一聲。「嗖——」那是炸彈墜落的聲音。接著勢大力沉的「轟隆」一聲,炸彈落在附近的某個位置。有時候爆炸的真正位置比聽上去遠得多。(這一課題世所罕見,但人們很快掌握了這方面的知識。)她尋找自己的防護服。她身上的衣服太單薄,不能抵禦地洞裡的寒冷潮濕。防護服是轟炸開始前希爾維進城時給她買的。兩人去皮卡迪利路散步,經過辛普森之家時看到一則廣告,「定制防護服」,希爾維堅持進去穿穿看。厄蘇拉連自己母親躲在防空洞裡的樣子都無法想像,更勿論她套上連體防護服的樣子。但很明顯,母親被這制服般的款式吸引住了。「正適合清掃雞捨時穿。」她邊說邊給兩人都買了一件。

接下來的一聲巨響帶有一種緊迫的意味,厄蘇拉放棄了該死的防護服,抓起布麗奇特鉤的菱形圖案的羊毛毯。(「本來要寄給紅十字會,」布麗奇特用小學生胖乎乎的字體寫道,「但後來我想你也許更需要它。」「你瞧,即使是自己家裡的人也對我如難民。」厄蘇拉寫信給帕米拉時說。)

她在樓梯上遇見兩個內斯比特小姐。「哎呀,」拉維妮婭咯咯笑道,「在樓梯上撞見可不吉利,托德小姐。」

厄蘇拉下樓去,兩姐妹上樓來。「你們走錯方向了。」她多此一舉地說。

「我忘了拿編織的活計。」拉維妮婭說。她別著一枚黑貓琺琅胸針。貓眼上有一顆閃閃發亮的人造鑽石。「她在為阿波亞德太太的寶寶織鬆緊褲。」路德說,「她屋裡太冷了。」厄蘇拉心想,那可憐的孩子要是再穿下去就要胖成綿羊了。但不會像羔羊。阿波亞德家的孩子與可愛的羔羊扯不上關係。她提醒自己孩子有名字,叫埃米爾。

「好吧,但是動作要快,好嗎?」她說。

「好極了,好極了,大伙都來了。」大家一個一個聚到地窖後,米勒先生歡呼說。潮濕陰冷的地窖裡擠滿款式各異的破椅子和一些臨時臥榻。米勒先生不知從哪兒弄來兩張古老的行軍床,安排給兩個內斯比特小姐歇息她們的老骨頭。眼下兩人暫時離開,小狗比利就在其中一張上安頓下來了。地窖裡還有兩個小火爐,一個燒乙醇,一個燒煤油,厄蘇拉覺得在天上落炸彈的時候,這兩個火爐哪一個放在身邊都相當危險。(米勒一家面對危險似乎極為樂觀,堪稱視死如歸。)

人幾乎到齊——阿波亞德太太和埃米爾,怪胎本特利先生,哈特奈爾小姐,米勒全家人口。米勒太太對內斯比特小姐們的去向表示關心,米勒先生主動提出去催她們。(「都是編織活計給鬧的。」)就在此時,一次轟然的爆炸震動了地窖。厄蘇拉感覺身下的地基隨著爆破的震波搖晃起來。她遵照休的指示,撲倒在地,雙手抱頭,同時撲倒離自己最近的一個米勒家的小孩。(「喂!別碰我!」)她狼狽地匍匐在小孩身上,後者掙扎著扭開了。

一切安靜下來。

「沒炸到我們。」小孩滿不在乎地說,昂首挺胸,彌補自己受到傷害的男子氣概。

阿波亞德太太也撲倒了,懷裡護著自己的寶寶。米勒太太懷裡護著的不是她的孩子,而是裝有她積蓄和保險文件的法拉哈羅蓋特太妃糖盒。

本特利先生的聲音比往常高了八度,問道:「是我們嗎?」不是,厄蘇拉想,不然我們早死了。她在米勒先生提供的一把快散架的木椅上坐下。她的心怦怦直跳,清晰可聞。她開始顫抖,緊了緊布麗奇特編的毯子。

「不,我兒子說得對,」米勒先生說,「聽聲音像是埃塞克斯別墅。」米勒先生擅長判斷炸彈落地的位置,且出人意料地準確。米勒全家人都精通戰爭用語,擁有戰爭精神。他們接受了侵略。(「我們也侵略別人,不是嗎?」帕米拉說,「你以為我們手上滴血不沾,其實不然。」)

「無疑是一家英國的脊樑咯。」希爾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與他們打交道時就對厄蘇拉說。米勒太太邀希爾維下樓去她廚房喝杯茶,但希爾維還在為厄蘇拉的窗簾地毯生著氣。她以為米勒太太是房東,而不是一個普通住戶,因此責怪米勒太太。(厄蘇拉的解釋希爾維似乎沒聽見。)她因此傲慢得像個視察鄉下租戶的公爵夫人。「得意得都快上天了。」厄蘇拉想像米勒太太過後對米勒先生這樣說。

頭頂上,一場震耳欲聾的轟炸正在有序進行,大型炸彈定音鼓一般敲下來,炮彈在空中咻咻橫飛,不遠處,一支移動炮兵連轟隆隆開著炮。隨著炸彈不斷砸向城市,發出隆隆巨響,地窖也不時震動一下。埃米爾、比利狗,以及米勒家幾個小一點的孩子都號哭起來。大家哭得很齊,不幸符合了音樂裡的對位法,與納粹德國空軍的Donner und Blitzen(電閃雷鳴)遙相呼應。一場無邊的暴風雨。後面是絕望,前頭是死亡。93

「霍,看來老弗裡茲今天是要把我們嚇死才算數。」米勒先生邊說邊鎮靜自若地重新擺了擺提燈,好像大家在野炊。他將地窖全員的士氣視為己任。他也像休一樣經歷過槍林彈雨,說自己面對傑瑞94刀槍不入。世上有許多這樣的人,比如克萊頓、拉爾夫、米勒先生,甚至休,他們以為自己挨過的那種水火泥濘的苦難,一生只會有一次。

「老弗裡茲到底想幹嗎?」他安慰那些更小、更膽怯的孩子,「是不是不想讓我睡覺了?」來炸米勒先生的德國人,不是叫弗裡茲,就是叫傑瑞,或者奧托、赫爾曼,或者漢斯,有時候,阿道夫本人也會在四英里上空駕駛飛機,投擲高爆速炸彈。

米勒太太(名朵荔)信奉希望敵不過現實的道理(與其配偶恰恰相反),正在給大家分「小點心」。有茶、可可、餅乾、麵包和人造黃油。由於大女兒蕾妮的「人際關係」,慷慨的米勒一家從來不缺食物配給。蕾妮十八歲,各方面都發育得很好了,品性相當隨便。哈特奈爾小姐嚴正聲明了自己對蕾妮的不滿,但也從不拒絕她帶回家來的福利。厄蘇拉覺得米勒家最小的幾個孩子裡有一個其實是蕾妮的,不是米勒先生的,但是現實主義的米勒一家很自然就把這件事接納了。

蕾妮的「人際關係」不甚明朗,但是幾周前,厄蘇拉曾看見她在查令十字賓館的底樓咖啡廳動作優美地小口啜著金酒,身邊陪著一個衣著光鮮利落,且似乎很有錢的年輕人。此人渾身寫滿「投機倒把」。

「我看也是個壞人。」吉米笑道。吉米是為慶祝終結一切戰爭的那場戰爭的勝利而降生的,如今即將要上戰場。他軍訓得了幾天假,恰逢河岸街上正在拆彈,兩人於是在查令十字賓館暫避。安裝在沃克斯豪車站和滑鐵盧車站間有軌電車上的地對空炮「轟!轟!轟!」地放著炮彈,但轟炸機似乎有了其他目標,已經飛走了。「難道永遠這麼炸下去?」吉米問。

「看來是。」

「在軍隊裡還更安全。」他笑道。雖然軍隊給了他一個長官的職務,他還是堅持當了普通兵。他想成為基層的一員。(「但總得有人指揮吧?」休不解,「不如讓有點腦子的來指揮。」)

他渴望經歷。他說自己要成為作家,還有比戰爭更能讓他體會世態炎涼的東西嗎?「作家?」希爾維說,「難道邪惡仙女哄你睡過覺?」厄蘇拉猜她指的是伊茲。

同吉米在一起很快樂。他穿軍裝相當帥氣,且任何地方都去得——比如略顯放蕩的迪恩路和阿奇爾路和奧林奇路上相當不羈的Boeuf ser le Toit(屋頂公牛)95(不只是不羈,簡直是不安全),令厄蘇拉對吉米的性向產生懷疑。這些都是為了體察人世,他說。他們喝得癡傻爛醉,比起躲在米勒先生的地窖裡,這種活動的安慰效果是巨大的。「答應我要活著。」她對吉米說。兩人一邊像盲人般在乾草市場裡摸索前行,一邊聽著倫敦的另一頭被炸成平地。

「我盡量。」吉米回答。

她覺得冷。身下的水塘令她更冷。她需要動一下。她還能動嗎?顯然不能。她在這裡躺了多久?十分鐘?十年?時間停止了。世間一切似乎都停了下來。只剩下紛雜的氣味還在繼續。她看見了《肥皂泡》,知道自己在地窖裡。圖畫仍奇跡般地貼在離她腦袋不遠處的一個沙包上。難道她要看著這麼平庸的東西死去嗎?然而突然間,平庸變得不那麼令人困擾了,因為一幅可怕的景象,出現在她的身側。一個惡鬼,灰臉上有兩隻煤黑眼睛,毛髮聳動,伸出利爪捉住了她。「你看見我的寶寶了嗎?」惡鬼問。厄蘇拉緩了半晌才明白過來,那東西不是惡鬼。那是滿臉炮灰和血淚的阿波亞德太太。「你看見我的寶寶了嗎?」她再問。

「沒。」厄蘇拉發出很小的一聲,天上掉下的各種粉塵,令她口腔發乾。她閉上雙眼,再次睜開時,阿波亞德太太不見了。這也許只是她的想像,她也許被炸暈頭了。又或許那的確是阿波亞德太太的鬼魂,而兩人此時正一道困在陰陽兩界之間。

她的注意力再次被吸引到拉維妮婭·內斯比特的裙子上,裙子掛在米勒家的掛鏡線上。但那並不是拉維妮婭·內斯比特的裙子。裙子沒有胳膊。誠然有袖子,但是絕沒有胳膊。胳膊上還長著手。裙上有一樣東西朝厄蘇拉閃了一閃。那是一隻被弦月照著的小貓眼。掛在米勒家掛鏡線上的是拉維妮婭·內斯比特無頭、無腿的屍體。這景像極其荒謬,厄蘇拉感到體內醞釀起了一陣笑意。這笑聲最終沒有發出來。不知是柱子還是斷垣,反正有什麼動了一下,撒了厄蘇拉一頭一身的灰土。她的心臟失控,在胸腔裡飛快地突突敲打,彷彿一發就要爆炸的定時炸彈。

人生第一次,她感到了惶恐。不會有人來救她。阿波亞德太太暈頭轉向的鬼魂肯定不會來的。她將在阿蓋爾路的地窖裡孤獨地死去,只有《肥皂泡》和無頭的拉維妮婭·內斯比特陪伴左右。假設休在這裡,或者泰迪,或者吉米,或者就算只是帕米拉,也一定會排除萬難把她弄出去,把她救活。他們會管她。但這裡誰也不會管她的。她聽到自己哭泣起來,聲音彷彿一隻受傷的貓。她是多麼可憐呀。她像可憐別人一樣,可憐起自己來了。

米勒太太剛說完「要不大家都來杯熱可可吧」,米勒先生就又擔心起了兩個內斯比特小姐,厄蘇拉受夠了地下的幽閉,主動提出去找,剛起身,就聽見「嗖——」「嗖——」一發高爆速炸彈登場了。接著是一聲炸雷般的巨響,彷彿地獄的圍牆卡嚓裂開了,所有惡鬼傾巢而出。週遭出現巨大的負壓,彷彿要把她的內臟——肺葉、心臟、脾胃甚至眼球——從她身體裡吸出去。禮讚這永恆的最後一日。就是它了,她想。原來我將這麼死。

寂靜中突然響起一個聲音,一個男人的聲音,幾乎就在她耳邊:「振作一點,小姐,讓我們想辦法幫你出來,好嗎?」厄蘇拉看得見他的臉,又髒又汗,好像是掘了三尺地才找到她似的。(她覺得實際上很有這個可能。)她驚訝地發覺自己竟然認得他。這是她部裡新來的防空指揮官。

「您叫什麼名字,小姐?能告訴我嗎?」厄蘇拉囁嚅著自己的名字,但她知道自己說得太含糊。「厄麗?」他確認著,「不是?那是瑪麗?蘇西?」

她不想死後被稱為蘇西。不過,名字這東西真的重要嗎?

「寶寶。」她喃喃地對指揮官說。

「寶寶?」他突然警惕地說,「您有孩子?」他直起身,朝身後的誰嚷了幾句。她又聽見了其他聲音,這才明白周圍有很多人。彷彿為了證實她的觀察結果,指揮官說:「我們都來救你們了。煤氣工已經關掉了煤氣,我們即刻就會轉移你們。別擔心,蘇西,您剛才說您的寶寶?是抱在手裡的那種寶寶嗎?是小小的嗎?」厄蘇拉想到埃米爾,想到他像炸彈一樣沉(房子爆炸的那一刻,誰是那個輪到抱他的人呢?),她準備說話,卻再一次發出了貓受傷一般的嗚鳴。

頭頂上方,什麼東西發出咯吱吱的沉吟,指揮官捉住她的手說:「沒事了,我在這裡。」她對他,對所有前來救她出去的人們,都感到莫大的感激。她想休也將多麼感謝他們啊。想到父親,厄蘇拉哭了,指揮官馬上說:「噓,噓,蘇西,沒事了,我們馬上就出去了,就像從螺螄殼裡挑肉那麼簡單。然後就有茶喝了,怎麼樣?不錯吧?很期待吧?反正我很期待呢。」

好像下雪了,她的皮膚隱隱感到了一粒一粒針尖般的冰涼。「真冷。」她含糊地說。

「別擔心,綿羊抖兩下尾巴的工夫,我們就出去了。」指揮官說。他費事地脫下大衣,蓋在她身上。本沒有多少空間讓他幹這件好事。他碰到了什麼東西,又兜頭撒下一片碎渣來。

「啊。」她突然感到翻江倒海的緊張,但很快平靜下來。樹葉伴著沙土、灰塵和死人的灰燼一起飄落下來。突然間她置身於一片山毛櫸樹葉之下。樹葉散發著蘑菇和篝火的氣味,還有一絲甜滋滋的氣味。那是格洛弗太太烤的姜餅的氣味。比地溝和煤氣味好聞多了。

「來,姑娘,」指揮官說,「加把勁,蘇西,千萬別睡過去。」他的手在她的手上握緊了,但厄蘇拉正看著別處,陽光下,一隻晶瑩的東西正在轉圈。是一隻家兔嗎?不對,是野兔。一隻銀色的小野兔,正在她的眼前慢悠悠地轉著圈。多叫人沉醉啊。這是她見過的最美麗的畫面。

她從屋頂飛身進入黑夜。她在玉米田里被陽光曝曬著。在田間小徑上摘野莓。與泰迪玩捉迷藏。多好玩的小傢伙,有人這樣說她。說話的人自然不是指揮官咯?接著雪下起來了。夜空不再高懸。夜空像溫暖的海洋,向她聚攏過來。

她向昏迷飄移過去。她想對指揮官說一句話。謝謝你。但說不說並無所謂。什麼都無所謂了。黑暗降臨了。

美好的明天

1939年9月2日

「別生氣,帕米,」哈羅德說,「家裡怎麼這麼靜?你把孩子們怎麼了?」

「賣了。」帕米拉打起精神,開玩笑道,「買二送一。」

「你今晚應該住下,厄蘇拉,」哈羅德好心勸道,「明天那種日子,不該獨自一人待著。你就當這是醫生的命令吧。」

「謝謝,」厄蘇拉說,「但我有安排了。」

那天早些時候,她在肯辛頓高街做戰前最後一次瘋狂購物時買下一條黃色縐紗茶裙。她將它穿起來。茶裙上規律地印著飛燕圖案。她喜歡,覺得穿起來很漂亮,或者說覺得梳妝鏡內照出的各部分很漂亮。為了照到下半身,她必須站在床上。

透過阿蓋爾路淡薄的牆壁,厄蘇拉聽見阿波亞德太太正用英語與一個來去毫無明確規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男人爭吵——也許他正是神秘的阿波亞德先生。厄蘇拉只在樓梯上與真人打過一次照面,當時他情緒欠佳,瞪她一眼就繼續走了,也沒有打招呼。他身量高大,面龐紅潤,有一點讓人聯想到豬。厄蘇拉想像他站在肉鋪櫃檯後面或者大力拖動釀啤酒的麻袋,覺得都很合適,但據兩個內斯比特小姐說,他其實是干保險的。

與之一比,阿波亞德太太顯得又黃又瘦,每當她丈夫出門,厄蘇拉就聽見她拿一種自己聽不懂的語言唱憂傷的歌。聽起來是某種東歐話。卡夫先生教的世界語此時該派多大用場啊。(當然得在人人都說它的基礎上。)尤其那段日子,倫敦突然擁入許多難民。(「她是捷克人,」內斯比特小姐們終於告知,「以前我們可不知道捷克斯洛伐克在哪兒。真希望我們永遠都不知道。」)厄蘇拉猜想,阿波亞德太太一定也是個想在英國紳士懷中安然度日的難民,沒想到卻找到了暴脾氣的阿波亞德先生。厄蘇拉決定,一旦聽見阿波亞德先生打起他的太太來,她就去敲門制止,雖然還不清楚具體的制止辦法。

隨著隔壁的爭執到達頂峰,阿波亞德家的門被重重摔上,爭吵聲靜了下來。可以聽見進出動靜極大的阿波亞德先生,咚咚咚咚跺著樓梯下去了,邊走邊甩出一通髒話,關於女人和外國人。被迫偃旗息鼓的阿波亞德太太恰好既是這個,又是那個。

一種不滿的酸楚,連同水煮捲心菜令人作嘔的氣味,從牆壁那邊滲透過來,叫人消沉、難耐。厄蘇拉希望她隔壁的流亡者充滿靈性和情懷——為追求文化生活而來,不願她是被虐待的保險職員的妻子。雖然這種荒唐的希望對隔壁的女人不大公平。

她從床上下來,在鏡前微微旋轉,覺得茶裙的確很合身。她快三十歲了,但還保持著年輕人的身材。何時才能發展出希爾維護士長般飽滿的腰腹呢?有孩子的可能性如今看來越來越渺茫。她抱過帕米拉的孩子——抱過泰迪和吉米,她記得那種憐愛與惶恐並存的感覺,那種誓死保衛的本能願望。假若是自己的孩子,這感覺會強烈幾分?也許會強烈得難以承受。

在約翰·劉易斯百貨喝茶時,希爾維曾問她:「你從來沒有很想抱窩的感覺?」

「你是說像母雞那樣?」

「『職業女性』。」希爾維的語氣彷彿職業和女性二字不該出現在同一場合。「老姑娘。」她又深思熟慮地加上一句。母親如此費心地刺激她,厄蘇拉感到莫名其妙。「你大概是不會結婚了。」希爾維總結道,似乎說厄蘇拉的生命等於就此結束了。

「『不結婚的女兒』真有那麼糟糕?」厄蘇拉恣意享受了一番這個誘人的可能性,說,「簡·奧斯丁就認為不錯。」

她從頭上脫下茶裙,只穿胸衣、絲襪,無聲地走到水池邊,在水龍頭前接了杯水,又搜刮出一片奶油餅乾。這是典型的監獄伙食,她想,對即將到來的日子是一種很好的歷練。除了在帕米拉處吃的蛋糕外,她早上只吃了一片吐司。她本希望晚上與克萊頓一起吃頓好的。他約她在薩沃伊飯店見面,兩人絕少在這樣的公共場合私會,她心想不知會不會發生戲劇性場面,抑或他只是想談談這場依然戲劇得過了分的戰爭。

她知道明天英國就要宣戰,雖然在帕米拉處裝了傻。克萊頓把許多不該說的都說給她聽了,原因是反正兩人「都簽署了秘密行動協議」。(她則什麼都沒告訴他。)最近他為兩人的事又動搖起來,厄蘇拉對他究竟會採取什麼動作心中無底,也不清楚自己希望他怎麼做。

他邀了她出去喝一杯。要求以海軍部文件的形式,在她暫離辦公室時神秘出現。厄蘇拉不止一次疑惑究竟是哪個精靈在送這些字條卡片。您的部門即將接受審計。卡片上這樣寫。克萊頓喜歡文字遊戲。厄蘇拉但願海軍密報部門的水平千萬別像克萊頓一樣拙劣。

助理職員福塞特小姐看見躺在桌上的文件,驚慌地看了她一眼。「奇怪呀,」她說,「真的要接受審計?」

「有人開玩笑而已。」厄蘇拉說著,沮喪地發覺自己正在臉紅。這些表面無辜實則放蕩(甚至下流)的字條裡有一種與克萊頓不符的東西。我發覺鉛筆不夠用了。或者,您瓶中的墨水是否充足?他如果學過皮特曼速記法,或者行文風格更謹慎些就好了。完全停止這種遞字條的遊戲自然更好。

薩沃伊的門童侍候她走進門,克萊頓已經在開闊的大廳等候。他沒有陪她向底層的美國酒吧走去,而是上二樓來到一個套房。整個房間似乎都被一張大床佔據了,床上裝點了許多枕頭。噢,原來我們是為了這個來的。她想。

中國縐紗裙看來有失時宜。她也後悔在裡面穿了皇家藍絲長裙——她最好的三件晚裝之一,克萊頓很快就會把它脫下來,假設他還顧得上。豐盛大餐已然泡湯了。

他喜歡替她脫衣,喜歡看她。他說「像雷諾阿」。雖然對美術知之甚少,她想這至少比說她像魯本斯好。或者畢加索。他賦予她對裸體的一種習以為常。莫伊拉則是個以法蘭絨及地長裙裹體、做愛必須關燈的女人。厄蘇拉有時候懷疑克萊頓也許誇張了他妻子的刻板。有一兩次,她想到要長途跋涉去沃格雷夫看看那飽受非議的妻子是否真是個灰頭土臉的女人。問題是,假設親眼見到莫伊拉(她想像她更為魯本斯,而不是雷諾阿),莫伊拉便不再是想像,而成為現實中的一人。厄蘇拉將無法再毫無負擔地背叛她。

(「但她本來就是現實中的一人,」帕米拉不解,「你的邏輯太狡猾了。」

「沒錯,我心裡是明白的。」厄蘇拉在休吵吵嚷嚷的六十大壽春慶上承認道。)

由套房望去,從滑鐵盧橋到國會大廈和大本鍾之間的泰晤士河盡收眼底,河面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變得影影綽綽。(「紫藍色的一小時。」)她只隱約辨出了像手指一樣在黑暗裡指著天空的克婁巴特拉方尖碑。不見了倫敦往日的燈火閃爍。燈火管制開始了。

「二房裡有人佔著,還是我們的事見得天日了?」厄蘇拉問,克萊頓正打開一瓶在綴滿汗珠的小銀桶裡等了許久的香檳。「這是為了慶祝?」

「為了永別。」克萊頓說著,也走到窗前,遞給她一杯酒。

「永別,我們的?」厄蘇拉很納悶,「你把我帶到上等賓館,準備了這麼多香檳,就是為了結束我們之間的事?」

「對和平的永別,」克萊頓說,「對我們所熟知的世界的永別。」他向窗外暮色中輝煌的倫敦舉了舉酒杯。「為了終結的開始。」他沉鬱地說,又彷彿突然想起似的補充道:「我已經離開莫伊拉了。」厄蘇拉吃了一驚。

「那孩子們呢?」(只是順便一問,她想。)

「都離開了。生命短暫,不該為不快樂的事活著。」厄蘇拉想這天晚上倫敦城裡不知有多少人在說這句話。雖然說話的環境也許不那麼考究。雖然有些人說它時,不是要破釜沉舟地拋棄,而是要更珍惜身邊人。

厄蘇拉突然感到一陣意想不到的惶恐:「可我不想嫁給你。」她說完才意識到自己的確極其反感嫁給他的念頭。

「我也不想娶你。」克萊頓說,厄蘇拉還是感到了一陣失望。

「我在艾格頓花園租了房子,」他說,「我想也許你會願意一起來。」

「你是說同居?不清不白地住在騎士橋區?」

「只要你願意。」

「天哪,你可真大膽。」她說,「你的事業怎麼辦?」

他無所謂地「哼」了一聲。這麼說,他新的日德蘭半島將不是這場戰爭,而是她這個人了。

「你答應嗎?厄蘇拉?」

厄蘇拉透過窗戶凝視著泰晤士河。天黑得幾乎看不見河水了。

「我們應該說句祝酒詞。」她說,「海軍裡是怎麼說的——『祝情人和太太老死不相往來』?」她將自己的酒杯碰在克萊頓的酒杯上,「我餓了,我們去吃飯吧!」

1940年4月

門前街上汽車喇叭聲大作,打破了週日早晨騎士橋區的寧靜。厄蘇拉想念教堂的鐘聲。戰前那些習以為常的小東西,如今變得彌足珍貴。她真想回到從前再好好誠懇地去感受一遍。

「為什麼要按喇叭呢,」克萊頓說,「我們的前門不是有一個門鈴嘛?」他向窗外望去,「假設我們在等一個三件套西裝繃得鼓鼓囊囊像聖誕知更鳥一樣的年輕男性的話,」克萊頓說,「那麼他已經到了。」

「聽起來是他,」雖然厄蘇拉現在、過去都從未覺得莫裡斯「年輕」過,但與克萊頓相比他或可算個年輕人。

休要過六十歲生日了,莫裡斯勉強自己來接厄蘇拉去狐狸角慶祝。與莫裡斯共擠一輛車這還是第一次,雖然未必是一次好的體驗。兩人很少單獨相處。

「他有汽油?」克萊頓說著,高挑起眉毛,雖然是問話的語氣,但並沒有疑問的意思。

「他還有司機呢。」厄蘇拉說,「我早知道莫裡斯會趁戰爭撈一大筆的。」「什麼戰爭?」帕米拉聽了一定會問。她被「拋棄」在了約克郡,「與六個男孩和一個珍妮特困在一起,後者不僅是個無病呻吟的人,還是個徹頭徹尾的faineante(懶骨頭)。真沒想到本堂神父竟有這樣的女兒。真是懶到家,只有我一個人整天跟在我的和她的兒子後面跑。這出避難的鬧劇我真是受夠了,我打算盡快回家去。」

「他要是不捎上我,怎麼好意思開著車出現在家裡。」厄蘇拉說,「莫裡斯在誰面前都要做得滴水不漏,就是自己家人也一樣。他要面子。此外他全家人都在狐狸角,今晚正好接他們回倫敦。」莫裡斯把埃德溫娜和孩子們送到狐狸角過復活節。厄蘇拉懷疑關於戰爭他知道些平常人不知道的消息——也許復活節期間倫敦會出亂子?莫裡斯肯定知道許多其他人不知道的事。然而復活節平安無事地過去了,她又想也許這次拜訪只是單純為了讓孫兒們去看看祖父母。菲利普和海澤爾是兩個相當乏味的孩子,不知兩人與轉移到希爾維家那些活蹦亂跳的孩子96相處得如何。「回來時車裡肯定很擠,又是埃德溫娜,又是孩子們,他居然還有個司機。不過,還是將就一下吧。」

汽車喇叭又響起來。厄蘇拉存心不理。她想像克萊頓穿起軍官制服(戴上所有獎章、綬帶)緊隨她身後,叫莫裡斯看看這個在各方面都比自己高出好幾級的男人,該多麼叫人愜意。「你可以一起來,」她對他說,「我們只要不提莫伊拉和孩子就行。」

「是你的家嗎?」

「嗯?」

「你剛才說,『他不好意思出現在家裡』,那裡是你的家嗎?」克萊頓說。

「是,當然。」厄蘇拉說。莫裡斯在人行道上不耐煩地來回踱步,她敲打窗戶引起他的注意,然後舉起一隻手指,比了個「一分鐘」的口型。他對她皺了皺眉。「都是這麼說的嘛,」她轉身道,「大家提到父母的住處,總是用『家』這個字。」

「是嗎?我就不。」

你當然不,厄蘇拉想。在克萊頓心裡,沃格雷夫才是他的家。而她也並不把艾格頓花園當作自己的家。它只是一段居中的時間,一場因戰爭而中止的旅途的站點。「意見不一可以辯論,」她和氣地說,「只是,你看……莫裡斯正在外面像個小錫兵一樣來回走。」

克萊頓笑了。他不喜歡爭論。

「我很願意跟你一道拜訪你的家人,」他說,「不過我得去要塞。」海軍部正在白廳前的騎兵衛隊廣場上建造地下堡壘,也就是「要塞」。克萊頓近來正在給自己的辦公室做搬遷。

「那我們一會兒見,」厄蘇拉說,「我的馬車已等候多時,小馬莫裡斯已經在撓地了。」

「戒指。」克萊頓提醒她,厄蘇拉說:「哦,對,當然,我差點忘了。」為了做樣子,她除上班時手上都戴一枚婚戒。「為免小商小販之類的人。」比如送奶的孩子,每週來兩次的保潔女工,她不希望他們覺得自己的生活不受法律承認。(她沒想到自己竟也有這種羞恥心。)

「要是讓他們看見了這個,不知又要問多少問題了。」她說著摘下戒指,放在門廳的桌几上。

克萊頓輕吻她的面頰,說:「玩得開心。」

「這可說不準。」她說。

「還沒釣到男人嗎?」伊茲問厄蘇拉,「當然,」她又轉向希爾維,興高采烈地說,「你已經有多少孫兒了?七個?八個?」

「六個。說不定你也已經做奶奶了,伊茲。」

「啊?」莫裡斯說,「她怎麼可能?」

「反正呢,」伊茲輕描淡寫地說,「生產後代的重任厄蘇拉是沒有了。」

「生產?」厄蘇拉說,一叉正要送入口中的三文魚凍停在了半空。

「你好像滯銷了。」莫裡斯說。

「你再說一遍?」叉子回到了盤中。

「總是當伴娘伴娘……」

「只當了一次,」厄蘇拉說,「我只當過一次伴娘,是帕米拉結婚的時候。」

「你不要的話我就吃掉了。」吉米偷偷撥拉著三文魚凍。

「我本來要吃的。」

「那不是更糟?」莫裡斯說,「除了你姐姐,都沒人願意找你做伴娘。」他好像沒長大,像青春期男生一樣惡意地笑了笑。而且坐得太遠,令人惱火,因為不能在桌子底下踢他。

「禮節,莫裡斯。」埃德溫娜輕聲提醒。厄蘇拉心想,嫁給這樣的男人一天得失望多少次?論及婚姻的害處,莫裡斯的存在無疑就是最有力的論據。埃德溫娜見了莫裡斯的司機自然相當生氣,那是一個穿制服的ATS(本土陸戰輔助軍)女兵,長得相當漂亮。希爾維不顧女孩尷尬(女孩叫佩妮,但經介紹後大家很快忘了這個名字),堅持要她上桌吃飯,雖然她待在車裡或在廚房陪伴布麗奇特肯定更自在。她擠在坐了轉移兒童的那一側,不時遭受埃德溫娜冰冷的審視。相反,莫裡斯則努力對其進行了徹底的忽視。厄蘇拉揣摩著其中的意思。真希望帕米拉在,帕米拉看人尤其准,雖然要說最準的還是伊茲。(「這麼說,我明白了,莫裡斯不怎麼規矩。不過也是這女孩太漂亮。穿制服的姑娘哪個男人能抗拒?」)

菲利普和海澤爾死氣沉沉地坐在父母當中。希爾維一直不特別喜歡莫裡斯的孩子,反而對兩個轉移過來的小孩巴裡和博比十分青睞(「我的兩個小忙人。」),兩人眼下正在攝政時期風格的大餐桌下一邊瘋笑一邊爬。「整天搞惡作劇。」希爾維溺愛地說。兩個被大眾稱為轉移兒童的孩子——彷彿「轉移」身份消除了他們的個性——在希爾維和布麗奇特的悉心擦洗下,煥發了表面的乖巧,卻難掩淘氣鬼的本性。(「多可怕的小孩。」伊茲說著抖了一下。)厄蘇拉卻喜歡他們,他們叫她想起米勒家的小孩。假如他們也像小狗一樣有尾巴,一定會整天搖個不停的。

希爾維養了兩隻真的小狗,兩隻黑色拉布拉多獵犬,也是親兄弟。一隻叫海克特,一隻叫漢密什,但似乎被大家不加區分地統稱為了「狗」。狗與轉移兒童一起令狐狸角出現了一種全新的髒亂氣象。希爾維對待第二場戰爭的態度似乎比對第一場要鬆弛友好。休反之。他被「強迫」指導地方軍訓練,這天早晨從教堂禮拜出來才剛指導了一干地方教堂的「淑女們」如何使用手搖水泵。

「安息日做這件事妥當嗎?」埃德溫娜問,「自然上帝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但是……」由於沒有申辯自己神學主張的能力,她只好就此打住。雖然她是個「虔誠的基督徒」。按照帕米拉的理解,這說明她常打孩子,還把頭天剩下的茶點給他們當早飯。

「當然妥當。」莫裡斯說,「作為組織國防的要員,我……」

「你剛才說我滯銷,我不同意。」厄蘇拉氣鼓鼓地打斷他,再次隱隱期望克萊頓能夠獎章綬帶全副武裝地到場。埃德溫娜要是知道了艾格頓花園,不知要驚駭成什麼樣子。(後來在花園裡,伊茲像個同謀犯一樣,壓低聲音,著重語氣問:「上將大人怎麼樣了?」伊茲當然知道這件事。什麼事也逃不過伊茲的眼睛,就算開始不知道,她也能把真相輕輕鬆鬆地套出來。她與厄蘇拉一樣,有當間諜的潛質。「他不是上將,」厄蘇拉說,「不過他很好,謝謝你。」)

「你一個人就很好。」泰迪對厄蘇拉說,「就像詩裡說的那樣,只和你自己的明眸定情。」泰迪信仰詩歌,彷彿吟一句莎士比亞就能緩解氣氛的緊張。厄蘇拉想起來,他引的這句十四行詩原是寫自私的,但沒有說破,因為知道泰迪是好意。不像其他那些反感她未婚之事的人。

「看在上帝的分上,她也才三十歲。」伊茲又不請自來地說。(真希望大家都別說了,厄蘇拉想。)「橫豎嘛,」伊茲堅持道,「我也是過了四十歲才結婚的。」

「對呀,可你的丈夫呢?」希爾維環視桌面——為了能坐得下,桌子兩翼都拉開了。她假裝很疑惑(裝得不像),「我好像沒看見他嘛。」

伊茲專程為休的六十大壽(「里程碑」)而來(「照例是不請自來。」希爾維說)。休的姐姐們都覺得來一趟狐狸角「太傷筋動骨」。

「多狡猾的一群狐狸。」伊茲後來對厄蘇拉說。伊茲雖然是小妹妹,但並不最受休的喜愛。「休對她們一直都很好。」

「他對誰都很好。」厄蘇拉說著,驚訝地,甚至是警覺地發現,自己想到父親地道的性格時,竟有眼淚翻湧上來。

「啊,別這樣。」伊茲說著,遞過一卷蕾絲,顯然是當作手絹來用的。「你這樣我也會哭的。」這怎麼可能。伊茲可從來沒有哭過。

伊茲此來也想藉機公佈自己要去加州的事。她的丈夫,那個著名的劇作家,應邀前往好萊塢寫劇本。「所有歐洲人都在去美國。」她說。

「所以你現在是歐洲人啦?」休說。

「我們不都是嗎?」

全家聚齊了,只有帕米拉沒來。對她來說旅途的確太傷筋動骨。吉米好不容易調出了幾天假期,泰迪把南希也帶來了。她一到家,便用一個擁抱繳了休的械,並說:「生日快樂,托德先生。」接著又遞給他一個包裹,漂漂亮亮地包在肖克洛斯家找出來的舊牆紙裡。那是一本《首相》。「是第一版。」南希說,「泰迪說您喜歡特羅洛普。」(這一事實他的其他家庭成員似乎一無所知。)

「還是泰迪好呀。」休說,在她的臉頰上吻了吻,又對泰迪說:「瞧你找了個多好的姑娘。準備什麼時候求婚呀?」

「啊,」南希紅著臉笑道,「這不急。」

「希望不用急吧。」希爾維陰沉沉地說。泰迪已從預備軍校畢業(「他有翅膀啦,」南希說,「就像天使一樣!」)正等命令坐船去加拿大,接受正規飛行訓練。通過後即將返回英國,進入OTU(皇家空軍訓練營)。

他說自己在OTU「比執行轟炸任務」更容易死。這是真的。厄蘇拉在空軍部認識一個女孩。(她在各部都有熟人,大家都如此。)兩人曾一起,一邊在聖詹姆斯公園吃三明治,一邊鬱鬱寡歡地交換統計數字,雖然秘密行動協議明文禁止這樣做。

「聽了真叫人高興。」希爾維說。

「嗷!」轉移過來的一個小孩在桌下叫道,「有人剛踢了我一腳。」所有人本能地去看莫裡斯。厄蘇拉感到一個潮濕冰冷的東西在蹭她裙子裡的腿。她希望那是小狗的而不是小孩的鼻子。吉米掐了掐她的胳膊(掐得很重)說:「他們真是一刻不消停呀。」

可憐的ATS女兵——像「轉移兒童」一樣,她也因ATS的身份而喪失了個性——看來馬上要哭了。

「我說,你沒事吧?」一貫關心他人的南希問她。

「她是獨生子女,」莫裡斯若無其事道,「這種人不懂得什麼叫天倫之樂。」獨生子女的消息似乎尤其令埃德溫娜惱火。她抓緊手中的黃油刀,好像要用它發起襲擊——不知是襲擊ATS還是莫裡斯,而且看樣子任何一個在襲擊距離以內的人都有危險。厄蘇拉考慮了一番黃油刀的殺傷力,覺得傷人夠用。

南希推桌站起,對ATS女兵說:「來,我們去散步吧,今天天氣真不錯。你要是不嫌遠,樹林裡鈴蘭花開了。」她挽起女兵的手臂,幾乎是連拖帶拽地將她弄出了餐廳。厄蘇拉也想跟她們一起逃跑。

「有人說,婚前求愛就像一出爛劇前一場精彩的序幕。」伊茲彷彿沒有受到打擾,接著老話題繼續說。

「這是康格裡夫97說的,」希爾維說,「跟我們的事有什麼關係?」

「只是說一說。」伊茲說。

「當然,你嫁的是劇作家嘛。」希爾維說,「一個我們從沒見過的男人。」

「各人有各人的路。」伊茲說。

「嗨,你受累,」希爾維說,「快別提你那些假道學了。」

「對我來說,婚姻是自由。」伊茲說,「對你來說它一直都是監禁的代名詞。」

「你這是什麼話?」希爾維說,(全桌氣氛都凝固了。)「簡直一派胡言。」

「但是你還能過什麼別的生活呢?」伊茲彷彿不懂深淺(又或是存心肆無忌憚,取決於你怎麼看)地繼續道,「我記得你當時十七歲,窮困潦倒,是已故破產藝術家可憐的女兒。要不是休出手相救,天知道你現在怎麼樣。」

「你能記得什麼?你當時還在育兒室裡待著呢。」

「不確切。而且我,當然啦——」

「啊,快給我閉嘴。」休厭倦地說。

布麗奇特高高端著一隻烤全鴨走進餐廳,緩和了緊張的氣氛(格洛弗太太離開後這是她扮演的主要角色)。

「竟是鴨子。」吉米說,因為,自然大家都在等的是一隻復活節烤雞。

南希和ATS女兵(「她叫佩妮。」南希提醒大家)回來時,還來得及吃一些重新熱過的鴨肉。「還有鴨肉剩下你應該感到走運,」泰迪遞盤子給南希時說,「可憐的鳥被剔得乾淨極了。」

「鴨子本來就沒什麼肉。」伊茲說著,點起一支煙,「這只給兩個人吃都不夠,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我想現在在打仗。」希爾維說。

「要是早知道你準備烤鴨子,」伊茲不依不饒,「我自己就去弄點更經吃的東西了。我認識一個男人,什麼都能弄到。」

「你當然認識。」希爾維說。

吉米將許願骨遞給厄蘇拉。兩人存心放聲為休送出祝福,祝他度過一個愉快的生日。

蛋糕的出場徹底打消了餐桌上的硝煙。蛋糕是一種相當精美的甜品,自然依賴雞蛋為主要原料。布麗奇特將它放到桌上。布麗奇特毫無營造慶典氣氛的天賦,直接把蛋糕乾巴巴地放在了休的面前,拗不過休的強烈邀請,也在桌前坐了下來。「要是我的話死也不坐下。」厄蘇拉聽見ATS女兵喃喃自語。

「你也是我們的家人,布麗奇特。」休說。可家裡誰也不像布麗奇特那樣,從早到晚地當牛做馬,厄蘇拉心想。喬治的死雖在意料之中,但實在突然,格洛弗太太為此很快退了休,搬到妹妹家去了。

正當休為吹熄僅有的一支蠟燭而做戲般毫無必要地往肺裡貯滿一大口氣時,門廊裡起了一陣騷動。轉移兒童中的一個跑去偵察,又跑回來宣佈:「門廊裡有一個女人,還帶了一大堆孩子!」

「生日如何?」她終於回到家,克萊頓問。

「帕米拉回來了——再也不走了,我想。」她思考如何概括她的狀況,「她看上去累壞了,是坐火車來的,帶了三個兒子,懷裡還抱著一個。你能想像嗎?路上走了好幾個小時。」

「像噩夢。」克萊頓感同身受地說。

(「帕米!」休見到帕米拉大喜。

「生日快樂,爸爸。」帕米拉說,「我們只來了人,沒有帶禮物。」

「來人就足夠了。」休笑逐顏開地說。)

「還提了行李箱!還帶了狗。她力氣真大。我回家的路呢,則是另一番噩夢。莫裡斯,埃德溫娜,外加兩個死氣沉沉的孩子,還有個司機。說起那司機,居然是個可愛的ATS女兵。」

「霍,」克萊頓說,「他怎麼到手的?幾個月來我一直想碰一碰海軍女兵,一直沒得逞。」她大笑,在廚房裡逗留,等他做好兩人的熱可可。後來躺在床上喝時,她又給他講那天發生的趣事(進行了少許加工,為了逗他開心)。她想他們之間與其他婚姻男女究竟有什麼區別呢?也許區別在於戰爭。也許並沒有區別。

「我覺得我也應該參軍,」她說。她想著那個ATS女兵,「大家都說要『盡我所能』。參與其中。我每天都能讀到各種關於人們英勇事跡的報道,與他們比我的手乾淨太多了。」

「你已經在盡你所能了。」他說。

「我盡了什麼所能?支持海軍部嗎?」

他笑著翻身將她攬進懷裡。她躺著,他用口鼻輕擦她的脖子時,她突然感到也許她是幸福的。或者,她盡量周全著這個想法,起碼已經達到了此世自己幸福的極限。

乘車返回倫敦的路上,她在艱巨的車廂環境中想到,「家」並不是艾格頓花園,「家」也不是狐狸角。「家」是一個想像,而且這個想像也像阿卡狄亞98一樣,很久以前就失落了。

她已將這天作為「休的六十大壽」,作為一場普通家庭聚會,儲存在記憶中。此後,當她明白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聚齊,她後悔自己沒有給它足夠的重視。

早晨,克萊頓端來茶和吐司時,她醒了。他周到的養成要感謝皇家海軍,而不是沃格雷夫。

「謝謝你。」她說著掙扎坐起,還沒有從前日的舟車勞頓裡恢復。

「有壞消息。」他拉開窗簾。

她馬上想到泰迪和吉米,雖然知道今晨二人必定正安全地睡在狐狸角兒時的房間裡。一度也是莫裡斯的房間。

「什麼壞消息?」她問。

「挪威淪陷了。」

「可憐的挪威。」她說著,啜了一口熱茶。

1940年11月

帕米拉寄來一包傑拉德穿不下的小衣服,厄蘇拉就想起了阿波亞德太太。她本不會想起她來。厄蘇拉搬到艾格頓花園後,與阿蓋爾路上的鄰居就失去了聯繫,她想到自己曾十分喜愛兩個內斯比特小姐,不知兩人在持續不斷的狂轟濫炸中過得如何,很是後悔。但是幾周前,她無意中碰到了蕾妮·米勒。

按吉米的說法,當時厄蘇拉正與得了幾天部隊休假的他「進城找樂」。兩人因為一發UXB(未爆炸彈)困在查令十字賓館——有時她覺得沒爆的炸彈比爆了的更討人厭,在底樓咖啡廳裡暫避。

「那邊那個艷俗妖氣、笑得很開的紅嘴巴姑娘好像認識你呢。」吉米說。

「太巧了,那是蕾妮·米勒。」厄蘇拉發覺蕾妮對她狠命招手後,說,「那個跟她在一起的男人又是誰?看著像黑道上的。」

蕾妮態度極為熱誠,彷彿前世曾與厄蘇拉至交(「這女的實在太活潑。」兩人溜走後,吉米笑道),堅持要兩人與她和「尼基」共飲一杯。尼基對此不置可否,但還是握了手,並揮手招來了侍者。

蕾妮給厄蘇拉更新了阿蓋爾路上的「每日生活」,聽來與她一年前搬去艾格頓花園時沒有兩樣,只是阿波亞德先生參軍了,阿波亞德太太生了個寶寶。「是個男孩。」蕾妮說,「醜得很。」吉米大笑,說:「我喜歡女孩子直言不諱。」吉米的慇勤可人叫尼基生氣,蕾妮一杯加水金酒下肚,竟與吉米調起情來(看樣子很專業),更令尼基火冒三丈了。

蕾妮提議:「再給我們來一圈,尼基。」後者氣得要冒出煙來,此時厄蘇拉恰聞有人說炸彈已被排除,覺得還是離開為妙。尼基堅持要埋單,好像這是個原則問題。厄蘇拉覺得不如放棄爭執,以免對方為防止他們付錢而火力全開。蕾妮親吻擁抱了她,說:「來看看老街坊,他們會很高興的。」厄蘇拉答應一定去。

「好險,我以為她要吃了我。」兩人小心避開廢墟走在亨利埃塔大街時,吉米說。

由於那包傑拉德的舊衣服,她決定兌現答應蕾妮的事,特意提早下班,六點剛過就來到阿蓋爾路。她沒有穿制服,因為下班後、轟炸前,似乎除了呼吸、進食,就沒有更多的時間了。「你的工作本來就跟戰爭直接相關。」克萊頓指出,「現在當然會忙得不可開交。你那個什麼部怎麼樣了?」

「噢,還能如何,當然是忙。」需要登記的訊息多如牛毛。每一件事——炸彈型號、破壞情況、傷亡人數(統計數字急劇飆升)——都要經手他們辦公室。

偶爾她在牛皮紙信封裡找到她認為的「一手資料」——來自ARP(空襲防禦部)的報告,甚至是手寫原本——便想像身處戰鬥焦灼的中心是怎樣的感覺。而那正是「blitz(閃電)」一詞的意義所在。有時她收到轟炸破壞情況示意圖,有一張是拉爾夫繪的。此人在圖紙背面用鉛筆淡淡簽了個幾乎認不清的名字。他們是朋友,她在德語班上見過他。雖然他曾表示希望與她有朋友以外的發展。「你的另一個男人。」克萊頓每每這樣戲謔地稱呼他。

「你真好,」阿波亞德太太見厄蘇拉抱著一包小衣服站在她門前,說,「請進。」

厄蘇拉極不情願地跨進屋裡。過去阿波亞德太太家煮捲心菜的氣味,如今又混上一種更倒人胃口的氣味,似與嬰兒有關。蕾妮對阿波亞德太太之子的外觀描述不幸完全屬實——他的確「醜得很」。

「他叫埃米爾。」阿波亞德太太說著,把他遞到厄蘇拉懷裡。她在他的橡膠衛生褲上感到了某種潮濕,幾乎直接要把他還回去。「埃米爾?」她擠眉弄眼地逗著他,強迫自己露出一個愉快的微笑。他反過來瞪著她,面露慍色,無疑遺傳了其父易怒的脾性。

阿波亞德太太建議用些茶水,厄蘇拉忙說不必,往樓上內斯比特小姐的巢穴逃去。

兩人仍是老樣子,溫煦和善。與姐妹同住一定很開心,厄蘇拉心想。與帕米拉在一起住到死她都不介意。

路德用枯枝般的手指捉住她的手,說:「真好,你結婚了!」噢,該死,厄蘇拉想到,自己竟忘了摘下戒指。她先是扭捏地「嗯」著,繼而發覺實在說來話長,才靦腆地應道:「是呀,我想是吧。」兩人激越地祝賀了一番,彷彿她獲得了某種輝煌的成就。

「可惜你沒有訂婚戒指。」拉維妮婭說。

厄蘇拉突然想起兩人喜歡收集不值錢的小首飾,後悔自己沒帶點什麼來。她有一盒伊茲留下來的腰扣和發卡,都鑲了亮閃閃的假鑽,兩個小姐一定會很喜歡。

拉維妮婭戴了一枚黑貓琺琅胸針。貓眼處鑲著假鑽。路德麻雀般瘦窄的胸前鋪了一大串黃玉,像癰瘡裡沁出的膿。這串沉重的首飾幾乎要讓瘦削的她站不穩了。

「我們就像賊喜鵲,」路德笑說,「喜歡閃閃發亮的小東西。」

兩人煮上了茶,正不亦樂乎地構思茶點——吐司上塗馬邁特曲精還是塗果醬時,空襲警報發出了彷彿來自地獄的顫音。厄蘇拉向窗外望去,還看不見轟炸機,但是一束光柱已在黑暗的空中掃射。一彎美麗的新月在漆黑的天幕上蓋了一枚鐮刀形的印章。

「趕快,親愛的,一起到米勒的地窖去。」拉維妮婭說,興致竟十分高昂。「每天晚上都是一場冒險。」路德又加上一句。兩人搜集了一大摞東西——披巾、杯子、正在看的書和正在補的衣物。「電筒,電筒,別忘了電筒!」拉維妮婭歡快地說。

三人下到底樓,一發炸彈在幾條街外炸響了。「啊,真是的!」拉維妮婭說,「我忘了拿毛線。」

「我們回去拿,親愛的。」路德說。厄蘇拉說:「不行,得趕快躲起來。」

「我正給阿波亞德太太的孩子織鬆緊褲呢。」拉維妮婭說,彷彿這是個置生死於度外的好理由。

「別擔心我們,親愛的,」路德說,「我們一會兒就回來了。」

「哎呀,如果你們一定要拿,那麼讓我去。」厄蘇拉說,但兩把老骨頭已經咯吱吱地往樓上爬去了。米勒先生又把她推進了地窖。

「蕾妮,朵荔,大伙——看看誰來看老朋友了!」他隆重地對地窖裡的人們宣佈,彷彿此地是音樂廳,而厄蘇拉正登台亮相。

多日不見,她差點忘了米勒家的人那麼多,忘了哈特奈爾小姐的刻板僵硬,忘了本特利先生的古怪。而蕾妮呢,似乎也忘了上回見面時的熱切,只說:「噢,天哪,又來一個跟我們搶這鬼地方的空氣。」蕾妮正勉勉強強地將壞脾氣的埃米爾在懷裡顛著。她說得對,這的確是鬼地方。她與克萊頓在艾格頓花園的地下室相當整潔,即便如此,厄蘇拉(和克萊頓,如果他也在的話)有時也還會抱著僥倖心理賴在床上避難。

厄蘇拉想起自己戴著結婚戒指,萬一死在空襲中,休和希爾維認屍時看到了該多麼困惑。克萊頓會來參加她的葬禮並做出解釋嗎?她剛想摘掉戒指,不料蕾妮突然將埃米爾塞給她,緊接著,一發炸彈劇烈的爆炸震動了樓宇。

「霍,看來老弗裡茲今天是要把我們嚇死才算數呢。」米勒先生愉快地說。

她似乎叫蘇西,這很明顯。她不知道,也什麼都不記得。有個男人一再要將她從黑暗中喚出來。他說:「加把勁,蘇西,千萬別睡過去。」又說:「我們一會兒美美喝它一頓茶,怎麼樣,蘇西?」她就快被灰塵嗆死。她感到身體裡有什麼已被永久撕裂,再也無法復原。她彷彿一隻金缽,已經破碎了。「簡直像詹姆斯的小說。」她聽到泰迪的聲音。(他說過這話嗎?)她感到自己彷彿一棵巨樹(多麼奇怪)。她也感到冷。男人握著她的手,握得很緊:「加油,蘇西,保持清醒。」但她不行了,溫軟的黑暗讓她想永遠地沉睡,示意她跟它去。雪也輕輕地落下來了,直落得她週身素裹,萬物寂滅。

可愛的明天

1940年9月

她比向克萊頓或帕米拉承認的那樣更想念克萊頓。宣戰前夜他在薩沃伊訂了房,她穿起上好的皇家藍綢緞晚裙赴約,卻換來他宣告兩人關係的結束(「讓我們說永別」)。「會越來越不堪。」她不知道他在說戰爭,還是他們兩人。

雖然即將永別,抑或恰恰因為如此,兩人最後一次同床共枕,他一再告訴她,自己將多麼想念「這個身體」,想念「肉體各處的線條」和「這張漂亮的臉」等。直說到她倦了,說:「是你要結束,不是我。」

她想像他是否也用同樣的方式親近莫伊拉——懷著同等程度的漠然與激情——但這是一個不能問的問題,因為怕他將真話講出來。是與否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莫伊拉就要收回他去了。東西曾被別人染指,但歸根結底還是她的東西。

翌日晨,兩人在房裡用早餐,聽張伯倫的宣戰演說。套房裡有台無線電。不久後拉響了空襲警報,然而兩人都奇怪地沒有驚慌。一切彷彿都不真實。「可能只是試鳴吧。」克萊頓說。厄蘇拉心想,從現在起生活將變為一場純粹的試煉。

兩人離開賓館,沿河走向威斯敏斯特橋。到處是吹哨子的防空指揮官,喊著不必再恐慌,還有些騎著裝有「危險已過」的自行車。克萊頓歎道:「天哪,面對空襲只能做到這個程度,我還真為我們捏把汗。」沿河已經堆起沙包。到處都是沙包,厄蘇拉覺得,說全世界的沙子都聚到了這裡也不為過。她努力回想《海象與木匠》中的一段。「找來七女僕,各持一拖把」——但白廳已到,她的思緒被克萊頓突然握住她雙手的動作打斷,他說:「我得走了,親愛的。」聽上去突然彷彿煽情的三流電影明星。她決定以修女模式度過這場戰爭。樂得方便。99

她看他沿白廳走去,突然覺得徹骨地寂寞。她想不如去芬奇利。

1940年11月

牆那一邊,厄蘇拉聽見埃米爾又折騰起來,阿波亞德太太溫柔地哄著。她用自己的語言唱起一支搖籃曲。這是她的家鄉話,厄蘇拉想。歌曲傷感得出奇,厄蘇拉發誓,如果自己有了孩子(在修女模式下自然很難有),自己一定只給它唱歡快的小調。

她感到寂寞。她想要有一個溫暖的身體,有條狗也比在這樣的夜晚獨處要好。她需要一個活的、會喘氣的東西。

她拉開隔光窗簾。空中還看不見轟炸機,只有探照燈光彷彿一枚長長的手指戳進夜空。天空懸掛一彎新月。雪萊說那「蒼白是為著厭倦」,本·瓊森則認為那是「銀白的女王,貞潔的獵人」。厄蘇拉卻看出了它無意間流露出的冷漠,她突然打了一個寒戰。

空襲警報拉響之前的幾秒鐘,她彷彿總能聽到一個尚未響起的聲音。它彷彿是回聲。或者說是回聲的反面。回聲發生在聲音之後,發生在聲音之前的叫什麼呢?

一架飛機嚶嚶嗡嗡從頭頂開過。轟!轟!轟!轟!轟!第一批炸彈投下來了。她正要拉上窗簾逃往地窖,卻看見對樓入口處,一隻狗戰戰兢兢地瑟縮在那裡——彷彿是被她變出來的一樣。雖然站在它對樓,她還是感覺到了它的驚恐。片刻的遲疑後,她心想,啊,該死,便急匆匆往樓下衝去。

她與兩個內斯比特小姐擦肩而過。「哎呀,這可不吉利,托德小姐,」路德咯咯笑道,「我們在樓梯上撞見了。」

厄蘇拉往下去,兩姐妹朝上來。「你們走錯方向了。」她指出這一顯見的事實。

「我忘了拿毛線。」拉維妮婭說。她戴著一枚黑貓胸針。貓眼上鑲著閃閃發亮的假鑽。「她在給阿波亞德太太的孩子織毛褲呢。」路德說,「阿波亞德太太房裡太冷了。」

街上嘈雜極了。她聽見燃燒彈炸在附近屋頂上,發出倒空一輛大煤車的聲音。天空被點亮。一盞枝形吊燈落下來,彷彿焰火一般動人,令四下通明。

她向對街的狗跑過去,頭頂一串轟炸機呼嘯而過。那是只模樣普通的獵狐梗,不停嗚嗚地打著戰。剛抓到懷裡,就聽見「呼——嗖」一聲。她知道完了。她和狗都完了。巨大的轟鳴後炸響了,她在閃電轟炸期間聽見了最恐怖的爆炸。就是這樣了,她心想,我這就要死了。

飛來一個似乎是磚塊的東西,砸中她的前額,但沒有把她砸暈。一股氣流彷彿颶風刮著她離開了地面。耳中劇痛,只聽得一種高頻的吹哨聲,她知道她的耳膜報廢了。各種碎物對她砸下來,割破她的皮肉,嵌入她的身體。震波像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嗡嗡地搖撼著腳下的大地。

遠處的爆破似乎總是結束得很快。但身處其間時爆炸過程漫長得彷彿一生,且隨時間推移產生各種變化,令你不知它將以何面目終止,也不知終止時自己是何面目。她半坐半倒在地,想抓住什麼,又不願放下狗(狗在她心目中獲得至高地位是有原因的),她發覺自己正被氣浪推著,在地面緩慢滑移。

氣壓降低了一些,但塵土仍繼續落雨般打在身上,震波還活著。接著她的頭又被什麼擊中了,她兩眼一黑。

醒來時,狗正舔著她的臉。起先她想不起發生的事,過了一會兒才反應到,邊上救下小狗的那個入口已經不見了,門被向樓內炸去,她和狗也一起被炸了進去,現在正躺在樓內走廊的廢墟間。身後的樓梯,支稜著碎磚折木,已經不再通往任何地方,因為整個二樓都消失了。

她仍然驚愕,掙扎坐起,感到頭又沉又笨,但似乎健全,週身也找不到一處血跡,雖然她以為自己必然滿身割傷、撞傷。狗也是,雖然一聲不響,但似乎毫髮無傷。「你肯定叫幸運兒吧?」厄蘇拉對它說,發現自己幾乎發不出聲音。空氣中灰塵瀰漫,把她嗆住了。她小心地站起來,沿走廊向街道走去。

她自己的家也沒了,放眼四處是一大堆一大堆冒著煙的廢墟,和仍然站立的殘垣斷壁。彷彿一片剪下的指甲一樣,銀白的月亮明亮極了,透過塵土的迷霧,照亮了這片恐怖的景象。如果不是為了救狗,她現在就已經是米勒地窖裡的一具焦屍了。大家都死了嗎?內斯比特小姐?阿波亞德太太?埃米爾?本特利先生?米勒一家?

她趔趄著跨上街道,兩個消防員正松一條水龍皮帶。其中一個將皮帶套上消防龍頭時看見她,喊道:「小姐!你還好嗎?」雖然有些荒誕,但他的模樣的確像極了弗雷德·史密斯。接著,另一個消防員又嚷:「小心!牆要倒了!」

牆真的倒了。整整一面牆,一塊磚也不離隊,慢慢悠悠、慢慢悠悠,彷彿在一根隱形的軸上轉動般,向他們的方向傾過身來,好像在鞠一個優雅的躬。接著極為完整地拍了下來,黑暗也拍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