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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厄蘇拉睜開她霧濛濛的眼睛,似乎盯住了雪花蓮。搖啊搖,寶寶,希爾維輕聲呢喃。家裡多麼安靜。多少危險掩藏在靜謐中。一個人在一眨眼、一失足間,就能失去一切。「一個人即使失去一切,也要想著光明的事。」她對厄蘇拉說。

1910年2月11日

刺骨的氣流,如冰雪,拍打新生的肌膚。她毫無準備便從一邊來到另一邊。熟悉的濕潤溫熱一瞬間消失。暴露於環境之險。像一隻蝦子、一隻堅果,被去了殼。

她沒有呼吸。整個世界懸在這一次呼吸上。

幼小的肺像異境中無法震動的蟲翼。勒死的氣管無法暢通。一千隻蜜蜂在形狀姣好、散發珍珠般光澤的小耳朵裡發出嗡嗡嗡的聲音。

失措。溺水的女嬰。墜空的鳥。

「費洛維大夫該到了,」希爾維呻吟著,「怎麼還不來?他去哪兒了呀?」大滴汗珠沁出來,希爾維彷彿一匹做最後衝刺的賽馬。臥室的火旺得像輪船蒸汽爐。厚織花窗簾拉得嚴絲合縫,把夜晚擋在外面。也把黑蝙蝠擋在外面。

「可能被雪困住了,夫人。天氣糟糕透頂。路大概也封了。」

這場磨難只有希爾維和布麗奇特兩人面對。雜務女傭艾麗斯已經回家去看望病中的母親。休正在巴黎找他那個瘋瘋癲癲的妹妹伊索貝爾。閣樓裡,格洛弗太太豬一般打著鼾,希爾維不想找她。希爾維認為自己能像軍士長在操場上左右士兵一樣,左右事態的發展。但孩子來得太早。希爾維以為它會像其他幾個一樣晚。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噢,夫人。」布麗奇特突喊,「她渾身發青了。」

「是女孩?」

「臍帶纏住脖子了。噢,聖母馬利亞。可憐的小東西一直被勒著。」

「沒有呼吸嗎?讓我看看。我們得救她。我們怎麼救她?」

「噢,托德太太,我的夫人,她已經去了。還沒來得及活就去了。真令人難過。她當然已經進了天堂,成了小天使。噢,托德先生在就好了。真令人難過。我去把格洛弗太太叫醒吧?」

小小的心臟。小小的、無助的心臟,瘋狂搏動著。如同一隻墜空的鳥,搏動戛然而止。砰。

黑暗降臨。

1910年2月11日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別跑來跑去,像個無頭雞崽似的,拿些毛巾和熱水來。你不是什麼都不懂吧?是在鄉下長大的?」

「對不起,先生。」布麗奇特歉疚得直行屈膝禮,彷彿費洛維大夫是個爵爺。

「是女孩嗎,費洛維大夫?讓我看看。」

「是女孩,托德太太,瘦而不弱、生龍活虎、惹人憐愛。」希爾維知道費洛維大夫一定是為了轉文才說得這樣言過其實。他平常就算心情再好也不至於這樣熱情。病人的健康生死對他來說只是些令人心煩的事。

「本來要被臍帶勒死的。幸虧我在最後關頭及時趕到狐狸角。」費洛維大夫舉起剪子,希爾維滿懷崇敬地看著。這把剪子小而精緻、刀尖鋒利、微微上翹。「卡嚓,卡嚓。」大夫說。希爾維暗自做出決定,但因為眼下她累壞了,這個決定便做得又小又模糊:自己也要買一把同樣的剪子,以便類似的情況下使用。或者買把刀,一把質量好的利刃,以便像《冰雪皇后》中的小強盜那樣隨身攜帶。

「我能及時趕到真是您的運氣。」費洛維大夫說,「正好雪還沒把路封上。我還叫了產婆哈莫太太,不過她可能困在查爾芬特-聖彼得,過不來了。」

「什麼,蛤蟆太太?」希爾維說著皺起眉頭。布麗奇特聞言大笑,接著馬上壓低聲音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先生。」希爾維想,自己和布麗奇特一定都快累出神經病了。考慮到目前的狀況,這也不奇怪。

「討厭的愛爾蘭人。」費洛維大夫嘟囔道。

「布麗奇特只是幫廚的,還是孩子。我已經很感謝她。畢竟事出突然。」希爾維很想一個人待著,她想到自己似乎總也沒有機會獨處,「您最好明早再走,大夫。」她不太情願地說。

「嗯,是呀,我想現在走也不成啊。」費洛維大夫同樣不情願。

希爾維歎了一口氣,建議大夫去廚房為自己倒一杯白蘭地,吃點火腿、酸黃瓜。「讓布麗奇特帶您。」她想讓他趕緊走。他替她接生三次(三次!)。可她一點也不喜歡他。只有做丈夫的才應該看見的東西他全看見了。他用手摸、用器械窺探了她最私密、最脆弱的部分。(不過,難道她更希望讓那個叫「蛤蟆」的產婆來接生?)女人的身體應該讓女人自己來料理。雖然她知道可行性微乎其微。

費洛維大夫還待在房裡不走,絮絮叨叨,哼著小曲,監督面紅耳赤的布麗奇特將新生兒洗淨裹好。布麗奇特家有七個孩子,她排行老大,自然懂怎樣包裹嬰兒。她十四歲,比希爾維小十歲。希爾維十四歲時還穿著短裙,忙著愛她的小馬——蒂芬,寶寶從哪兒來那是完全不知道,到了新婚之夜也還懵懂無知。母親洛提給了些暗示,但也拉不下臉來深入生理結構的細節,只神秘地說夫妻房事好比雲雀於黎明一飛沖天。洛提是個悶聲不響的女人。有人說她患有嗜睡的毛病。她的丈夫,也就是希爾維的父親盧埃林·貝瑞斯福德,是著名的皇家美術學會成員,但毫無波希米亞浪漫自由情調。家裡不准出現裸體和任何有傷風化的舉動。他在亞歷山德拉女王還是公主時曾為她畫像,說她舉止得體,令人愉快。

那時,他們住著梅菲爾區的一幢高檔房子,把蒂芬養在海德公園附近的馬廄。每當遇到不順,希爾維就想像自己又回到了美好的過去,整裝橫坐在蒂芬的背上,在一個晴朗的春日早晨,在海德公園的林蔭路上迎著滿樹明麗的花朵策馬小跑。

「您想喝點熱茶,吃塊香噴噴的黃油吐司嗎,托德太太?」布麗奇特說。

「這是個好主意,布麗奇特。」

嬰兒終於抱給希爾維看了,小東西被包得像木乃伊。希爾維輕輕撫摸她桃子般茸茸的臉頰,說:「你好,小傢伙。」費洛維大夫立即轉身,以免繼續目睹這糖漿般濃黏甜蜜的柔情。如果可能,他願意把所有的孩子都送到斯巴達去任其生死。

「嗯,來點冷餐對改善我目前的處境恐怕不會毫無幫助。」他說,「你們不會碰巧還有格洛弗太太做的那種美味的黃芥末酸菜醬吧?」

一年四季

1910年2月11日

陽光燦爛,如銀劍般刺破窗簾,照醒了希爾維。她慵懶無力,睡在蕾絲和開司米中。格洛弗太太端著一大盤早餐昂首走進來。如果不是事關重大,格洛弗太太很少走出自己的小窩。餐盤上的花器中插著一朵垂頭雪花蓮,呈半凍僵狀態。「噢,雪花蓮!」希爾維說,「破土的第一朵花。多麼勇敢!」

格洛弗太太不相信花朵可以具備勇氣這種品質,事實上,花朵不可能具備任何性格品質,無論好品質還是壞品質。格洛弗太太是個寡婦,來狐狸角掌廚才幾周時間。在她之前,做這份工的女人叫瑪麗,手腳怠惰,什麼都能烤焦;而格洛弗太太喜歡將食物做得半生不熟。希爾維幼時井然有序的家政班組中,廚子就叫「廚子」;但格洛弗太太堅持要別人叫她「格洛弗太太」,顯得她獨一無二。不過,希爾維仍難改叫她「廚子」的老習慣。

「謝謝你,廚子。」格洛弗太太像蜥蜴一樣無動於衷地眨了眨眼,「我是說『格洛弗太太』。」希爾維改口道。

格洛弗太太將餐盤放在床上,拉開窗簾。陽光耀眼,黑蝙蝠落敗了。

「真亮。」希爾維說著蒙住了眼睛。

「雪真大。」格洛弗太太說,不知是驚歎還是厭惡,她搖起頭來。格洛弗太太的心思是很難摸透的。

「費洛維大夫呢?」希爾維問。

「出急診去了。有個農夫被牛踩了。」

「真可怕。」

「村裡出了些人,想把大夫的汽車挖出來,最後還是我的喬治來把他接走了。」

「哦——」希爾維一波三折地說,彷彿突然明白了一件讓她困擾的事。

「他們還說馬力多厲害呢。」格洛弗太太粗聲地不屑道,彷彿一頭牛,「這就是相信花哨新機器的下場。」

「嗯——」希爾維說,無心對如此強硬的觀點做出反駁。費洛維大夫既未檢查自己,又未檢查嬰兒,竟就這麼走了,她感到有些驚訝。

「他來看過你,不過你正睡著。」格洛弗太太說。有時,希爾維懷疑格洛弗太太能洞悉別人的想法。果真如此該多麼可怕。

「走前還吃了早餐。」格洛弗太太說。語氣既彷彿讚許,又似乎不很高興,「那位先生的飯量真大。」

「我現在也吃得下一匹馬呢。」希爾維笑道。她當然吃不了一匹馬。此時,蒂芬的形象短暫滑過腦際。她拿起匕首一般沉重的銀刀叉,準備對付格洛弗太太做的黃芥末焗羊腰。「好吃。」她說(真的好吃嗎?)。格洛弗太太已經忙著檢查搖籃裡的嬰兒去了。(「像只圓鼓鼓的小豬。」)希爾維恍惚想到,不知哈莫太太是不是還困在查爾芬特-聖彼得的某處。

「我聽說差點死了。」格洛弗太太說。

「唉……」希爾維說。生與死真是一線之隔。她做皇家美術學會肖像畫家的父親,一天傍晚喝了許多上好干邑,被一塊伊斯法罕地墊絆倒,從樓梯上摔下來,次日早晨在樓下被發現時已經斷氣了。誰也沒聽見他摔倒,也沒聽見他喊人。他才剛開始畫貝爾福伯爵的一幅肖像,最後自然沒有完成。

死後人們才發覺,他揮霍錢財比他妻女所意料的更為無度。竟是個賭徒,全城欠債。完全沒有想過自己可能猝死,於是也沒有為母女做任何安排。很快,梅菲爾區的高檔房子裡,債主開始絡繹不絕。美好生活南柯一夢。只得將蒂芬送走。這讓希爾維心碎,比她父親死時更傷心欲絕。

「我還以為他只是玩女人。」母親說。她坐在一個行李箱上,擺出聖母憐子的造型。

就這樣,她們沒落了,過起虛擺排場的清貧生活。希爾維的母親衰弱下去,雲雀再也不為她一飛沖天。為生計所迫,她逐漸變得蒼白無趣。十七歲的希爾維險些要去給畫家做模特,卻在郵局櫃檯前遇上了救她於水火的男人。休,金融界冉冉上升的一顆新星,資產階級尊嚴的代表。一個一文不名的美麗小姐難道還能嚮往得更多?

洛提死得毫無波折,希爾維十八歲生日那天,休毫不張揚地將她娶了過去。(「好了,」休說,「這下你不可能忘記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了。」)他們去法國度蜜月,在多維爾度過了愉快的兩周12,此後便在比肯斯菲爾德附近一幢約莫有些魯琴斯風格的住宅裡過起了幸福的田園生活。家中設施一應俱全——大廚房,客廳帶法式落地窗,開窗即通花園,一間漂亮的起居室和幾間為尚未出生的孩子們準備的臥房。房後甚至建了小屋,專做休的密室。「我隱居的地方。」他這樣戲稱它。

此地房屋外形均近似,房屋與房屋間都被謹慎地隔開距離。遠處有草坡,有小樹林,一條溪澗逶迤其間,一到春天遍地鈴蘭。一站不到便有火車,方便休在一小時內趕到銀行上班。

「此乃世外桃源。」休將希爾維翩然帶進門時曾笑著說。相對而言,這是一個樸實無華的居所(與梅菲爾有雲泥之別),不過已超出了他們的能力範圍,兩人都沒想到會做出這樣一次財政上的魯莽之舉。

「我們得給房子取個名。」休說,「比如月桂居、松柏居、大葉榆小屋。」

「可花園裡又沒有這些樹。」希爾維指出。他們站在新房的落地窗前,看後院裡叢生的亂草。「我們得雇個園丁。」休說。房子太空,所以有回音。他們還未購置沃伊齊織毯和莫裡斯裝飾布,以及其他為二十世紀家居增添美學享受的物件。她想與其住這個婚房,真還不如住在自由百貨13來得高興。

「那叫綠地居、美景居、陽光草園?」休攬過新娘,繼續提議。

「不好。」

前屋主把所有產業變現,搬到意大利去了。「想像一下意大利。」希爾維帶著夢寐以求的語氣說。她小時候母親去伊斯特本療養她的肺時,父親曾帶她周遊過意大利。

「不就是遍地意大利人嘛。」休不屑。

「很正確。但就連這也令人嚮往。」希爾維說著,從休的懷抱裡掙脫出來。

「山牆居、田園居?」

「快住嘴。」希爾維說。

一隻狐狸從草坪後的樹叢裡冒出來。「你看,」希爾維說,「膽子真大,也許習慣了這房裡沒有人。」

「希望別被獵人捕了去,」休說,「這東西真瘦。」

「這只是雌的。正在哺乳,看乳頭就明白。」

休聽自己不久前才失去處子之身的妻子的嘴裡竟吐出這樣直白的詞彙,不禁眨了眨眼。(男人總有這樣的心理設定和期望。)

兩隻幼崽也竄到草地上,嬉鬧著滾到一起。「你瞧,」希爾維悄聲說,「多漂亮的小傢伙!」

「有些人覺得狐狸討厭呢。」

「恐怕狐狸看我們也覺得討厭。」希爾維說,「狐狸角——我們的房子應該叫這個名字。還沒有誰給自己的房子取這個名字呢,這不是正好嗎?」

「真的要叫狐狸角?」休遲疑道,「這就定下來不是太隨意了嗎?而且聽起來像個兒童故事,《狐狸角的大屋》。」

「偶爾隨意一下沒有害處。」

「不過嚴格說,」休說,「房子可以稱為『角』嗎?它不是應該處在某個角上才對嗎?」

婚姻真是不過如此,希爾維暗想。

兩個小孩謹慎地從門口探頭。「原來你們在這兒。」希爾維笑道,「莫裡斯、帕米拉,過來跟你們的小妹妹問好。」

兩人警覺地向搖籃靠近,彷彿不知道裡面睡的是什麼。希爾維想起自己去工藝繁複的包銅橡木棺材裡(由皇家學會同人募資贈送)看父親遺體時,也有這樣的感覺。又或者他們是怕搖籃邊的格洛弗太太。

「又是個女的。」莫裡斯不高興。他今年五歲,比帕米拉大兩歲,休不在時,他是家裡唯一的男人。「他出差去了。」希爾維這樣對人說,其實休過海去了,恨不能日行千里,去救他跟有婦之夫私奔到巴黎去的傻妹妹。

莫裡斯用手指戳戳嬰兒的臉,嬰兒醒了,受到驚嚇,扯開嗓子哭起來。格洛弗太太擰住莫裡斯的耳朵。希爾維見狀疼得閉上了眼,莫裡斯卻面無表情地忍受著。希爾維心想,等自己身體好一點,一定要同格洛弗太太談談。

「您準備叫她什麼?」格洛弗太太問。

「厄蘇拉。」希爾維說,「我想叫她厄蘇拉。意思是『變成熊的小女孩』。」

格洛弗太太不甚讚許地點點頭。中產階級真是無法無天。她那虎頭虎腦的兒子名字就簡單直白,叫「喬治」。「是希臘語『犁』的意思。」為喬治行洗禮的牧師這樣說。事實上,喬治在附近艾特林漢莊園農場做的正是犁地的工作,他的名字彷彿引導了他的命運。不過,格洛弗太太對命運或希臘語都不怎麼感興趣。

「該起床了。」格洛弗太太說,「午飯有美味的牛排,餐後有埃及米布丁。」

埃及米布丁是什麼,希爾維完全不知道。她想像著金字塔。

「我們都得恢復恢復體力。」格洛弗太太說。

「太對了。」希爾維說,「正因如此,我恐怕應該再給厄蘇拉喂一次奶!」她不太喜歡自己口吻中的感歎語氣。不知為何,希爾維發現自己同格洛弗太太對話時常強作高昂,彷彿要同格洛弗太太形成對比,以便使世間的情緒達到一種平衡。

希爾維青筋暴露的蒼白乳房,從細紗大袍下洶湧而出,格洛弗太太不禁打了個冷戰。她趕緊噓著把孩子們趕出了房間。「快去喝粥。」她凶巴巴地命令道。

同日早晨,布麗奇特又端著一碗牛肉高湯走進來,她說:「是上帝把她送回了人間。」

「上邊看了看,」希爾維說,「決定不要她。」

「只是這回不要,難保下一回。」布麗奇特說。

1910年5月

「有封電報。」休說。他突然闖進保育室,吵醒了給厄蘇拉餵奶時睡著的希爾維。她迅速蓋好自己的身體,說:「電報?有人去世了?」因為休的面部表情似乎預示了噩耗。

「威斯巴登來的。」

「啊,」希爾維說,「這麼說,伊茲14的寶寶誕生了。」

「要是那個登徒子沒結婚就好了,」休說,「這樣我妹妹就能夠清白。」

「清白?」希爾維心想,「這世上真有清白的女人?」(她不是說出聲了吧?)「反正,她要結婚還嫌太小。」

休皺起眉頭,這個表情讓他更英俊。「只比你嫁我時小兩歲嘛。」

「但在某種意義上又似乎比那時的我成熟許多。」希爾維說,「一切都好嗎?孩子好嗎?」

據說休將伊茲拖上接駁火車,準備乘船離開巴黎時,她懷孕的事實已經掩藏不住。他的母親阿德萊德說,她寧可伊茲被白奴販子綁走,也不願見她如此熱切地對那個淫徒投懷送抱。希爾維挺喜歡被白奴販子綁走的主意。她想像著沙漠裡的酋長騎著阿拉伯駿馬將自己擄走,自己穿戴綢衣面紗,躺進軟墊,吃糖喝雪芭,聽泉水叮咚。(她明白真實情況可能並非如此。)成為眾多妻妾中的一員,為正房分擔做妻子的義務,希爾維覺得這種生活很好。

阿德萊德英勇捍衛維多利亞式美德,據說見到自己挺著肚子的女兒,竟將門堵上,著其返回海對岸,把丑出在外面。寶寶一生下來就送人。「對方是受人尊敬但不孕不育的德國夫婦。」阿德萊德說。希爾維試想將孩子送人的感覺。(「難道我們再也不管他了?」她問。「我倒希望這樣。」阿德萊德說。)接著,伊茲將被送往瑞士的一所學校,完成家政與社交禮儀的學習。雖然,從很多方面來說,她的人生已經完了。

「是個男孩,」休說,彷彿搖旗般揮舞著電報,「生龍活虎,等等等等。」

厄蘇拉生命中的第一個春天降臨大地。她躺在山毛櫸下的搖籃車裡,看見清風吹動樹梢時,陽光穿過樹葉,嫩葉搖曳,光影閃爍,變換出不同的圖形。樹枝為臂,樹葉為手。整棵樹都在為她跳舞。搖啊搖,寶寶,希爾維唱,坐在樹梢。

我有棵果樹,帕米拉也口齒不清地唱,啥也不結。只結枚金桃,和肉豆蔻。

搖籃車篷上掛著一隻小兔子,在風中轉著圈,晶瑩地反著光。小兔端正地坐在一隻小籃子裡。這隻小兔曾經裝點過希爾維小時候玩的一支搖搖棒。搖搖棒正如希爾維的童年一樣早已逝去了。

禿枝、新芽、綠葉——世界在厄蘇拉眼前流逝。她看見四季。冬季在她出生時侵入她的骨骼,然而緊接著,春日洶湧,帶來了希望。她經歷了鼓脹的春芽、肆虐的夏暑、秋天的黴菌和蘑菇。在搖籃車四邊所限定的視野中,她看到這一切。也看到四季中隨機出現的點綴——一輪太陽,幾朵雲,幾隻鳥,一個安靜飛過頭頂的板球,一兩道彩虹,和大量她希望少下一點的雨。(有時,別人不能及時推她去躲雨。)

有一次,因為被忘在戶外的秋夜中,她甚至看見了星空和初升的月亮——感到又驚奇又害怕。布麗奇特受到了嚴懲。希爾維的母親洛提年輕時曾赴瑞士療養,整天裹著毯子坐在露台上遙望阿爾卑斯的茫茫雪山。希爾維於是養成了一種對新鮮空氣的依賴,也因此,厄蘇拉的搖籃無論風雨寒暑,一直放在戶外。

山毛櫸落葉了,黃銅色紙片在頭頂漫天飛舞。十一月的一天,狂風呼嘯,出現了一個嚇人的影子,往搖籃車裡看。那是莫裡斯。他一邊做鬼臉,一邊唸唸有詞:「咕——咕——咕——」拿小樹枝捅了捅厄蘇拉身上的毯子。「笨蛋。」他說,動手用樹葉埋她。她在樹葉做的新毯子下面馬上又要睡著時,飛來一隻手,拍在莫裡斯腦袋上。「哎喲!」人影不見了,小銀兔一圈圈轉起來,一雙大手將她抱出搖籃車。休說:「她在這兒。」彷彿她剛才不知去了哪裡。

「像只冬眠的刺蝟。」他對希爾維說。

「可憐的老刺蝟。」她笑起來。

冬天又來了。她見過一次,於是認了出來。

1914年6月

厄蘇拉平安無事地來到她生命的第五個夏天。母親鬆了口氣。不知是孩子早年生活的波折使然(老天要在之後補償她),還是因為母親悉心的看護(又或許不那麼悉心反而更好),反正厄蘇拉長成了結實沉穩的孩子。她不像帕米拉心事太多,也不像莫裡斯沒心沒肺。

一群小兵,希爾維看厄蘇拉緊跟莫裡斯和帕米拉沿海灘走去,心裡這樣想。他們真小——當然他們都還是孩子嘛,這個她明白。不過,有時她為自己竟有那麼多愛去分給這麼多孩子而感到驚訝。其中最小的一個——愛德華——躺在她身邊沙灘上的籐編籃裡,還很乖,還不知道戰爭和侵略。

他們在康沃爾(海濱勝地)租到一間房子,準備度一個月假。休只住一周。布麗奇特全程陪伴。她與希爾維一起輪流解決做飯問題(做得很差),格洛弗太太從希爾維那裡得到一個月假,去索爾福德陪她死了兒子的姐姐。格洛弗太太寬闊的背影消失在火車車廂裡時,站台上的希爾維不禁鬆了口氣。「其實你不必送她。」休說。

「我是專門為了看著她走,讓自己高興高興。」希爾維說。

假期有灼熱的陽光、呼嘯的海風、陌生的床鋪。在這張硬床上,希爾維不受打擾,整夜安眠。她們買肉餅、炸薯、蘋果酥,背靠岩石,席地坐在沙灘上吃。出租海灘小屋解決了公共場所給孩子餵奶的問題。有時,兩人脫靴,壯著膽子把腳趾伸進水裡;有時,她們坐在太陽傘下看書。希爾維讀康拉德,布麗奇特忘了帶自己的哥特言情小說,只好讀希爾維的《簡·愛》。布麗奇特閱讀時反應巨大,一會兒受驚,一會兒發愁,一會兒又顯出高興的樣子,相比之下,希爾維手裡的《特派員》彷彿是一本十分無聊的書。

而且她因為常居內陸,總是對潮水的漲落時間不放心,看來並不知道它有規律。「每天都會產生一點變化。」希爾維耐心地解釋。

「但究竟為什麼呢?」布麗奇特很納悶。

「嗯……」希爾維也不知道。「為什麼不呢?」她草草總結。

孩子們捕完魚,從沙灘遠處的潮池提網往回走。帕米拉和厄蘇拉停在半路,在岸邊拍水,莫裡斯加緊向希爾維衝過來,險些摔在沙裡。他手上拿著一隻小螃蟹,手捏一隻蟹螯,布麗奇特嚇得驚叫起來。

「還有肉餅嗎?」他問。

「別沒大沒小,莫裡斯。」希爾維提醒道。過完暑假,他將離家去寄宿學校。她為此很感欣慰。

「來,我們來跳浪。」帕米拉說。帕米拉愛發號施令,但她態度友善,因此厄蘇拉願意聽其號令,就算自己不做也絕不會妨礙她。

比如此時,一隻呼啦圈滾過沙灘。厄蘇拉想追上它,幫它與主人團聚。可是帕米拉說:「別去,來,我們來打水。」於是兩人就放下手裡的網,涉入了浪中。真奇怪呀,不管外面多麼熱,水總是冰冰涼的。她們像往常那樣嬉笑尖叫了一會兒,然後牽起手,等待浪花來襲。浪花來了,但是浪花小得令人失望,不過是幾朵鑲了蕾絲花邊的漣漪。她們向更深處涉去。

深處的浪又簡直不像浪花了。它變成水體的湧動,它拖拽她們,將她們提起,從她們身邊掠過。這種浪一來,厄蘇拉牽帕米拉的手就攥得更緊。水已沒到厄蘇拉的腰。帕米拉被浪推向深處,像船頭雕塑,破浪而去。水漫到厄蘇拉的胳肢窩了,她哭起來,扯住帕米拉的手,不讓她再走了。帕米拉轉頭說:「小心,你這樣,我們都會摔倒的。」她沒有看到她身後正在升起的巨浪。一眨眼工夫,巨浪照著她們的頭頂壓過來,把她們像樹葉一樣輕易地捲跑了。

厄蘇拉覺得自己被往下拖,越拖越深,好像被拖出去好幾英里,再也看不見岸。她蹬著兩條小小的腿,尋找可以站住的沙地。只要能站起來與浪潮搏鬥就行。但是已經踩不到沙地,她嗆了幾口水,驚慌失措地撲騰起來。總會有人來吧?布麗奇特或者希爾維?總會有人來救她吧?總會有人來救帕米拉吧?帕米拉在哪兒?

沒有人來。只有水。水而復水。她無助的小心臟瘋狂地跳,彷彿有只小鳥困在了胸膛裡。珍珠般漂亮的小耳朵裡,一千隻蜜蜂發出嗡嗡嗡的聲音。她不能呼吸。女孩如小鳥在空中墜落,沉入水底。

黑暗降臨。

1910年2月11日

布麗奇特正要拿走早餐盤,希爾維說:「把雪花蓮留下吧。就放在我床頭。」她把嬰兒也摟在身旁。火燒得很旺,明亮的雪光從窗戶照進來,顯得活潑,同時有一種奇怪的凝重與不祥。雪向房牆移動,擠壓著它,要掩埋它。房牆好像蠶,被繭包裹起來。她想像著休無畏地挖通積雪回家的樣子。為了找妹妹伊索貝爾,他離家已三日。昨天(昨天顯得多麼遙遠)從巴黎來了電報,說:目標遁地句號正在搜尋句號。雖然休並不是獵人。她得回個電報。該說什麼呢?說些語帶玄機的話吧。休喜歡猜謎。比如:家中原有四人句號你走後仍有四人句號。(布麗奇特和格洛弗太太不算。)或平鋪直敘:寶寶降生了句號一切都好句號。能說一切都好嗎?寶寶不是差一點就死了?她不是一直都不能呼吸嗎?萬一有什麼後遺症呢?今晚她們戰勝了死神,可誰知死神什麼時候又會回來尋仇?

最後,希爾維睡著了。她夢見自己搬了新家,正在陌生的房間裡逡巡,尋找她的孩子,呼喊他們的名字,但心裡明白他們已經消失,再也找不到了。她驚醒過來,欣慰地看到至少最小的寶寶還在身邊,睡在雪地一般鬆軟淨白的床單上。女嬰厄蘇拉。希爾維已經事先想好名字,如果是男孩就叫愛德華。給孩子起名是她的特權,休似乎不管,不過希爾維覺得,倘若取得太離譜,休恐怕也受不了。比如山魯佐德15。比如圭尼維爾16。

厄蘇拉睜開她霧濛濛的眼睛,似乎盯住了雪花蓮。搖啊搖,寶寶,希爾維輕聲呢喃。家裡多麼安靜。多少危險掩藏在靜謐中。一個人在一眨眼、一失足間,就能失去一切。「一個人即使失去一切,也要想著光明的事。」她對厄蘇拉說。

戰爭

1914年6月

文登(阿奇博爾德)先生在沙灘上支好畫架,準備用藍綠兩色——普魯士藍和鈷藍,淡墨綠和鉻綠——繪一幅海景淡彩。他在畫中天上模糊地抹了幾隻海鷗,這片天與波濤之間的分界實在也很模糊。他想到自己一回家就要拿出這幅畫來,對人們說:「你們要明白,這是印象派。」

文登先生是個單身漢,在伯明翰一家別針場做高級職員,但天性浪漫。他參加自行車俱樂部,每到週日便騎車盡可能遠離伯明翰的濃霧,年假則去海濱,以便呼吸新鮮空氣,以便能有一周的時間感到自己是個藝術家。

他正想著要不要畫些人,這樣一來可以給畫面增添生氣,二來也能增添夜校老師(他在夜校修習美術)鼓勵他納入作品的「動感」。畫那兩個海邊的小女孩就挺合適。她們戴著遮陽帽,他就不必畫臉,反正他也畫不來。

「來,我們來跳浪。」帕米拉說。

「嗯。」厄蘇拉答應著卻往後縮。帕米拉牽住她的手,將她拖下水。「沒什麼好怕的。」她越往水裡走,厄蘇拉就越緊張,恐懼澎湃洶湧,然而帕米拉渾然不知,歡笑著蹚進了水裡。厄蘇拉只好跟著。她努力思索能讓帕米拉回到沙灘上的事——一張藏寶圖,或男人手裡牽的小狗。但是已經晚了。巨浪已經升起,在她們頭頂彎下了腰,將她們拍下去,拍進水的世界。

希爾維從書中抬頭,驚訝地看到一個陌生男人一邊一個夾著她的孩子,好像夾著雞、鴨,沿沙灘走來。兩個孩子渾身濕透、淚眼模糊。「玩得離了岸。」男人說,「不過沒有大礙。」

她們在臨海賓館請這位救命恩人——(高級)小職員文登先生——吃蛋糕喝茶。「至少讓我請頓茶吧。」希爾維說,「您把靴子弄髒了。」

「小事一樁。」文登先生禮讓。

「怎麼是小事。」希爾維說。

「回來了高不高興?」休在車站笑臉相迎。

「你呢?」希爾維有些無理取鬧地反問。

「家裡給你準備了驚喜。」休說。誰都知道,希爾維討厭驚喜。

「你猜是什麼?」休說。

她們猜是小狗,與實際上休在地窖裡安裝的培特發電機相去甚遠。他們一起走下陡直的地窖石級,一起看到了油膩、吭哧的它,以及它身上的玻璃蓄電池。「要有光。」休模仿上帝說。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每次開燈他們都提心吊膽,害怕發電機會爆炸。燈自然是它唯一能發動的電器。布麗奇特曾希望能換掉掃帚,用上吸塵器,怎奈電壓不足。「幸虧不足。」希爾維說。

1914年7月

希爾維立在落地窗前看莫裡斯組裝球網。從旁看來,所謂組裝就是拿一把木槌,對可見範圍內的一切加以大力敲打。對希爾維來說,男童的心態是謎樣的。他們能從連續數小時對木棍和石頭進行拋擲的活動中得到滿足,喜歡搜集各種靜物,摧毀週遭脆弱無依的環境。他們在幼時所呈現出的狀態,與他們長大成人的樣子幾乎可說南轅北轍。

門廳裡起了喧嘩。瑪格麗特和莉莉歡天喜地地來了。兩人曾是希爾維的同學,如今不常走動,這次特為愛德華降生登門送禮。

瑪格麗特是個畫家,誓死不肯嫁人,但看得出是某個有婦之夫的情婦。希爾維沒把這不光彩的可能性去對休說。莉莉是費邊主義者17,主張婦女享有選舉權18,但不肯為自己的理想放棄任何現實利益。希爾維想像女性呼吸困難、喉部插管的景象,不禁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又白又美的脖頸,慶幸它安然無恙。莉莉的丈夫卡文迪許(這難道不是倫敦一家賓館的名字?)曾在一次茶會上,用充滿淫慾和雪茄氣的身體將希爾維逼到一根柱子前,做出過某個至今想起仍令她羞赧的提議。

「啊,新鮮空氣。」希爾維領二人走進花園,莉莉感歎道,「這裡真鄉野。」她們俯在搖籃上,像白鴿(或更難看些的灰鴿)一樣對嬰兒發出咕咕咕的呢喃,誇他多麼可愛,又稱讚說希爾維多麼苗條。

「我打鈴開茶吧。」希爾維說。她已感到疲倦。

他們養了隻狗。一隻三花法國獒,名叫寶森。「拜倫的狗也叫寶森。」希爾維說。母親嘴裡這個神秘的拜倫是誰?厄蘇拉不知道。但這個拜倫似乎並不會來家裡把寶森領走。寶森的皮膚軟軟的、鬆鬆的,長著蓬鬆的毛,厄蘇拉用手指一捏,皮膚就像波浪一般滾動起來,它的呼吸像格洛弗太太給它燉的碎羊羔肉——格洛弗太太覺得那東西很噁心。它是條好狗,休說,是條恪盡職守的狗,是條能救人於水火的狗。

帕米拉喜歡給寶森戴舊娃娃帽,圍披肩,假裝它是她新生的孩子。雖然他們現在真的有一個新生兒了,是個叫愛德華的男嬰。大家都叫他泰迪。他們的母親似乎對嬰兒的出現感到萬分驚訝。「我也不知他是從哪兒來的。」希爾維的笑聲尖促,彷彿抽冷嗝。眼下,她正與兩個來看新生兒的「倫敦時代」的同學喫茶。三人都穿薄如蟬翼的華服,戴寬簷大草帽,坐在籐椅中喝茶,吃格洛弗太太做的雪利蛋糕。厄蘇拉和寶森坐在草坪上,禮貌地隔開一段距離,期待能吃到蛋糕渣。

莫裡斯裝好球網,正意興闌珊地教帕米拉打網球。厄蘇拉忙著用雛菊給寶森做花冠。厄蘇拉的手指粗短笨拙。希爾維的手指纖長靈巧,像畫師,像鋼琴師。希爾維在客廳裡彈鋼琴(「肖邦」)。有時他們吃完下午茶輪流唱歌,厄蘇拉從來沒有一次唱對拍。(「多麼笨的笨蛋。」莫裡斯說。「實踐造就完美。」希爾維說。)鋼琴蓋一打開,就從裡面湧出一股打開舊箱子時的氣味。這讓厄蘇拉想起奶奶阿德萊德,一個拿黑衣服把自己一層層裹起、小口啜飲馬德拉酒度日的女人。

男嬰睡在山毛櫸樹下的大搖籃車裡。在場眾人都見證了這一刻,然而誰也不會記得它。這一刻搖籃篷簷掛著一隻小銀兔,嬰兒舒適地躺在「由修女刺繡」的蓋毯下,雖然誰也不知道是哪些修女,又是為了什麼將自己的生命奉獻給了繡小黃鴨的事業。

「愛德華。」希爾維的朋友說,「你們叫他泰迪?」

「厄蘇拉和泰迪。我的一對小熊。」希爾維說著呵呵笑了兩聲。厄蘇拉不想當小熊。她要當小狗。她平躺下來,看著天。寶森也一聲呼嚕,緊挨著展身躺下。燕子刀一般在藍天紛亂切割。她聽見杯碟輕叩,聽見隔壁柯爾家的花園裡,老湯姆推著除草機發出咯吱聲。她聞見草坪邊粉色石竹辛辣的香甜,新刈的草地發出濃郁的青草味。

「啊,」希爾維的倫敦朋友伸直雙腿,露出一對包裹著白絲襪的優雅腳踝,「這漫長炎熱的夏天,多麼美妙。」

話音剛落,莫裡斯忍無可忍地將球拍摜下,安詳的氣氛被打破了。球拍發出悶響,彈跳起來。「我教不會她——她是女的!」他吼完,怒氣沖沖地扎進矮樹叢,開始用一根木枝胡亂抽打起週遭來。雖然在他心裡,他正身處叢林,手持砍刀。夏天過完,他就要去寄宿制學校了。那所學校休上過,休的父親也上過。(「自從諾曼人入侵英格蘭開始,祖祖輩輩大概都是在那兒上的學。」希爾維說。)休說,學校將助莫裡斯「長大成人」。雖然在厄蘇拉看來,莫裡斯已經長得很大了。休說自己上學時,一開始每天一到晚上就哭,但似乎並不介意讓莫裡斯也去受這個折磨。莫裡斯鼓起胸膛說,他絕不會哭。

「那我們呢?」帕米拉憂心忡忡地問,「將來我們也得去寄宿制學校嗎?」

「要是你們不乖的話。」休笑著說。

帕米拉氣紅了臉,攥起拳頭叉住腰,對莫裡斯正在遠去的冷漠背影吼道:「你這隻豬!」她把「豬」說得彷彿很不好。其實豬是一種很可愛的動物。

「帕米,」希爾維溫和地說,「你剛才說話像個潑婦19。」

厄蘇拉向蛋糕的方向又挪近了一些。

「你,過來,」女友之一對她說,「讓我看看你。」厄蘇拉害羞了,準備撤,但希爾維牢牢牽住了她。「她真漂亮,不是嗎?」女友之一說,「像你,希爾維。」

「魚也有太太嗎?」厄蘇拉問母親。女友笑起來,發出銀鈴般的聲響。「多好玩的小傢伙。」一個朋友說。

「是呀,她簡直笑死人。」希爾維說。

「是呀,她簡直笑死人。」希爾維說。

「兒童真會鬧笑話,」瑪格麗特說,「不是嗎?」

兒童可遠遠不只鬧笑話這麼簡單,希爾維想,可是你如何與沒做過母親的人解釋做母親的煩瑣?希爾維感到自己的形象在二人面前變得無比成熟起來,而這兩個少女時代的故交,在婚姻帶來的踏實感面前,似乎也變得無足輕重了。

布麗奇特端餐盤出來收拾茶具。每天早上,布麗奇特做家務時都穿一條帶條紋的連衣裙,到下午則換上白袖、白領的黑裙子,圍白圍裙,戴小白帽。她已升職,不再做雜務。艾麗斯回鄉結婚後,希爾維又從村上找來一個叫瑪喬麗的女孩,專門幹粗活,此人十三歲,有斜視。(「布麗奇特和G太太兩人不夠嗎?」休小心質疑,「我們的房子又不大。」「不夠。」希爾維一錘定音。)

小白帽對布麗奇特來說太大,總滑下來蓋住眼睛。她正穿過草坪走向房子,突然帽子又把她的眼睛蒙上了,她往前一絆,及時站穩,避免了一次舞台事故,只有銀質糖盅糖鉗飛了出去。一塊塊白糖撒向草地,像骰子。莫裡斯見狀哈哈大笑。希爾維呵斥他:「莫裡斯,不許笑。」

她看寶森和厄蘇拉一起收拾空投下來的糖塊,寶森用它粉紅色的大舌頭,厄蘇拉偏要用糖鉗。寶森嚼也不嚼就嚥下去,厄蘇拉則一塊塊地慢慢吸吮。希爾維想,厄蘇拉長大可能會不合群。作為獨生子女,希爾維常為自己孩子複雜的手足關係而困擾。

「你也上倫敦城裡來吧,」瑪格麗特突然說,「就在我那裡住,好好玩一玩。」

「有這些孩子,」希爾維說,「又有個新來的,我走不開。」

「幹嗎走不開?」莉莉說,「讓保姆帶幾天嘛。」

「我沒雇保姆。」希爾維說。莉莉環顧花園,彷彿懷疑希爾維將保姆藏在了繡球花叢裡。「也不想雇。」希爾維補充道。(也許她想?)育子是她的責任,她的命運。做母親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反正其他東西她也沒有。(再說,這世上除了做母親還有什麼別的事好做?)英格蘭的未來正依偎在她鼓脹的胸前。這個位置豈能輕易讓別人來替?就好像沒了她比有她更加了不得。「而且我自己哺乳。」她又補充道。女友震驚了。莉莉彷彿害怕自己的胸也受到侵犯,下意識地抬手護住。

「這是上帝的旨意。」希爾維說,雖然她自失去蒂芬後就不再相信上帝。休的出現為希爾維解了圍。他大踏步穿過草坪而來,彷彿一個人心懷決斷。他笑著說:「這是怎麼啦?」他抱起厄蘇拉,往空中扔了好幾次,直到厄蘇拉差點被糖塊噎住才住手。他微笑地看著希爾維說:「這些是你的朋友。」彷彿怕希爾維忘了她們是誰。

「星期五傍晚,」休一邊說一邊放下厄蘇拉,「工作暫告段落,太陽也快下山了。可愛的女士們難道不想喝點比茶更烈的東西嗎?來點金司令20如何?」休有四個妹妹,因此慣於與年輕女性相處。這種自如本身就足以讓她們著迷。希爾維知道,休本意是照應年輕人,而非追求她們。不過有時她也為他受女人歡迎的事而略有隱憂,不知這會發展成什麼,或已經發展成了什麼。

莫裡斯和帕米拉之間的緊張情緒緩和了。希爾維吩咐布麗奇特在小露台擺上桌子,讓孩子們能在戶外用茶——鯡魚子吐司,和某種顫巍巍的粉色軟東西。那東西的樣子讓希爾維覺得噁心。「幼兒食品。」休看著孩子們喫茶,似乎覺得那東西很好吃。

「奧地利向塞爾維亞宣戰了。」休聊起天來。瑪格麗特說:「多麼愚蠢。去年,我在維也納的帝國酒店度了一個美妙的週末。您知道帝國酒店嗎?」

「不怎麼熟。」休說。

希爾維知道,但什麼也沒說。

夜深了。在酒霧中醺醺然的希爾維,猛然想到父親因為喝乾邑白蘭地而摔死的事,彷彿要拍死一隻討厭的蒼蠅那樣,她拍了拍手宣佈:「孩子們,睡覺了。」她看著布麗奇特艱難地將笨重的搖籃車推過草地,輕輕歎一口氣。休即刻上前把她從椅子裡扶出來,吻了吻她的臉頰。

希爾維打開並支好育兒室的小天窗。房間逼仄。他們叫它「育兒室」,其實它不過是閣樓一角,夏日悶熱不通風,冬天則冷得要命,完全不適合安置柔弱的嬰兒。但希爾維與休都認為,孩子要從小鍛煉,才能更好地應對未來生活的殘酷。(比如失去梅菲爾的一幢高檔住宅,失去心愛的小馬,失去對某個無所不知的神明的信仰一類的殘酷。)她坐在天鵝絨釘扣軟榻上,給愛德華餵奶。「泰迪。」希爾維親暱地說。愛德華咕咕地打著嗝,就要沉入香甜無比的睡眠。希爾維最喜歡孩子的嬰兒期。那時他們簇新、發光,就像小貓咪粉紅的小肉墊。但這個嬰兒又比其他三個更惹她憐愛。她吻著他頭上細軟的毛髮。

輕柔的空氣中,傳來說話聲。「好事都有結束的時候,」她聽見休一邊帶莉莉和瑪格麗特進屋用餐,一邊這樣說,「我想,充滿詩趣的格洛弗太太可能已經為大家烤了一條鰩魚。不過首先,你們有興趣看看我裝的培特發電機嗎?」兩個女人仍像做學生時那樣,哧哧地傻笑著。

厄蘇拉被一陣歡呼和鼓掌聲吵醒。「電!」她聽見希爾維的朋友說,「棒極了!」

她與帕米拉共用一間閣樓房。她們有一模一樣的小床,當中有一塊地墊、一個床頭櫃。帕米拉睡覺喜歡把手放在頭附近,時而發出輕呼,彷彿被針刺痛(莫裡斯最喜歡用針刺人)。隔壁一邊是打起鼾來如火車進站的格洛弗太太,一邊是整夜吟語低喃的布麗奇特。寶森睡在她們門外。寶森即使睡著了,也仍然死死看著門。有時寶森也輕輕地呻吟,不過聽不出究竟是因為高興還是痛苦。閣樓層就是這麼一個擁擠而吵鬧的地方。

稍後客人離開時,厄蘇拉又一次被吵醒。(「這孩子睡得實在太淺。」格洛弗太太曾說。彷彿睡得淺是一種應當糾正的缺陷。)她爬下床,悄無聲息地走到窗前。雖然家裡嚴禁她們爬上椅子向窗外張望,但若此時她敢於這麼做,就會看到下方草坪上希爾維和她的朋友們。她們的裙衫在暮色中彷彿飛蛾的翅翼般撲閃。休站在後門,準備送她們過小路去火車站。

有時,布麗奇特會帶孩子們去火車站接休下班。莫裡斯曾說自己長大了要開火車,或者像歐內斯特·沙克爾頓爵士那樣到南極去探險。或者就到銀行做事也不錯,像他父親那樣。

休工作的地方在倫敦,他們不常去,即便去,也只是到漢普斯泰德的奶奶家,在客廳裡度過拘謹的下午。莫裡斯和帕米拉之間時而爆發的爭吵攪得希爾維「神經衰弱」。於是在回程火車上,她總悶悶不樂。

大家都走了,人聲漸遠。希爾維穿過草坪往回走。一個像蝙蝠的黑影此時慢慢展開了雙翼。一隻狐狸躲開希爾維,踏著她的腳印,一溜煙消失在矮樹叢裡。

「你聽見聲音了嗎?」希爾維問。她背靠枕頭,正讀一本福斯特早期的作品,「可能是孩子?」

休側耳傾聽。這個動作讓希爾維想起寶森。

「不是。」他說。

嬰兒通常一覺到天亮。就像天使。好在是人間的天使,尚未被上帝收去。

「不過他最惹人愛。」

「是呀,我覺得應該讓他留在家裡。」

「他長得不像我。」休說。

「是不像。」她愉快地回答,「一點都不像。」

休笑了,充滿柔情地吻了吻她,說:「晚安,我要關燈了。」

「我再讀會兒書。」

幾天後一個炎熱的下午,她們跑去田里看豐收。

希爾維和布麗奇特帶著女孩一起走,布麗奇特還用披巾紮了個包,把小寶寶捆在希爾維身上。「像愛爾蘭農婦。」休忍俊不禁。那是一個週六,擺脫銀行枯燥工作的休正坐在露台的籐榻上,彷彿懷抱讚美詩集般無比愛戀地抱著《威斯登板球年譜》閱讀。

莫裡斯吃完早飯就不見了。他已經九歲,家裡允許他隨便出去玩,也不限玩伴。但他似乎只愛跟其他九歲的男孩一起玩。希爾維不知他們究竟玩些什麼,但他每次回家從頭到腳都是泥,還總帶回些噁心的戰利品。比如一瓶青蛙或蚯蚓、一隻死鳥,或一顆雪白的小動物頭骨。

等到她們終於背著嬰兒,提著餐籃,戴著遮陽帽,打著遮陽傘,步履蹣跚地出門時,太陽已經往中天爬了不少。寶森像一匹小馬,在他們身邊小跑前進。「天哪,我們這樣大包小包地好像逃難。」希爾維說,「好像猶太人逃出以色列。」

「猶太人?」布麗奇特說,沒化妝的臉上擰出一副厭惡的表情。

她們攀過田間護欄,走過被驕陽曬硬的坑窪。泰迪一直在頭巾中熟睡。布麗奇特被釘子鉤破了裙子,還說自己腳上起了泡。希爾維恨不得脫下胸衣,扔在路邊,她想像著經過的人將要浮想聯翩。白晝耀眼,田里站著許多母牛,她突然憶起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她想起休在多維爾蜜月之行的賓館裡解開自己胸衣蕾絲飄帶的事。當時從窗外飄進海鷗的啼鳴,還有一男一女用法語機關鎗似的粗聲爭執。從瑟堡回英國的船上,希爾維就已經懷上了莫裡斯。雖然那時她還不知道,還沉浸在無憂的歡樂中。

「夫人?」布麗奇特打斷了她的回憶,「托德太太?田里站的不是母牛。」

中途她們停下來,欣賞一番為喬治·格洛弗拖犁的馬。那是兩匹高頭夏爾馬,一匹叫薩姆森,一匹叫尼爾森。一見有人來,二馬紛紛打起響鼻,搖起頭。厄蘇拉有點緊張,但希爾維上前給馬兒喂蘋果,兩匹馬都用柔軟的粉紅色嘴唇,矜持地把蘋果從她掌中捲走吃了。希爾維說這兩匹馬是「雪地灰」,比人可要漂亮。帕米拉問:「比小孩也漂亮嗎?」希爾維說:「就是尤其要比小孩漂亮。」然後笑了。

她們發現了正幫忙收割的喬治。後者一見她們便大踏步穿過田野,前來問候。「夫人,」他脫下帽子對希爾維說,拿出紅白點的大手帕擦額頭上的汗。他的手臂上沾著一粒粒麥穗。麥穗和他手臂上的毛髮一起,在太陽的照耀下放射著金光。「天熱。」他純屬多餘地解釋道。他英俊的藍眼睛,透過常年耷拉在前額的一簇頭髮,看著希爾維。希爾維的臉紅了。

除了自己的午飯——煙熏鯡魚泥三明治、奶油檸檬夾心餅、薑汁啤酒和葛縷子蛋糕——她們還應格洛弗太太的要求,為喬治帶了昨晚剩下的豬肉派和一小罐格洛弗太太最拿手的黃芥末酸菜醬。由於布麗奇特忘記將葛縷子蛋糕放進罐中儲存,它在溫熱的廚房裡放了一晚上,已經有了陳味。「大概螞蟻也已經在裡面下過蛋了。」格洛弗太太說。於是,厄蘇拉吃蛋糕時堅持要把密密麻麻的葛縷子剃乾淨,以免吃到螞蟻蛋。

田里做事的人都歇下手吃起了飯,多半是吃麵包、奶酪,喝啤酒。布麗奇特把豬肉派遞給喬治時,一邊臉紅一邊咯咯地笑。帕米拉告訴厄蘇拉,莫裡斯說布麗奇特暗戀喬治。雖然兩人都覺得莫裡斯不懂揣摩心思,從莫裡斯嘴裡傳出的緋聞並不可靠。她們在麥茬邊野餐。喬治往地上隨便一倒,便像馬嚼乾草一樣大口吃起了豬肉派,布麗奇特出神地看著,彷彿他是希臘一位俊美的神。希爾維逗弄著懷裡的嬰兒。

希爾維四下走,想找一片隱蔽的所在,好給泰迪餵奶。梅菲爾高檔住宅裡長大的女孩,一般不習慣躲在樹籬後餵奶。那豈不成了愛爾蘭農婦?她滿心嚮往地想起康沃爾的海灘小屋。等她好不容易在樹籬避風處找到僻靜處,泰迪已經哭得震天動地。兩隻小拳緊緊握起,像要與這世界的不公打一架。她將他在胸前安頓下來,剛一抬頭,就看見喬治·格洛弗從田野遠處的樹叢中鑽了出來。他也發現了她,愣住了,只顧盯著看,彷彿一隻發現了人跡的鹿。過了一兩秒,他才摘下帽子說:「還是很熱,夫人。」

「是啊。」希爾維匆忙應道,密切注視著喬治·格洛弗快步往田間樹籬缺口處的五柵木門走去。他彷彿一匹懂馬術的大馬,輕輕躍過了跨欄。

她們離得很遠,觀看巨型割麥機吃麥子。「真叫人眼花繚亂。」布麗奇特說。她新近剛學會這個詞。希爾維拿出帕米拉特別想據為己有的金色小懷表說:「天堂在上,快看現在都幾點了。」但是大家誰也沒看。「我們該回家了。」

她們剛要走,喬治·格洛弗邊喊「喂,等一等」,邊三步並作兩步地穿過田野跑來,手裡似乎拿帽子裝著什麼,結果竟是兩隻小兔。「噢。」帕米拉激動得快哭了。

「荷蘭兔。」喬治·格洛弗說,「田中有一窩,媽媽走了。你們一人拿一隻吧。」

回家的路上,帕米拉用自己罩裙的裙擺把兩隻兔子兜住,像布麗奇特捧餐盤時那樣得意地捧著。

「瞧你們,」見她們精疲力竭地走進後花園,休說,「得到了太陽的親吻,現在渾身發著金光,真的變成鄉下女人了。」

「什麼金光,明明曬紅了。」希爾維悔恨地說。

園丁正在工作。園丁名叫老湯姆(「像貓的名字。」希爾維說,「你們覺得他小時候是不是也叫小湯姆?」),一周工作六天。同時照管托德和鄰居家的花園。鄰居姓柯爾。柯爾家稱園丁為「瑞格力先生」。園丁究竟偏愛哪個名字,誰也不知道。柯爾家的房子跟托德家的房子極為相像。柯爾先生也像休一樣在銀行做金融。「信猶太教。」希爾維說「信猶太教」時語氣同說「信天主教」是一樣的:都是一種被異端吸引卻又略顯不安的語氣。

「可他們似乎並不修煉。」休說。猶太教練什麼?厄蘇拉思考著。反正帕米拉每天晚茶前要練鋼琴音階,乒乒乓乓,並不悅耳。

據柯爾先生的大兒子西蒙說,柯爾先生原來不姓柯爾,其姓氏佶屈聱牙,英國人念不出,於是改成柯爾。二兒子丹尼爾是莫裡斯的朋友。大人雖不走動,孩子們卻彼此熟悉。書獃子西蒙(莫裡斯這樣說)每週一傍晚給莫裡斯輔導數學。獻身於如此糟心的工作,希爾維真不知拿什麼去謝他。因為他是猶太人。「萬一我送的東西冒犯了他們怎麼辦?」她陷入沉思,「如果給錢,他們可能以為我在暗示他們嗜財。如果給糖,又不知合不合他們清苦飲食的規矩。」

「他們不持戒。」休重複強調,「這方面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可是本傑明的眼睛就睜得很大啊。」帕米拉反駁,「昨天他找到了一個烏鶇窩呢。」她說時怒視莫裡斯。昨天她和本傑明正在觀察藍地褐斑烏鶇鳥蛋,感慨它們多麼漂亮,莫裡斯突然來了,拿起所有蛋砸在石頭上。他自己覺得玩笑開得絕妙。帕米拉拿起一塊小石頭(反正不大),砸向莫裡斯的頭。「來呀,」她說,「讓你也嘗嘗破殼的滋味。」莫裡斯的太陽穴上留下一道血口子和一塊瘀青。「我自己摔的。」希爾維問時,他也不願詳談。原本按照莫裡斯的天性,他肯定要狀告帕米拉的,但是那樣一來自己的過失也要昭然於天下。希爾維要是知道他打碎烏鶇蛋,非狠狠罰他不可。上回他只是偷蛋就挨了她兩耳光。希爾維說人不該毀壞自然,而應「敬重」它。不幸,莫裡斯的字典裡找不到「敬重」二字。

「那個——西蒙是不是在學小提琴?」希爾維說,「猶太人通常樂感都好,不是嗎?要不我送些樂譜之類的東西給他吧。」此番就冒犯猶太人之惡劣後果的討論是在早餐桌上進行的。休只要意識到自己在和孩子們同桌吃飯,就會顯出隱隱的訝異。他自己長到十二歲才離開保育室,上餐桌與父母共進早餐。他年幼時家住漢普斯泰德,由一個做事勤快的保姆一手帶大,脫手時又健康又結實。希爾維不同,還是嬰兒時就很晚用餐,就有高級搾鴨21吃,就被草草安置在危險的軟墊堆裡,看燭火搖曳、銀器閃爍,聽高處自己父母的談話聲,昏昏欲睡。現在想來,如此童年可能算不上正常。

老湯姆正在挖二道溝,他說新近要種一片蘆筍。休早就不看《威斯登板球年譜》了,正拿著一個搪瓷大碗,在地裡撿野莓。莫裡斯不久前用這個碗養過蝌蚪,帕米拉和厄蘇拉都認出了它,但什麼也沒說。「做農活真容易渴。」休說著給自己倒了杯啤酒。大家都笑了。老湯姆沒笑。

格洛弗太太走出來,吩咐老湯姆挖些馬鈴薯給她燉牛肉。她看見小兔,說:「還不夠燉碗肉。」帕米拉驚叫一聲,不得不喝了口休的啤酒才鎮靜下來。

帕米拉和厄蘇拉一起在花園的荒蕪一角上用草葉和棉花築了個窩,裝飾以玫瑰花瓣,將小兔放了進去。帕米拉給小兔唱了搖籃曲,她的音很準,不過,小兔從喬治·格洛弗手裡交過來時就已經睡著了,一直沒醒。

「也許它們太小了。」希爾維說。太小了?所以呢?厄蘇拉疑惑著。但是希爾維沒有說。

他們坐在草地上,吃加了奶油和白糖的野莓。休抬頭看著藍藍的天說:「你們聽見雷聲了嗎?馬上就要來一場大暴雨了。我已經感覺到了。你呢,老湯姆?」他說最後一句時提高了嗓門,好讓遠處菜圃裡的老湯姆聽見。休認為,既然老湯姆是個園丁,就一定懂得看天。老湯姆啥也沒說,顧自挖著地。

「他真聾。」休說。

「他才不聾。」希爾維說。她一邊將野莓往濃稠的奶油裡碾,碾出一片玫紅,一邊突如其來地想到了喬治·格洛弗。一個土地的兒子。他有力的大手,他那兩匹像搖木馬一樣漂亮的「雪地灰」,他躺在草坡上吃飯時恣意伸展的身體,儼然西斯廷教堂穹頂上米開朗琪羅的大衛。雖然他展臂不是要跟創世主握手,而是要再拿一塊豬肉派。(希爾維陪父親盧埃林去意大利時,看到這麼多男性裸體以藝術的名義坦然呈現,感到無比驚訝。)她想像喬治·格洛弗從自己手裡吃蘋果的樣子,不禁笑出聲。

「笑什麼?」休問。希爾維說:「喬治·格洛弗長得真好看。」

「那他肯定不是親生的。」休說。

那天晚上,希爾維不看福斯特,轉而進行更為放鬆的活動,火熱的肢體便在婚床上糾纏起來。雄鹿氣喘吁吁,雲雀卻遲遲沒有沖天。希爾維發現自己腦中想著的並不是光滑細瘦的休,而是半人馬獸一般健美的喬治·格洛弗。「你真是……」累壞了的休一邊巡視臥室天花板的貼邊,一邊搜腸刮肚尋找合適的詞語,「活躍。」他終於找到了。

「因為白天吸了新鮮空氣。」希爾維說。

她一邊滑入夢鄉,一邊想起休說的「得到了太陽的親吻,渾身散發金光」。突然,莎士比亞的詩句不期而至。無論金色男女,抑或煙囪匠人,皆歸於塵土,皆終有一死。她突然害怕起來。

「暴雨終於來了。」休說,「我關燈了,好嗎?」

週日上午,懶覺中的希爾維和休,被帕米拉的號啕大哭驚醒。她和厄蘇拉早早就起來,激動地去花園裡找小兔,發現它們不見了,只留下一揪毛茸茸、圓滾滾的小尾巴,白裡帶紅。

「是狐狸干的。」格洛弗太太似乎挺滿意,「放在這裡還能有別的下場?」

1915年1月

「您聽說了嗎?」布麗奇特問。

希爾維歎了口氣,放下休寄來的枯葉般發脆的信。他去前線才數月,她已經覺得自己好像並沒嫁給過他。休現在牛津巴克炮兵連任一員上尉。去年夏天他還在銀行工作。世界真奇妙。

他的來信情緒積極,內容空泛。(人人奮勇,個個志堅。)他一度使用名字稱呼他的戰友(波特、阿拉弗雷德、威爾弗雷德),但伊珀爾戰役後,他們就變成了「人人」「個個」,希爾維想,也許波特、阿拉弗雷德和威爾弗雷德已經死了。休不提死傷,好像他們離家是去旅遊了,去野餐了。(這個禮拜一直下雨。到處泥濘。希望你們的天氣比我們的好!)

「參軍?你要參軍?」得知他入伍時,她曾向他大吼。她以前似乎沒有對他吼過。也許她應該早點開始吼。

如果戰爭打起來,休解釋道,他不願在以後回憶時,後悔自己錯過了它,不願別人都衝在前面保衛了國家,而他沒有。「這可能是我此生唯一的冒險。」休說。

「冒險?」她難以置信地重複他的話,「那你的孩子怎麼辦?你的妻子怎麼辦?」

「就是因為你們我才要參軍呀。」他說,他看起來相當痛苦,好像遭到誤解的忒修斯22。希爾維極討厭休這一刻的樣子。「就是為了保護我們的家園呀。」他堅持,「就是為了保衛我們所信仰的一切呀。」

「我只聽到你說要冒險。」希爾維轉身不看他。

吵歸吵,她當然還是到倫敦去送他出征。他們被一大堆狂舞旗幟的人推來搡去,人們歡呼雀躍的樣子,彷彿國家已經打勝。希爾維被站台上洋溢著瘋狂愛國熱情的婦女們驚得目瞪口呆,戰爭難道不應該讓女性更嚮往和平嗎?

休將她緊緊摟在身邊,彷彿新婚宴爾,直到最後一刻才跳上火車,旋即就被無數身穿軍服的男人吞沒。她心想,這就是他的軍團。他像人群一樣,也呈現出一種癲狂而愚蠢的歡欣鼓舞。多麼荒誕。

火車緩緩離站,歡呼聲炸了鍋,人們瘋狂揮舞手中的旗幟,將帽子扔向空中。希爾維怔怔地望著火車車窗,它們從緩慢移動加速,直至呼嘯而過,直至完全模糊成一條彼此不分的線。她看不見休的影子,她想他恐怕也看不見她。

所有人都走了,她還留在站台上遙望地平線上火車消失的那一點。

希爾維放下信箋,拿起棒針。

「您究竟聽說了沒有?」布麗奇特一邊往茶几上擺餐具,一邊堅持問。她對著棒針上的毛線活皺眉,心想,從布麗奇特那裡得來的消息恐怕不值一聽。她想著,就給莫裡斯灰毛衣的插肩袖收了針。如今只要在家的婦女,都把大量時間花在織毛線上——織圍巾、織手套。連指手套、分指手套。織襪子、織帽子、織背心、織毛衣——好讓她們的男人不受凍。

格洛弗太太每到傍晚就坐在廚房火爐邊織連指手套,手套很大,足以裝下喬治那兩匹耕馬的馬蹄,當然不是給薩姆森和尼爾森的,而是給喬治的。喬治最早入伍,格洛弗太太一有機會就驕傲地說一說,讓希爾維心煩。雜務女傭瑪喬麗也加入了編織大潮,午飯一過就織起一塊貌似抹布的東西,雖然她的活計還配不上「編織」二字。格洛弗太太宣判她的作品是「洞眼比毛線還多」,然後請她吃了耳光,就叫她趕緊回去幹雜務了。

布麗奇特開始熱衷於織奇形怪狀的襪子——她怎麼也沒法兒給腳跟拐彎。她「一心愛上」了艾特林漢莊園一個叫山姆·威靈頓的小伙子。「顧名思義,他是個皮實的傢伙23。」這個笑話她每天要講好幾遍,每講一遍都像頭一遍講一樣被自己逗得直不起腰。布麗奇特給山姆·威靈頓寄畫面傷感的明信片,上有婦女坐在富麗大堂中鋪著雪尼爾布的桌前哭泣,婦女頭上天使飛旋。希爾維暗示布麗奇特,也許她應該往前線寄一些風格歡快的東西。

布麗奇特在房中裝飾得極為簡陋的梳妝台上放有一張山姆·威靈頓去照相館拍的藝術照。照片邊上放著一套希爾維送給她的琺琅發刷,因為休在希爾維生日時給她買了一套純銀的。

格洛弗太太的床頭櫃上裝點著一張類似的照片。照片中喬治包著軍服,彆扭地站在佈景前,幕布上繪的似乎是阿馬爾菲海岸,照片中喬治·格洛弗不再像西斯廷教堂裡的大衛。希爾維意識到所有奔赴前線的男人都要照這麼一張相,留給後方的母親和戀人,有些人此生就只照過這麼一次。「他萬一死了,」布麗奇特這樣說她的戀人,「我可不想忘了他的模樣。」希爾維有許多休的照片。休過著一種記錄完備的生活。

除了帕米拉,所有孩子都在樓上。泰迪睡在他的小床裡。也許睡著了,也許沒有,無論處於哪種狀態,至少沒有吵鬧。莫裡斯和厄蘇拉正在做什麼,希爾維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起居室裡安靜異常。只有樓上偶爾傳來一兩聲可疑的響動,廚房傳來鍋碗碰撞的金屬音。那是格洛弗太太在發洩情緒,希爾維知道情緒因何而起:不是戰爭,就是笨手笨腳的瑪喬麗,抑或二者兼有。

自從戰爭在歐陸打響,家裡用餐就改在起居室。攝政風格的大餐桌過分奢華,不合戰時艱苦樸素的氛圍,大家因此投奔小桌子。(「不在餐廳用餐難道能打勝仗?」格洛弗太太質疑。)

希爾維一揮手,帕米拉就乖乖地聽從了這一無聲的指示,跟在布麗奇特身後,繞著桌子重新擺了一遍餐具。布麗奇特方向感極差,上下左右完全是一本糊塗賬。

帕米拉為遠征軍做出的貢獻是一大堆長度誇張、完全不適合使用的駝色圍巾。希爾維看到自己長女頗有安於枯燥乏味的能力,感到又驚又喜。這種能力對她未來的生活是有好處的。希爾維想著,織漏了一針,暗自罵出一句髒話,嚇了帕米拉和布麗奇特一跳。「聽說什麼?」她終於不情願地問。

「轟炸諾福克了。」布麗奇特說,對自己掌握著信息感到很是自豪。

「轟炸?」希爾維不禁抬起頭,「在諾福克?」

「是空襲。」布麗奇特鄭重其事地說,「德國佬干的。他們才不管炸死誰呢。他們就是一群惡魔。在比利時,他們還吃小孩呢。」

「這個嘛……」希爾維鉤上漏掉的一針說,「多少有些誇誇其談。」

帕米拉愣住了,一手拿著甜點叉,一手拿著甜點勺,彷彿馬上要襲擊格洛弗太太做的大份布丁。「吃?」她重複道,「小孩?」

「不。」希爾維不耐煩地說,「怎麼可能?」

格洛弗太太的聲音從廚房深處傳來,布麗奇特立即趕去覆命。接著,希爾維聽到布麗奇特對在樓上的其他孩子喊道:「茶準備好了!」

帕米拉像遲暮的老人那樣歎了一口氣,在桌邊坐下,目光空洞地看著桌布,然後說:「我想爸爸了。」

「我也想他,親愛的。」希爾維說,「我也想。別垂頭喪氣,快去叫他們洗手。」

聖誕節時,希爾維給休裝了一大包東西:有不能不裝的襪子和手套;有一條帕米拉織的長得沒有盡頭的圍脖;有一條彌補圍脖過失的雙面開司米長圍巾,由希爾維親手織就,並灑上她最喜歡的法國香水傑奎米諾紅薔薇24,好讓他想家。她想像休在戰場上圍著圍巾的樣子:一個努力駕馭女性香氛的長槍騎士。即便如此也令人安慰,比可怖的現實好得多。她們在布羅德斯泰斯,包著護腿、胸衣,戴著巴拉克拉瓦套頭帽,度過寒冷的聖誕。聽了一週末河對岸隆隆的槍炮聲。

聖誕禮包裡還放了一塊格洛弗太太烤的梅子蛋糕、一罐畸形薄荷奶油餅乾,由帕米拉烤制,一些香煙,一瓶上好威士忌,一本詩集——收錄輕鬆的英國田園詩,一些莫裡斯自製的小東西(輕木小飛機)和一幅厄蘇拉的畫,上面畫了藍天、綠草和一隻七扭八歪的狗。希爾維在狗的上方寫了「寶森」,以方便識別。她不知道休究竟是否收到了這個禮盒。

聖誕節年年過,都過得沒勁了。伊茲來家裡做客,先東拉西扯一大堆毫無意義的事(她自己的事),才說起自己加入了志願救護隊,聖誕一過就要赴巴黎上任。

「但是伊茲,」希爾維說,「你不會護理,不會做飯,不會打字,去做什麼?」希爾維說完才發覺話有點重。但伊茲也的確太離譜。(格洛弗太太說她「滿嘴跑火車」。)

「去就去吧,」布麗奇特聽到伊茲要獻身志願隊,說,「反正我們的隊伍也撐不到大齋祭了。」伊茲從沒提過孩子的事。希爾維想,孩子是被德國人領養的,那麼他現在就是德國公民。雖然他比厄蘇拉還小一點,戰爭面前卻已是個敵人,這多麼奇怪。

新年到了。孩子們一個個生了水痘。伊茲一見帕米拉臉上長出第一粒水痘,立即馬不停蹄地乘火車跑了。「我看這個弗羅倫斯·南丁格爾也不過如此。」希爾維對布麗奇特說。

雖然厄蘇拉手指粗笨,她也融入了家裡的編織大潮。聖誕節她收到一樣禮物,一個木偶法式編織器,娃娃有個法國名字,希爾維說翻譯過來叫「索蘭潔女王」,雖然她對歷史上是否有這麼個人物「表示懷疑」。索蘭潔女王通體皇室色彩(紫藍紅金),頭戴黃色精美王冠,編織時,毛線就穿進皇冠的四個尖角。厄蘇拉對她相當熱衷,一空下來就編,她空閒的時間又無窮無盡,編出的蛇形套筒也就無窮無盡。而且除了捲成餐墊或勉強作為茶壺套(「壺嘴和把手怎麼伸出來呢?」布麗奇特很疑惑)外,沒有其他任何用處。

「親愛的布麗奇特,」希爾維一邊檢查再加工後成形的小餐墊,一邊說,「別忘了實踐造就完美。」這塊餐墊在她手中慢慢散開,彷彿某種動物經歷漫長冬眠,剛剛醒了過來。

「茶準備好了!」

厄蘇拉毫不理會。她坐在床上,彎腰駝背,全神貫注地面對女王陛下,正往她的王冠上穿一種希爾維讓她「將就用一下」的灰黃色毛紗線。

莫里斯本來應該回校,但他的水痘在三人中發得最厲害,臉上還千瘡百孔,像被鳥啄過。「在家多待幾天吧,年輕人。」費洛維大夫說。厄蘇拉覺得莫裡斯已經好透了,渾身噴湧著過剩的精力。

他像一頭百無聊賴的獅子,在房中到處走。在床下找到一隻帕米拉的拖鞋,開始踢足球。接著拿起一個瓷娃娃,一位裙擺蓬鬆寬大的女士,那是帕米拉的寶貝。他把它高高扔起,它摔下來,碰在琉璃燈罩上,令人擔心地叮了一聲。厄蘇拉嚇壞了,扔下編織器,摀住了嘴。還沒等裙撐女士在帕米拉的絲面鴨絨被上找到一處蓬鬆的地方降落,莫裡斯已經抓起厄蘇拉扔下的編織娃娃,把它當小飛機,拿著它在屋裡到處跑起來。厄蘇拉看著可憐的索蘭潔女王在屋裡飛旋,身體裡拖出一截毛紗線,彷彿一條小飄帶。

接下來,莫裡斯做了一件尤其邪惡的事。他打開老虎窗,立即,一陣惱人的冷氣撲面而至。莫裡斯將木娃娃朝黑暗這個敵人狠狠地扔了出去。

厄蘇拉立即拖了一把椅子到窗前,爬上去往外仔細看。藉著室內的燈光,她發現索蘭潔女王困在了兩扇老虎窗之間的屋頂上。

此時,莫裡斯土著生番一般從一張床跳到另一張床,嘴裡發出嗚嗚聲。「茶準備好了!」布麗奇特站在樓梯腳,一聲緊一聲地招呼。厄蘇拉義無反顧,向外爬去,英勇的小心臟怦怦直跳,任務固然艱難,但她決意要救回她至高無上的主人。斜坡有冰雪,又濕又滑,厄蘇拉將小腳丫放在窗外斜坡上,一下都還沒站穩,便滑走了。她發出一聲輕叫,趴倒在屋頂上,彷彿一個沒有雪橇的滑雪者,腳朝下往下滑去,在經過編織娃娃時向它伸出手。斜頂下沒有平頂,也沒有任何東西把她截住,她就這樣向夜的懷抱投去,急速地、戰慄著,衝進了無底的深淵與虛無。

黑暗降臨。

1910年2月11日

黃芥末酸菜醬的顏色很黃,比黃疸病人的臉更鮮艷。費洛維大夫坐在廚房桌邊,借一盞冒著黑煙的油燈吃點心。他把醬塗在黃油麵包上,又蓋上一塊肥厚的火腿,遙想起自家食櫃裡冷存的燻肉。豬是他自己選的,他將它指出來,給農夫看。這頭豬雖不愛動,卻是解剖學課程的範本——後腰、肘蹄、面頰、肚皮,一切清清楚楚,還有兩條肥美的後腿可以清燉。這許多肉讓他想起自己剛用手術剪刀卡嚓一聲從死亡嘴裡救下的嬰兒。「這是生命的奇跡。」他毫無喜悅之情地對粗枝大葉的愛爾蘭小女傭陳述道。(「我叫布麗奇特,先生。」)「今天晚上我不走。」他又補充說,「因為這場雪太大。」

其實費洛維大夫不愛在狐狸角耽擱。它這個名字究竟是怎麼取的?有什麼理由要去紀念這樣一種狡猾的惡獸?費洛維大夫年輕時也曾一身猩紅,騎馬打獵。他忖度,不知那小女傭明早會不會端著熱茶和麵包溜進他的房間。他想像著她將熱水壺裡的水倒進臉盆,像他母親在好幾十年前一樣,在臥室火爐前為他打香皂。費洛維大夫對他太太是絕對忠貞不貳的,雖然他的思緒已經馳騁到了遙遠的地方。

布麗奇特手持蠟燭領他上樓,燭光搖曳,他跟隨女傭瘦削的背影來到冷颼颼的客房。她為他點亮房中矮櫃上的蠟燭,匆匆道一聲「晚安,先生」,就消失在了走廊的黑暗中。

他睡在涼颼颼的床上,口中泛出黃芥末酸菜醬味,令人不快。他想回家,想睡在費洛維太太鬆垮、溫熱的身邊。這個女人不得上天眷顧,既無高雅可言,渾身還總隱約散發出炒洋蔥的氣味,但也並不能說太難聞。

戰爭

1915年1月20日

「你們就不能快點嗎?」布麗奇特生氣了。她懷抱泰迪,在走廊裡不耐煩地站著。「說幾遍才行?茶準備好了。」泰迪在她懷抱的牢籠中掙扎。莫裡斯全神貫注於印第安蠻族複雜的舞步,對她完全充耳不聞。「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快從窗子上下來,厄蘇拉。為什麼開窗?外面這麼冷,別把你凍死。」

厄蘇拉剛要隨索蘭潔女王投身窗外,把她從屋頂的荒蠻之地救回來,一絲疑慮攝住了她。腳下發虛怎麼辦?屋頂這麼高,天又這麼黑。閃念間,帕米拉走來說:「媽媽叫你們洗手喫茶。」緊接著,布麗奇特就咚咚咚上了樓,不屈地重複著那句「茶準備好了」。拯救皇室的希望徹底落空。「至於你,莫裡斯,」布麗奇特說,「簡直是野蠻小鬼。」

「我就是野人,」他說,「我是阿帕切人25。」

「你就算是霍屯督人酋長也不關我的事,茶準備好了。」

莫裡斯為了表現得目中無人,又繼續喊了一聲才衝下樓去,把樓梯踩得吱嘎亂響。帕米拉在枴杖頭上綁了一隻打兜網球用的舊球拍,將女王索蘭潔從屋頂的冰天雪地裡撈了回來。

茶點是一隻白煮雞。泰迪吃溏心蛋。希爾維歎息著想到,自從家裡養了雞後,好像每餐都在吃雞。家裡有雞捨,還在戰前種蘆筍的那塊地上開了一個散養場。老湯姆已經離開,但柯爾家的「瑞格力先生」聽說沒有走。看來,他到底還是不喜歡別人叫他「老湯姆」。

「這不是我們養的雞吧?」厄蘇拉問。

「不,親愛的,」希爾維說,「不是。」

雞肉老得像彈簧。自從喬治在毒氣戰中受傷後,格洛弗太太的料理便與往日不可同日而語。他住在法國一家戰地醫院,希爾維問及傷勢,格洛弗太太說不清楚。「多可憐。」希爾維心想,如果自己的兒子在遠方負傷,她肯定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來,親自照料她可憐的孩子。若是莫裡斯也許不至於,若是泰迪她一定會這樣做。想到受傷的泰迪無助地躺著,熱淚就刺痛了她的雙眼。

「你怎麼了,媽媽?」帕米拉問。

「沒事。」希爾維說。她在雞架子裡找到許願骨,讓厄蘇拉許願,厄蘇拉說自己不知如何許願。「怎麼說呢,一般我們許願都希望自己的夢能夠成真。」希爾維說。

「我的夢不會成真吧?」厄蘇拉說著,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

「我的夢不會成真吧?」厄蘇拉說,她想到夢中追了自己一晚上的巨型割草機,以及將自己綁在木樁上,手持弓箭圍住她的印第安蠻族。

「這就是我們自己養的雞,對吧?」莫裡斯說。

厄蘇拉喜歡家裡的雞,喜歡雞捨裡暖融融的乾草和漫天的雞毛,喜歡從母雞溫熱的身下掏出更溫熱的雞蛋來。

「這只是亨利埃塔,對嗎?」莫裡斯堅持道,「格洛弗太太說它老了,已經可以吃了。」

厄蘇拉仔仔細細看了一遍自己的盤子。她特別喜歡亨利埃塔,從白色的老肉塊上看不出什麼端倪。

「亨利埃塔?」帕米拉恐懼地驚呼。

「是你把它殺了?」莫裡斯焦急地詢問希爾維,「場面血腥嗎?」

狐狸已經吃掉了好幾隻她們的雞。希爾維說,她真沒想到雞的智力如此低下。不比人類差多少,格洛弗太太說。去年夏天,狐狸還吃了帕米拉的小兔。兔子由喬治·格洛弗救下,分贈帕米拉和厄蘇拉。帕米拉為自己這只在花園裡搭了窩。厄蘇拉竭力爭取,把小兔帶進家門,安頓在玩偶之家裡。小兔撞翻了屋內的小擺設,留下了甘草丹似的黑色糞便。

布麗奇特發現後,將它轉移到室外的一間茅廁中,便再沒有人見過它了。

甜點是果醬板油布丁和吉士餅乾。果醬是用去年夏天的野莓做的。希爾維說,去年夏天就像一場夢。

「在我們學校,」莫裡斯口無遮攔地說,「這種布丁叫『死嬰』。」寄宿制學校對他說話不經大腦的習慣似乎沒有修正效果,反而讓它越發嚴重了。

「好好說話,莫裡斯。」希爾維警告他,「別老是這樣惡形惡狀的。」

「死嬰?」厄蘇拉說著,放下小勺,驚恐地看著面前的碟子。

「德國人最喜歡吃。」帕米拉用一種嚇人的聲音說。

「布丁嗎?」厄蘇拉糊塗了。敵人當然也吃布丁,誰不吃布丁?

「不,是小孩。」帕米拉說,「不過他們只吃比利時小孩。」

希爾維看著布丁,看著一層層血一樣的果醬,打了個冷戰。這天早晨,她目睹格洛弗太太面帶劊子手的冷漠表情處決了可憐的老亨利埃塔,將它的脖子摁在掃帚柄上一折為二。非常時期這也是沒辦法,希爾維心想。「外面正打著仗,」格洛弗太太說,「就不要大驚小怪了。」

帕米拉不肯罷休。「到底是不是,媽媽?」她平靜地追問,「是不是亨利埃塔?」

「不是,親愛的。」希爾維說,「我以人格擔保,絕不是亨利埃塔。」突然,後門傳來敲門聲,打斷了討論。大家安靜下來,面面相覷,彷彿做壞事被當場捉了現行。厄蘇拉不明白為什麼。「希望別是壞消息。」希爾維說。是壞消息。幾秒鐘後,廚房傳來一聲尖叫。那個「皮實」的山姆·威靈頓死了。

「戰爭多可怕。」希爾維喃喃自語。

帕米拉將自己用剩的一小團駝色粗羊絨給了厄蘇拉,厄蘇拉保證,因帕米拉救駕有功,女王索蘭潔將為她編一塊杯墊。

那天晚上睡覺時,兩人將面對敵人勇敢保全了性命的撐裙女士和索蘭潔女王,肩並肩地放在床頭櫃上。

休戰

1918年6月

泰迪過生日。泰迪降生於巨蟹星座下。希爾維說,巨蟹座是一個謎樣的星座,雖然她認為星座純屬「無稽之談」。「四歲能謎樣到哪裡去?」布麗奇特說。

為了給泰迪「一個驚喜」,希爾維和格洛弗太太準備辦一個小型茶會。希爾維愛自己的每一個孩子。莫裡斯可能要愛得少一些,但對泰迪她是最最盡心的。

泰迪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過生日。幾天來大家都嚴禁提及「生日」二字。厄蘇拉沒想到嚴守秘密居然這樣難。希爾維對此卻駕輕就熟。她叫大家把「要過生日的孩子」帶到外面去,好讓她佈置一切。帕米拉抱怨說,怎麼從來沒人給她過生日驚喜?希爾維說:「當然給過你啦,只是你不記得了。」這是真的嗎?如今已經不可考證,帕米拉皺起眉頭。厄蘇拉完全想不起自己生日辦過驚喜茶會,別說驚喜茶會,似乎連普通茶會也沒有辦過。帕米拉的腦中,過去是一條直線;厄蘇拉的腦中,過去是一團亂麻。

布麗奇特說:「來吧,我們去散步。」希爾維說:「對呀,再給杜德茲太太帶些果醬去吧。」昨日,希爾維捲起袖子,用圍巾包頭,幫格洛弗太太做了一天果醬,她們攢下配給得到的糖,用這些糖煮了好幾銅鍋從花園採來的野莓。「好像在軍需用品廠幹活。」希爾維一邊用漏斗給果醬裝瓶,一邊說。「這哪兒算得上。」格洛弗太太喃喃反駁。

花園裡野莓豐收。希爾維讀了許多講水果種植的書,宣佈自己已經是大半個園丁。格洛弗太太乾巴巴地說,種野莓容易,等到種花菜時她就知道難了。希爾維雇來山姆·威靈頓的故交克拉倫斯·杜德茲,負責花園重活。戰前他是莊園副園丁。負傷遣返後,他戴上錫面具,遮住半張臉,想去雜貨店工作。厄蘇拉與他初次見面時,他正在地裡準備種胡蘿蔔。他一轉身,她看到他的臉,顧不上懂禮貌,尖叫了一聲。面具上畫著一隻圓睜的眼睛,塗成與真眼一樣的藍色。「馬看了也怕。」他說著微微一笑。面具沒有遮住他的嘴。她覺得他還不如不笑。他的嘴唇皺作一團,模樣古怪,好像出生時沒有長在臉上,是後來加上去的。

「我這是運氣好。」他對她說,「火炮轟炸,厲害極了。」厄蘇拉覺得他運氣一點也不好。

胡蘿蔔還來不及冒頭,布麗奇特就開始同克拉倫斯出雙入對了。到希爾維挖出第一個成熟的愛德華七世馬鈴薯時,布麗奇特已經訂婚了。因為克拉倫斯買不起戒指,希爾維就送給她一枚自己「常年擁有」但從不佩戴的鑲鑽戒指。「不過是小玩意。」她說,「不值多少錢。」其實這是帕米拉出生後,休從新邦德街上花大價錢為她買來的禮物。

山姆·威靈頓的照片被貶到倉庫裡的一隻木箱中。「我不能留著,」布麗奇特煩惱地對格洛弗太太說,「又捨不得扔掉。」

「你可以把它埋起來,」格洛弗太太的建議讓布麗奇特打了個冷戰,「就像巫蠱術那樣。」

大家向杜德茲太太家進發,滿載果醬,還帶了一捧麝香豌豆花。希爾維對自己種出了這些花很感自豪。「你就說品種叫『參議員』,萬一杜德茲太太對花藝有興趣。」她對布麗奇特說。

「她沒有。」布麗奇特說。

莫裡斯當然不去。早飯剛過,他就背著午餐騎車去找他的朋友,要在外面玩一天。厄蘇拉和帕米拉對莫裡斯的生活不感興趣,莫裡斯對她們的生活也毫無興趣可言。小弟弟泰迪則完全不同,他像小狗一樣忠誠友愛,大家也像愛護小狗一樣愛護他。

克拉倫斯的母親仍在莊園留任,據希爾維說,她負責一種「半封建時期遺留下來的職務」,在莊園上住一間散發死水和陳牆灰氣的小屋。屋頂受潮,牆皮像鬆弛的皮膚一樣鼓出來。寶森在前一年因為犬疫死了,希爾維專門訂了波旁玫瑰,來裝點它的墳。「這個品種叫『路易·歐德』。」希爾維說,「我想你可能有興趣知道。」眼下,她們又養了一隻狗,一隻躁動不安的黑色雜種小獵狗,取名特裡克西,其實不如叫「小麻煩」,希爾維總是笑著說它:「哎呀,小麻煩又來了。」帕米拉曾見格洛弗太太拿穿靴子的腳照準它狠狠踢下去,希爾維於是不得不「同她談談」。布麗奇特不肯帶特裡克西去杜德茲太太家,她說杜德茲太太一定會嘮叨個沒完。「她不欣賞狗的天性。」布麗奇特說。

「狗本來就不是一種供人欣賞的動物。」希爾維說。

克拉倫斯在莊園入口等她們。莊園主屋位於榆樹夾道的大路盡頭,離入口還有好幾英里遠。唐茲一家世代深居此處,只在慶典和趕集時偶爾露面,還每年短暫蒞臨市政廳聖誕派對。他們有自己的禮拜堂,因此在公共教堂裡見不到他們。如今他們更是完全不露面了。戰爭一個接一個掠走了他們的三個兒子,此後唐茲一家彷彿從人間消失了。

避而不看克拉倫斯的錫面具(「是鍍銅面具。」他糾正道)是難以辦到的。大家生活在一種害怕他取下面具的恐懼中。他睡覺時取下來嗎?如果布麗奇特嫁給他,是否會發現面具下的恐怖畫面?「那下面呀,」孩子們聽到布麗奇特對格洛弗太太這麼說,「沒有的,比有的多。」

杜德茲太太(布麗奇特叫她「杜德茲老媽媽」,彷彿她是一個兒歌人物)給大人做了茶,布麗奇特後來說它「淡得像飲羊水」。布麗奇特喜歡「茶匙放進去能站得住」的濃茶。無論帕米拉還是厄蘇拉都弄不明白飲羊水是什麼滋味,但這三個字讀來有一種悅耳的聲音。杜德茲太太給孩子們喝泛著奶泡的牛奶。滿滿一瓷扎莊園自產的牛奶,新鮮出世還存著餘溫,用一隻大湯匙舀給孩子們喝。厄蘇拉喝了要吐。大家將果醬和麝香豌豆花遞給杜德茲太太時,她悄聲對克拉倫斯說:「來這兒搞慈善了。」「媽媽!」克拉倫斯呵斥她。杜德茲太太將花束遞給布麗奇特,後者新娘一般將麝香豌豆花一直捧在懷裡,直到杜德茲太太說「放到水裡去呀,你這個傻姑娘」。

「要餅乾嗎?」克拉倫斯的母親拿出貌似與她的小屋同樣潮濕的姜餅分給眾人。「真高興見到孩子們。」杜德茲太太彷彿看異獸般看著泰迪。泰迪不肯放下姜餅和牛奶,一心一意地吃著,唇上沾了兩撇鬍子樣的奶沫。帕米拉用手絹替他擦了。厄蘇拉心想,杜德茲太太見到孩子大概並不高興,她深深覺得杜德茲太太對孩子的態度肯定與格洛弗太太差不多。當然泰迪例外。泰迪無人不愛,連莫裡斯有時候都愛他。

杜德茲太太像拔許願骨一般拉過布麗奇特的手指,檢視她新上手的鑲鑽戒指。「又是紅寶石,又是鑽石,」她說,「真華麗。」

「幾顆小石頭罷了,」布麗奇特警覺地說,「只是個不值錢的小玩意兒。」

孩子們幫布麗奇特洗茶具,泰迪被臨時托給杜德茲太太。她們在水房一個沒有龍頭只有水泵的石水池裡洗。布麗奇特說,她小時候「在基爾肯尼郡」,大家只有走路去井邊才打得到水。布麗奇特將麝香豌豆花漂漂亮亮地插在一隻鄧迪柑橘醬瓶中,放在木質控水架上。她們用杜德茲太太又舊又薄(自然也非常潮濕)的茶巾擦瓷器時,克拉倫斯來問她們想不想去莊園主屋看看圍牆裡的花園。「你不該再去了,兒子,」杜德茲太太說,「每次去完你都不痛快。」

他們經由牆上一扇木門進入。門有些卡,克拉倫斯用肩將它頂開,布麗奇特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厄蘇拉期待看到奇跡——期待看到閃閃發亮的噴泉和露台、雕塑和花廊,希望看到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鮮花——但牆內只有一片荒草叢生的農田,遍地黑莓樹,四處大薊花。

「對,就像片亂糟糟的叢林。」克拉倫斯說,「以前是廚房專用的蔬果園,戰前莊園上有十二個園丁。」只有牆頭的薔薇還開得茂盛,果園中果樹也結滿了果實。梅子在樹梢熟得發爛。黃蜂在空中飛舞。「今年沒有採摘。」克拉倫斯說,「莊園主的三個兒子都他媽死了,眼下恐怕沒心思吃梅子派。」

「嘖,」布麗奇特說,「注意用詞。」

園中有一間玻璃房,房上玻璃所剩無幾,透過框架可見裡面枯萎的桃樹和杏樹。「真他媽可惜。」克拉倫斯說。布麗奇特又嘖一聲,學希爾維的樣子說:「有孩子在場呢。」克拉倫斯彷彿沒聽見,只顧道:「什麼都荒了,我都要哭了。」

「唉,你總還能回莊園做事的,」布麗奇特說,「我肯定他們還會要你,你還能幹活,雖然你……」她略一躊躇,虛攏攏地指了指克拉倫斯的臉。

「我不想回來做事。」克拉倫斯粗聲說,「我給那些趾高氣揚的富人做牛馬的日子早就結束了。我想念的是花園,不是過去那種生活。花園是美麗的一種。」

「我們可以自己弄個小花園。」布麗奇特說,「或者在出租地弄一小塊自己的花園。」布麗奇特似乎總在為克拉倫斯打氣。厄蘇拉覺得,她肯定是在為婚後生活做預演。

「對呀,幹嗎不呢?」克拉倫斯聽起來對這個暢想不抱什麼興趣。他從地上撿起一個還沒熟的酸蘋果,像板球手般猛力擲出,玻璃房上本來沒剩多少玻璃,現在又被打碎一塊。「靠。」克拉倫斯說。布麗奇特揮手趕他,一邊說:「有孩子。」

(「花園是美麗的一種。」那天晚上,孩子們用法蘭絨毛巾和藥皂洗臉時,帕米拉懷著欣賞之情說,「原來克拉倫斯是個詩人。」)

回家的路上,厄蘇拉覺得留在杜德茲太太處的麝香豌豆花仍然隱約可聞。把花留在那個無人欣賞的地方真是太可惜了。此時厄蘇拉已完全忘記了生日茶會的事,等到了家,發覺門廳裡到處張掛著彩旗彩布,希爾維笑容滿面,手捧一架包有禮品包裝紙的玩具飛機時,厄蘇拉與泰迪一樣感到了吃驚。

「生日快樂!」希爾維說。

1918年11月11日

「真是一年中最傷感的時節。」希爾維自言自語。

草坪上鋪了厚厚一層落葉。夏季再次恍若夢境。厄蘇拉發覺每年的夏季都像一場夢境。最後幾片樹葉漸次飄落,參天山毛櫸樹只剩下一具骸骨。戰爭的休止似乎比戰爭的延續更讓希爾維沮喪。(「可憐的年輕人再也回不來了。即便和平也喚不回他們。」)

因為戰勝,學校全天放假,他們被打發到戶外,冒著晨間的小雨玩耍。托德家有了新鄰居:肖克洛斯少校和太太。孩子們在樹籬後躲了一上午,想透過樹葉縫隙看看肖克洛斯家的女兒們。家附近沒有與她們同齡的女孩。柯爾家全是兒子。但他們不像莫裡斯,都很懂禮貌,不惹厄蘇拉和帕米拉討厭。

「她們好像在玩捉迷藏。」躲在肖克洛斯家正門樹籬前的帕米拉報告。厄蘇拉也想看,卻被邪惡的冬青樹葉刮傷了臉。「貌似與我們同歲。」帕米拉又說,「還有個年齡較小,正好適合你,泰迪。」泰迪抬了抬眉,說了聲「噢」。泰迪喜歡小姑娘。小姑娘也都喜歡泰迪。「噢,等等,又出來一個,」帕米拉說,「兩個。」

「大的還是小的?」厄蘇拉問。

「還要小,是個女孩。確切說是個女嬰,抱在一個大點的孩子懷裡。」厄蘇拉已經數不清肖克洛斯家到底有多少個女兒了。

「五個!」帕米拉得到總數,激動得喘不過氣,「五個女孩子!」

此時,特裡克西費盡力氣,貼地鑽過樹籬,三人隨即聽見冬青樹屏另一邊傳來女孩們興奮的尖叫聲。

「你們好,」帕米拉高聲說,「能把狗還給我們嗎?」

午餐吃蟾蜍在洞26和女王布丁27。「你們去哪兒了?」希爾維問,「厄蘇拉,你的頭髮裡居然有樹枝。真是個野丫頭。」

「是冬青樹籬弄的。」帕米拉說,「我們到隔壁去了。拜訪了肖克洛斯家的女兒。一共有五個。」

「我知道。」希爾維掰著手指說,「維妮、戈爾蒂、梅麗、南希和……」

「畢阿特麗斯。」帕米拉補充。

「是她們請你們去的嗎?」一貫主張非禮勿行的格洛弗太太問。

「我們在冬青樹籬上找到一個洞。」帕米拉說。

「那是該死的狐狸出入的地方。」格洛弗太太怒道。「不不,它們是從灌木林那兒過來的。」希爾維為格洛弗太太的不當用詞皺了皺眉,又因為時值舉國歡慶,不想破壞歡樂氣氛,於是什麼也沒說。希爾維、布麗奇特和格洛弗太太正人手一杯雪利酒「為和平乾杯」。無論是希爾維還是格洛弗太太都無心慶賀。休和伊茲尚在前線,希爾維說她只有見到休走進家門才能放心。伊茲在戰場上開救護車,希爾維和格洛弗太太想不出那是一個什麼工作。喬治·格洛弗正在科茨沃爾德某處接受「康復訓練」。格洛弗太太去看了他一次,說喬治再也不是原來的喬治了,除此之外再不肯多說。「誰還是原來的自己?」希爾維說。厄蘇拉想像自己也不是厄蘇拉了,但她想不出。

兩個婦女務農隊隊員接手了喬治在莊園上的工作。兩人都來自北安普敦郡,都是粗放的大個子。希爾維說,早知莊園會讓女人與薩姆森和尼爾森一起工作,她自己也會去應聘的。兩個姑娘曾來喝過茶,腿上纏著泥濘的綁腿坐在廚房裡,格洛弗太太覺得很噁心。

布麗奇特戴好帽子剛要出門,克拉倫斯靦腆地出現在後門,怯生生地向希爾維和格洛弗太太打了招呼。格洛弗太太稱這對新人為「快樂小兩口」,語氣中毫無祝福之意。兩人準備搭火車去倫敦參加勝利慶典。布麗奇特已經激動得暈頭轉向。「你真的不跟我們一起來嗎,格洛弗太太?我打賭慶典一定相當帶勁。」格洛弗太太像一頭憎惡環境的母牛般翻了個白眼。因為流感爆發,她對人群正「唯恐避之不及」。她的一個侄子就死在街上,吃早飯時還生龍活虎,「中午就死了」。希爾維認為對流感不必太恐懼。「生活還要繼續。」她說。

布麗奇特和克拉倫斯出發去車站,格洛弗太太和希爾維繼續在廚房裡坐著,各人又倒了一杯雪利酒。「居然說什麼帶勁。」格洛弗太太不滿道。後來泰迪也來到廚房,催問「大家是否忘了午餐」。跟來的特裡克西搖著尾巴,表示自己也餓了。此時,女王布丁上的甜蛋清,作為殉戰的最後一員,已經塌陷,而且全都燒煳了。

她們等不及布麗奇特回來,就在床上看著書睡著了。帕米拉癡迷地讀著《北風的背後》,厄蘇拉艱難地啃著《柳林風聲》。她最喜歡的人物是摩爾。她的讀寫都很慢(「實踐造就完美,親愛的。」),喜歡讓帕米拉念給她聽。兩人都愛讀童話故事,收齊了安德魯·蘭格的十二色童話,是休在生日和聖誕時陸續買來的禮物。「它們是美麗的一種。」帕米拉說。

布麗奇特回來的聲響吵醒了厄蘇拉,她叫醒帕米拉,兩人躡足潛蹤下樓去,聽興奮的布麗奇特和鎮靜的克拉倫斯聲情並茂地給她們講慶典上的見聞,講「人山人海」,講人們呼喚國王至聲嘶力竭(「國王!國王!」布麗奇特投入地表演著),講他最後終於出現在白金漢宮陽台上。「還有那鐘聲,」克拉倫斯補充道,「從沒有聽過這樣的鐘聲,全倫敦所有的鍾都為和平而鳴響。」

「這是美麗的一種。」帕米拉說。

布麗奇特在人群裡擠丟了帽子和幾枚發針,以及襯衣領口最上面的一粒紐扣。「真擠,我只好踮腳站著。」她愉快地說。

「真熱鬧。」希爾維出現在廚房,穿著蕾絲睡裙,長髮披散,滿臉倦容,尤其顯得可愛動人。克拉倫斯紅了臉,低頭看著腳上的靴子。希爾維給大家做了熱可可,聽布麗奇特講述見聞,直至大家又累又困,連熬夜的新鮮感都無法支撐他們繼續聊下去為止。

「明天開始恢復作息。」克拉倫斯說完,大膽地在布麗奇特臉上親了一口,才回家去。反正這是特殊的一天,什麼都可以搞一下特殊。

「沒叫格洛弗太太一起聽,她會不會生氣?」上樓時,希爾維輕聲問帕米拉。

「會氣死。」帕米拉答道。兩人大笑,彷彿共同策劃了一起陰謀。

再次入睡的厄蘇拉夢到了克拉倫斯和布麗奇特。他們在雜草叢生的花園裡找布麗奇特的帽子。克拉倫斯在哭泣。好的一半臉上流淌著真實的眼淚。另一半的面具上畫有淚珠,彷彿圖畫裡玻璃窗上的假雨滴。

第二天厄蘇拉醒來,渾身燥熱疼痛。希爾維請格洛弗太太來鑒定病情,後者說她「燙得像剛出鍋的龍蝦」。布麗奇特也病倒在床了。「我早知道會這樣。」格洛弗太太說著,兩隻胳膊在她豐腴卻拒人千里的胸部下面不滿地叉起來。厄蘇拉希望自己不要被安排給格洛弗太太照料。

厄蘇拉絲絲作響地呼吸著,感覺自己的呼吸阻塞在胸腔裡。世界像一枚大貝殼周圍的海水,湧出,湧進。一切事物的邊緣都模糊得令人愜意。特裡克西趴在她床腳,帕米拉為她念《紅色童話》,然而她一個字也聽不懂了。帕米拉的臉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希爾維進來,想餵她喝牛肉清湯,但她的喉頭似乎縮小了,喝進去的湯都咳在了床上。

車道上傳來輪胎碾壓聲,希爾維對帕米拉說:「一定是費洛維大夫來了。」接著迅速起身,又補充說:「守著厄蘇拉,帕米,但別讓泰迪進來,聽見了嗎?」

家裡異常安靜。過了很久,希爾維沒有回來。帕米拉說:「我去找媽媽。馬上就回來。」厄蘇拉聽見房子的某處傳來私語和哭泣,但無法理解它們的意義。

費洛維大夫突然在床側出現,她正浮在一場古怪而不安的淺睡中。希爾維坐在床的另一邊,握住厄蘇拉的手說:「她的皮膚都發紫了,布麗奇特的也是。」紫色皮膚四字念起來非常好聽,就像《紫色童話》。希爾維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有趣,哽咽而慌張,很像她看見電報派送員向家走來那次發出的聲音,其實那封電報是伊茲拍的,為祝泰迪生日快樂。(「做事真欠考慮。」希爾維說。)

厄蘇拉呼吸困難,但可以聞到母親身上的香水味,可以聽見她的聲音,像夏天裡的一隻蜜蜂,在她耳邊嗡嗡低語。她累了,睜不開眼。她聽見希爾維起身離開,裙擺擦過床側,窸窣作響。又聽見開窗聲。「這樣你可以呼吸到新鮮空氣。」希爾維說,她回到厄蘇拉身邊,把她抱起,緊貼自己發脆的泡泡棉襯衣,上面有漿洗劑和玫瑰花的香氣,安撫人心。篝火的煙捲著木頭的清香,飄進窗來,飄進閣樓上的這個小房間。她聽見蹄聲,聽見運煤工將煤倒入煤屋的聲音。生活如常。這是美麗的一種。

一口氣。這就是她所需要的一切。但是她不能。

黑暗迅速降臨,起先還是敵人,後來變成了朋友。

1910年2月11日

費洛維被一個女人吵醒,此女胳膊彷彿牲畜般粗壯,她在他的床頭匡當放下一套杯碟,又呼啦一聲扯開窗簾,雖然外頭仍舊一片漆黑。費洛維大夫反應了一會兒,這才想起自己身處狐狸角冰冷的客房,而這個端來杯碟的嚇人女子是托德家的廚子。費洛維大夫在積灰的大腦裡搜尋一個幾小時前還記得的名字。

「格洛弗太太。」她彷彿看透他的心思一般提醒道。

「哦,對。酸菜一絕。」他覺得自己腦中塞滿稻草,想起破棉被下的自己只穿了一件連體睡衣,感到頗不自在。他注意到臥室壁爐是冷的,裡面什麼也沒有。

「下面叫您了。」格洛弗太太說,「出了樁意外。」

「意外?」費洛維大夫反問,「嬰兒出事了?」

「是一個種地的被牛踩了。」

休戰

1918年11月12日

厄蘇拉驚醒了。屋裡很黑,但她聽見樓下傳來聲音。關門聲、嬉笑聲、窸窣聲。她聽見一種尖細刺耳的歡笑,知道那是布麗奇特,她還聽見一個男低音。無疑是布麗奇特和克拉倫斯從倫敦回來了。

厄蘇拉想爬起來叫帕米拉,好一道下樓去向布麗奇特打探狂歡的究竟,但被一種情緒懾住了。就在她靜靜聆聽黑夜時,一種滅頂的恐懼潮水般湧來,彷彿某件危險的事就要發生。這種恐懼與大戰前去康沃爾度假時她跟隨帕米拉涉入海中所感到的恐懼極其相似。那次她們有幸得到陌生人的解救。那以後,希爾維送她們去鎮游泳池,向一個布爾戰爭退下來的前少校學游泳。少校教學窮凶極惡,採取一種狂吠的方式發號施令,直嚇得兩人再也不敢往水裡沉,如此學會了游泳。希爾維很喜歡重述這段往事,彷彿它是多麼有趣的冒險(「文登先生真是英雄!」),雖然在厄蘇拉的心裡,那段經歷的恐怖仍歷歷在目。

帕米拉在睡夢中呢喃了一句什麼。厄蘇拉說:「噓——」帕米拉絕不能醒。她倆絕不能下樓,絕不能見布麗奇特。厄蘇拉不知為何如此,也不知這強烈的恐懼從何而來。她將毯子拉到頭上,為躲避外面的世界。她希望那可怕的東西確實在外面,而不在她體內。她決定假裝睡著。很快,真實的睡眠擊中了她。

這天早晨,因為布麗奇特臥病在床,大家不得不在廚房吃飯。「我早就知道會這樣。」格洛弗太太一邊分粥,一邊毫無同情地說,「真不敢想像她昨晚跌進家門的樣子。」

希爾維端著一口也沒碰的早餐下樓來。「我覺得布麗奇特真的不大好,格洛弗太太。」她說。

「喝多了唄。」格洛弗太太叱道,一邊狠狠打著雞蛋,彷彿要對它們施以懲罰。厄蘇拉咳嗽起來,希爾維警覺地看了她一眼。「我覺得我們應該去請費洛維大夫。」希爾維對格洛弗太太說。

「就為了布麗奇特?」格洛弗太太說,「那姑娘壯得像匹馬。他聞了她身上的酒味一定會覺得你大驚小怪。」

「格洛弗太太!」希爾維用一種希望對方傾聽的嚴肅語氣說(腳上有泥不許進屋,無論別人怎麼捉弄你,也不許背後使壞),「我覺得布麗奇特真的病了。」突然,格洛弗太太似乎明白了。

「您能照看一下孩子嗎?」希爾維說,「我去給費洛維大夫打電話,然後上樓去陪布麗奇特。」

「孩子們不上學?」格洛弗太太問。

「當然,當然要上學。」希爾維說,「不過,或許不該上。不——對——還是去上吧。還是不去了呢?」她躊躇著,因為拿不定主意而犯愁,與此同時,格洛弗太太站在廚房門口,懷著驚人的耐心等她下決定。

「我想今天還是讓他們留在家裡吧。」希爾維最後說,「教室裡人多擁擠。」她深吸一口氣,眼望天花板,「但暫時別讓他們上樓去。」帕米拉對厄蘇拉抬了抬眉毛。雖然不明白這是要傳達什麼信息,厄蘇拉也對帕米拉抬了抬眉毛。這信息可能是恐懼,她想,因為大家馬上要落到格洛弗太太手裡了。

為了讓格洛弗太太「照看」,大家不得不坐在廚房桌邊,儘管眾人竭力反抗,格洛弗太太仍成功地讓大家拿出課本來學習。帕米拉做加法,泰迪寫字母(Q是quail的Q, R是rain的R)。厄蘇拉的書法慘不忍睹,被勒令練字。厄蘇拉覺得一個除購物清單(板油、爐膛塗料、羊肉塊、戴恩福德氧化鎂乳液)外什麼也不曾寫過的人,竟然挑剔自己艱難寫成的字母,簡直天理難容。

與此同時,格洛弗太太正忙著壓牛舌:去軟骨硬骨,捲起,塞入壓舌器。看她做這件事比抄寫「勁風西來吹起勇敢的吉姆」或者「五個巫師跳來跳去打拳擊」要有趣多了。「我要是上了她當校長的學校,一定會恨死。」帕米拉一邊與算術題搏鬥,一邊悄悄說。

肉鋪家送肉的小孩打著車鈴來了,他的到來讓三人分了心。這個孩子叫弗雷德·史密斯,今年十四歲,托德家不僅女兒,就連莫裡斯都崇拜他。女孩們親暱地稱他「弗雷迪」,以表欽慕。莫裡斯稱他「史密西」,以表同志間的友誼。有一回,帕米拉說莫裡斯愛上了弗雷德,不慎被格洛弗太太聽見,在她腿上用打蛋器重重抽了一下。帕米拉相當氣惱,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何受罰。弗雷德·史密斯稱呼女孩時一律叫「小姐」,稱莫裡斯時則叫「托德少爺」,他對這些人都毫無興趣。格洛弗太太叫他「小弗雷德」,希爾維有時叫他「送肉的孩子」,有時叫他「送肉的好孩子」,與前任送肉的孩子列昂納德·阿什區別開。格洛弗太太曾抓到列昂納多在雞窩偷蛋,稱他為「賊頭賊腦的壞小子」。列昂納德·阿什謊報年齡入伍,死在索姆河戰役中。格洛弗太太不念斯人已去,說他死得好,死得十分應該。

弗雷德遞給格洛弗太太一隻白紙包,說:「這是您要的牛百葉。」接著將一隻又長又軟的死兔子放在控水板上,「已經掛了五天,格洛弗太太,真是只漂亮的兔子。」素來對讚許十分吝嗇的格洛弗太太,此時為表對兔子質量的認可,打開餅乾罐,讓弗雷德自己從那片禁土中挑一塊最大的鬆餅去吃。

格洛弗太太將舌頭安頓在壓搾器中,立即給兔子剝起皮來。這個過程看了令人壓抑,卻又欲罷不能。直到這可憐的生物從自己的皮毛中完全剝離,赤條條露著亮閃閃的骨肉,大家才回過神來,發覺泰迪不見了。

「快去找。」格洛弗太太對厄蘇拉說,「找到後可以喝一杯牛奶,吃一塊大鬆餅,雖然上帝知道你們誰都不配。」

泰迪喜歡捉迷藏,厄蘇拉看大家怎麼叫他都不應,便去檢查他的秘密基地:客廳窗簾後、餐廳桌下。確認哪裡都找不到,又朝樓上臥室走去。

緊接著,前門響起一陣急促的鈴聲。她在樓梯角轉過身,看見希爾維穿過門廳,替費洛維大夫開了門。厄蘇拉想,母親一定是從後樓梯下來的,不可能變魔術似的把自己變出來。費洛維大夫和希爾維壓低聲音展開一場激烈對話。很可能有關布麗奇特,雖然厄蘇拉一個字也聽不清。

泰迪不在希爾維房裡(他們已經很久不把那房間當作父母二人的房間了),也不在莫裡斯房裡。對一個一半時間待在學校的人來說,這個房間有些大而無當。他不在主客房,也不在副客房。也不在自己塞滿了火車玩具的臥房裡。浴室裡沒有,放床上用品和毛巾的櫃子裡也沒有。床底下、衣櫃裡、其他櫥櫃中,也都沒有泰迪的影子。他也沒有使出他最喜歡的一招,在希爾維的鴨絨被下挺屍。

「樓下有蛋糕吃哦,泰迪。」她對空無一人的房間說。一般只要說有蛋糕,無論真假,泰迪都會自己出來的。

厄蘇拉朝通往閣樓的黑暗狹窄的樓梯走去,踏上第一級樓梯,心馬上被恐懼狠狠地刺了一下,她不明白恐懼從何而來,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害怕。

「泰迪!泰迪你在哪兒?」明明想大呼,卻只發出了很輕的聲音。

泰迪不在厄蘇拉和帕米拉的臥室,不在格洛弗太太的房裡。也不在原來的育兒室——現在放滿箱櫃和舊衣舊玩具的倉庫裡。只剩下布麗奇特的房間沒有找了。

門是虛掩的,厄蘇拉強迫自己向它走去。開啟的門後藏著可怕的東西。她不想看到,又不得不看到。

「泰迪!」她一見泰迪,就歡喜得把一切拋到了腦後。泰迪坐在布麗奇特的床上,膝頭放著他生日時收到的小飛機。「我到處找你。」厄蘇拉說。特裡克西躺在床角地上,此時也激動地站起來。

「我想,布麗奇特見了飛機就會好起來。」泰迪邊說邊摸著小飛機。泰迪對玩具火車和玩具飛機對疾病的治療作用深信不疑。(他對大家說,自己長大了一定會成為一名飛行員。)「布麗奇特睜著眼,但我覺得她好像睡著了。」他說。

她的確睜著眼睛。睜得很大,空洞地瞪著天花板。眼睛神色不安,表面蒙了一層藍汪汪的水。她的皮膚微微發紫,是厄蘇拉的溫莎·牛頓牌彩筆套裝裡的鈷紫色。她看見布麗奇特的舌尖外露,一瞬間想起了格洛弗太太往壓搾器裡塞牛舌的畫面。

厄蘇拉從沒見過死人,但她知道,布麗奇特已經是一個死人了。「快下來,泰迪。」她的語氣小心翼翼,彷彿她弟弟是一隻隨時要衝出去的野獸。她開始發抖,不僅因為布麗奇特已死,雖然死相已足夠駭人,也因為房裡有著另一樣東西,比那死人要危險得多。那光禿禿的四壁,床上單薄的機織床單,梳妝台上的琺琅發刷,地上的粗布地毯,彷彿都不再是單純的物件,而變成一種巨大的威脅。厄蘇拉聽見樓梯上傳來希爾維和費洛維大夫的聲音。希爾維聽來焦急,費洛維大夫的聲音則無動於衷。

希爾維走進來,看見布麗奇特房中的兩個孩子,嚇得驚呼「上帝」。她一把將泰迪從床上抱起,拽著厄蘇拉的胳膊來到走廊上。特裡克西興奮地搖著尾緊隨其後。「回房間去,」希爾維說,「不,去泰迪房間。不不,去我的房裡。現在就去!」她急得要發瘋,不再是孩子們熟悉的樣子。希爾維回到布麗奇特屋中,二話不說關上門。兩人只聽見門後希爾維和費洛維大夫模糊不清的交談。厄蘇拉牽起泰迪的手,說:「來吧。」泰迪乖乖地任其帶下樓,來到希爾維的房間。「你剛才說有蛋糕?」他問。

「泰迪的皮膚變得和布麗奇特一樣紫了。」希爾維說。恐懼使她胃裡感到一陣空虛。她知道自己看見的是什麼。厄蘇拉的臉色發白,合上的眼皮正在發黑,皮膚散發出一種病態的光澤。

「應該說是紫黑色。」費洛維大夫一邊給泰迪聽診一邊說,「看見他臉頰上烏紅色的斑點了嗎?怕是染上了最強的一種流感啊。」

「別說了,請別說了。」希爾維喉嚨嘶啞地說,「別像給醫科學生上課似的。我是他們的母親呀!」那一刻她恨透了費洛維大夫。布麗奇特還躺在樓上,雖然身體還有餘溫,但已經像墳頭的大理石那樣死透了。「流感,」費洛維大夫只顧繼續說下去,「你家女傭昨天在倫敦與人群摩肩接踵——那是傳染的最佳時機。流感一眨眼就能殺死人。」

「不會的,」希爾維瘋子般死死抓住泰迪的手,「我的泰迪不會死。我的孩子們不會死。」她改口道,伸手又摸了摸厄蘇拉滾燙的額頭。

帕米拉在門外徘徊,希爾維哄她走。帕米拉哭了。希爾維不能哭,她需要與死亡對峙。

「一定還有什麼我能做的事吧?」她問費洛維大夫。

「你可以祈禱。」

「祈禱?」

希爾維不信上帝。她(因蒂芬的死和其他種種不幸)覺得《聖經》裡這個神荒唐透頂且報復心強,並不比宙斯或潘神更可信。不過她週日照樣去教堂,免得休奇怪。維持表面和諧。此時她禱告起來,毫無信仰但極度虔誠。她覺得反正沒有區別。

當一種彷彿植物莖稈分泌的乳白色汁液帶著血絲從泰迪的鼻孔裡流出時,希爾維發出了野獸受傷般的叫喊。格洛弗太太和帕米拉在門後聽見了,一反常態地結盟,緊緊握住對方的雙手。希爾維搶過泰迪,緊緊貼在胸前痛哭起來。

親愛的上帝,費洛維大夫心想,這個女人悲痛起來太可怕了。

他們躺在希爾維的床上,裹著亞麻床單發汗。泰迪四肢舒張,倒在一堆枕頭裡。希爾維想抱緊他,但他渾身滾燙,她於是只握住他的腳踝,彷彿怕他跑了。厄蘇拉覺得自己的肺堵住了。她想像肺中塞滿了蛋黃醬,想像這淡黃色的蛋黃醬既濃稠又甜蜜。

入夜時分,泰迪死了。厄蘇拉知道他死了。她在心裡感覺到了他的死亡。她聽到希爾維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有人將泰迪抱走。雖然他又輕又小,厄蘇拉卻覺得似乎有一件沉甸甸的東西被移開了,而她被孤零零地留了下來。她聽見希爾維泣不成聲,那是一種不忍卒聽的聲音,彷彿她的四肢被割去了一條。

每一口吸氣都在擠壓她胸中的蛋黃醬。隨著此世逐漸模糊,她心裡出現一種期盼的感覺,彷彿前方等待她的是聖誕節,或她自己的生日。很快,黑蝙蝠般的夜晚降臨了,它用翅膀籠罩她。她將迎來最後一次呼吸。她向泰迪的方向伸出手,忘了他已經不在那兒。

黑暗降臨。

1910年2月11日

希爾維點燃一支蠟燭。臥室壁爐上馬車形的小金鐘顯示五點,冬日清晨是黑暗的。鍾是英國鍾(「比法國鍾好。」她母親教導她),曾是她父母的結婚禮物。皇家肖像師死後債主上門,寡婦一邊將這只鍾往裙擺下藏,一邊悼念裙撐時代的便利。洛提每十五分鐘一次當著債主的面報時。幸好報整點時,他們已經走了。

新生嬰兒在搖籃裡睡熟了。希爾維突然想到柯勒律治的那句「我的嬰兒安睡在身側的襁褓」。是哪首詩裡的?

爐架上火焰已衰弱,只剩幾朵小火苗在炭條上舞動。寶寶發出咿呀的呢喃,希爾維立即坐起。生育是件十分粗暴的工作。倘若讓她設計造人的方式,她會做出全然不同的安排。(或許讓受孕簡單到只需往耳內射入一道金光,且在某個樸素的地方安排一處舒適房間,讓九個月後的准媽媽待產。)她從暖床上下來,將厄蘇拉抱出搖籃。突然,在白雪覆蓋的寂靜中,她似乎聽見了馬匹的響動,這反常的聲音在她心底激起一陣小小的漣漪。她抱起厄蘇拉來到窗前,拉開厚窗簾往外看。雪將一切熟悉的景物掩蓋住,萬物銀裝素裹。在這純白當中出現一幅令人心醉的畫面:喬治·格洛弗驏騎夏爾馬(她判斷這匹是尼爾森),踏車道而來。他看起來十分高大,彷彿古時英雄。希爾維拉上窗簾,折騰了一晚上,她想自己一定是產生了幻覺。

她將厄蘇拉抱回床上。嬰兒尋覓她的乳頭。希爾維堅持親自為孩子哺乳。她覺得玻璃奶瓶和橡膠奶嘴有悖自然,雖然如此,哺乳時她仍不禁覺得自己像一頭被擠的奶牛。嬰兒置身新奇的環境,覺得很好奇,緩慢摸索著。還有多久才開早飯呢?希爾維暗自想。

休戰

1918年11月11日

親愛的布麗奇特,我把所有的門都鎖上了。村裡來了一夥賊——「賊」怎麼寫?厄蘇拉使勁想,直想到把筆桿咬出了木刺,仍拿不定主意。她劃掉寫了一半的「賊」,寫上「強盜」。村裡來了一夥強盜,請您同克拉倫斯的母親待在一起,好嗎?為了加強效果,她又加上:請別敲門,我頭疼。她在末尾署上「托德太太」。等到廚房裡一個人也沒有時,才走出去將字條釘在廚房後門上。

「你在幹嗎?」格洛弗太太走進來問她。厄蘇拉嚇了一跳。格洛弗太太走路像貓一樣。

「沒幹嗎。」厄蘇拉說,「我看看布麗奇特回來了沒有。」

「哦,」格洛弗太太說,「她乘最後一班火車,還得過幾小時才回來。快睡覺去,你早該睡了。家裡都快無法無天了。」

厄蘇拉不知道無法無天是什麼,但它聽起來是件好事。

第二天早晨,布麗奇特沒有回來。更奇怪的是,帕米拉也不見了。厄蘇拉感到一陣欣慰。這種欣慰與前夜促使她寫下字條的恐懼感一樣來得毫無道理。

「昨晚門上有張字條,是一個愚蠢的惡作劇。」希爾維說,「布麗奇特被鎖在外面。字看來是你的筆跡,厄蘇拉,我想你沒什麼好解釋的吧?」

「我沒有什麼要解釋。」厄蘇拉麵不改色地說。

「我讓帕米拉去杜德茲太太那裡接布麗奇特了。」希爾維說。

「你讓帕米拉去?」厄蘇拉的聲音充滿恐懼。

「對,讓帕米拉去了。」

「帕米拉和布麗奇特在一起?」

「對,」希爾維說,「跟布麗奇特在一起。有什麼問題?」

厄蘇拉奪門而去。雖然希爾維在身後叫,她卻一步也不停。八年來她從來沒有跑得這麼快過,連莫裡斯要擰她胳膊時都沒有。她沿著小路往北,朝杜德茲太太的小屋去,雙腳濺起無數泥點。終於迎上帕米拉和布麗奇特時,她已經髒得像一隻泥猴。

「怎麼啦?」帕米拉緊張地問,「是不是爸爸出事啦?」布麗奇特畫了個十字。厄蘇拉向帕米拉飛撲過去,抱住她哭起來。

「到底怎麼了?快告訴我!」帕米拉害怕著。

「我不知道。」厄蘇拉抽泣著,「我就是很擔心你。」

「你這個傻瓜。」帕米拉緊緊抱住厄蘇拉,深情地說。

「我有點頭疼,」布麗奇特說,「我們快回家吧。」

很快,黑暗又降臨了。

1910年2月11日

「費洛維大夫說這是個奇跡。」布麗奇特對格洛弗太太說。二人在早茶上慶賀新生兒的降生。按格洛弗太太的理解,分娩在母嬰的殺戮史裡沒有奇跡可言,奇跡只有《聖經》裡才有。「可能她生完這個就不會再要孩子了。」她說。

「為什麼不再要?她生的哪一個不是又健康又可愛?她家裡又這樣有錢,要什麼有什麼。」

格洛弗太太起身離開餐桌,對反駁不予理會,只說:「我得給托德太太準備早餐了。」她從食櫥裡端出一碗浸在牛奶中的腰子,著手去除包在外面胎膜一般肥膩的膜。布麗奇特瞥了眼碗中點綴血珠的白牛奶,突然覺得有點噁心。

費洛維大夫已經吃過早飯——燻肉、血腸、煎蛋吐司——走了。村上來了人,想幫他把汽車從雪中挖出來,發現挖不動,便有人去叫喬治。喬治騎著他的夏爾馬來了。格洛弗太太在一瞬間想到了英格蘭的保護神聖徒喬治,但覺得這個念頭太猖狂,馬上打消。不大一會兒工夫,格洛弗太太的兒子就將費洛維大夫的車拖了出來,兩人一個騎馬一個坐在車裡,犁著雪離開了。

一個種田的被公牛踩了一腳,但還活著。格洛弗太太自己的父親就是在奶場工作時被奶牛踩死的。年幼但勇敢的格洛弗太太,當時與自己的父親還不太熟,親眼在擠奶棚裡撞見了倒地而死的他。稻草上的鮮血至今仍歷歷在目,肇事奶牛臉上詫異的表情她也還記得。那是她父親最喜歡的一頭奶牛,名叫梅西。

布麗奇特在茶壺上暖手,格洛弗太太說:「嗯,我得弄我的腰子了。替我為托德太太找一朵點綴餐盤的花來。」

「花?」布麗奇特望著窗外的雪犯愁,「這時候找花?」

休戰

1918年11月11日

希爾維打開後門:「是你呀,克拉倫斯。布麗奇特出了點小事。她絆了一跤。只扭傷了腳踝,我想。不過可能去不了倫敦慶典了。」

布麗奇特坐在灶台邊格洛弗太太專用的高背溫莎椅上,小口啜飲白蘭地。受傷的腳擱在板凳上,興致勃勃地講述著自己摔倒的故事。

「我正要走進廚房,只是要進廚房。前面我一直在外面洗衣服,不知道洗它幹什麼,這天眼看又要下雨了。突然我覺得背上被推了一下,就摔倒了,就疼得不得了。推我的是一雙小手。」她補充說,「就像是一雙鬼娃的手。」

「哦,是嗎?」希爾維說,「這家裡可沒有鬼,無論是鬼娃還是鬼大人。你看見什麼了嗎,厄蘇拉?當時你在花園裡,對吧?」

「嗨,這傻姑娘肯定是自己絆倒的,」格洛弗太太說,「她笨手笨腳,您又不是不知道。總之,」她語氣裡透著幸災樂禍,「這下沒法兒去倫敦『帶勁』了。」

「就去,」布麗奇特無畏地說,「什麼也攔不住我。來,克拉倫斯,你來扶我,我蹦也要蹦到倫敦去。」

黑暗,又是黑暗。

1910年2月11日

「我知道你們肯定要問——小孩取名叫厄蘇拉。」格洛弗太太說著,在莫裡斯和帕米拉的碗裡分別盛了一大勺粥。兩人坐在廚房的木桌前。

「厄蘇拉。」布麗奇特讚美道,「這個名字好。她喜歡那朵雪花蓮嗎?」

休戰

1918年11月11日

不知為何許多事都似曾相識。希爾維說這叫「即視感」,是意識玩弄的小把戲,而意識又是最神秘不可測的東西。厄蘇拉堅信自己記得躺在樹下搖籃裡的事。「不可能,」希爾維說,「誰都不可能記得那麼小的時候發生的事。」然而厄蘇拉記得。她記得葉子,彷彿風中揮動的綠色巨手。記得搖籃篷簷掛的銀色小兔在她面前轉圈。希爾維歎息道:「你的想像力真豐富,厄蘇拉。」厄蘇拉不知這話是不是誇獎,但她確實常感到分不清想像和現實,也常為心中可怕的懼意——某種恐怖的可怕事物——而感到困惑。那是一派黑暗的景觀。「別總想這些,」希爾維說,「想想光明的事。」

有時她在別人開口前就知道了他們要說什麼,在事情發生前就有了預測——碟子掉在地上,蘋果砸向花房——彷彿這些事情已經發生了許多次。詞句不斷反覆,初次見面的人們看來都很面熟。

「每個人都會時而有奇怪的感覺。」希爾維說,「記住,親愛的——想光明的事。」

布麗奇特相信厄蘇拉的話,她說,厄蘇拉「有天眼」。她說,此世與下世之間有一扇門,只有特殊的人才能通過。厄蘇拉並不想成為特殊的人。

去年聖誕時,希爾維曾給厄蘇拉一隻盒子,盒子包裝精美,扎有蝴蝶結,看不見裡面裝了什麼。希爾維說:「聖誕快樂,親愛的。」厄蘇拉說:「噢,太好了,是一套放在玩偶之家的餐具。」立即被指責事先偷看了禮物。

「我沒看。」事後她在廚房裡對布麗奇特堅持道。布麗奇特正用白色王冠形小紙套套住砍掉了雙腳的鵝腿尖。(這只鵝讓厄蘇拉想起村上一個男人,確切說還不是男人,只是個男孩,男孩在康佈雷戰役中炸掉了雙腳。)「我沒看,我就是知道。」

「啊,我明白,」布麗奇特說,「你有第六感。」

正在做梅子布丁的格洛弗太太對此嗤之以鼻。她覺得五感已經太多,再加一個簡直要造反。

早晨,他們被關在屋外花園裡。「我們就這麼慶祝勝利嗎?」大家在山毛櫸樹下躲毛毛雨,帕米拉悻悻地說。只有特裡克西興高采烈。特裡克西喜歡花園,喜歡花園裡的兔子,雖然狐狸虎視眈眈,部分兔子還是僥倖活了下來,享受著園中蔬菜的好處。戰前,喬治·格洛弗曾送給厄蘇拉和帕米拉兩隻幼兔。厄蘇拉百般勸說,終於說動帕米拉將它們養在室內,兩人將幼兔藏在床頭櫃抽屜裡,從藥箱裡找了一隻眼藥水瓶餵食。直到有一天,幼兔跳出抽屜,差點把布麗奇特嚇得靈魂出竅。

「木已成舟28。」希爾維被請到抽屜前時這樣說,「但你們不能再把兔子養在屋裡。你們得請老湯姆給它們造一間兔捨。」

兔捨沒能關住兔子。兔子跑出來,進行了愉快的繁殖。老湯姆四處佈置了毒藥和陷阱,均屬徒勞。(「天哪,」某日早晨,希爾維看到窗外草坪上聚眾用餐的兔子說,「簡直變成澳大利亞了。」)莫裡斯在學校裡的少年空軍備戰團學會了射擊,常有一搭沒一搭地用一桿被休淘汰的衛斯理·理查德獵槍從自己臥室的窗口打兔子,這樣消磨了去年整整一個暑假。帕米拉氣得往莫裡斯的床單上撒了一把他自己儲備的癢癢粉(莫裡斯一直都在惡作劇商店裡選購商品)。很快,莫裡斯將此事怪在厄蘇拉頭上,後者準備背黑鍋,但是帕米拉站出來澄清了事實。帕米拉就是這樣,對公正公平有著相當的執著。

他們聽見隔壁花園裡有響動,那是尚未謀面的新鄰居,肖克洛斯一家。帕米拉說:「來,我們去偷偷看上一眼。不知她們叫什麼名字?」

維妮、戈爾蒂、梅麗、南希和女嬰畢阿特麗斯。厄蘇拉心中默念,但嘴上什麼也沒說。在保守秘密方面,她已經像希爾維一樣駕輕就熟。

布麗奇特銜住發卡,舉手調整帽子。她用紙在帽子上新縫了一捧紫羅蘭,專門為了勝利慶典。她身處樓梯頂,嘴中哼唱「凱-凱-凱蒂」,心裡想著克拉倫斯。等他們結了婚(最近他改口說「春天就結」,雖然不久前還是「聖誕以前」)她就能離開狐狸角,就能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孩子了。

希爾維認為,樓梯是一個危險的地方。許多人死在樓梯上。希爾維常叮囑他們切勿在樓梯頂玩耍。

厄蘇拉腳步輕悄,偷偷踏著地毯走來。她無聲提氣,兩隻手伸出去,彷彿要攔截一輛火車,大力推向布麗奇特的後腰。布麗奇特扭頭見是厄蘇拉,驚駭得睜圓了眼睛,張大了嘴。她飛出去,四肢凌亂地翻滾下樓。厄蘇拉險些沒跟著一起跌下去。

所謂實踐造就完美。

「胳膊折了,」費洛維大夫說,「你摔得真不輕呀。」

「她一直都笨手笨腳的。」格洛弗太太說。

「是有人推了我。」布麗奇特說,腦門上腫著亮紫的瘀青,帽子拿在手裡,紫羅蘭紙花皺成了團。

「有人?」希爾維說,「誰?誰會把你推下樓,布麗奇特?」她環視廚房眾人。「泰迪?」泰迪用手摀住嘴,彷彿要摀住即將奔湧而出的語詞。希爾維轉向帕米拉:「帕米拉?」

「我?」帕米拉說,她雙手合十在胸前,彷彿受了不公的殉難者。希爾維看著布麗奇特,後者將頭微微偏向厄蘇拉。

「厄蘇拉?」希爾維皺起眉頭。厄蘇拉眼望前方,眼神空洞,準備為自己有意犯下的錯接受懲罰。「厄蘇拉,」希爾維的語氣嚴厲起來,「你知道這事?」

厄蘇拉干了壞事,她把布麗奇特推下了樓梯。如果布麗奇特不幸死去,她等於犯下了謀殺罪。但她知道她必須這麼做。巨大的恐懼俘虜了她,讓她不得不把布麗奇特推下去。

她跑出去,躲進樓梯下的收納櫃。這是泰迪的秘密基地之一,片刻後,櫥門打開,泰迪溜進來,在她身邊坐下。「我覺得你沒有推布麗奇特。」他邊說邊用自己溫暖的小手握住她的手。

「謝謝你。但我推了。」

「好吧,我還是愛你。」

要不是門鈴響起,門廳裡一陣慌亂,她也許再也不會從櫥櫃裡走出來。泰迪打開門,向外張望,繼而鑽回櫥裡報告說:「媽媽在親一個男人。她在哭。男人也在哭。」厄蘇拉也探出頭去,驚訝地回到櫥裡。「好像是爸爸。」她說。

和平

1947年2月

厄蘇拉謹慎地穿過馬路。路上險情莫測——冰封的路面佈滿高低不平的車轍。人行道的路況更惡劣,積雪被壓得敦敦實實,成為一整塊髒雪板,更有因學校停課而無事可做的孩子駕駛雪橇在這塊醜陋的大雪板上熨過來、熨過去。噢,上帝,厄蘇拉心想,我的脾氣怎麼變得這樣壞?似乎戰爭與和平都不能讓我高興起來。

待終於將鑰匙插進臨街的家門,她已經累壞了。過去,甚至在倫敦大轟炸時,購物也從未這樣艱難過。刀一般的寒風吹皴了她的皮膚,腳趾也凍麻了。好幾周溫度沒有上過零度,比1941年的冬天還要更冷。厄蘇拉回憶著未來的日子,試圖想起某個同今天一樣冰封雪吼的大冷天,但怎麼也想不起來。這是真正意義上的冷,似乎能切實凍裂骨骼和皮膚。昨天在街上,她見兩個男人為了開窨井蓋竟動用了火焰噴射器似的設備。也許雪再也不會有融化的一天,人類不再享有溫煦的天氣,也許今天就是二次冰河時代的新開始。戰火初歇,寒冰又至。

戰爭使她對修飾喪失了興趣,她想這也許反而是好事。她從裡到外依次穿著——短袖棉衫、長袖棉衫、長袖套頭衫、毛開衫,在這一切之外,罩著二戰打響前兩年她在彼得·魯賓遜商場買的冬令大衣,大衣已經破敗不堪。下身不用說,自然是肉灰色耐用內褲、厚花格裙、灰色厚羊毛長筒襪。分指手套,連指手套,脖子上是圍脖,頭上是帽子,腳上是母親的毛膽皮靴。要是有男人此時起了衝動,要把她剝光,將遇到巨大阻礙。「真能碰上倒不錯。」以前做秘書時的同事伊妮德·巴克曾在喝茶時間這樣說過。伊妮德自1940年決定躋身倫敦獨立大膽的婦女一員,至今一直兢兢業業扮演這一角色。厄蘇拉為腦中又閃現這樣刻薄的念頭而自責了一番。其實伊妮德是個好姑娘,尤其擅長使用打字機製作表格。相反,厄蘇拉在秘書學院學習時最不能駕馭這項技藝。她曾報班學過打字和速記,算來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戰前一切似乎都可歸作古代史(她自己的古代史)。學習期間成績出人意料地好。辦秘書學校的卡夫先生曾說,憑她的速記功力,假以時日甚至能去老貝利當法庭書記員。要是那樣的話,她的生活將完全不同,也許會更好。當然,如今已經無法回去驗證了。29

她在黑暗中踏著梯級往自己家走。現在她一個人住。梅麗嫁給一個美國空軍軍官,搬到了紐約州——(「我竟然嫁給了大兵!誰想得到?」)。樓梯的側壁覆有一層沙土一層油。這是一棟SOHO區的老樓(「該將就時還得將就」,她彷彿聽到母親的聲音這樣說)。住在樓上的女孩常年有各種先生給她打電話,厄蘇拉對天花板上床墊彈簧的吱呀聲和穿插其間的古怪人聲已經習以為常。然而這個女孩其實很討人喜歡,每次見面都很歡樂,總是主動問好,且輪到她掃樓梯時從不缺勤。

樓體外觀焦黑,帶有狄更斯小說中貧民區的氛圍,不僅如此,更日漸缺乏修護。反正整個倫敦遍處皆如此。髒亂、陰暗。她記得伍爾芙小姐曾說,「可憐的老倫敦」再不會有乾淨的日子。(「到處都很破。」)也許她說得沒錯。

「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打輸了。」吉米來看她時這樣說。他穿一身從美國買來的衣服,固然好看,但缺乏正氣,閃耀著希望的光芒。她很快原諒了弟弟從新世界帶回的這種志得意滿,畢竟他參與了一場艱難的戰爭,正像所有奔赴前線的人。丘吉爾曾說「戰爭將持久而艱難」。所言不虛。

這地方只是臨時的。她有錢,能租個更好的地方,然而她並不在乎。公寓只有一間房,洗臉池上方開有唯一的窗扇,房內有片熱水汀,公用廁所在走廊盡頭。厄蘇拉懷念在肯辛頓與梅麗合租的老公寓。1941年5月的轟炸後,兩人不得不搬走。厄蘇拉想起貝西·史密斯唱的那首《彷彿沒有窩的狐狸》。不過,她後來又搬回去住了幾周,雖然房子已經沒有屋頂。房內很冷,但她善於露營。這是在德國少女聯盟30學的,雖然這種事在今天這樣黑暗的日子裡,你已經不會到處去說了。

但是今天有一個驚喜等著她。一件帕米寄來的禮物——那是一隻裝得滿滿噹噹的木箱子,有馬鈴薯、大蔥、洋蔥,還有一大棵碧綠的皺葉包心菜(它是美麗的一種),在這些東西上面還放了半打雞蛋,用休的一頂軟氈帽兜著,帽中還墊了棉球。雞蛋模樣可愛,褐色帶有斑紋,像天然寶石一樣粗糙、珍貴,這裡那裡還粘有小羽毛。木箱上的卡片寫著:狐狸角贈。它像一隻寄自紅十字會的包裹。但它究竟是怎麼寄過來的?火車已經不通,帕米拉肯定又被大雪困在家裡。更費解的是,姐姐究竟是如何在「堅硬如鐵的地表」下挖出了這麼多冬天的蔬菜?

她打開門,在地上發現一張小字條。為了讀字條,她不得不戴上眼鏡。這是一張畢阿·肖克洛斯留下的字條:來看你,但你不在。會再來。畢阿,×××。厄蘇拉為錯過畢阿而遺憾,要是能遇上她,那這個下午一定能比在敵托邦31似的倫敦西區東遊西逛要過得更美好。僅僅是看一眼包心菜,她的心情就好了不少。但是包心菜——美好的時刻照例有出乎意料的一面——又喚起了一段不快的回憶,關於阿蓋爾街地窖裡的一小包東西,她於是重又消沉了下去。近來她的情緒總是起伏不定。真是的,她責怪自己,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打起精神來呀!

屋裡比屋外更冷。她長了不少凍瘡,痛得要命。她的耳朵也冷。她希望自己有一對耳套,或一頂巴拉克拉瓦套頭帽,類似泰迪和吉米戴去上學的那種。濟慈的《聖阿格尼斯之夜》裡有這麼一句話,是怎麼說的?總之提到了「冰冷的頭巾和鎧甲」之類的東西。以前她每次背這句都覺得天寒地凍。這首長詩厄蘇拉在學校時學過,現在已無從回憶,而且說到底,既然連一句都想不完全,又有什麼必要回憶全詩?她突然思念起希爾維的大衣。那是一件希爾維不要了的貂皮大衣,彷彿一隻友善的大型動物。它現在屬於帕米拉了。歐洲勝利日時,其他女人都為舉辦茶會奔走籌食,在英國大街小巷上跳舞,希爾維則選擇了死亡。希爾維在泰迪小時候睡過的床上躺下來,吞了一瓶安眠藥。她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但她留在世上的家人們都很清楚她的目的和動機。狐狸角舉辦了一場哀痛的追悼茶會。帕米拉指責母親的逃避是懦夫的行為,厄蘇拉對此不能苟同。她認為母親的行為顯示了一種決絕,令人佩服。希爾維作為又一個死於戰爭的人,為傷亡的統計數字貢獻了一份力量。

「你知道嗎?」帕米拉說,「我以前跟她吵過,因為她說科學使世界惡化,她說科學無非是一群人消滅另一群人的一系列新途徑。現在我覺得,她好像不無道理。」這番話當然是在廣島原子彈爆炸之前說的。

厄蘇拉往計時器內投入硬幣,打燃銳迪安特煤氣爐。這台煤氣爐很老了,彷彿從上世紀起就投入了使用。傳聞說,國內的硬幣就快流失殆盡了。厄蘇拉不懂大家為何不能把武器熔掉,可以打成犁刀。

她把帕米寄來的箱子清空,將所有東西放在木製的小控水板上,組成一幅窮人家的靜物畫。蔬菜都很髒,但水管凍住了,要清洗似乎不太可能。就連阿斯科特小茶壺裡的水,也凍得結結實實。不過反正煤氣太小,就算有水也燒不燙。石頭一般的水。她在木箱最下面找到半瓶威士忌。好帕米,總是想得很周到。

她從桶裡舀出一瓢從街上的龍頭裡接來的水,盛入鍋中,放在火上,準備煮幾個雞蛋。爐上只有一圈很小的火苗,發出虛弱的藍光,煮起來想必曠日持久。煤氣爐上貼有小心煤氣洩漏的警告——以防火滅後仍有煤氣溢出。

毒氣致死難道真有這麼糟?厄蘇拉心想。毒氣致死。她想到奧斯威辛,想到特雷布林卡。吉米曾是一名指揮官,他說自己在戰爭末期出於機緣巧合加入了反坦克步兵團(在吉米身上發生的所有事似乎統統都出於機緣巧合),參與了解放貝爾根-貝爾森集中營的行動。厄蘇拉堅持要他說出自己的所見。他欲言又止地說了一些,隱瞞了最殘酷的部分,即便如此她也要聽。一個人必須見證歷史。(她似乎聽見伍爾芙小姐的聲音在自己腦中這樣說:即使未來生活安穩,我們也必須記住死去的人。)

大戰期間,她曾負責統計傷亡數字。無數死於空襲、死於轟炸的人名流經她的辦公桌,被編排、被歸檔。洶湧的數字已經讓她難以承受,集中營的數據——六百萬、五千萬、無盡的難以計數的亡靈——更是遠遠超出了她的理解範圍。

桶裡的水是厄蘇拉昨天打的。他們——這個「他們」究竟是誰?六年戰事使所有人習慣了服從「他們」的領導,英國成了一條唯命是從的狗——他們在隔街裝了一個龍頭,厄蘇拉就從那個龍頭裡給自己的水壺和水桶裝滿了水。排在她前面的女人身穿銀灰色及地紫貂大衣,光彩令人艷羨,仍被迫在天寒地凍中提著水桶耐心等待。她看來與SOHO區格格不入,不過誰又知道她經歷了什麼呢?

水井邊的女人們。厄蘇拉隱約記得耶穌似乎曾與水井邊的女人發生過對話。那是一個撒馬利亞女人,照例在《聖經》中沒有名字。厄蘇拉想起她有五個丈夫,卻與一個不是她丈夫的人同居。英王詹姆斯一世編譯的欽定版《聖經》沒有說明那五個丈夫的下落。她想,可能那女人給水井下了毒。

厄蘇拉記得布麗奇特曾說自己在愛爾蘭做小姑娘的時候,每天都要去井邊打水。世界看來並未進步多少。文明輕易就在自身的邪惡面前瓦解。德國人作為世上最有文化、最懂禮貌的民族,卻建造了奧斯威辛、特雷布林卡和貝爾根-貝爾森。倘若英國具備同等條件,無疑也會做出同樣的事。但這又是件無法驗證的事。伍爾芙小姐對此深信不疑。她曾說——

「喂,」穿紫貂大衣的女人打斷了她的思緒,「你知道為什麼我家的水管凍上了,而這裡的龍頭卻沒有嗎?」她說話帶著一種切玻璃般清晰幹練的上等人口音。

「不知道,」厄蘇拉說,「我什麼也不知道。」女人笑了,說:「相信我,我也一樣。」厄蘇拉剛剛想到同這個女人交朋友或許不錯,排在後面的女人抱怨了:「快著點,親愛的。」穿紫貂大衣的女人聞聲提起水桶,動作敏捷麻利,像個務農隊員:「我走了,祝你好運。」

她打開無線電。這段時間收不到BBC三台了。信號與天氣作戰,最終敗北。走運時能收到家庭台或娛樂台,但電波干擾相當劇烈。她需要聲音,需要往昔生活中業已熟悉的事物。吉米離開時留下了他的老留聲機。她自己的在肯辛頓弄丟了,同時遺失的還有她收集的大部分唱片。只奇跡般地保全了幾張,現在她拿起其中一張,放入留聲機。貝西·史密斯唱道:「不如死了好,埋進土裡不煩惱。」厄蘇拉笑了。她聆聽老唱片刮擦唱針的絲絲聲,也許她和貝西·史密斯的想法一致。

她看了一眼鐘。那是希爾維的小馬車金鐘。葬禮後她將鍾帶回了家。鍾上說現在才四點。日子過得多麼緩慢。她不耐煩起來,乾脆關了新聞。聽不聽有什麼關係?

為了有事做,她在牛津街和攝政街逛了一下午——完全為了離開那個修道院宿舍般的小單間。街上的商店昏暗壓抑。斯旺與埃德加百貨裡點著煤油燈,高檔商場塞爾弗裡奇點起了蠟燭。人們的臉都顯得疲憊黯淡,彷彿弗朗西斯科·戈雅32的畫中人。店裡什麼也買不到,反正她想買的一樣也沒有,又或者終於有了一樣,比如一對看起來相當舒適美觀的鑲毛小皮靴,價錢又貴得離譜(要15基尼33!),真令人沮喪。「還不如打仗的時候。」同事福塞特小姐這樣說。因為她馬上要結婚,辦公室同事把錢湊在一起,給她買了樣毫無創意的禮物:一隻花瓶。厄蘇拉想再買一件更特別、更有針對性的東西,卻想不出買什麼好。她一度期望在倫敦西區的百貨裡能找到靈感。最終卻沒有找到。

她進里昂茶屋喝了杯淡茶,布麗奇特一定會說它像「飲羊的水」。她還吃了塊除了管飽沒有其他作用的茶糕。茶糕裡只數出兩顆堅硬無比的葡萄乾。茶糕上只塗了一抹薄薄的人造黃油。但她努力想像自己在吃了不起的美味——一塊甘美醇濃的奶油千層酥34,或一片多伯斯蛋糕35。她又想,德國人目前恐怕也吃不到什麼好甜點了。

她喃喃自語著黑森林蛋糕36,竟說出聲來(多麼獨特的名字,多麼不凡的蛋糕),不慎引起隔桌一個女人的注意,對方正面無表情解決一個上面凝了奶油的麵包卷。「你是難民?」她問厄蘇拉,語氣中出人意料地帶有同情。

「差不多吧。」厄蘇拉說。

等待雞蛋煮熟的過程中——水才剛熱了一點——她開始翻檢自從離開肯辛頓後就沒有動過的書。她找到一本伊茲送給她的但丁作品集,套有精美紅色真皮封面,內頁已發霉褪色,一本多恩37(她的最愛)。一本T.S.艾略特的《荒原》(極為罕見的第一版,是從伊茲處偷拿的),一本《莎士比亞選集》,她喜歡的玄學派詩歌。箱底還找到一本上學時學校發的濟慈,書上寫著:贈予表現優秀的厄蘇拉·托德。她突然覺得這句話很適合做墓誌銘。她翻著許久無人問津的內頁,找到了那首《聖阿格尼斯之夜》。

啊,多麼冷峭!

夜梟的羽毛雖厚,也深感嚴寒;

兔兒顫抖著瘸過冰地的草,

羊欄裡的綿羊都噤若寒蟬。38

她出聲地念著。詞句讓她發抖。應該念一些暖和的東西。比如濟慈和他的蜜蜂。因為夏季早填滿它們的黏巢。濟慈應該死在英國的土地上。應該在夏季午後,在英國的一個花園里長眠。就像休一樣。

她邊吃雞蛋邊讀一份昨天的《泰晤士報》。這是霍布斯先生在發報室給她的,他自己讀完就會給她,這是他們之間建立的協議。近來報紙版面縮水,不知為何看上去有些滑稽,就好像上面的新聞也不怎麼重要了。不過,想來確實如此。

窗外飄著肥皂泡一般灰濛濛的雪。她想起柯爾一家的波蘭族人——升起在奧斯威辛上空,彷彿火山灰般鋪天蓋地、遮天蔽日,撒向世界各地。可如今雖然大家都瞭解了集中營和諸如此類的種種暴行,反猶太情緒卻仍然普遍。昨天她就聽到有人被鄙夷地稱為「猶太佬」,而當安德魯斯小姐決定不為福塞特小姐的結婚禮物出資時,伊妮德·巴克曾開玩笑說,她是「典型的猶太人」。彷彿這種程度的冒犯算不得什麼。

近來辦公室日漸無趣,甚至有些惹人煩悶——很可能是嚴寒和營養匱乏所引起的疲勞造成的。工作本身也毫無趣味,沒完沒了的統計數字等待被匯總、整合、歸檔——她想,這肯定是為了將來的歷史學家能夠細細察看。莫裡斯會說他們還在「給房子做大掃除」,彷彿死傷人數與垃圾無異,應被清理、被遺忘。民防工程已暫停一年半有餘,然而科層制度的瑣碎低效致使她到今天還在處理收尾工作。上帝(或說政府)的磨盤,委實轉動得緩慢至極39。

雞蛋很好吃,彷彿那天早上剛下的一般,新鮮極了。她找出一張(與克萊頓一起)去布賴頓時買的畫有皇家穹頂宮的舊明信片,她還沒有用過它。她在上面寫了對帕米的感謝之辭——真棒!像紅十字會包裹!——將它支在壁爐台上希爾維的馬車金鐘旁邊。另一邊立著泰迪的相片。一張泰迪與哈利法克斯轟炸機機組人員的合照。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們坐在式樣各異的老式扶手椅裡休息。照片記錄了永遠不會老去的青春。小狗「幸運兒」像船頭的破浪神般,驕傲地蹲在泰迪膝頭。要是幸運兒還在該多好。相框上靠著一枚泰迪的十字勳章。厄蘇拉自己也有一枚,但她並不重視。

她將把明信片混在明天下午的辦公室郵件中寄出。她估計最終寄到狐狸角需要好長時間。

五點了。她把盤子放進水池,加入其他待洗盤子的隊伍中去。漫天的骨灰已經轉為黑暗中的暴風雪,她勉強拉了拉薄如蟬翼的棉布窗簾,好遮蔽外面的景色。窗簾在軌道上卡得毫無希望,為了不把整匹窗簾拉下來,她只好放棄。窗戶老化了,無法關死,刺骨的空氣從縫隙鑽進來。

忽然又停了電。她在壁爐台上摸索蠟燭。境況還能更惡劣嗎?厄蘇拉拿起蠟燭和威士忌,走向臥床,和衣鑽進被窩。她累極了。

銳迪安特煤氣爐上的小火苗抖了抖,令人心裡一緊。在午夜裡溘然魂離人間並沒有那麼慘。比這更不堪的死法還有很多。比如奧斯威辛,比如特雷布林卡,比如泰迪隨哈利法克斯轟炸機墜入火海。飲酒是唯一止淚的方法。好帕米。銳迪安特煤氣爐上的火苗顫抖著熄滅了。引火器也滅了。她不知煤氣什麼時候會洩漏。不知氣味是否會將自己驚醒,不知自己是否會起身重新40把火打燃。她沒想到自己會像一隻狐狸一般,凍死在窩裡。帕米會看到明信片的,她會明白自己心中的感激。厄蘇拉閉上眼睛。她覺得自己已經一百多年沒睡過覺,已經非常非常累了。

黑暗籠罩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