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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黑暗

到家時,我看了一下手機:三條新短信。琳賽、艾拉迪和艾麗每人發給我一條內容相同的消息:丘比特日快樂。她們可能坐在一起的時候發的信息,我們有時就這樣做,同時發出內容一樣的短信,這挺傻的,可是,我微笑起來。不過,我沒有回信息,早晨的時候我給琳賽發過短信,告訴她今天我不去學校了,即使我們今天沒有吵架,在短信結尾輸入我們常用的「xxo」(親親抱抱)時,我也覺得很彆扭。似乎,在某個平行空間裡,我仍然在生她的氣,她也在生我的氣。

我驚詫於事態改變的是如此容易,本來你還每天走著同樣的路,接著便換了方向,去了新的地方。只要走錯一步,或者停頓一下、繞個圈子,你就會結交新朋友、背上壞名聲、找到男朋友或者和戀人分手。我從未意識到這一點;我從沒能夠看出這一點。這讓我感覺很怪異,似乎所有不同的可能性都同時出現,似乎我們活著的每一刻背後都隱藏著成千上萬個不一樣的瞬間。

也許琳賽和我既是好友又互相憎恨,也許我是否成為安娜·卡圖羅那樣的蕩婦只取決於一節數學課,也許我的內心深處很像她。也許,我們都是這樣的:要麼在餐廳和朋友聚餐,要麼在盥洗室一個人吃午飯。我想弄明白你是否能夠真正瞭解別人,或者,我們能實現的最佳結果,就是無意間捲入別人的生活,低著頭,希望不要和他們發生衝突。

我想起羅莎麗塔餐廳盥洗室裡的琳賽,想像著人們是如何保守自己的秘密的——各種秘密就像他們緊緊攥著的拳頭,就像藏在他們肚子深處的結石,也許都是這樣的。

羅布發來了第四條短信,內容很簡單:你病了嗎?我刪掉它,關掉手機。

伊奇和我看了一下午DVD,大部分是迪斯尼和皮克斯的老電影,比如《小美人魚》和《尋找尼莫》,我們自己做爆米花,上面塗了很多黃油和塔巴斯科辣椒醬,我爸總是這樣做,然後盤腿坐在小房間裡,關掉所有的燈。外面的天色逐漸變暗,樹木開始在風中搖晃。我媽回到家的時候,我們求她帶我們過「意大利乳酪星期五」——我們曾經每到禮拜五晚上就去同一家意大利餐廳吃飯,因為那家餐館(那兒有紅白相間的塑料桌布、手風琴演奏者、擺著塑料玫瑰花的餐桌)的質量比較低劣,所以我媽說她會考慮一下,這意味著她同意了。

待在家裡的週末晚上,時間似乎相當的漫長。我爸回來時,看到伊奇和我歪在沙發上,他踉蹌著走進門,捂著胸口,似乎犯了心臟病。

「我產生幻覺了嗎?」他放下手提包,「怎麼可能?薩曼莎·金斯頓?在家裡?在星期五?」

我轉轉眼珠:「不知道,你們這些大人是不是在1960年代的時候嗑了太多迷幻藥,所以看到可怕的幻象了?」

「1960年我才兩歲,趕不上流行嗑藥的那陣子好時光啦。」他俯身過來,在我額頭上輕啄一下,我習慣性地向後一躲。「而且,我不會追究你是怎麼知道迷幻藥和幻象這些東西的。」

「什麼是迷幻藥和幻象?」伊奇興奮地問。

「沒什麼。」我爸和我同時回答,他衝我笑笑。

我們最終去了「奶酪」餐館(正式的名字是:路易吉的意大利家常菜館),不過,這裡從好幾年前就不再叫「奶酪」(或者「路易吉」)餐館了。五年前,一家壽司餐廳將它取而代之,把原來室內佈置的仿「新藝術」風格瓷磚和玻璃提燈統統撤掉,擺上光滑可鑒的金屬餐桌和一個橡木長吧檯。不過,這都無所謂,這裡永遠是我心目中的「奶酪」餐館。

雖然餐廳裡人滿為患,我們還是等到了最好的幾張桌子之一,座位旁邊是一些巨型水箱,裡面養著怪模怪樣的外國魚,另一邊是窗戶。一如往常,爸爸先說了個蹩腳的笑話,表達了他對「害鮮」的喜愛之情,我媽告誡他笑話講得不專業就不要丟人現眼,她以為我正經歷分手後的創傷期,所以在吃飯的時候對我關心備至。菜譜上二分之一的東西都被我和伊奇點了,正餐還沒上來,我們的肚子裡就已經塞滿了水煮毛豆、蝦仁燒麥、天婦羅和海帶沙拉,撐得要命。我爸喝了兩杯啤酒,略有醉意,開始給我們講他那些懶客戶的故事。

我媽則不停地衝我嘮叨,讓我想吃什麼就點什麼,伊奇把餐布頂在頭上,假裝自己是個第一次嘗到加州壽司卷的鄉巴佬。

到目前為止,這一天過得還不錯——稱得上最快樂的日子之一,雖然沒有發生任何不同尋常的事情,卻也近乎完美。過去,這樣的日子我經歷了很多,但似乎都沒有銘記在心,現在,我為自己的遺忘感到愧疚。我曾經晚上躺在艾麗家,回想自己的一生中是否有值得重新過一遍的那一天,看起來今天這樣的日子多過上幾遍也不壞,我願意讓這段時光不停地循環下去,一遍又一遍,直到時間停止,宇宙終結。

我們的甜點快要端上來的時候,一大幫來自傑弗遜的高一和高二學生湧進餐廳,有些人還穿著JV的游泳夾克,今天的集訓一定有些晚。她們看上去非常年輕,細碎的頭髮隨意地搭在臉頰上,馬尾辮,不化妝——和參加派對時的精心打扮截然不同,那時的她們看起來似乎在MAC化妝品櫃檯前磨蹭了一個半小時,要了一大堆贈品後才打扮成那樣。有幾個人發現我在看她們,立刻垂下了眼睛。

「綠茶和紅豆口味冰淇淋。」女侍者放下一隻大碗和四把勺子,伊奇抄起勺子朝上面的紅豆挖了過去。

我爸呻吟起來,一隻手摀住肚子:「我就不明白了,你怎麼還餓。」

「青春期的女孩兒。」伊奇張開嘴,展示著黏在舌頭上的冰淇淋。

「噁心,伊奇。」我抓起勺子,挖起冰淇淋上綠茶味的那一部分向她彈過去。

「賽克斯!嘿!賽克斯!」

聽到她的名字,我猛地轉過身去。一個游泳隊的女孩欠身站在座位旁,揮著手,我掃視了一下餐廳,尋找著朱麗葉,但是只有一個人站在門口,她身材瘦削,臉色蒼白,頭髮顏色很淺,正在甩動肩膀上的雨水。我想了一會兒才認出她,但她已經轉了一個大圈,去找她的朋友們了。她就是數學課上的丘比特——給我送玫瑰的天使。

看到其餘的隊友,她舉起一隻手,手指迅速晃動幾下,然後加入她們。她經過我們的桌子時,我瞥了一眼她彩虹色的游泳衣,整間屋子似乎靜止了,只有那五個字母閃閃發光。

SYKES.

朱麗葉的妹妹。

「薩米真丟人。」伊奇拿勺子戳戳我,「你的冰淇淋化了。」

「我吃飽了。」我放下勺子,離開桌子。

「你要去哪兒?」我媽抓住我的手腕,但我感覺不到。

「五分鐘後回來。說著,我朝游泳隊那一桌走去,一直盯著蒼白皮膚的女孩和她心形的臉龐看,我不敢相信自己以前居然沒有看出她們之間的相似。她們有著同樣寬的藍眼睛,一樣的半透明皮膚和蒼白的嘴唇。還有,直到最近我才仔細地打量過朱麗葉,雖然以前見過她無數次。」

游泳隊女孩們手裡拿著菜單,互相嬉笑打鬧。我遠遠聽見其中一個人說起羅布的名字——也許在說他穿著曲棍球衣有多麼可愛(我應該知道,因為我自己就一直這麼說)。我的注意力從未如此集中過,當我離她們大約四英尺遠時,其中一個人看見了我,整張桌子的人瞬間沉默下來。那個談論羅布的女孩的臉色變得跟她手裡拿的菜譜一樣了。

這時,小賽克斯剛剛坐到桌子的最那頭,我直接走向她。

「嘿。」我站在那兒,不是很確定為什麼要過來。最好玩的部分是,我是那個感到緊張的人。「你叫什麼名字?」

「呃……我做了什麼嗎?」她的聲音實際上在顫抖。其餘的女孩看上去並不想幫她,她們看著我,似乎盼著我衝上去咬掉她的腦袋什麼的。

「不,不是。我只是……」我輕輕對她笑了一下。她和朱麗葉的相似性緩解了我的緊張,「你有個姐姐,對吧?」

她的嘴巴抿成一條直線,眼神陰沉下來,好像正在抬起一堵牆。我不怪她,她也許以為我準備嘲笑她有個精神病姐姐,她一定經常遇到這種事。

但是,她抬起下巴,直直盯著我的眼睛,這有點讓我想起伊奇會做的事情。薩姆不想上學,我也不想去。「對,朱麗葉·賽克斯。」然後,她耐心地等待著,等我開始笑。

她的眼神很堅定,我向下方看去,「是的,我,呃,認識朱麗葉。」

「是嗎?」她揚起眉毛。

「好吧,某種程度上認識。」所有女孩全都看著我。我有種感覺,她們正努力忍著不讓下巴掉下來。「她——她是我的實驗室搭檔。」

我感覺這樣說應該比較合適。科學是必修課,每個人都會分到實驗室搭檔。

朱麗葉的妹妹的表情放鬆了一些,「朱麗葉的生物課學得非常好,我是說,她成績很好。」她勉強笑笑,「我是瑪利亞。」

「嘿,」瑪利亞對於她來說是個好名字:帶有某種純潔的意味。我的掌心全是汗,我把手擱在牛仔褲上擦乾,「我是薩姆。」

瑪利亞睜大眼睛,靦腆地說:「我知道你是誰。」

兩條胳膊圍上了我的腰,伊奇來到我身後,她把下巴擱在我身側。

「冰淇淋快化完了,」她說,「你確定不想吃了嗎?」

瑪利亞笑著對伊奇說:「你叫什麼名字?」

「伊麗莎白,」伊奇自豪地說,接著又有點委靡——「可是,大家都叫我伊奇。」

「我小的時候,大家都叫我瑪麗。」瑪利亞做個鬼臉。「但是,現在大家叫我瑪利亞。」

「我不是很介意『伊奇』這個名字。」伊奇咬著嘴唇,似乎剛剛作了什麼決定。

瑪利亞抬頭看看我。「你也有個小妹妹啊?」

突然,我不敢看她,我無法去想將要發生的事情。我知道:寂靜的房子,槍響。

而且,接著……什麼?她會不會是第一個走下樓梯看到慘劇的人?她姐姐死去的樣子會不會抹掉她多年來儲存的美好記憶,成為她腦中最終定格的畫面?

我恐慌起來,設想著如果換作我是朱麗葉,伊奇將會受到怎樣的傷害。

「好了,伊奇,讓大家吃東西吧。」我的聲音在顫抖,但我不覺得誰會注意到。我拍拍伊奇的頭,她跑回我們的餐桌。

女孩們恢復了自信,又開始笑起來,她們都敬畏地看著我,似乎無法相信我居然這麼友好,好像我剛剛送了她們一份禮物,她們應該恨我,如果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的話,她們會恨我的,我敢肯定。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起肯特,他也會恨我的,如果他知道一切的話。意識到這些,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沮喪。

「告訴朱麗葉別那麼做。」我含糊地說,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說的話。

瑪利亞皺起前額:「做什麼?」

「科學實驗什麼的,」我迅速地說,又補充道,「她會知道我在說什麼的。」

「好吧。」瑪利亞高興地朝我笑笑。我準備離開,但她叫道:「薩姆!」

我轉回身,她捂著嘴咯咯笑起來,好像不敢相信自己有膽量說出我的名字。

「我得明天才能告訴她,」她說,「朱麗葉今晚出去。」朱麗葉今晚要去做告別演說。我可以勾畫出那一幕:媽媽、爸爸和妹妹待在樓下,朱麗葉像往常一樣把自己鎖在臥室裡,大聲放著音樂,一個人。接著——奇跡中的奇跡——她走下樓,頭髮梳到後面,自信而鎮定,宣佈她要去一個派對。他們一定非常高興,非常驕傲。他們孤獨的小女孩在高中快要結束的時候幹得不錯。

去肯特的派對。找到琳賽——找到我。被人推來搡去,被人潑啤酒。

我胃裡翻江倒海,似乎吃下的壽司不太好消化。如果他們有任何辦法……

「不過,我明天一定會告訴她。」瑪利亞微笑道,一道車頭燈的閃光從黑暗中射過來。

回家的路上,我試圖忘掉瑪利亞·賽克斯,當我爸跟我說晚安的時候——他每次喝完一瓶啤酒就會醉過去,可今天他喝了兩瓶(驚歎!)——我試著忘記瑪利亞·賽克斯。半小時以後,伊奇來到我房裡,剛洗完淋浴,散發著清新的味道,穿著破爛的「探險家朵拉」睡衣,給我臉頰上來了一個邋遢的濕吻,我試著忘記她;一個小時之後,我媽來到房間門外,說:「我真為你驕傲,薩姆。」這時,我還在想著她。

我媽去睡覺了。萬籟俱寂。黑暗中,什麼地方傳來鬧鐘滴答的聲音,我閉上眼,朱麗葉·賽克斯靜靜地朝我走來,她的鞋子打在木地板上,鮮血從她眼裡流出……

我坐起來,心臟狂跳。接著,我下了床,摸著黑找到我的樂斯菲斯外衣。

今天早晨,我曾經發誓,不會有任何事能夠讓我再回到肯特的派對,但是,現在我準備過去。我躡手躡腳地下了樓,在黑暗中貼著走廊的牆面摸出去,從洗衣間架子上摸出我媽的鑰匙,雖然她今天非常大度,但我可不願讓她知道自己白天沒去上學,晚上卻要參加什麼派對。

我試著告訴自己,朱麗葉·賽克斯不是我的真正問題,但我無法不去想像如果今天是她死去的日子,該是多麼可怕——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活在今天。我想起很多人——特別是朱麗葉——他們應該在比今天更好的日子死去。

前門和後門的鉸鏈聲音都很大,聽起來跟鬧鐘差不多(有時我認為父母是故意這麼做的)。我在廚房裡小心地把一些橄欖油倒在一張紙巾上,然後把油抹在後門的鉸鏈上。琳賽教給我的這個辦法。她還總是發明新的偷著溜出家門的招數,即使晚上從來沒人管她,她要怎麼出門,怎麼回家都無所謂。我想,她是很懷念偷偷摸摸的日子,這就是她記得清每個細節的原因——她喜歡假裝自己必須這樣做。

裝著「意大利風味」鉸鏈的門幾乎是悄無聲息地彈開了,我來到外面。

我從沒真的想過自己為什麼要去肯特家,以及去了以後該怎麼做,我只是一路開過去,我發現自己胡亂在路口轉著彎,不停地闖進死胡同,路邊的房屋向後退去,亮著燈的窗戶如同遠處的提燈一樣發出點點光芒。晚上的東西看起來與白天是如此的不同——幾乎難以辨認,特別是下雨的時候,一座座房子像巨大的野獸蹲踞在草坪上,似乎有生命。裡奇維尤的晚上看起來與白天是如此的不同,白天的時候,一切都很整齊乾淨,熠熠放光,而到了晚上,丈夫們端著咖啡杯走向汽車,妻子們跟在後面,穿著普拉提健身服,小女孩們穿著「Baby Gap」童裝,坐在汽車裡。還有人開著雷克薩斯越野車兜風,有人去星巴克喝咖啡。我想知道到底哪一個版本是真實的裡奇維尤。

路上幾乎沒有車。我繼續慢吞吞地以每小時十五英里的速度開著車,我在尋找什麼,但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我經過艾拉迪住的那條街,繼續前行。街燈向下投射出模糊的光亮,照亮汽車內部,然後,我又開進了黑暗。

我的車燈掃在一條彎曲的綠色小街上,五十英尺開外的路牌上寫著:安詳街。我突然想起中學一年級的時候坐在艾麗家的廚房裡,她媽媽在煲電話粥,還光著腳,穿著練瑜伽的褲子在陽台上走來走去。「她又在做『每日八卦』了,」艾麗轉著眼珠說,「明迪·薩克斯比《美國週刊》的消息還要靈通。」琳賽曾經說,薩克斯太太住在「安詳街」,這真是天大的諷刺——似乎她從不傳謠言似的——這也是我第一次理解「諷刺」這個詞的含義。

我猛打一下方向盤,踩著剎車,開進了安詳街,這條街不長——只有二十來座房子——就像裡奇維尤的許多街道一樣,盡頭是一個死胡同。當我看到一輛銀色的薩博停在一條車道上時,心都快蹦了出來。車牌上寫著:MOM OF4,那是薩克斯太太的車,我一定快要到了。

她家旁邊的房子是55號,門口有一個公雞形狀的錫制信箱,豎立在一個花床上,在這個季節,裡面無非是些黑色的泥土。SYKES幾個字母就印在公雞翅膀上,字很小,你不得不仔細去看。

我無法解釋原因,但我感覺自己似乎認得這房子,它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和其他房子無異,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小的,維護得很好很認真,刷著白漆,安著百葉窗,樓下的一扇窗戶亮著燈。但是,還有些別的東西,我說不出來,但是這房子看上去彷彿正在膨脹,裡面的人很想逃出來,似乎房子的每一處接縫都會突然裂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一所絕望的住宅。

我開上車道,我知道這兒沒我什麼事,但我控制不住自己。身體裡似乎有什麼東西把我拉向這裡。雨越下越大,我從後座上抓過一件舊運動服——可能是伊奇的——把它頂在頭上,跑下車,衝進門廊裡,我呼出的氣凝結成一團白霧,沒有多想就按動了門鈴。

很長時間沒有人應門,我單腳跳著,喘著粗氣,想讓自己暖和起來。

終於,裡面傳來拖著腳走路的聲音,然後是鉸鏈的吱呀聲,門開了,一個女人站在那兒,迷惑地朝我眨著眼睛:朱麗葉的母親。她穿著浴袍,一隻手捏著衣服,她和朱麗葉一樣瘦,和她的兩個女兒有著相同的藍眼睛和蒼白皮膚,看著她,我似乎就看到了一縷在黑暗中升起並消失不見的煙霧。

「我能幫你什麼忙嗎?」她的聲音很溫柔。

我幾乎是呆住了,我有點希望過來開門的是瑪利亞,「我叫薩姆——薩曼莎·金斯頓。我來找朱麗葉。」因為剛才撒的那個謊挺管用,所以我補充道,「她是我的實驗室搭檔。」

屋內,一個男人——我猜是朱麗葉的父親——喊道:「是誰?」聲音很響,與塞克斯太太的聲音是那麼的不同,我下意識地向後退去。

賽克斯太太輕跳了一下,迅速轉過頭,漫不經心地把門推開幾英吋,她身後的走廊很暗,一面牆上閃爍著電視機投射的藍色和綠色的光,電視機一定是放在一個我看不見的房間裡。「沒人,」她迅速說,聲音傳進後面的黑暗中。「是來找朱麗葉的。」

「朱麗葉?有人來找朱麗葉?」他聽上去真像一條狗。汪汪、汪汪、汪汪。我突然神經反射一般地差點笑出聲來。

「我來處理。」賽克斯太太轉向我,把門又關上了,她似乎靠在門上支撐著自己。她臉上帶著微笑,但從眼睛裡看不出笑意。「朱麗葉現在不在家。我能幫你什麼嗎?」

「我,呃,今天沒上學,我們有個很重要的作業……」我無助地說,聲音越來越小,後悔來到這兒。雖然穿著樂斯菲斯,我卻仍然抖得像個瘋子。我看上去一定像個瘋子,單腳跳著,頭上頂著一件運動服作為雨傘。

賽克斯太太似乎注意到了這一點:我站在雨中。「為什麼不進來呢,」她說,退進大廳。我跟著進去。

左邊,一扇開著的門通向大廳:這兒放著那台電視,我只能看出一把扶手椅和一個人坐在上面的輪廓。電視上的藍光投射在那人突出的下巴上,我想起琳賽說的話——朱麗葉的爸爸是個酒鬼。我似乎還聽人繪聲繪色地傳言,據說是出了什麼事故,半身癱瘓、藥片什麼的。我真希望當時仔細聽進去這些話。

賽克斯太太看到我朝裡看,迅速過去把那扇門關上。屋裡一片漆黑,我什麼都看不見,身上還在打冷戰。我感覺不到屋裡的熱氣,從放電視機的房間傳來一聲恐怖電影裡的慘叫,接著是有節奏的機關鎗掃射的聲音。

現在,我完全後悔來到這裡。有那麼一瞬間,我狂野地幻想著——朱麗葉來自一個全家都是瘋狂的連環殺手的家庭,賽克斯太太隨時都會像《沉默的羔羊》裡的食人魔那樣對我下手。全家都是瘋子——琳賽就是這麼說的,四周的黑暗朝我壓過來,令我窒息。賽克斯太太打開一盞燈的時候,我幾乎感激得哭出來,燈光照明的大廳恢復了正常的模樣,並沒有擺滿從屍體上切下來的紀念物什麼的。一張小桌上擺著一瓶精心插制的干花,還裝飾著花邊,一旁放著一張鑲框的家庭照,我希望自己能湊近點看一下。

「這個作業重要嗎?」賽克斯太太問,幾乎是輕聲耳語,好像怕自己說話的聲音也把我嚇到,她還緊張地朝放電視的房間掃了一眼。

「我只是……我對朱麗葉保證過,我要來拿點東西,下週一的作業展示時要用。」我試著壓低聲音,「我聽朱麗葉說她今晚會在家。」

「朱麗葉出去了。」她說,接著,好像從來沒說過類似的話似的,她像做播音測試那樣重複道:「朱麗葉出去了。不過,也許她給你留了那東西?」

「我可以找找。」我說,我想看看她的房間,我意識到:這就是我來的原因。我要看看它。「她可能把它放在床上了什麼的。」我努力讓自己聽上去自然一些,好像朱麗葉和我相處得很好——好像對我來說,禮拜五晚上十點三十分,單腳跳著華爾茲進入她家,然後試圖像黃鼠狼那樣溜進她的臥室,是很正常的事情。

賽克斯太太遲疑了,「也許我可以打她的手機,」她說,然後過意不去地補充道:「朱麗葉討厭別人進她的房間。」

我迅速說:「你不用給她打電話。」如果那樣做,朱麗葉可能會讓她找警察來抓我。「沒那麼重要。我明天再來拿。」

「不,不,我要給她打。幾分鐘就好。」朱麗葉的母親已經消失在廚房裡,她無聲無息的迅捷動作真是令人驚異,就像暗影之下潛行的動物。

她在廚房的時候,我考慮要奪門而出,我想回家,爬到床上,打開電腦看裡面的老電影,也許還可以沖一壺咖啡,坐上一整夜。如果我不睡覺的話,也許今天就變成了明天,我徒然地設想著自己可以多長時間不睡覺——直到我瘋狂地收拾起東西,穿著內衣跑上街,以為自己看到了紫色的蜘蛛之前。

我沒有離開,而是站在那裡等待,沒有別的事可幹,因此我走了幾步,彎腰看桌上的相片,突然迷惑起來:照片上是一個陌生的女人,也許二十五歲到三十歲的樣子,胳膊摟著一個長得挺好看的男人,他穿著一件法蘭絨襯衫,照片的色彩很飽滿,光線明亮,兩個人看上去很完美,生氣勃勃,都有潔白的牙齒和燦爛的笑容,還有漂亮的棕色頭髮。接著,我看到照片的底部角落裡印著——Shadow Cast攝影公司——我意識到,這甚至不是一張真正的家庭照。這是那種出售的普通鑲框照片,屬於典型的攝影廣告,比如「捕捉閃亮、快樂的瞬間」,還有「在5×7英吋的足銀相框中保存蝴蝶般的美麗細節」什麼的。沒人把這個當回事。

或者,也許賽克斯一家沒有那麼多「閃亮、快樂的瞬間」可以回憶。

我迅速後退,真希望自己沒看到這張照片。我的感覺很奇怪,好像看了非常私人化的東西,彷彿突然瞥見某人的大腿內側或者鼻毛什麼的。

賽克斯太太還沒有出來,我開始在大廳裡亂轉,走進右邊的起居室,這裡放了很多彩色格子布、干花和花邊作為裝飾,好像自從上世紀50年代以來就沒有重新裝飾過似的。

窗邊閃爍著一道模糊的光線,在黑漆漆的玻璃上留下淡淡的投影,房間的縮影隨之映在了玻璃上。

還有一張臉。

一張尖叫著的臉壓在窗戶上。

我恐懼地叫了一聲,這才發現這張臉也是一個倒影而已——窗前的桌子上方掛著一隻面具,面孔朝著窗外。我走過去,小心地從掛著的地方將它取下。這是一張用報紙做的女人的臉,縫著紅色的線,十字形的針腳連成一片,好像一道道可怕的傷疤。鼻樑上還印著字,一直延伸到前額,似乎是文章的大標題,前半句話能看見,後半句看不到,似乎寫著「美容保養」和「悲劇來襲」。「她」的臉上粘了很多小紙屑,有很多翹了起來,似乎是在蛻皮。嘴巴和眼睛位置的紙直接挖掉了,我把它扣在臉上,感覺大小非常合適。我在窗玻璃中的倒影非常可怕,看上去像得了某種傳染病或者恐怖片裡的妖怪。我不敢再看。

「那是朱麗葉做的。」

身後傳來的聲音讓我差點跳起來,賽克斯太太重新出現了,靠在門上,朝我皺著眉。

我摘下面具,迅速掛回去,「我很抱歉,我看見了它就……我只是想試試。」我笨拙地解釋著。

賽克斯太太走過來,重新把面具整理好,不讓它變歪。「朱麗葉小時候總是在畫畫,喜歡素描或者油畫什麼的,還喜歡自己縫衣服。」賽克斯太太聳聳肩,一隻手顫動著。「我發現她現在對這些東西沒那麼感興趣了。」

「你和朱麗葉談過嗎?」我緊張地問,等著她把我踢出去。

賽克斯太太朝我眨了一會眼睛,好像照相機重新對焦:「朱麗葉……」她重複道,搖搖頭。「我給她打了好幾次電話,她沒有接。週末的時候她一般不出去的……」賽克斯太太無助地看著我。

「我確定她沒事,」我盡量做出高興的樣子說,感覺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插進我的腹部。「她也許沒聽見手機響。」

突然,我終於知道了自己最想要什麼。我再也忍受不了對賽克斯太太撒謊。她看上去很悲傷,站在那兒,穿著睡袍,準備上床睡覺——在某種程度上,她似乎已經睡著了。這所房子給人的感覺,就是它似乎已經沉入了無盡的睡夢,那氣氛壓制著你,不讓你醒過來,把你拖進被單下面,像喝醉了酒一樣,你沒有辦法抗拒。

我想像朱麗葉溜進黑暗、寂靜的屋子,穿過這一片似乎凝結成了固體的濃烈睡意,地板的嘎吱作響與暖氣的嘶嘶聲混在一起,彷彿一支搖籃曲,人們在這支曲子裡如行星般沿著軌道無聲地運行……然後……

砰。

賽克斯太太把我送到前廳,「你可以明天再來,」她說,「我敢說那時朱麗葉一定會準備好所有東西,她一向非常負責任。是個好孩子。」

「當然,明天。」我甚至不喜歡說出這個詞。我迅速向她招手道別,轉身衝進黑暗的街道,跑回車上。

天氣似乎比剛才還要冷。雨水似乎結成了冰,打在汽車的引擎蓋上,我坐在車裡,等著發動機熱起來,不停地對著雙手吹氣,渾身發抖,慶幸著自己離開了那座房子。我一出門,胸口壓的一塊大石頭似乎落了地,似乎裡面的氣氛和壓力比外面的更加沉重。我的第一印象是對的:它確實是一座絕望的住所。透過窗戶,我看到賽克斯太太的側影,不知道她是否在等我離開,等著她的女兒回來。

那一刻,我做了決定,我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我要去肯特家,那樣就能碰到朱麗葉,而且,如果必要的話,我會打她的臉,我要讓她知道找死這件事是多麼的愚蠢(當然,我是沒有機會再活下去了),如果必須要採取點強制手段的話,我會把她綁在我車裡,這樣她就拿不到那把槍了。

我意識到自己從沒真的幹過什麼對別人有益的事情。我有時會自願地參加為殘疾人送餐的服務,但那是因為大學的人喜歡看到你有這種經歷;波士頓大學在網站上特別提到過參加公益慈善活動可以增加入學申請的份量。我對朋友們也不錯,還送給他們很棒的生日禮物(有一次我花了一個半月收集奶牛形狀的鹽罐送給艾麗,因為她喜歡奶牛和鹽)。但是,我通常不會為了做好事而做好事,這可能還是我的優點。

接著,我想出一個主意,我想起我們在英文課上學習但丁作品的時候,本·格爾文一直在問煉獄裡的靈魂是否也會被拋進地獄(本·格爾文曾經因為畫了一張炸彈炸飛我們學校餐廳的畫——被炸下來的人體碎塊飛得四處都是,所以他問這樣的問題也不足為奇——而被罰留校察看),於是,哈伯太太又開始長篇大論,而且回答他說這是不可能的,不過有些現代的基督教思想家相信,一旦你在煉獄裡待了足夠長的時間,就能升上天堂。我從沒真的相信過有天堂,這聽起來總是個瘋狂的想法:大家快快樂樂地重聚在一起,像是「弗雷德·阿斯泰爾6和愛因斯坦在雲上跳探戈」什麼的。

我也從不相信自己會重生,這不比現在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更瘋狂。也許關鍵是我必須證明自己是個好人。也許我不得不證明自己值得讓生活繼續。

也許朱麗葉·賽克斯是唯一的橫在我和巧克力噴泉、完美的愛、說過要給你打電話就一定打來的男生和可以幫助你燃燒脂肪的香蕉聖代之間的障礙。

也許她就是我逃出生天的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