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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時間到了,她想。與此同時,一口鍾在某處敲響,彷彿明白她的心思。她想著泰迪與伍爾芙小姐,羅蘭和小安吉拉,南希與希爾維。她想著科萊特大夫和品達。想著他所說的,明白你是誰,成為你自己。她已經明白了。她是厄蘇拉·貝瑞斯福德·托德,是歷史的見證。

開始的終結

「歡迎來到世上。」那是她的父親。兩人眼睛酷似。

休已按照慣例,在與內室隔離的正廳中來來回回地踱過那條沃西長毯。他對門後正發生的事不很瞭解,慶幸自己倒也不需要瞭解什麼分娩的機理。希爾維的叫喊說明,分娩是一種折磨,或者乾脆說是一種殘暴的酷刑。女人真是勇敢啊,休心想。為了不像個女人那樣顫抖起來,休一支又一支地抽著煙。

費洛維大夫低沉厚重的嗓音給了他些許安慰,不幸打雜女僕操著凱爾特口音歇斯底里喋喋不休,又削弱了這種安慰效果。格洛弗太太哪裡去了?這種時候廚子也能派上大用場嘛。他小時候在漢普斯泰德的廚子就是個處變不驚、臨危不懼的人。

突然出現了一陣集中騷亂,反映出臥室門那一邊的戰爭或是大獲全勝或是以失敗告終了。休不得允許不敢進門,卻遲遲無人來叫他。終於,費洛維敞開產房的門,宣佈說:「生了個瘦而不弱、生龍活虎、惹人憐愛的女兒。差點就死了。」他想了想又補充道。

感謝上帝,休心想,幸而自己趕在大雪封路前回到了狐狸角。他已將妹妹成功地拽上了跨海渡輪運抵英國,終結了她在法國漫長的吃喝玩樂生涯。他忍受著手上的咬傷,不懂自己的妹妹什麼時候學得這樣野蠻。完全不像出自保姆米爾絲和漢普斯泰德的家教之手。

伊茲手上還戴著那個標誌婚姻的假戒指,紀念著在巴黎某酒店與自己的情夫度過的令人不齒的一周,雖然休很訝異,何以法國這個置倫理綱常於度外的民族能出這樣一個顧表面禮儀的人。她奔赴歐陸時身穿短裙,頭戴划船草帽(他母親跟他詳細說明了外貌特徵,彷彿她是在逃犯),回來時身上是一件沃斯高級定制禮服(她再三強調,彷彿這事很值得自豪)。從裙子在腰腹部緊繃的程度來看,那個渾球在兩人離開前已經佔了她的便宜。

他最終在巴黎聖傑曼區的阿爾薩斯酒店掘地三尺把在逃的妹妹找了出來,在休看來那是個下等endroit,奧斯卡·王爾德死在這裡就足以說明問題。

未曾想到,竟發生了一場爭執,不僅伊茲,連那個騙子都參與進來,休只得從騙子懷裡拽出伊茲,這才好歹將又踢又喊的她,塞進了收了錢等在酒店門外的雙門雷諾出租車裡。休心想,要是自己有輛車就好了。但憑自己的工資能買得起嗎?自己又能不能學會駕駛?開車究竟能有多難?

渡輪上,兩人吃了上好的法國粉紅小羊排,伊茲想叫香檳,休便叫來了,他已因私奔事件精疲力竭,不想再起爭執。可能的話,真想把她直接扔到護欄外深灰色的海水中去。

他從加來給母親阿德萊德打了電報,覺得應該讓她在親眼看見自己的小女兒前有個心理準備,畢竟伊茲的情況已經無法掩飾了。

船上同室用餐的人都以為他們是夫妻關係,伊茲收到了無數對未來媽媽的祝福和讚美。休心想不如將錯就錯,總比讓這些陌生人發覺真相要好。於是他不知不覺地,在整個渡海的過程中,也努力融入這場荒謬的讚美,竟至不得不否認自己現實中太太和孩子的存在,假裝伊茲是自己的小新娘,就此徹底成了個騙取未成年少女芳心的老流氓(也許他忘了,自己向真正的妻子求婚時,對方也不過十七歲)。

伊茲卻樂得如此,為了報復不惜竭盡全力讓休難堪,拿我親愛的丈夫179和其他一系列極其親暱的話去稱呼他。

「您的小妻子真可愛。」休在甲板上抽飯後煙、吸新鮮空氣時,一個比利時男人說,「才出襁褓不久,自己就要做媽媽了。在她們年輕時就得到她們再好不過,這樣您就可以照著自己的意思塑造她們了。」

「您英文說得真好,先生。」休說著將煙頭彈入海裡,轉身走了。倘若他不是那麼一個紳士,或許就會拳腳相向。萬不得已時他或許會為國家而戰,但是為他不負責任的妹妹那業已不保的名節而戰就太愚蠢了。(雖然將一個女人按自己的意思塑造確是一件令人舒心的事,就像他在哲曼路定制禮服那樣。)

為發給母親的電報措辭相當困難。他最終決定這樣發出:正午抵達漢普斯泰德停頓伊索貝爾同我在一起停頓她懷孕了停頓。信息公開得相當大膽直接。他或許應該多花幾個錢,再加上幾個副詞做緩和。比如「不幸地」。電報(不幸地)起了反效果,兩人剛在多佛爾下船,便立即在碼頭接到了回復。任何情況下都不要將她帶回我的房子來停頓。最後的「停頓」二字鉛一般沉重,確鑿不容質疑。這令休無比疑惑,不知該拿伊茲怎麼辦才好了。她畢竟還是孩子,才十六歲,他又不能把她丟在街上了事。急著想回狐狸角的他,最後不得不扯上她一起回家了。

等他們終於在午夜凍得像冰人一般回到家,一驚一乍的布麗奇特開門就說:「噢,不,我還以為是大夫呢,瞧這鬧的。」看起來,他的第三個孩子已經踏上了降臨人世的旅程。她的旅程,他低頭看著手中這一小團蜷縮的肉體,高興地想道。休很喜歡孩子。

「我們拿她怎麼辦?」希爾維心煩意亂地說,「總不至於生在我家吧?」

「我們家。」

「她必須送走。」

「孩子也是我們家族的一員。」休說,「它體內流著與我的孩子體內一樣的血。」

「我們的孩子。」

「我們就說這孩子是從親眷那裡過繼來的。」休說,「父母雙亡。誰也不會懷疑,也沒什麼好懷疑的。」

孩子終究出生在了狐狸角。是個男孩。希爾維一見嬰兒的面,就不很願意送人了。「多叫人歡喜的小東西。」她說。希爾維覺得所有嬰兒都叫人歡喜。

伊茲在孕期的後半段,一直在狐狸角禁足,最多不能走出花園去。她說自己彷彿囚犯,「就像《基督山伯爵》」。嬰兒一降生她就塞給了別人,貌似對他再也沒有興趣,彷彿整件事——懷孕、監禁——是他們強加於她的苦差事,而現在錢貨兩訖,她自由了。她躺在床上,由布麗奇特怨聲載道地伺候了兩周,就被送上火車,去往漢普斯泰德,又從那裡被打發到洛桑的一所家政學校。

休是對的。誰也沒有對這突然多出來的孩子的來歷表示懷疑。格洛弗太太和布麗奇特都發誓不將秘密張揚出去,各自為此得了一些錢,雖然希爾維並不知道。費洛維大夫本著職業操守,大概也會自動守口如瓶。

「羅蘭,」希爾維說,「這個名字我一直挺喜歡。在《羅蘭之歌》中他是個騎士。」

「最後八成死在戰場上了吧?」休說。

「多數騎士死於戰場,不是嗎?」

銀色的小野兔,在她眼前轉動著,璀璨晶瑩的光顫抖著。山毛櫸樹上,葉子舞蹈著。花園裡無須她幫手,繁花各自抽蕊、綻放、結果。搖啊搖,寶寶,希爾維唱著。搖籃和寶寶,統統摔著。厄蘇拉不為這句唱詞而膽怯,與羅蘭一起,開始了她短暫卻又英勇頑強的一生。

羅蘭是個天性可人的孩子,希爾維花了好一會兒才發覺他「腦子似乎有些不濟事」,有次休從銀行累了一天回到家,她便這樣對他說了。休知道自己無謂與希爾維探討什麼財政問題,但有時他希望從銀行回到家所面對的是一個喜歡看財務報表、資產負債表、對茶葉價格的增長和羊毛市場的動盪感興趣的女人,一個按自己的意思「塑造」出來的女人,而不是現實中這個美麗、聰敏、常與自己對著干的女人。

他躲進密室,坐在書桌前,倒了一大杯威士忌,點了一小支雪茄,本想享受享受清靜。枉費工夫:希爾維龍捲風一樣刮進來,在他對面坐下,像個上銀行貸款的客戶,說:「我發覺伊茲的孩子好像是傻子。」截至那一刻前,希爾維還都一直叫他羅蘭,現在發生了重大缺陷,他又再一次成了伊茲的孩子。

休起先不以為然,但時間一久,羅蘭與其他同齡孩子的差距就拉開了。他學習速度緩慢,且似乎沒有正常兒童天生對外部世界的好奇。如果把他放在火爐前的地毯上,在他旁邊放上布頁書和積木,過半小時再看,他卻怔怔地坐著,或是望著爐火(小心隔離,不會傷到孩子),或是望著坐在身邊理毛的大貓昆妮(未加隔離,而且很是凶殘)。羅蘭能夠勝任簡單的跑腿活,且很願意替托德家的女眷們跑來跑去拿東西。布麗奇特,甚至格洛弗太太這樣的大人都捨得讓他跑腿,上儲食間裡拿袋糖,從大陶罐裡拿把木勺什麼的。看來要羅蘭有朝一日也去休的母校上學是不可能了,不知為何,休為此反而更喜歡上了這個男孩。

「也許我們應該給他弄條狗。」他建議道,「養狗對男孩子有百利而無一害。」於是,寶森來了,寶森是只大狗,喜愛人前人後地跟隨保護,大家很快發現他這個特點,便給他派了更重要的用場。

至少男孩很沉得住氣,休心想,不像他那個風風火火的母親,也比他自己成天打架的長子長女要好。厄蘇拉,當然,與所有人都不同。她相當警覺,彷彿要用她那兩隻酷似他的綠眼睛將整個世界吸進去。有時這令人看了發怵。

文登先生面海支著畫架。他對目前畫成的藍、綠、白——和土咖啡色——的康沃爾海灘很是滿意。幾個在沙灘上散步的路人駐足觀賞未完成的畫。他期待著褒獎,但褒獎沒有來。

海天之間有幾艘小帆船,文登先生想,它們也許正在比賽。他在自己畫上的天際線處添上一抹瓷白,後退幾步欣賞著成果。文登先生看出了帆船,路人也許只看見一坨坨白顏料。再在沙灘上加些人物,就能與白帆遙相輝映,他想。就畫那兩個正在努力搭沙堡的小女孩吧。他一邊凝視畫布,一邊咬著筆桿,心想,怎樣才能畫得好呢?

建造沙堡是厄蘇拉的主意。她對帕米拉說,她們應該合力造出世界上最好的沙堡來。她對古堡的描述極為生動——護城河什麼樣,炮樓什麼樣,城牆什麼樣——說得帕米拉眼前不禁浮現出中世紀婦女裹著頭巾揮別騎士的場景,騎士胯下的鐵騎正錚錚踏過吊橋(她們準備找一條碎木來充當這個東西)。雖然工程尚處雛形階段,兩人已經在全力以赴,挖了兩圈護城河,只待漲潮時由海水灌滿,來保護城中頭裹長巾的婦女不受外敵(比如遲早要來搞破壞的莫裡斯)的侵害。她們忠誠的小跟班羅蘭被派遣到海邊去找裝飾用的鵝卵石和頂頂重要的吊橋。

與她們距離很遠的地方,希爾維和布麗奇特正沉浸在各自閱讀的小說裡,新生兒愛德華——泰迪——睡在近旁遮陽傘陰涼中的一塊毯子上。莫裡斯在海灘另一頭的巖灘中挖泥巴。他與當地一些野孩子交了朋友,常與他們一起游泳攀巖。對當時的莫裡斯來說,人就是人,他還沒有學會用口音標準和社會階層去衡量他們的價值。

莫裡斯這個人極為皮實,誰也不為他擔心,尤其他母親更是幾乎任其生死。

可憐的寶森被托給了柯爾家照顧。

依照古來搭建沙堡的習慣,從護城河裡挖出的沙子,全部被堆在了護城河的中心,作為堡壘的建材。兩個小姑娘挖了半天,又熱又黏糊,都停下手來,退後幾步審視著護城河中的不成形的沙堆。帕米拉對建造炮樓和城牆是否可行更為懷疑了,蒙長巾的女人更是彷彿癡人說夢。這堆沙讓厄蘇拉想起了什麼,可究竟是什麼呢?似乎是某個熟悉的東西,但是雲遮霧罩,難以辨清,彷彿腦中一個模糊的影子。她常有這樣的感受,彷彿有人將躲在意識深處的記憶拖了出來。她以為每個人應該都是這樣的。

接著,這種感受被恐懼取代了,顫慄一閃而逝,恍惚間似乎雷暴滾滾,海霧向沙灘瀰漫過來。任何東西都可能藏匿著危險:雲、浪、遠天的帆船、作畫的男人。她立即往希爾維的方向跑去,要把這恐懼帶到她面前,讓她來安慰自己。

希爾維覺得厄蘇拉這孩子很古怪,成天杞人憂天,總拿性命攸關的問題去問她——房子著火怎麼辦?火車撞車怎麼辦?發大水了怎麼辦?還不能不回答,必須給出切實可行的建議才能安撫這種焦慮(怎麼想起問這個,親愛的?我們可以把東西都收拾起來,爬到屋頂上等水退啊)。

與此同時,帕米拉重新開始恪盡職守地挖起護城河。文登先生則為了描繪帕米拉的遮陽帽而全神貫注地近距離作著畫。兩個女孩選在了畫面正中的位置來搭沙堡,這是多麼令人愉快的巧合。他暗自準備將這幅畫命名為《挖掘的人》,或者《挖沙的人》。

希爾維讀《特派員》讀得睡了過去,突然被吵醒,很不高興。「怎麼了?」她說。她瞥了一眼海灘,望見了正在勉力挖沙的帕米拉。遠處傳來的喧嘩與叫喊說明了莫裡斯的位置。

「羅蘭呢?」她問。

「羅蘭?」厄蘇拉說著,環顧四周,尋找她們任勞任怨的小奴隸,但是哪兒也看不見他的身影,「他在找吊橋。」希爾維已站起了身,焦急地巡視起海岸線。

「找什麼?」

「吊橋。」厄蘇拉重複道。

<p>他們推測羅蘭必定在海裡看到一小片浮木,便乖乖地蹚水去拿了。他還不懂什麼是危險,當然也還不會游泳。如果寶森在,定會毫不顧慮危險,在浪中狗刨而去,將羅蘭拽回來。寶森不在,阿奇博爾德·文登先生,伯明翰業餘水彩畫愛好者——地方報紙如是說——便試圖見義勇為,救下孩子(與【引文】家人一起度假的四歲兒童羅蘭)。文登先生扔下畫筆,向海裡游去,將孩子救上了岸,然而,嗚呼,已於事無補。這則報道被他仔細剪下保存,以便展示給伯明翰的父老。在短短三英吋見長的豆腐塊文章中,文登先生同時以英雄和藝術家的身份出現。他想像自己謙遜地說:「哪裡哪裡,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實這也的確不算什麼,因為孩子並沒能救活。

厄蘇拉眼看著文登先生蹚水上岸,懷裡抱著羅蘭軟綿綿的小身體。帕米拉和厄蘇拉本以為正在退潮,誰知海水漲起來了,很快灌滿了護城河,拍打著即將被衝垮的沙堆。一個不知是誰的圓環乘著清風滾過沙灘。當一大幫各式各樣的陌生人忙著急救羅蘭時,厄蘇拉將視線久久地投向大海。帕米拉走來站在她身邊,兩人隨即牽起了手。浪潮進犯,舔著兩人的腳丫。要是沒想到搭沙堡就好了,厄蘇拉想。雖然這主意原來顯得那麼好。

「我為您的兒子感到遺憾,托德太太,夫人。」喬治·格洛弗喃喃地說,作勢舉了舉不存在的帽子。希爾維正在前往觀看田間豐收的路上。大家必須從沉悶的悲痛中擺脫出來,她說。羅蘭溺水後,整個夏天自然都消沉了下來。羅蘭死後似乎比活著時更重要了。

「你的兒子?」喬治·格洛弗回去做工後,伊茲嘟囔道。她來參加了羅蘭的葬禮,穿著時髦的黑喪服,並趴在羅蘭的棺材上哭喊了「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他就是我的兒子。」希爾維激動地說,「你敢說他是你的試試看?」雖然她心裡知道,倘若死的是她的親骨肉,她此時的心情要悲痛得多。為此她感到內疚。但那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現在他死了,倏忽間大家都想跟他沾親帶故。(要是有人願意傾聽,連格洛弗太太和布麗奇特都會這麼說。)

「小朋友的離去」對休的影響最大,但他知道,為了自己的家庭,自己必須照常生活下去。

伊茲沒有馬上離開,這令希爾維不快。她已經二十歲,「被困於」家中,等待一個尚不知是誰的男人來做自己的丈夫,將自己從阿德萊德的「魔爪」中解救出來。漢普斯泰德本就禁提「羅蘭」二字,如今他死了,阿德萊德更是來不及要「感恩」。休為自己的妹妹感到難過,與此同時,希爾維則在鄉間尋覓家道殷實卻又老實巴交的地主,能夠忍受並接納伊茲。

大家頂著熱浪,辛辛苦苦地在田間行進,上高下低,涉過小溪。希爾維用一條披肩將寶寶綁在身上。寶寶很重,布麗奇特連拖帶拽搬運著的野餐籃更重。寶森在她們身邊寸步不離地走著,他不愛跑在前面,更喜歡留在後面趕掉隊的人。他還不知道羅蘭為什麼不見了,於是更盡心地要看好餘下的人。伊茲落在隊伍最後,原有的對牧場遠足的些許興致已經消退。寶森竭盡所能地催著她。

一路上的氣氛不善,野餐時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因為布麗奇特忘了帶三明治。「這麼奇葩的事你是怎麼辦到的?」希爾維生氣地說。結果大家只好吃掉了格洛弗太太做給喬治吃的豬肉餡餅。(「看在上帝的分上,別告訴她。」希爾維說。)帕米拉被一叢荊棘剮了皮肉,厄蘇拉一個趔趄摔進了蕁麻叢中。連平常總是樂呵呵的泰迪,此時都被曬暈了頭,坐也不舒服,站也不舒服。

喬治帶來兩隻小兔給他們看,說:「你們想帶走嗎?」希爾維立即阻攔:「不,謝謝,喬治。不是養死就是一窩一窩地生小兔子,不管哪個都令人頭疼。」帕米拉煩悶不已,必須要希爾維讓她養一隻小貓。(令帕米拉意外的是,希爾維竟答應了,沒過多久便從莊園上要來了一隻小貓。一周後小貓一陣痙攣後死了。葬禮相當隆重。「看來我命裡不能養寵物呀。」帕米拉宣佈說,一反常態,顯得十分悲情。)

「他很英俊,那個犁田的人,不是嗎?」伊茲說。希爾維答道:「別,無論如何別再惹事了。」伊茲說:「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下午也沒有涼快下來,最終大家不得不頂著來時相同的熱浪打道回府。已經因為兔子的事痛不欲生的帕米拉,這回又踩到了一根刺,厄蘇拉的臉上也被樹枝抽了一下。泰迪哭起來,伊茲一路抱怨,希爾維熱得要噴火,布麗奇特說,要不是自殺有罪,她就要跳進下一條小溪淹死算了。

「瞧你們,」休見大家精疲力竭走進家門,笑著說,「被太陽曬得金光閃閃的。」

「噢,算了吧,」希爾維推開他徑直走去,「我得上樓躺一會兒。」

休說:「今晚可能要下雷陣雨。」結果真的下了。厄蘇拉睡得淺,被雷雨吵醒過來。她溜下床,小步走到老虎床前,爬上一把椅子往外看。

遠處,天雷彷彿槍炮般隆隆作響。絳紫的天空飽含不祥之兆,突然劈下一道閃電。一隻鬼鬼祟祟的狐狸,匍匐在獵物上,瞬間被這閃電照亮,彷彿攝影師打亮閃光燈,將它的身影捕捉下來。

厄蘇拉還來不及回過神數數,便被幾乎響在頭頂的一聲炸雷嚇了一跳。戰爭的聲音就是這樣的,她想。

厄蘇拉決定開門見山。在廚房桌上切洋蔥的布麗奇特已經淚水盈眶。厄蘇拉在她身邊坐下,說:「我去村上了。」

「哦。」布麗奇特意興闌珊地應道。

「我去買糖了。」厄蘇拉說,「在糖店裡。」

「是嗎?」布麗奇特說,「在糖店裡買糖呀?誰想得到呢?」其實店裡還賣許多其他東西,但狐狸角的孩子們對其他的東西都毫無興趣。

「克拉倫斯也在。」

「克拉倫斯?」布麗奇特說。聽到心上人的名字,她停下了手上的活。

「他買糖了。」厄蘇拉說。「買了薄荷小蜜蜂。」為了效果真實,她補充說。又說:「你認識摩麗·萊斯特嗎?」

「認識,」布麗奇特警惕地說,「她在店裡上班。」

「嗯,克拉倫斯親她嘴了。」

布麗奇特從椅子裡站起身,手裡還拿著刀。「親嘴?克拉倫斯為什麼親摩麗·萊斯特?」

「摩麗·萊斯特也這麼問呢!她問:『你幹嗎親我,克拉倫斯·杜德茲?誰不知道你跟狐狸角的那個女僕已經訂婚了?』」

布麗奇特平日最愛悲情故事和大眾恐怖小說,她等待著自己業已知曉的那個答案。

厄蘇拉滿足了她。「然後克拉倫斯講:『哦,你說布麗奇特呀,我才不在乎她呢。她長得那麼醜。我那是吊她胃口玩呀。』」早慧的厄蘇拉已經通過閱讀布麗奇特的小說掌握了愛情劇的套路。

刀子掉到地上。傳來一聲班西女妖的哭號。愛爾蘭語髒話連珠炮一樣湧現。「這個不要臉的東西。」布麗奇特說。

「嗯,可惡的壞蛋。」厄蘇拉附和道。

布麗奇特將希爾維送給她的鑲鑽訂婚戒指(「一個小玩意」)還了回去。克拉倫斯的解釋,她一個字也不肯聽。

「你可以跟格洛弗太太一起去倫敦,」希爾維對布麗奇特說,「去慶祝停戰。好像有晚班車可以回來。」

格洛弗太太因為流感大爆發的緣故說什麼也不肯靠近首都一步。布麗奇特說她希望克拉倫斯去,最好再帶上摩麗·萊斯特,然後兩人都死於西班牙流感。

除了「早上好,先生,您要點什麼?」這種清白無害的話以外,摩麗·萊斯特連句整話都沒有對克拉倫斯說過,為了慶祝停戰她參加了村上的一個大路派對,但是克拉倫斯的確跟幾個朋友去了倫敦,後來也的確死了。

「至少沒有人從樓梯上被推下去了。」厄蘇拉說。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希爾維問。

「我也不知道。」厄蘇拉說。她真的不知道。

因為常夢見飛翔和墜落,她被自己搞的心煩意亂。她站在椅子上往臥室窗外望,有時竟忍不住想爬出去跳樓。她十分肯定自己會被什麼東西接住,絕不會像個爛熟的蘋果一樣砸碎在地。(到底是什麼呢?她不知道。)她克制自己,不以身試法。帕米拉的小瓷娃娃,一位裙擺蓬鬆寬大的女士,卻在一次午茶時間裡,被邪惡的莫裡斯於百無聊賴中扔出了同一扇臥室窗戶。一聽到他逼近的腳步——伴隨印第安蠻族的戰歌——厄蘇拉就將自己最愛的編織娃娃索蘭潔女王迅速藏到枕頭下,她便安全地躲在那裡,與此同時,不幸的瓷娃娃女士卻被扔出窗外,摔碎在房頂上。「我只是想看看丟出去會怎麼樣。」莫裡斯事後向希爾維撒嬌。「嗯,現在你知道了。」她說。帕米拉對此次事件歇斯底里的反應令她感到心煩無比。「我們還在打仗,」她對岶米說,「比裝飾品破碎慘痛一萬倍的事到處都在發生。」可是對帕米拉來說,再沒有比這更慘痛的事了。

如果厄蘇拉允許莫裡斯扔自己的木製編織娃娃,就能拯救瓷娃娃女士的生命了。

即將因為犬疫死去的寶森,那天晚上拱進門來,同情地將一隻前爪在帕米拉的被子上搭了一會兒,這才在兩人床鋪正中的地墊上臥倒下來。

第二天,因為對孩子的態度冷漠而滿心自責的希爾維,又從莊園上弄來一隻小貓。莊園上小貓氾濫成災,村上家長們要補償或獎勵孩子——比如誰家的孩子丟了布娃娃,誰家的孩子考試通過了——就帶上點東西去莊園換一隻貓咪,貓咪儼然成了一種貨幣形式。

一周後,莫裡斯與柯爾家的小子們激烈地玩著戰爭遊戲,不慎將小貓踩死,雖然寶森一直竭盡所能看護著它。希爾維火速撈起貓咪的小身體,讓布麗奇特拿走,怕小貓痛苦的死狀被人看見。

「我又不是故意的!」莫裡斯喊道,「我又沒看見那蠢東西。」希爾維一掌摑在他臉上,他便哭了起來。莫裡斯委屈的樣子令人不忍直視,事情的確是個意外,厄蘇拉試圖安慰他,卻惹得他發了火,帕米拉則完全喪失理智,撲上去要扯下莫裡斯的頭髮。柯爾家的孩子早就逃回了自己素來平靜無事的家。

有時候,過去比未來更難改變。

「她頭疼。」希爾維說。

「可我是精神科醫師。」科萊特大夫對希爾維說,「不是神經科醫師。」

「還做各種夢,也有噩夢。」希爾維繼續試探。

不知為何,厄蘇拉待在這間屋裡感到十分安心。橡木地板、熊熊爐火、紅藍圖案厚地毯、皮椅子,甚至那個異域風格的茶爐,看來都極眼熟。

「夢?」科萊特大夫的興趣如期而至。

「對,」希爾維說,「還夢遊。」

「我夢遊?」厄蘇拉驚訝地問。

「還有一直有deja vu(即視感)。」希爾維頗帶厭惡地說。

「是嗎?」科萊特大夫說著,摸出海泡石煙斗,在爐柵上磕起來。這個土耳其式煙斗像老寵物一樣令人熟悉。

「啊,」厄蘇拉說,「我以前來過這裡!」

「你瞧!」希爾維大喜,說。

「嗯……」科萊特大夫沉思著。他轉身面對厄蘇拉,直接問道:「你聽說過輪迴嗎?」

「哦,當然,當然聽說過。」厄蘇拉激動地說。

「不可能聽說過。」希爾維說,「難道是天主教的東西?再說那又是什麼?」她被茶爐吸引了過去。

「那是茶炊,俄國貨。」科萊特大夫說,「不過我不是俄國人,遠遠不是。我是梅德斯通人。大革命前我去彼得堡玩過。」然後他又對厄蘇拉說,「你能為我畫點什麼嗎?」說著給了她一支鉛筆、一張紙。「您要喝杯茶嗎?」他又問希爾維。後者仍然極為不滿地瞪著那俄式茶炊。她只對用瓷器泡的茶放心,因此拒絕了大夫的好意。

厄蘇拉畫完畫,交了出去,等待著表揚。

「這是什麼東西?」希爾維問,越過厄蘇拉的肩頭看著她的畫作,「指環,頭冠?是王冠嗎?」

「不是。」科萊特大夫說,「這是一條蛇,銜著自己的尾巴。」他滿意地點點頭,對希爾維說:「它象徵著宇宙的無限循環。線性時間只是一種構想,實際上萬物流轉,沒有過去未來,只有現在。」

「好一句至理名言。」希爾維無動於衷地說。

科萊特大夫支起胳膊,托住雙頰。「我說,」他面向厄蘇拉,「我覺得我們肯定能相處得很愉快。你要吃餅乾嗎?」

只有一件事令她不解。原本擺在邊几上的那張照片不見了,照片上是在阿拉斯殉職的蓋伊,身穿白色板球制服。她問科萊特大夫:「蓋伊的照片呢?」不曾料到自己的這個問題引出了後續一系列的問題。科萊特大夫問:「蓋伊是誰?」

看來時間無常,難免有疏漏的時候。

「不過是輛奧斯汀。」伊茲說,「大路旅者——雖然是四開門——但價格遠不及賓利,上帝保佑,休,跟你那部窮奢極侈的車比,這部絕對是大眾品牌。」「無疑是分期付款買的了。」休說。「不不不,一次付清,還是現金支付。有人出版我的書了,我有錢了,休。你再也不用為我擔心了。」

所有人都在歎賞那櫻桃紅的小汽車,只聽梅麗說:「我得走了,晚上有一個舞會。謝謝您的茶,托德太太。」

「來,我送你。」厄蘇拉說。

送完梅麗回來,她避開了花園盡頭那條大家都很熟悉的捷徑,改走大路,差點被高速開過的伊茲撞死。後者潦草地揮揮手,以示告別。

「這人是誰?」為了避開奧斯汀把自行車騎進了樹籬的本傑明·柯爾問。厄蘇拉一見他,心裡便七上八下,打起鼓來。她情感的歸屬!她繞遠路就為了說不定能「偶遇」本傑明·柯爾,現在他近在眼前!多麼好的運氣。

「他們把我的球搞丟了。」泰迪對回到餐廳的厄蘇拉這樣說,似乎從此即將一蹶不振。

「我知道,」厄蘇拉說,「我們等一會兒就去找。」

「我說,你的臉怎麼紅成這樣。」他問,「怎麼了?」

怎麼了?她想。何止是怎麼了。那可是世上最英俊的男孩在我十六歲生日這天吻了我啊。他推著車陪她一起走了回來,路上兩人的手輕擦在一起,都漲紅了臉(充滿了詩意),他說:「你知道,我很喜歡你,厄蘇拉。」接著,就在她家門口(在所有人都能看見的地方),他將腳踏車往牆上一靠,把她攬到了面前。那個吻!甜蜜又綿長,比她想像得舒服得多,雖然的確令她——嗯,是的……滿臉通紅。本傑明的臉上也燒了起來,兩人分開站立良久,都有些吃驚。

「天哪,」他說,「我以前從來沒有吻過女孩,原來感覺竟然這麼……令人興奮。」他像狗一樣猛地搖了搖頭,彷彿被自己詞句的貧乏嚇了一跳。

這一刻,厄蘇拉心想,這一刻將會成為她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刻,無論還會發生什麼。他們本可以多吻一會兒,但街角突然轉進一輛拾荒車,拾荒者吊著嗓子,含糊不清地喊「廢品回收咧」,攪擾了他們初萌的愛情。

「不,沒怎麼。」她對泰迪說,「我剛才在跟伊茲道別。可惜你沒看見她的車,看見了肯定喜歡。」

泰迪聳聳肩,將《奧古斯都歷險記》從桌面上推了下去。「寫得亂七八糟。」他說。

厄蘇拉拿起半杯香檳,杯緣沾有紅唇印,倒一點在果凍杯裡遞給泰迪。「乾杯。」她說。兩人碰響酒杯,各自一飲而盡。

「生日快樂。」泰迪說。

我的日子多麼奇妙!

身邊紛落熟透的蘋果。

籐蔓上一束束甘甜,

在我唇間滴下瓊漿……

「你在念什麼?」希爾維狐疑地問。

「馬維爾。」

希爾維從她手裡拿過書,翻了幾篇。「好像有很多植物。」她總結道。

「植物——這有什麼不好的呢?」厄蘇拉笑了,咬了一口手中的蘋果。

「你可千萬別太早慧。」希爾維歎了口氣,「對女孩子來說這可不大好。新學期你準備學什麼——拉丁文?希臘文?你不會想學文學吧?這個東西百無一用。」

「文學百無一用?」

「我是說學它沒用。大家不過是讀一讀它而已,不是嗎?」她又歎氣。她的兩個女兒哪個都不像她。一瞬間,希爾維陷入了兒時的記憶。她站在倫敦晴朗的天空下,聞到了春花帶雨潔淨的濃香,聽見蒂芬腳掌輕柔舒緩的踢躂。

「我可能學現代語。但也不一定。我還不確定,還沒怎麼想計劃。」

「計劃?」

他們安靜下來。靜謐中,狐狸漫不經心地緩步走入。莫裡斯一直想射一隻。可惜他並非自己所想的是個神射手,又或許終究沒有母狐高明。厄蘇拉和希爾維都傾向於後一種推測。「她真漂亮。」希爾維說,「尾巴真大。」狐狸坐了下來,彷彿一直等待晚餐的狗,雙眼緊盯著希爾維。「我什麼也沒有。」希爾維說著,攤開兩隻空無一物的手。為了不嚇著它,厄蘇拉將吃剩的蘋果核輕輕地由下往上拋出去。狐狸追著蘋果核跑去,艱難地叼起來,拔腿就跑了。「什麼都吃,」希爾維說,「像吉米。」

莫裡斯出現了。兩人都嚇了一跳。他手拿一桿普迪獵槍,功架已經擺好,急不可耐地問:「是那只該死的東西來了嗎?」

「注意語言,莫裡斯。」希爾維責備道。

他大學畢業回到家裡,假期後即將去學法律,眼下正無聊得難受。希爾維建議他去莊園裡幹活,莊園常年招收短工。「你讓我像農民那樣去種地?」莫裡斯說,「這就是你花大錢送我受教育的目的?」(「我們究竟何苦花那麼多錢讓他受教育?」休說。)

「那你教我射擊吧。」厄蘇拉說著一躍而起,撣了撣裙擺,「來吧,我問爸爸要他的老式鳥槍。」

莫裡斯聳聳肩說:「也好。但女孩學不了射擊,這誰都知道。」

「對對對,女孩最沒用。」厄蘇拉同意道,「世上簡直沒有女孩能做的事。」

「你諷刺我?」

「我有嗎?」

「作為新手你打得很不錯了。」莫裡斯心有不甘地說。樹籬近旁的牆頭擺著一溜瓶子,兩人正在練槍法,厄蘇拉擊中目標的次數比莫裡斯多得多。「你以前真的沒打過槍?」

「這有什麼辦法?」她說,「誰讓我學東西快呢?」

莫裡斯突然掉轉槍頭,瞄準樹籬深處,不及厄蘇拉看清那是什麼,他已經扣下了扳機,把什麼東西從有打成了無。

「終於把這該死的東西收拾了。」他志得意滿地說。

厄蘇拉一路小跑過去,離得老遠就看見了紅褐色毛茸茸的一堆。那美麗的尾巴上,白色尾尖還在微微顫抖,但希爾維的狐狸已經永遠離開了。

她在露台上找到正在翻雜誌的希爾維。「莫裡斯把狐狸打死了。」她說。希爾維將頭靠在籐編躺椅上,閉上了眼睛。「遲早的事。」她說。再睜眼已是熱淚盈眶。厄蘇拉從來沒有見過母親哭。「有朝一日我要取消他的繼承權。」一想到可以這樣報仇雪恨,她的淚也就干了。

帕米拉也來到露台上,疑惑地對厄蘇拉抬了抬眉毛,後者說:「莫裡斯把狐狸打死了。」

「我希望你也把他打死。」帕米拉真心實意地說。

「我要去火車站接爸爸。」帕米拉回身進屋後,厄蘇拉宣佈。

她不是真要去接休。自從生日那天起,她與本傑明·柯爾就開始秘密私會。他成了她心中的本。他們在草地中、樹林裡、田間路上相見。(幾乎是戶外的任何一處。「還好天公作美,讓你們這樣摟摟抱抱。」梅麗面帶誇張假笑,眉飛色舞地說她。)

厄蘇拉意識到自己原來很會撒謊。(難道她以前不也是這樣?)需要我替您去買點什麼?或,我去路上撿野莓。如果暴露了,後果是否會很惡劣?「怎麼說呢,我覺得你母親會叫人把我殺了。」本說。(「他是猶太人?」她假想希爾維的反應。)

「還會殺了我的雙親。」他說,「我們還太小。」

「就像羅密歐與朱麗葉。」厄蘇拉說,「災星下的戀人什麼的。」

「不過我們可不會因為愛情而死。」本說。

「為愛情而死真有那麼不值?」厄蘇拉思索著。

「真的有。」

兩人變得愈發「熾烈」,相見充滿了笨拙的撫摸和呻吟(多半是他)。他說自己已經難再「壓抑」,她不知道他在壓抑的究竟是什麼。難道愛情不正要求他們將自己完全交付彼此?她預料兩人會結婚。如此,難道她要改信猶太教了?

他們走著走著就到了青草地,兩人相擁著躺下來。真浪漫,厄蘇拉想,雖然貓尾草撓著她的癢癢,牛眼雛菊又讓她打噴嚏。本突然騰動身體,壓在上面,令她覺得彷彿身處一口塞滿泥土的棺木,更是很不舒服。他突然彷彿抽搐起來,她以為他就要死了,也許是內臟出血,便撫摸著他的頭髮,彷彿關切一個久病的人那樣問:「你還好嗎?」

「對不起,」他說,「不是有意這麼做的。」(可是他做了什麼?)

「我要回去了。」厄蘇拉說。他們起身,出發前互相摘去了對方身上的花草。

厄蘇拉心想自己大概錯過了休的火車。本看了看表說:「他們肯定早就到家了。」(休和柯爾先生乘同一班倫敦火車。)他們離開草地,翻護欄進入田間路邊的奶場。奶牛們被擠完奶,還沒有歸欄。

他雙手扶她的腰,將她抱下護欄,兩人又再一次接吻。分開時,恰好看見一個男人從奶場另一頭通往樹籬的地方橫穿奶場走過來。他朝小路的方向,一路飛速小跑——破衣爛衫,看來是個乞丐。他在一叢草的根上絆了一下,但很快恢復速度,三步並作兩步往護欄的出口趕。

「這傢伙樣子真可疑。」本笑道,「不知他要去幹嗎。」

「晚飯已經上桌了,你怎麼這麼晚回來?」希爾維說,「去哪兒了?格洛弗太太又做了那個a la Russe(俄式)小牛肉。」

「莫裡斯把狐狸打死了?」泰迪說,滿臉寫著失望。

就從此起,餐桌上為了死去的狐狸爆發了一場惡戰,休心想,可它們是惡獸呀,他很想這樣提醒大家,但場面已經失控,他不想火上澆油,於是只說:「晚飯時間,大家先別吵了,小牛肉已經夠難消化了。」大家繼續照吵不誤。他試圖忽視他們,兀自在小牛肉上猛力切割(心裡揣測,格洛弗太太自己有沒有嘗過這道菜?)。於是突然傳來敲門聲時,他鬆了一口氣。

「啊,肖克洛斯少校,」休說,「快請進。」

「哦,不,我不想打擾你們用餐。」他手足難安地說,「我就想問問你家泰迪有沒有看見我家南希。」

「南希?」泰迪說。

「對,」肖克洛斯少校說,「我們找不到她了。」

他們不再去樹籬、小路、青草地見面了。南希的屍體被發現後,休下了一道嚴格的門禁。即便沒有門禁,厄蘇拉和本也都被可怕的愧疚擾亂了心思。如果兩人沒有耽擱,按時回家,哪怕只提早五分鐘經過奶場,就有可能救下南希。然而等這無知的兩人東遊西蕩慢悠悠走回家時,南希已經死在了農場北角的牛槽裡。於是,果真應了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結局出現了死亡。南希成了他們愛情的犧牲品。

「這事是很悲痛。」帕米拉說,「但又不是你的錯,幹嗎表現得好像是你造成的?」

因為的確是她造成的。她現在知道了。

冥冥中有什麼破碎、分裂,閃電的長戟,劃穿了膨脹的蒼穹。

十月中旬,她去伊茲處小住。兩人坐在南肯辛頓的俄式茶館。「這裡的常客全是右翼分子,」伊茲說,「不過他們的薄餅做得是真好吃。」那裡也有一套俄式茶炊。(難道就是這套茶炊令她感到不安嗎?因為它令人想起了科萊特大夫?倘若真是如此,那就太荒謬了。)她們喝完了茶,伊茲說:「稍等片刻,我去給鼻子補粉。你叫人拿賬單來,好嗎?」

厄蘇拉耐心地等待著,突然間,恐懼降臨,彷彿一隻獵隼,旋即來到眼前。她預感到即將發生的可怕事件裡蘊藏著未知然而致命的威脅。在杯盤碰撞發出的彬彬有禮的輕響中,它向她逼近過來。她猛地站起身,碰翻了身後的椅子。她感到頭暈目眩,面前彷彿起了一層迷霧。雖然尚未經歷過轟炸,迷霧卻使她想起了炸彈的煙塵。

她穿過迷霧,走出俄式茶館,來到哈靈頓路,拔腿起跑,不駐足地跑到了布朗普頓路,又不知不覺跑到了艾格頓花園。

她覺得來過這裡。她從未來過這裡。

有什麼東西,似乎恰恰躲在她視野的邊界,躲在前方轉彎的某個位置,而她無論如何無法將它緝獲——又或許是它在試圖緝獲她。她既是獵人,又是獵物。恰如狐狸一樣。她繼續跑,絆在什麼東西上,直接面朝下摔倒,磕破了鼻子。疼痛異乎尋常。血流如注。她坐在人行道上,劇痛使她哭了起來。街上本來沒有人,一個男人的聲音卻突然從身後傳來:「噢,天哪!您摔得真不輕。讓我來幫您吧。您桃色圍脖上都沾滿血了。是桃色嗎?還是三文魚色?我叫德雷克·奧利芬特。」

她覺得自己認識這個聲音。其實她不認識。過去似乎滲透進了當下,某處彷彿出現了斷層。難道是未來滲入了過去?無論哪個都是噩夢,無論哪個,都像是她內心黑暗的景觀成了真。裡外調過兒,時間脫臼,這一點是肯定的。

她踉蹌地站起,並不敢往四下望,不顧劇痛又跑起來。直跑到貝爾格萊維亞,終於再也跑不動了。這裡也一樣,她想。這裡也來過。但實際上她沒有來過這裡。我投降,她想。無論那危險是什麼,她都準備好了要坐以待斃。她在人行道堅硬的表面上跪下來,抱成一團,彷彿一隻無洞可歸的狐狸。

她肯定昏過去了。醒來時,置身一間被刷白的房間。屋裡有扇大窗戶,窗外有棵七葉樹。七葉樹還沒開始落葉,她轉頭,看見了科萊特大夫。

「你的鼻樑斷了。」科萊特大夫說,「是被打了嗎?」

「不是。」她說,「是我摔的。」

「有個牧師發現了,叫出租車把你送到了聖喬治醫院。」

「但是您為什麼在這裡呢?」

「你父親聯繫的。」科萊特大夫說,「他不知道還能聯繫誰。」

「我不明白。」

「是這樣,你到了聖喬治醫院後,不停尖叫。大家覺得肯定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

「這裡不是聖喬治醫院吧?」

「不是,」他和藹地說,「這裡是私人診療所,利於休養,伙食精美。他們的花園也很漂亮。花園質量對休養很重要,不是嗎?」

「時間不是環形的。」她對科萊特大夫說,「它有點像一張老字還未擦淨的羊皮紙,又覆上了新字。」

「哦,天哪,」他說,「這可真叫人傷腦筋啊。」

「回憶有時處於未來。」

「你的心已經老了,」他說,「日子想必艱難。但來日方長,每一天都要過。」他已經不是她的醫生,已經退休不做,他說,他只是來「探病」。

療養院以她患有輕微結核病為由將她收進來。白天,她坐在露台的陽光下,沒完沒了地閱讀,護工自會送來飲料和食物。她在花園中信步閒遊,禮貌地與醫生和精神理療師交談,並與病友們談話(至少是她所在這一層的病友。真正的精神病全都關在閣樓上,就像《簡·愛》裡的羅切斯特太太)。她房裡甚至還常備鮮花和一盆蘋果。這裡的住院費一定價格不菲,她心想。

「肯定很貴吧?」休來看她時,她問他。休經常來看望。

「錢由伊茲出。」他說,「她堅持要出。」

科萊特大夫若有所思地點燃海泡石煙斗。兩人坐在露台上。厄蘇拉十分樂意在此度過餘生。這裡無憂無慮的生活彷彿置身仙境。

「我若有先知講道之能,也明白各樣的奧秘、各樣的知識……」科萊特大夫說。

「而且有全備的信,叫我能夠移山,卻沒有愛,我就算不得什麼。」厄蘇拉接上。

「愛,也就是Caritas180。當然你肯定已經知道。」

「我有愛。」厄蘇拉說,「我們為什麼要引《哥林多書》?我以為您信奉的是佛教。」

「我並不信奉什麼。」科萊特大夫說。又補充道:「當然,又什麼都信一點。」在厄蘇拉看來這無須贅言。

「問題在於夠不夠。」他說。

「什麼東西夠不夠?」對話變得稀鬆起來,科萊特大夫忙著吸煙斗,沒有回答她。此時,茶來了。

「他們的巧克力蛋糕相當美味。」科萊特大夫說。

「好些了嗎?小熊?」休一邊將她扶上車,一邊問。為了接她,他把賓利開來了。

「全好了。」她說。

「那就好。我們回家吧。你不在家裡都不一樣了。」

她浪費了許多時間,但終於有了個計劃。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在黑暗中這樣想。白雪也將出現在這個計劃裡,這毋庸置疑。銀色野兔、舞蹈的樹葉等等。要學現代德語,而非古拉丁語,接著報班學速記打字,也許再多學一門世界語,萬一烏托邦大同真的實現時能夠用上。加入附近的射擊俱樂部。應聘一個辦公室職位,工作一段時間,存下錢——找一份正經普通的營生,盡量不引人注意。她會考慮父親的建議,雖然那建議他還沒有對她提,她準備縮起脖子做人,點火時拿東西擋著。接著,等到時機成熟,等她有了足夠過活的積蓄,她要直搗野獸的心臟,摘除那裡日漸膨脹的黑色毒瘤。

這樣,有一天她會走在阿馬林街,駐足霍夫曼攝影店前,凝視櫥窗裡的柯達、萊卡和福倫達相機,開門時銀鈴叮咚,向櫃檯後的女孩報告她的光臨,女孩大概會招呼Guten Tag, gnadiges Fraulein(你好,親愛的女士),或者會說Gruss Gott(你好)。因為那是1930年,人們還可以用Guten Tag, gnadiges Fraulein和Gruss Gott來問好和道別,而不必沒完沒了地說「嗨,希特勒」,行那滑稽的希特勒式軍禮。

厄蘇拉會拿出她的柯達布朗尼盒式相機,說:「我膠卷裝不進去了。」而十七歲活潑的伊娃·布勞恩會說:「讓我替您看一看吧。」

她的心因這一計劃的壯麗神聖而膨脹著。箭在弦上。她既是持矛的武士,又是那銀晃晃的矛本身。是夜的深處閃著寒光的寶劍,是刺穿黑暗的長槍。這一次她將萬無一失。

當人們已入睡,家裡歸於寧靜,厄蘇拉下床爬上椅子,朝小小的老虎窗外望去。

時間到了,她想。與此同時,一口鍾在某處敲響,彷彿明白她的心思。她想著泰迪與伍爾芙小姐,羅蘭和小安吉拉,南希與希爾維。她想著科萊特大夫和品達。想著他所說的,明白你是誰,成為你自己。她已經明白了。她是厄蘇拉·貝瑞斯福德·托德,是歷史的見證。

她向黑蝙蝠展開雙臂,它們癲狂飛舞,彷彿迷失已久的靈魂,在空中相互撞在一起,擁在一起。這就是愛,她想。而她的實踐,將令它圓全完美。

要做勇敢的人

1930年12月

厄蘇拉對伊娃瞭如指掌。知道她酷愛潮流、化妝、家長裡短,能溜冰、能滑雪,最喜歡跳舞。於是,當她在奧伯林格百貨昂貴的女裝櫃檯前流連忘返時,厄蘇拉便陪著她,直到盡興了,這才去咖啡館喝杯咖啡、吃塊蛋糕,或到英國花園去吃一客冰激凌,坐看孩子們玩旋轉木馬。她陪伊娃和她妹妹格麗泰去溜冰場。曾應邀去布勞恩家吃晚飯。「你的英國朋友真是大方得體。」布勞恩太太對伊娃說。

她告訴他們,自己此來德國是為了歷練自己的語言能力,才好回英國教書。伊娃認為這計劃無聊得很,感到惋惜。

伊娃喜歡拍照,厄蘇拉便用自己的布朗尼盒式相機拍下許多許多的伊娃,整晚整晚地往照相簿上貼照片,欣賞讚美伊娃擺出的各種姿勢。「你應該去拍電影。」厄蘇拉對伊娃說,後者被捧得忘了形。厄蘇拉惡補名流知識,不拘是好萊塢的、英國的還是德國的,熟知最時興的歌舞。她比伊娃年長,把她看作羽翼未豐的小妹妹護在身側。伊娃被自己的這個博學多識的朋友徹底征服了。

厄蘇拉也知道伊娃有個她為之神魂顛倒的「大叔」。她滿懷愛意地看他、跟隨他,在他無休無止大談政治的時候被一個人冷落在餐館和咖啡館的角落裡。伊娃漸漸也帶她去參加那些聚會——不管怎麼說,厄蘇拉都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只要能接近希特勒,伊娃就滿足了。而這也正是厄蘇拉的願望。

厄蘇拉對伯格霍夫和那裡的防空洞也都很熟悉。她的出現,對懵懂無知的伊娃來說,著實是件再好不過的事。

於是,正像他們習慣了伊娃,他們也習慣了常跟在伊娃身邊的英國小朋友。厄蘇拉很滿意,她只是個「小朋友」,好不引人注意。大家與她混得太熟,即便她帶著幾可亂真的假笑單獨出現,假意逢迎那即將成就大業的偉大的人時,大家也不感到奇怪了。他理所當然地接受讚美。對自己絲毫沒有懷疑,她想,多麼不可思議的特質。

美中不足,聚會的生活是無聊的。海客咖啡館和巴伐利亞餐廳的桌上蒸騰著熱氣,彷彿爐火上的煙。你很難想像這煙霧中的希特勒,會在幾年後摧毀世界。

氣溫較往年同期冷了許多。雪像塵埃,像格洛弗太太撒在碎果仁派上的糖霜,撲撲簌簌地撒滿了慕尼黑。馬利亞廣場上立起了超大聖誕樹,四處是松針和烤栗的香味。節慶裝扮下的慕尼黑有著英國難以企及的童話感。

霜凍的空氣令人神清氣爽,她向咖啡館走去,心懷一個偉大的目的,也期待著喝一杯醇厚泛著泡沫的熱巧克力。

咖啡廳裡煙霧瀰漫,與清爽的戶外空氣一比,愈發顯得腌臢不堪。女人們都套著毛皮大衣。厄蘇拉後悔沒有穿希爾維的貂皮大衣來。這衣服她母親從來不穿,如今就放在衣櫥裡白白被蟲蛀著。

他坐在盡裡一張桌邊,身邊仍是那幾個平常見慣的擁躉。多醜的一群人,厄蘇拉暗自笑道。

「啊,我們的英國小姐。」他一見她便招呼,「你好,親愛的女士。」181他小指一揮,趕走坐在對面的一個隨從似的毛頭小伙,她坐下來。小伙很不高興。

Es schneit,她說。「下雪了。」因為一直沒有留意天氣,此時他瞟了眼窗外。他在吃可麗餅182,看起來挺不錯。但是當極度熱情的侍者前來點單時,她還是選擇了黑森林蛋糕183來配自己的熱巧克力。味道好極了。

「不好意思184,」她喃喃說著,彎腰從包裡掏出一塊手帕。這是帕米送給她的生日禮物,蕾絲包邊,繡著厄蘇拉的姓名首字母「UBT」,Ursula Beresford Todd。她禮貌地揩了揩嘴角的蛋糕屑,彎腰又把手帕放回包裡,拿起了藏身其中的另一件重器。那是父親在軍中使用的左輪手槍,一把韋伯利馬克五代。女英雄的心加速跳動起來。「醒來吧。」185厄蘇拉沉靜地說。這話引起了元首的注意,她又繼續道:「曙光即將來臨。」186

這是個排演了上百次的動作。只需一槍。關鍵是速度,不過在她拔槍瞄準他的心臟後,總有那麼一瞬,時光裡似乎浮動著一隻泡泡,一切彷彿突然暫停。

直到她說「元首,獻給您187」,時間才再度流淌。

四下槍套裡紛紛拔出許多槍對著她。呼吸。射擊。

厄蘇拉一指扣下。

黑暗隨之降臨。

1910年2月11日

咚,咚,咚。有人輕敲布麗奇特的臥室門,聲音潛入她的夢境。夢中她身處基爾肯尼郡的老家,敲門的是她父親的魂魄。咚,咚,咚!她流著淚醒來。咚,咚,咚!發現真的有人在敲門。

「布麗奇特?布麗奇特?」托德太太在門外急切地輕喚。布麗奇特畫了個十字,半夜敲門準沒有好消息。難道托德先生在巴黎遇難了?還是莫裡斯或帕米拉生病了?她手忙腳亂地下了床。在閣樓冰涼的空氣中,她聞到了雪的氣味。她打開門,發現希爾維彎著腰,幾乎抱成球。彷彿成熟的豆莢,就要炸開。「孩子提前了。」她說,「你能幫我嗎?」

「我?」布麗奇特驚呼。布麗奇特雖然只有十四歲,可對生孩子的事相當瞭解,知道個中苦難。她沒有告訴托德太太,她自己的母親就是因為分娩而死掉的。現在當然更不能提這事。她攙著希爾維回到樓下主臥室。

「不用去找費洛維大夫了。」希爾維說,「雪大,他過不來。」

「聖母馬利亞。」布麗奇特驚呼,見希爾維忽然跪倒,雙手撐地,發出了呻吟。

「恐怕孩子要來了。」希爾維說,「時間到了。」

布麗奇特將她拽回床上,開始了兩人漫長、孤獨的分娩之夜。

「噢,夫人。」布麗奇特突然喊,「她渾身都發青了。」

「是女孩?」

「臍帶纏住脖子了。噢,耶穌基督。它被勒著了,這可憐的小東西,被臍帶勒著了。」

「我們得救她。布麗奇特,我們怎麼救她?」

「噢,托德太太,夫人,她已經去了。還沒來得及活就去了。」

「不,這不可能。」希爾維說著掙扎坐起,血染的床單紅的紅、白的白,孩子與希爾維之間仍然連著那條生命線。布麗奇特嗚嗚咽咽的當口,希爾維強拉開床頭櫃抽屜,憤怒地在裡面翻著。

「噢,托德太太,」布麗奇特邊哭邊說,「躺下吧,沒用了。要是托德先生在就好了呀。」

「閉嘴。」希爾維說著,把那終於找到的東西高高舉了起來——一把外科剪刀,反射著檯燈燈光。「有備而無患。」她喃喃自語。「把孩子抱到燈下來。快。布麗奇特。沒時間浪費了。」

卡嚓、卡嚓。

實踐造就完美。

陽光普照高地

1945年5月

他們圍坐在溫室街上一家酒館裡。他們在多佛爾外的大路上攔招順風車,被美軍軍官看見,將他們送到了皮卡迪利。他們不等飛機,提前兩天在法國勒阿弗爾擠上美國運兵船回到了英國。理論上說這屬於擅離職守,但他們管不了那麼許多了。

這是兩人著陸皮卡迪利後走進的第三家酒館,兩人都承認已經醉了,但也都覺得不妨繼續喝。那是週六,酒館人滿為患。因為身穿軍裝,那晚的酒錢兩人分文未付。空氣中仍然瀰漫著戰爭結束的輕鬆和戰爭勝利的喜悅。

「來,」維克舉杯說,「這杯敬還鄉。」

「乾杯。」泰迪說,「這杯敬未來。」

1943年他被德軍擊落,關進了德國東部的第六戰俘營。幸而他不是俄國戰俘——俄國戰俘活得豬狗不如。與之相比他覺得自己的待遇還過得去。緊接著,2月初的一個午夜,戰俘們被一陣熟悉的「Raus!Raus!」188吵醒,俄軍東進,德軍要向西撤離。晚走一兩天,他們說不定就能被釋放。然而命運多舛。那以後的兩周裡,戰俘們忍饑挨餓,在零下二十攝氏度的苦寒中行進。

維克是個相當自負的小個子軍官,任蘭卡斯特轟炸機的導航員,飛機在魯爾區上空遇難。戰爭令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睡在了一起。兩人在行軍過程中互相扶持,正是這扶持讓兩人活了下來。當然,也因為兩人意外找到了一個紅十字包裹。

泰迪的飛機在柏林附近被擊中,為了給機組爭取跳傘時間,他堅持駕駛飛機到最後一刻,差點就要來不及跳傘。船上只要還有一個船員,船長就不能離開。這不成文的規則在轟炸機上也適用。

哈利法克斯轟炸機通體起火,他已經接受即將赴死的命運。不知為何竟感到一陣輕盈。心潮澎湃,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會有事的,死亡將擁他入懷。然而死亡沒有來,來的是他的澳大利亞無線電報員,他爬進駕駛艙,啟動了泰迪背上的降落傘。「快走,你這個渾蛋。」他再也沒見過他,再也沒見過自己的機組,不知他們的死活。他在最後一刻彈出機艙外,剛來得及開傘就落在了地上,幸而只摔斷腳踝手腕。他被送往醫院,在病房中遭蓋世太保拘捕,對方表示「戰爭於你已經結束」,這是一句不朽的名言,也是每個飛行員被投入監獄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他已在院中填寫了俘虜登記卡,正在等家裡人來信,信沒有來。他不知道紅十字會的俘虜名單上是否有他的名字,家裡的人是否知道他還活著,就這樣過了兩年。

戰爭結束時,他們正走到漢堡城外一條大路上。維克特別得意地對押運官說:「噢,我的朋友,戰爭於你們已經結束了。」189

「聯繫到你女友了嗎?泰迪?」泰迪問酒館老闆娘借過私人電話後,維克問他。

「聯繫到了。」他笑道,「顯然大家早以為我死了。她似乎不相信電話裡的人是我。」

兩人又喝了半小時。維克說:「起來吧,泰迪。從面部微笑看,門口進來的那個女人八成是你的女友。」

「南希。」泰迪輕呼。

「我愛你。」南希在一片嘈雜中無聲說道。

「噢,瞧,她還帶了個女的,正好歸我,多麼周到。」維克說。泰迪笑道:「說話小心點,那是我姐姐。」

南希用力掐手,並不在乎疼痛。他就在眼前,他是真實的,坐在倫敦酒館一張桌前,喝著英國啤酒,令人難以置信。南希只輕輕嗚咽一聲,厄蘇拉努力遏制眼淚,她們像兩個聖母馬利亞,靜對耶穌復活。

接著泰迪看見她們,微笑綻放在臉上。他一躍而起,險些碰翻酒杯。南希擠過人群,飛撲上前,而厄蘇拉留在原地,擔心自己一動,一切即將消失,面前的喜悅即將崩潰。但她又想,不,這是現實,這是真的。她拋卻憂慮,感到了純粹的喜悅,而泰迪也已與南希分開,立正軍姿,朝著她的方向,英姿颯爽地行了個軍禮。

他在吵嚷的酒館那頭對她喊話,聲音被淹沒了。她看著好像是說了「謝謝你」,但也許是她看錯了。

1910年2月11日

哈莫太太盡量做淑女狀,小口啜飲熱朗姆酒。這已經是第三杯,她已經面紅耳赤。她本來要去一戶人家接生,被風雪堵在半路,無奈進入查爾芬特-聖彼得外的藍獅酒館的雅座上休息。除非迫不得已,此類地方她平常不會來。不料酒館內竟有一爐旺火,氣氛和諧愉快,身邊的人竟也都很友善。黃銅馬飾、錫制酒壺交相映著爐火。從雅座可以看到吧檯另一側,觥籌交錯的大酒池,酒精流量比這邊雅座要頻繁得多,粗放狂野,毫無秩序。大家正齊聲高唱一首歌。哈莫太太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腳也和著節奏在地板上踏起來。

「您該看看外頭的雪,」酒館老闆湊過擦得珵亮的黃銅大吧檯說,「說不定大夥兒都得在這兒困上好幾天。」

「好幾天?」

「您不妨再來一小杯朗姆酒。反正今晚您哪兒也去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