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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不時髦的遲到

汽車行駛往通向肯特家的車道時,我甚至並沒有感到困擾,我並不打算在這兒待多久,還有,我不想讓任何困難把自己擋住。而且,通過這條樹木叢生的顛簸之路對我很有吸引力,好像是一種自我犧牲和救贖。從我極為有限的對主日學校的記憶中(我七歲時,對此大發脾氣,威脅說自己要改信伏都教——儘管我還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所以,我媽放棄了讓我上主日學校的努力),我知道救贖是怎麼回事:你必須犧牲什麼東西。

我把車停在9號公路的路肩上,又抓過伊奇的運動衫,已經濕透了,不過,總比沒有東西遮雨好,我把它披在頭上下了車。路上空空蕩蕩,路面黑漆漆地向前延伸,散落著一些小水坑,反射著路燈的黃光。我試圖找到琳賽的汽車在第一晚旋轉著甩出路面的位置,哪裡看上去都一樣。我又努力回憶事故之前的情景,但是一無所獲。

我從後備箱裡拿出一個手電筒,走進樹林。

我走的時間比自己想像的要長,地面上一塊兒硬一塊兒軟,有時踩到冰塊,有時踩到黏糊糊的東西,像流沙一樣想把我的紫色「新百倫」運動鞋吸進去。過了幾分鐘,我聽見派對上的音樂聲從黑暗那頭傳來,這音樂似乎屬於這裡,它的節奏是夜晚的一部分。又過了十分鐘,我看到樹叢中射來幾點令人眩暈的強光——感謝上帝,我沒有在樹林裡兜圈子,我剛才一直這麼想的——五分鐘之後,樹木變得稀疏,我看到了那座房子——一個巨大的冰淇淋蛋糕擱在草坪上閃閃放光(門廊射出的燈光反射在跳動的雨簾上)。我完全凍僵了,100%地後悔自己徒步走到這裡。這就是犧牲,實際上,就是疼痛。

我進門的時候,兩個女孩傻笑起來,一群一年級生的下巴完全掉下來了。我不怪他們,我知道自己看上去一定糟透了。在離開家之前,我甚至沒有換下在家穿的褲子——一條顯然肥得要命的天鵝絨運動褲,是這樣式還流行的時候我媽送我的。

我沒在低年級生身上浪費任何時間,我已經開始擔心自己可能來得太遲了。

我快步向前的時候,塔拉走下樓梯,我抓住她,靠到她耳朵上。「朱麗葉·賽克斯!」我不得不大喊。

「什麼?」她喊回來,微笑著。

「朱麗葉·賽克斯!她在這兒嗎?」

塔拉指指耳朵,示意她沒有聽清我說什麼,「你在找琳賽嗎?」

康特尼在塔拉身後,她俯身過來,下巴擱在塔拉肩膀上:「我們找到了秘密存貨——朗姆酒什麼的。塔拉打碎了一個花瓶。」她笑道,「你要來點嗎?」

我搖搖頭。我從未如此處於「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狀態,我說了一句簡單的祈禱詞,慶幸自己沒有像其他喝得半醉的人那麼討厭,我繼續上樓,塔拉喊道:「琳賽在後面。」

在我完全聽不見她們說什麼之前,我聽到康特尼尖叫一聲:「你看見她穿的什麼了嗎?」

我做了個深呼吸,告訴自己這不要緊。重要的是得找到朱麗葉。我至少能做這件事。

然而,每走一步,我都失掉一些希望,樓上的走廊裡水洩不通,除非她從沒到過這個派對——這樣我就又滿懷希望了——看起來,她似乎已經離開了。

我仍然向前,終於來到最後面那個房間,我剛走進屋裡,琳賽就一下子撲過來——實際上,她同時越過了五個人——我非常高興能看到她,快樂而且醉醺醺的,最重要的是,她還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得到了她那個著名的超級「擠扁你沒商量」的擁抱,差點忘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壞孩子,」她拍打著我的手抽開身子,「你一天沒上課,晚上卻來參加派對?淘氣,真淘氣。」

「我來找一個人。」我掃視著屋內:朱麗葉不在這兒。與我想像的不同,我不知道,我甚至希望她現在正坐在沙發上和傑克·索莫斯聊天,可這純粹是一廂情願的幻想。

「羅布在樓下。」琳賽後退幾步,伸出手來,食指和拇指朝我比畫著,似乎在拍照:「你看上去像剛剛從沃爾瑪偷了東西的流浪漢。難道今晚你不打算做愛了嗎?」

煩心事又來了,琳賽,你就不能說點別的嗎。

「你看見朱麗葉·賽克斯沒有?」我問。

琳賽盯著我看了半秒鐘,然後爆發出一陣大笑:「你是認真的?」

一種巨大的釋懷感流遍我的全身,也許她根本沒來過,也許她的車在路上遇到什麼問題,或者失去了來的勇氣,或者——

「她叫我『賤人』。」這時,琳賽打破了我的幻想。她真的來過。「你相信嗎?」琳賽還在笑,她伸出一隻胳膊摟著我的肩膀,喊道:「艾拉迪!艾麗!薩米在這兒!她來找她的好朋友,朱麗葉!」

艾拉迪甚至沒有轉身,她和斯蒂夫·道聊得正歡。但是艾麗搖晃著走過來,笑著,叫著:「嘿,甜心!」然後舉起空伏特加瓶子。

「如果你看到朱麗葉,」她喊道,「問問她對我剩下的酒做了什麼!」她和琳賽都覺得這樣很滑稽,琳賽回應道:「做了精神病酒!」

我來得太遲了。意識到這點,我感到頭暈噁心,我對琳賽的憤怒回來了。

「我最好的朋友?」我重複道。「真滑稽,我以為你曾經和朱麗葉是好得穿一條褲子的朋友。」

「你在說什麼?」琳賽的臉沉了下來。

「童年時代的朋友,最好的朋友,死黨。」看起來,琳賽還想說些什麼,但是我打斷了她:「我看了那些照片,發生了什麼?她是抓到你放屁了還是怎麼?還是看到你的鼻涕像火箭一樣衝出來?發現著名的琳賽·埃奇庫姆一點都不完美?她到底做了什麼不可原諒的錯事?」

琳賽張開嘴,又閉上。「她是個瘋子。」她憤怒地低語,但是,我看到她眼神裡有一種我從未看到過的東西,一種我無法完全理解的表情。

「隨便。」我必須找到朱麗葉·賽克斯。

我奮力擠回樓下,無視那些叫我的名字、拍我肩膀,還有小聲地提醒我,我是穿著睡衣來參加公眾派對的事實(當然,說得很對)的人。我估計,如果速度足夠快,還能在外面追上朱麗葉,她一定把車停在哪兒了。她的車可能被堵在停車的地方,可能得花上一小時才能讓別人把車挪開(如果她能說服誰幫忙的話,這很令人懷疑),甚至時間長得讓她想步行回家。

慶幸的是,我成功來到樓下,卻沒有撞上羅布。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向他解釋事情的原委。一群二年級生站在門口附近,看上去挺驚訝,而且相對比較清醒,所以我把寶押在她們身上。

「你們看見朱麗葉·賽克斯了嗎?」

她們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歎口氣,自認倒霉。「淺色頭髮,藍眼睛,高個子。」她們仍舊茫然地看著我,我意識到自己並沒有準確地描述出她的特點。失敗者,我差點說出這個詞——如果是三天前,我一定早就說了。但是,現在我無法說出來。「挺漂亮。」我說,試驗著這個詞的效果。不過,還是不管用,我握緊拳頭:「可能全身濕透了。」

終於,這群女生的表情說明她們想起了什麼。「浴室。」有人說,指著廚房前面的一個凹陷處。那兒有一扇關著的門,門前站著一排人。其中一個人交叉著腿,單腳跳上跳下。有一個人不停地敲門。還有一個指著她的手錶說了些什麼,雖然我聽不見,但她看上去氣壞了。

「她進去大約有二十分鐘了吧。」一個二年級生說,我驚愕萬分,幾乎要在這兒吐出來。

浴室裡有藥片,浴室裡有刀片。人們想幹不好的事情時,就把自己鎖在浴室裡,比如做愛或者嘔吐,或者自殺。

不應該這樣的。我應該救下你。我朝浴室走去,推開排隊的人。

「閃開。」我對喬安妮·波勒諾說,她立刻停止敲門,退到一邊。

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設想能聽到哭聲或者嘔吐聲。可什麼動靜都沒有,我的胃又是一沉。我又聽了一會兒,可音樂太吵了,不可能聽到什麼的。

我輕輕敲門,叫道:「朱麗葉,你還好嗎?」

「也許她在睡覺。」克裡希·沃克爾說。我瞪了她一眼,想讓她知道這種白癡的評論一點用也沒有。

我又敲了一遍門,把臉貼在門上。我不敢肯定自己是否聽到裡面傳來一聲微弱的呻吟——那一瞬間音樂聲更大了,蓋過了一切聲響。但是,我能想像出她在裡面,生命的跡象逐漸消失,就在門那邊,手腕割開了,鮮血到處都是……

「把肯特叫過來。」我說,猛吸一口氣。

「誰?」喬安妮問。

「我得小解。」蕾切爾說,單腳跳上跳下。

「肯特·邁克弗勒。現在,快去。」我對著喬安妮大吼,她看上去嚇壞了,不過很快消失在走廊裡。我感覺每一秒鐘都像是永恆,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了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明白了時間是如何自由彎曲和隨意延伸的,好像一塊熊仔橡皮糖。

「你擔心什麼呢?」蕾切爾問,大聲哼哼著。

我沒回答,事實是,我沒有答案,真的。我必須救朱麗葉——我能感覺到。我必須救我自己。

我突然不敢肯定這樣做是否讓我比那些什麼都不做的人更好或者更壞,所以,我努力不去想這些。

喬安妮和肯特一起回來了,他看上去很擔心,他的前額皺了起來,褐色的亂髮從他腦門上垂下來,擋著眼睛。我的胃翻騰了一下,昨天我們兩人待在一間黑屋子裡,相距不過兩英吋,我甚至都能感覺到他皮膚驚人的灼熱。

「薩姆,」他俯身過來抓住我的手腕,盯著我的眼睛。「你沒事吧?」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觸碰驚呆了,稍微掙扎了一下,肯特抽回手去。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像抽空了一般。

「我沒事。」我說,我知道自己的樣子看上去很可笑:頭髮一團糟、運動褲什麼的。相比較而言,他看上去更體面一些。他的格子運動鞋和鬆鬆垮垮的低腰卡其布褲子雖然挺邋遢,但卻有些可愛之處,他的牛津休閒上衣的袖子捲了起來,露出曬成棕色的皮膚——天知道他在哪兒曬的,肯定不是在過去六個月裡的裡奇維尤。

他看上去很迷惑:「喬安妮說你需要我。」

「我是需要你。」這話說出來感覺真怪異,我感覺臉一下子紅了。「我是說,我不需要你。我只是需要——」我深吸一口氣,我想我看到肯特眼睛裡瞬間閃爍出一絲火花,這讓我分神了。「我擔心的是朱麗葉·賽克斯,她把自己鎖在浴室裡了。」說完,我馬上退到一邊。我聽上去很荒唐,他可能會認為我瘋了,畢竟,他不知道我知道的事情。

他眼中的火花沒有了,表情變得很嚴肅。他向前走了幾步,試著開門,然後停了一會兒,思索著。他沒對我說認為我瘋了或是得了妄想症之類的話,而是簡單地說:「沒有鑰匙。我可以試試把鎖撬開,如果有必要,我們就破門而入。」

「我要上樓小解。」蕾切爾宣佈,然後轉過身,一扭一扭地走掉了。我抬起手,做出一副與我無關的樣子。我挺感激他什麼都沒問就把責任接了過來。

肯特從褲子後袋裡掏出一把安全別針。「別問為什麼。」看見我揚起眉毛,他說。

他蹲下來,把別針向後彎,用它去撬鎖。他的耳朵一直貼在門上,好像期待著裡面會傳來「卡嚓」的聲音。終於,我的好奇心佔了上風。

「你是不是課後還做兼職,比如搶銀行什麼的?」

他做個鬼臉,試著開門,把安全別針放回口袋,然後從錢包裡挑了一張信用卡。「差不多。」他把信用卡塞進門縫裡扭動著,「我媽曾經把垃圾食品鎖在我們家儲藏室裡。」

他拽了一下門把手,又轉了幾下,門打開了一英吋,我的心鑽到了嗓子眼。我有點希望朱麗葉的臉會出現,帶著憤怒的表情,接著門又從裡面重重地關上。通常,當我把自己鎖在浴室裡,如果有人試著開門,我就會如此反應——如果我還醒著——還活著——就會再次把門關上。

但是門沒有動,留著一英吋的縫兒,肯特和我四目相對,我想我們都害怕再把門打開一點。

肯特用腳指頭輕輕推了推門,喊著:「朱麗葉?」門向後退去——時間拉長了,似乎過了極其漫長的一秒,或者半秒,足夠我設想出各種恐怖的可能性,想像她的屍體蜷縮在地上的樣子。

門靜止在那裡,浴室內部顯現出來——非常乾淨,非常正常,非常空曠。燈開著,水池上搭著一條濕毛巾。稍微有些反常的是窗戶,完全敞開著,雨淋在窗台下面的地板上。

「她從窗戶出去了。」肯特把我的想法說了出來。我無法確切形容他的語調,半是悲哀,半是羨慕。

「該死。」當然,經過了那樣一場羞辱,她一定會尋找最簡單的逃脫方式——最不引人注意的那種。窗戶外面是一片滿是泥漿的草坪,當然,還有樹林。她一定是匆匆逃走了,打算從後面繞回車道。

我衝出浴室,肯特喊道:「等等!」但我已經穿過大廳,跑出大門,來到門廊裡。

我從一隻花盆裡拿出手電筒和運動衫——進去之前我把它們放在那兒的,然後直奔草坪。這時雨下得並不是很大,更多冰冷的霧氣瀰漫開來,是那種能夠將你穿透的寒冷。我拿著手電筒,沿著草坪一路照過去,貼著房子的一側搜尋著。我並不擅長追蹤,但我讀過很多懸疑故事,知道你應該總是從尋找腳印開始。

遺憾的是,地上太過泥濘,所有地方都亂七八糟,不過,在浴室窗外,我發現一個深深的印跡,可能是她著地的地方,還有一串摩擦的痕跡,正如我懷疑的那樣,一直通向樹林裡。

我緊了緊身上披的運動衫,追了過去。除了前面幾英尺的地方有一道跳躍著的光線在畫著圓圈外,我什麼都看不見。我從來不怎麼怕黑,但周圍的樹木刮著我的身體,在風中哀鳴,雨滴透過樹枝的縫隙不斷地落下來,整座樹林似乎是活的,正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麼,就像我在紐約看到的那些怪人之一,他總是推著購物車,裡面裝滿了空袋子。

不可能追蹤到朱麗葉的腳印了,在腐爛的樹葉上你什麼印跡也分辨不出,除了泥巴就是爛樹皮。我來到一個我自認為是主要路口的地方,希望能追上步行回家的她。我非常確定,她正打算這麼幹。如果你急於逃離一個派對——還有這個派對上的人——而且是從窗戶裡爬出來的,似乎不太可能再逛回去,讓人過來移走他們的本田轎車的。

雨越下越急,砸在結冰的樹枝上,似乎發出骨頭碰骨頭的聲音。我冷得要命,胸口也跟著疼起來,腳步卻加快了,我以最快的速度向前趕。我的手指發麻,幾乎拿不住手電筒。我等不及要回到車上,把暖氣開到最大。

然後,我會開車沿街找她,即使遇到最壞的情況,我也會在她家門口截住她。只要我能開出這片嚇人的林子。

我逼迫著自己,腳步甚至更快了,幾乎半是走,半是單腳跳,試圖保持體溫。每隔幾秒鐘,我就會喊:「朱麗葉!」可我並不指望能得到回應。大顆的雨滴更為沉重地打在我身上,灌進我的衣領,凍得我直吸氣。

「朱麗葉!朱麗葉!」

雨滴變成了水流,像匕首一樣插在我身上。我繼續邊走邊跳,手裡的手電筒像鉛塊一樣重。我再也感覺不到自己的腳趾;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走對了方向。我可能在瘋狂地繞著圈子,我胡亂想著。

「朱麗葉!」

我害怕起來。我轉了一個圈,手電筒對準黑暗深處照過去:除了茂密的樹林從兩側向我壓過來之外,什麼都沒有。我確定自己下車後走到肯特家沒花這麼長時間,我的手指似乎變成了過去的兩倍大,我覺得天旋地轉,手電筒飛了出去。我聽見撞擊和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手電筒閃了幾下,滅了,我完全被拋棄在黑暗中。

「該死。該死。該死。該死。」大聲的詛咒讓我感覺好了一些。

我試探著向手電筒的方向摸過去,向前伸著胳膊,這樣就不會撞在什麼東西上。

拖著腳走了幾步之後,我跌倒了,膝蓋磕在地上,褲子弄髒了,潮濕的感覺順著布料滲透進來。我清理著手掌,試著不去想自己的手碰到了什麼。雨水鑽進我的眼睛,我的羊毛衫緊貼在皮膚上,聞上去像落水狗的味道,我忍不住打起哆嗦。這就是你想幫別人的時候發生的事情。你被整了。我感到嗓子眼裡堵著什麼東西。

為了防止徹底搞砸,我設想著如果琳賽和我深夜被困在一個黑暗的樹林裡,還下著大雨,如果她看到我坐在地上掉眼淚,好像一隻神經錯亂的鼴鼠,身上全是泥巴,她會怎麼說。

「薩曼莎·金斯頓,」她會說,微笑著,「我總是知道,在內心深處,你是個十分齷齪的女孩。」

這只讓我振作了一秒鐘,而且,琳賽沒在我身邊。琳賽可能正和帕特裡克在一個暖和得要命、非常乾燥的房間裡親熱,或者和艾麗共享一根大麻煙,討論我今天為什麼如此神經不正常。我徹底迷路了,非常可悲,非常孤獨。我嗓子裡的疼痛加劇了,似乎有只動物正伸著爪子亂抓亂撓,拚命想從裡面鑽出來。

我突然很生朱麗葉的氣——非常憤怒,我想揍她。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如此自私。無論怎樣——無論事情有多壞——她有一個選擇。並不是所有人都這麼幸運。

這時,我似乎聽到了我十七年的人生中(加上五天的死後生活)所聽到的最美的聲音。

我聽見汽車喇叭聲。

聲音從遠處傳來,幾乎一出聲就消失了——彷彿低沉的哀號,可能是誰經過時不小心碰在喇叭按鈕上,我離大路的距離比想像中的要近。

我掙扎著站起來,以最快的速度朝著喇叭聲傳來的方向走去,胳膊一直向前伸著,活像一具木乃伊。不時被樹枝撞一下,或者被冬青刮一下。我的心激動得狂跳,豎著耳朵偵測各種噪聲——任何其他的噪聲——尋找指引。大約過了一分鐘,我又聽見一聲喇叭,這次更近了。我差點寬慰得哭出來。又過了一分鐘,我聽見音響裡發出的低沉的貝斯聲,先是越來越響,接著漸漸消失,似乎是一輛經過此地的汽車。再一分鐘,透過樹木,我能模糊地看見一些東西了——路燈投下微弱的光,我終於找到了路。

燈光越來越近,樹木逐漸稀疏,能見度更高一些,我開始胡思亂想,我會翻出房子裡所有的毛毯——還有熱巧克力和溫暖的拖鞋,還要洗個淋浴——可是,我沒有注意到朱麗葉,差點被她絆倒。

她在距離路面大約七八英尺的地方蜷縮著,抱著膝蓋,她的白上衣徹底濕透了,我能看到她的胸罩——帶條紋的——還有她脊椎上的每一塊骨頭。我很吃驚,居然在這種情況下遇見了她。有那麼一瞬間工夫,我忘記了她就是我拚命要趕過來的原因。

「你在幹什麼?」我問,嗓音蓋過了雨聲。

她抬頭看看我。街燈照亮了她的臉。她目光呆滯。「你在幹什麼?」她像個鸚鵡似的重複我的話。

「我在,呃,實際上,我在找你。」她的臉上沒有出現任何表情——沒有驚奇、震撼、憤怒,什麼都沒有。我很擔心:「你不冷嗎?」

她搖搖頭,只是睜著呆滯、疲倦的眼睛看著我。我可從來沒設想過這種畫面,我想,看到我這樣來找她,她應該感到高興——甚至是感激。或者,也許她會憤怒。無論如何,我想她應該有所觸動。

「聽著,朱麗葉——」我幾乎說不出話來,我的牙齒不停地碰在一起,「現在,差不多是凌晨一點,而且,外面很冷。你想不想去我家?我們談談?我知道那兒發生了什麼事」——我朝肯特家的方向點點頭——「我感到很難過。」我只想讓她到車上去,不過,我說的是真的,我真的感到很難過。

朱麗葉盯著我看了似乎很漫長的一秒鐘,我們之間的雨簾模糊了彼此的形象。她站起來,我感覺自己的話起作用了,然而,她轉過身,朝路邊走了幾步。

「對不起。」她說,可語氣聽起來卻沒有抱歉的成分,而是非常機械。

我抓住她的手腕——握在手裡讓人感覺難以置信的細小——很像我曾經在鵝頭角找到的那只雛鳥,我撿起它,它就死在那裡,在我掌心中掙扎著吐出最後一口氣。朱麗葉沒有抽回手,但是她盯著我的手,好像一條蛇在咬她。

「聽著,」我又嘗試道,「聽著,我知道這聽起來很瘋狂,不過……」風呼嘯著吹過樹梢,帶來一陣急雨。「我有種感覺,我們之間有什麼相似的東西,你和我。如果我們可以找個地方談談……」

「我哪兒都不去。」朱麗葉說。她望著路上,我似乎看到一絲哀傷的微笑掛在她嘴角,然後消失了。

我在外面待了太長的時間。我的思想快要停止了,一切都不再有意義。奇怪的圖像不斷地從我腦中閃過,那是一些詭異的、對溫暖事物的聯想。一個裝滿了熱巧克力的池塘。一摞從我家地板一直頂到天花板的毯子。我的一部分似乎在想:去他媽的。讓她做她願意做的事情吧。明天所有的一切都會像倒帶一樣回到從前。

但是,屬於我的更大的一部分——我內心深處的「公牛」(我媽曾經這麼形容)——卻說:她欠我的——我渾身沾滿泥巴;完全凍僵了;還有,托馬斯·傑弗遜半數的學生以為我是個愛穿睡衣的怪胎。

「我們去你家怎麼樣?」我看出她最終不得不回到那裡,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有那麼一秒鐘,我覺得她直接看穿了我。

「你為什麼這麼做?」她問。

我不得不把嗓門提得更高。很多汽車開始從肯特家的車道開出來,在濕滑的路上從我們身邊經過,「我——我想幫助你。」

她搖搖頭,這個動作非常輕微。「你恨我。」

她一步一步靠近路邊,這讓我緊張得要命。一輛汽車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貝斯低沉的聲音震撼著路面,開過路燈下面時,發出一道反光,我只能看出有人在笑,聽見有人在說我的名字,但是在滂沱的大雨中你很難確定這是不是真的。

「我不恨你,我不瞭解你,但是我想改變這一切,從頭開始。」我幾乎是在尖叫,我不確定她能否聽見我說的話。

她嘟囔了幾句我聽不見的話,又一輛汽車一閃而過,宛如一顆銀色子彈。

「什麼?」

朱麗葉稍微把頭轉過一點兒來,提高了聲音:「你是對的,你不瞭解我。」

又一輛汽車出現了,開過去的時候傳來一陣笑聲,有人把啤酒瓶丟進樹林,瓶子碎了。

接著,我確定自己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但是,我不知道是從什麼方向傳來的聲音。寒風凌厲地尖叫著,我突然意識到朱麗葉離路面只有半英吋,她搖晃著站在人行道內側的細線上,似乎在一根鋼絲上找平衡。

「也許你應該離公路遠一點。」我說,但是我腦中卻驀然冒出一個可怕、血腥的念頭,它像地平線上的烏雲一樣迅速瀰漫過來。又有人叫我的名字,然後,我聽見遠處的汽車中傳來一陣低沉而洪亮的「謬論」樂隊唱的《碎片》。

「薩姆!薩姆!」我聽出那是肯特的聲音。

昨天晚上,最後一次……你說你將再次屬於我。

朱麗葉轉身面對著我,她微笑起來,可這是我見過的最悲傷的微笑。

「也許,下次吧,」她說,「但是,也許不用了。」

「朱麗葉。」我試圖說點什麼,但她的名字卡在我的喉嚨裡,恐懼似乎把我變成了石頭。我想說話,想動彈,想伸手抓住她,但時間跑得飛快,震撼的音樂聲越來越大,一輛銀色路虎像火箭一樣衝出黑暗,像一隻鳥或是天使——彷彿正投向懸崖——朱麗葉舉起雙臂,猛地衝向路面,一聲尖叫撕裂空氣,一陣碎裂的巨響——朱麗葉的身體從琳賽汽車的引擎蓋上掉落,飛到一邊,臉朝下伏在路上,路虎衝進樹林,撞在一棵樹上,碎裂、皺縮,一道長長的濃煙和火舌開始舔噬空氣。我意識到,自己在不停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