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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1919年5月至6月

五月的第一天,馮・沃爾特・烏爾裡希給茉黛寫了一封信,從凡爾賽鎮寄了出去。

他不知道她是死是活。自從斯德哥爾摩見面後,他就再也沒有她的音訊。德國和英國之間仍然沒有通郵,因此這是他兩年來第一次有機會給她寫信。

沃爾特和他的父親是前一天動身到法國的,以德國代表團成員的身份隨一百八十位政治家、外交官和外交部官員前來參加和平會議。穿過滿目瘡痍的法國東北部時,法國鐵路讓他們的特別列車降低速度,慢得如同步行。「好像只有我們往這兒扔過炸彈似的。」奧托氣憤地說。他們乘坐小巴士從巴黎出發去小鎮凡爾賽,被丟在水庫大飯店。行李都卸在院子裡,被告知需要他們隨身攜帶。沃爾特想,法國人肯定不是那種胸懷坦蕩的勝利者。

「他們的問題就是沒打贏,」奧托說,「實際上他們也不算輸,英國人和美國人搭救了他們——但這不值得誇耀。我們打敗了他們,大家心知肚明,這傷害了他們膨脹的自尊。」

這家酒店陰森冷清,但外面的木蘭花和蘋果樹盛開著。德國人獲准在大城堡周圍散步,也可以去商店轉悠。酒店外總是聚集著一小群人。平民並不像官員那樣惡毒。他們有時發出噓聲,但大多時候只是好奇地看著敵人。

沃爾特第一天就給茉黛寫了信。他沒提結婚的事,因為他還不清楚是否安全,再說他一貫的保密作風也很難打破。他讓她知道他身在何處,對酒店及周圍描述了一番,讓她給自己寫封回信。他步行去鎮上買了郵票,把信寄了出去。

他焦急地盼望著回信。如果她還活著,仍然愛他嗎?他幾乎可以肯定她會的。但自從她在斯德哥爾摩的酒店房間急切擁抱他,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年。很多男人從戰場返回家園,卻發現漫長的分離已經讓女友或妻子愛上了別人。

幾天後,各代表團的領導被召集到公園對面的特裡亞農宮酒店,正式移交由戰勝國起草的和平條約的打印副本。文件是用法語寫的。回到水庫大飯店,副本分發給翻譯小組。沃爾特就是這個小組的負責人。他把他收到的文件分成幾部分發給大家,然後坐下讀了起來。

裡面的內容甚至比他預想的還糟。

法國軍隊將佔據萊茵蘭的邊境地區十五年。德國薩爾區將成為國際聯盟保護區,由法國控制當地的煤礦。阿爾薩斯和洛林歸還給法國,且不經過全民公決——法國政府害怕當地人民會投票留在德國。新的波蘭變得非常大,囊括了三百萬德國人口和西裡西亞煤田。德國將失去所有的殖民地——協約國像竊賊分贓一樣瓜分了它們。德國不得不同意支付數額不詳的賠償,換句話說,要德國給他們簽一張空白支票。

沃爾特不明白他們希望德國成為一個什麼樣的國家。難道他們心裡想像著一個巨大的奴隸營,每個人都靠配給的口糧存活,辛苦勞作,再讓統治者們拿走產出的物資?如果沃爾特成了一個這樣的奴隸,他怎麼可能考慮與茉黛建立家庭、生兒育女?

但最糟糕的還是戰爭罪責條款。

條約第231條說:「協約國和聯合政府認定,德國接受因其與其盟友發動的侵略戰爭,對協約國和聯合政府及其國民造成的所有損失和破壞承擔責任。」

「這是個謊言,」沃爾特氣憤地說,「一個愚蠢、無知、惡毒和可恨的謊言。」他知道德國不是無辜的,他也因此一次次跟父親爭辯過。但他也經歷了1914年夏天的外交危機,清楚瞭解邁向戰爭之路的每一小步,不是單個國家的錯誤。兩邊的領導人一直都在極力捍衛自己的國家,沒有人想讓整個世界陷入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戰爭——阿斯奎斯沒想這樣,龐加萊、德皇沒想這樣,沙皇或奧地利皇帝也沒想這樣。就連那個薩拉熱窩的刺客加夫利洛・普林西普知道自己的行為引發了這樣的後果之後也大吃一驚,但甚至是他也不該為「所有的損失和破壞」負責。

午夜剛過,沃爾特碰到了他的父親,當時他倆都剛歇下來,需要喝杯咖啡保持清醒,好繼續工作。「真是豈有此理!」奧托咆哮道,「我們同意根據威爾遜的十四點達成停戰,但這個條約跟十四點毫無關係!」

終於有一次,沃爾特跟父親的見解一致了。

到了早晨,翻譯文稿打印完畢,副本已派專人送往柏林——德國人典型的高效率,讓沃爾特在國家遭受詆毀之時更加清晰地看到它的可貴之處。他疲乏過度,實在睡不著,便決定到外面散散步,放鬆一下再上床休息。

他離開酒店走進公園。杜鵑花正在發芽。這是法國一個晴朗的早晨,對德國來說卻嚴酷無比。這些建議會對德國苦苦掙扎的社會民主政府造成什麼樣的影響?人們是否會陷入絕望,繼而轉向布爾什維克主義?

他在大大的花園裡形單影隻,此外還有個穿輕便春季外套的年輕女人,坐在一棵栗子樹下的長凳上。他沉思著經過那裡,禮貌地碰了碰軟氈帽的帽簷。

「沃爾特。」她說。

他的心臟漏跳了一拍。他太熟悉這個聲音了,但不可能是她。

他轉過身,凝視著那個女人。

她站起來。「哦,沃爾特,」她說,「你不認識我了嗎?」

是茉黛!

他整個脈管裡的血液都在歡唱。他緊走兩步上前,她一下子撲到了他的懷裡。他緊緊抱住她,讓自己的臉伏在她的脖子上,深深吸入她的芬芳,歲月流逝,但那氣息依然熟悉。他吻了她的額頭、她的臉頰,接著是她的嘴唇。他說著,同時親吻著,但無論是話語還是親吻,都無法完全表達他內心的一切。

最後還是她說話了:「你還愛我嗎?」

「比以前更愛。」他回答,接著又去吻她。

茉黛兩手撫摸著沃爾特裸露的胸部,做愛後他們雙雙躺在床上。「你太瘦了。」她說。他的肚子凹下去,臀部的骨頭凸出來。她想用黃油牛角麵包和鵝肝讓他胖起來。

他們待在離巴黎幾英里外的一家小旅館的臥室裡。窗戶敞開著,和煦的春風吹拂著報春花般淡黃色的窗簾。茉黛好多年前就發現了這個地方,菲茨常與一位有夫之婦——卡奈斯伯爵夫人在此幽會。這個坐落在小村子裡、僅比一幢鄉間大宅稍大些的旅館,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男人們在這兒預訂午餐,租下一間房用作午後休息。或許倫敦郊外也有這種地方,但不知何故,這種安排非常有法國風格。

他們自稱伍爾德裡奇先生和太太,茉黛戴上了那只隱藏了將近五年的結婚戒指。精明的老闆娘無疑會暗自揣測他們只是假裝結婚了而已。這倒沒什麼關係,只要她不懷疑沃爾特是德國人就行,否則就會有麻煩。

茉黛無法讓自己的手放開沃爾特。他完好無損地回到了她身邊,讓茉黛心懷感激。她用指尖撫摸他小腿上那條長長的疤痕。

「這傷疤是在蒂耶裡堡落下的。」他說。

「格斯・杜瓦參加了那場戰鬥。我希望不是他開槍打中了你。」

「我很幸運,傷口癒合得很好。不少人患上壞疽死掉了。」

這是他們團聚後的第三周。在這段時間裡,沃爾特整天連軸轉,忙於德國對條約草案的反應,每天只能出來半個小時左右,跟她去公園散散步,或是坐上菲茨那輛藍色的凱迪拉克,讓司機帶他們四處兜風。

茉黛跟沃爾特一樣,對列給德國人的苛刻條款感到震驚。巴黎會議的目的是建立一個公正與和平的新世界,不是讓勝利者去報復失敗者。新的德國應該是一個民主和繁榮的國家。她想與沃爾特生孩子,他們的孩子應該是德國人。她時常想起《路得記》裡的段落:「你往哪裡去,我也往哪裡去。」她遲早會對沃爾特說這句話。

不過,她欣慰地發現並非只她一個人對條約提案感到不滿。協約國一方的其他人認為和平比復仇更為重要。美國代表團的十二名委員以辭職表示抗議。在英國的一次補選中,持非報復性和平態度的候選人贏得勝利。坎特伯雷大主教公開表示他「非常不安」,並聲稱要為那些不被反德報紙所代表的沉默群體說話。

昨天德國提交了自己的反對建議——基於威爾遜的十四點提出近一百頁激烈的爭辯詞。這天上午的法國報紙一片嘩然,紛紛憤而討伐,他們稱這份文件是一座厚顏無恥的紀念碑,一則令人作嘔的笑話。「他們指責我們傲慢自大——瞧瞧,法國人!」沃爾特說,「那句有關鍋子的諺語是怎麼說的來著?」

「煮鍋笑話水壺黑。」茉黛說。

他翻身到她那一邊,把玩著她的體毛。那撮毛髮暗黑而捲曲,十分濃密。她提出把那兒修剪一下,但他說就喜歡那個樣子。「我們還要做些什麼吧?」他說,「在酒店見個面,午後待在床上,像一對偷偷摸摸的情人,雖然浪漫,但我們不能一直這樣。我們得告訴全世界,我和你是一對夫妻。」

茉黛很贊同。她也一直焦急地等待著可以和他每晚睡在一起的日子,雖然她沒有明說——她是那麼喜歡跟他做愛,這讓她有點羞於啟齒。「我們可以建立家庭,讓他們自己得出結論。」

「我不想那樣,」他說,「那會讓人覺得羞恥。」

她也有同感。她想把自己的幸福大聲宣告出去,而不是把它偷偷藏起來。她為沃爾特感到驕傲,他那麼英俊,勇敢,聰明過人。「我們可以再辦一場婚禮,」她說,「先訂婚,發佈公告,再舉行儀式,永遠也不要跟任何人說我們已經結婚快五年了。兩次嫁給同一個人也不違法。」

他若有所思:「我父親和你哥哥會反對。他們阻止不了我們,但會把一切都搞得很不愉快,毀了這件事的樂趣。」

「你說得對,」她無奈地說,「按菲茨的話,有些德國人的確讓人覺得不錯,但說到底,你是不會把妹妹嫁給這種人的。」

「所以我們必須把既成事實推給他們。」

「我們先告訴他們,然後在報紙上宣佈這一消息,」她說,「我們要說這是新的世界秩序的象徵。在和平條約簽訂的時候宣佈這樁英德跨國婚姻。」

他有些疑慮:「具體該怎麼做呢?」

「我去跟《尚流》雜誌的編輯談談。他們很喜歡我,我給他們提供過大量材料。」

沃爾特笑著說:「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勳爵永遠引領時尚。」

「你在說什麼?」

他伸手去床頭櫃上拿過皮夾,從裡面取出那張雜誌剪報。「我僅有的一張你的照片。」他說。

她從他手裡接過來。年深日久,紙片已經變軟,褪成了黃褐色。她仔細端詳著照片。「這是戰爭之前拍的。」

「那之後它就一直陪著我。它也跟我一樣熬了過來。」

淚水湧上了她的眼眶,讓褪色的照片變得更加模糊。

「別哭。」他抱住了她。

她把臉緊貼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哭泣著。有的女人動不動就哭,她從來就不是那樣。但現在她止不住自己的眼淚。她為失去的歲月而哭,為數百萬戰死的男孩而哭,為這一切毫無意義又愚蠢的浪費而哭。她把自己克制了五年的淚水一股腦傾瀉了出來。

等她哭完,臉上的淚水也干了,便如饑似渴地去吻他,他們又做愛了。

6月16日,菲茨那輛藍色凱迪拉克在酒店接上沃爾特,載著他前往巴黎。茉黛認為《尚流》雜誌會要他們兩人拍張合照。沃爾特穿著一件戰前在倫敦定做的斜紋軟呢套裝。這衣服有些肥大,但現在所有德國人穿的衣服都顯得肥大。

沃爾特在水庫大飯店設了一個小型情報局,用來監視法國、英國、美國和意大利的報紙,搜集德國代表團獲得的小道消息。他知道協約國內部就德國的反對建議發生了激烈爭吵。勞埃德・喬治是位能夠靈活應對失誤的政治家,他表示願意重新考慮條約草案。但法國總理克列孟梭說他已經十分慷慨,對任何修訂建議都表示憤慨。出人意料的是,伍德羅・威爾遜也很頑固。他認為該草案是個公正的解決辦法,一旦他打定了主意,便再也聽不進任何批評。

協約國也在商議包括德國的幾個同盟國家的和平條約,它們是奧地利、匈牙利、保加利亞和奧斯曼帝國。他們創造了幾個嶄新的國家——南斯拉夫和捷克斯洛伐克,將中東瓜分為英國和法國的地區。他們爭論是否與列寧講和。每個國家的民眾都已厭倦戰爭,但也有少數權貴仍熱衷於同布爾什維克鬥爭。英國的《每日郵報》發現國際猶太金融家支持莫斯科政權的陰謀——這是該報提出的一個較為難以置信的幻想。

在德國條約問題上,威爾遜和克列孟梭否決了勞埃德・喬治的建議,這天早些時候,住在水庫大飯店的德國小組收到了一份毫無耐心的通告,限他們三天之內接受條款。

沃爾特坐在菲茨汽車的後座上,悲觀地思考著自己國家的未來,它會變成另一塊非洲殖民地,他想,當地居民拚死拚活,只為滿足他們的外國主人。他不想在這種地方撫養自己的孩子。

茉黛在攝影師的工作室裡等著他,她打扮得十分漂亮,穿著一件薄紗夏裝,她說是保羅・波烈的作品,那是她最喜歡的服裝設計師。

攝影師有一面繪畫背景牆,畫的是開滿鮮花的花園,茉黛覺得十分低俗,所以他們站在了餐廳的窗簾前,幸好窗簾十分樸素。起初他們並肩站著,就像陌生人那樣誰也不碰誰。攝影師建議沃爾特跪在茉黛面前,但這太感情化了。最後終於找到兩人都感到滿意的姿勢,他們雙手相握,不是對著照相機,而是互相看著對方。

攝影師承諾明天就能把照片洗好。

他們隨後去小旅館吃午飯。「協約國不能強迫德國簽字,」茉黛說,「那樣就算不得談判了。」

「他們就是這麼做的。」

「要是你們拒絕了,那會怎麼樣呢?」

「他們沒說。」

「那你們打算怎麼辦?」

「代表團部分成員今晚返回柏林跟政府磋商。」他歎了口氣,「我恐怕必須要走了。」

「那我們正好利用這個機會宣佈結婚的事。我明天拿到照片以後就回倫敦。」

「好吧,」他說,「我一回柏林就盡快告訴母親。她會欣然接受。然後我再告訴父親。他的反應會剛好相反吧。」

「我會告訴赫姆姑媽和碧,然後給在俄國的菲茨寫信。」

「所以,暫時我們要分開一段時間了。」

「快吃完,然後我們就上床去。」

格斯和羅莎在杜伊勒裡公園見面。巴黎已開始恢復正常,格斯高興地想。陽光明媚,樹木生出片片綠葉,男人們在扣眼裡插著康乃馨,坐在那兒抽雪茄,一邊看著世界上穿著最漂亮的女性們從眼前走過。在公園的一側,裡沃利路上充斥著轎車、卡車和馬拉大車。在另一側,一艘艘貨運駁船在塞納河上穿梭往來。也許,這個世界終歸會恢復從前的樣子。

羅莎穿著一件薄薄的紅色棉布制服,戴著一頂寬簷帽,顯得魅力十足。見到她那一刻,格斯想,如果我會畫畫,就畫她現在這種樣子。

他穿著一件藍色夾克,頭戴一頂時髦的硬草帽。她見到他時不禁嫣然一笑。

「怎麼啦?」他問道。

「沒怎麼。你看上去很棒。」

「都是這頂帽子鬧的,對吧?」

她強忍著沒有再咯咯笑:「你真可愛。」

「顯得很蠢。我也沒辦法。一戴帽子就這樣,因為我整個看上去就像一把球頭錘。」

她在他唇上輕輕一吻:「你是巴黎最有魅力的男人。」

她真的這樣想。格斯驚喜地想:我真有這麼幸運?

他挽起她的胳膊。「我們走走吧。」他們朝著盧浮宮的方向開始散步。

她說:「你讀了《尚流》雜誌沒有?」

「是倫敦的雜誌嗎?沒有,怎麼了?」

「看來你的親密朋友茉黛小姐嫁給了一個德國人。」

「哦!」他說,「他們是怎麼知道的?」

「你是說你知道這事兒?」

「我猜到的。我1916年在柏林見過沃爾特,他請求我帶了一封信給茉黛。我想這意味他們要麼訂了婚,要麼已經結婚。」

「你真是深藏不露!從來就沒有提過一個字。」

「這是個危險的秘密。」

「現在仍然危險。《尚流》雜誌善待他們,但其他報紙可就不一定站在他們這邊了。」

「茉黛以前也受到過報紙的攻擊。她很堅強。」

羅莎有些尷尬:「我想那天晚上你們談論的就是這個吧,我見你倆私下嘀咕著什麼。」

「沒錯。她問我是否有關於沃爾特的任何消息。」

「我真愚蠢,竟懷疑你跟她調情。」

「我原諒你了,但下次你無理評判我的時候,就想一想這件事。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隨便你問,格斯。」

「實際上是三個問題。」

「聽上去不太吉利啊。像民間傳說似的。如果答錯的話我會被放逐嗎?」

「你還是無政府主義者嗎?」

「你覺得這礙事嗎?」

「我在捫心自問,政見分歧會不會把我們分開。」

「無政府主義相信沒有任何人擁有統治權。所有的政治哲學,從國王的君權神授到盧梭的社會契約論都在試圖證明權力的正當性。無政府主義者認為所有這些理論都是失敗的,因此沒有任何形式的權力是合法的。」

「理論上說,實在令人無法辯駁。但這不可能付諸實施。」

「你領會得很快。實際上,所有的無政府主義者都是反對主流的,但他們對社會如何運轉這一問題的看法差別很大。」

「你的看法呢?」

「我不像過去看得那麼清楚了。報道白宮讓我的政見稍有傾斜。但我仍然認為,權力需要證明自己的正當性。」

「我覺得我們不會為這種事情發生爭吵。」

「好的。下一個問題?」

「跟我說說你的眼睛。」

「我天生如此。我應該做手術讓它睜開。我的眼瞼後面不過是一團無用的組織,不過我可以戴個玻璃眼球。但那樣的話,它又得一直睜著。我認為還是閉著好。你覺得這很礙事嗎?」

他停下腳步,轉身面對著她:「我可以吻它嗎?」

她猶豫了一下:「好吧。」

他彎下腰來,吻了吻她緊閉的眼瞼。他的嘴唇並沒有什麼不同尋常的感覺,就像在親吻她的臉頰。「謝謝你。」他說。

她平靜地說:「以前從沒有人這麼做過。」

他點點頭,猜測這可能是某種禁忌。

她說:「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愛你的一切,我要確信你知道這一點。」

「哦。」她沉默了一分鐘,控制著自己的情感,但隨後她笑了一下,恢復了她喜歡的那種乾脆的語氣,「嗯,如果你還想吻什麼奇怪的東西,就告訴我好了。」

他不知道如何對這種含混卻又令人激動的提議作出回應,便暫且放在一邊,留著以後再仔細琢磨。「我還有一個問題。」

「來吧。」

「四個月前,我對你說我愛你。」

「我還沒忘。」

「但你沒有說你對我有什麼感覺。」

「那不是明擺著的嗎?」

「也許吧,但我希望你親口告訴我。你愛我嗎?」

「唉,格斯,你還不明白嗎?」她臉色變了,有些痛苦,「我實在配不上你。你是布法羅最搶手的單身漢,而我是個獨眼的無政府主義者。你應該去愛一個優雅美麗的富家女。我是一個醫生的女兒,我母親是女傭。我不是你該愛的那種人。」

「你愛我嗎?」他用平靜而執拗的語氣問。

她哭了起來:「當然,你這個笨蛋,我全身心愛著你。」

他伸出胳膊摟著她。「這才是最最重要的。」他說。

赫姆姑媽放下手裡的《尚流》雜誌。「你竟然偷偷結了婚,這實在太糟糕了。」她對茉黛說,隨後又同謀般笑了,「但這實在是太浪漫了!」

她們坐在菲茨在梅費爾家中的客廳裡。戰爭結束後,碧用時新的裝飾派藝術風格重新裝修了房子,廳裡擺著實用的椅子和阿斯普雷品牌店那種華而不實的現代派銀製擺設。菲茨那個無賴朋友賓・韋斯特安普敦和他的妻子,以及茉黛和赫姆待在一起。倫敦社交季如火如荼,等碧準備停當,他們就要出門去看歌劇。她在跟三歲半的寶寶,以及十八個月大的安德魯道晚安。

茉黛拿起雜誌,又看了看那篇文章。上面的照片並不討人喜歡。她原以為會看到兩個相愛的人,但不幸的是那張照片看上去像是從電影中截取的場景。沃爾特像個掠食者,握著她的手,好色之徒般緊盯著她的眼睛,她則像個天真無邪的少女,正要落入他的詭計之中。

還好文章如她所願。作者提醒讀者茉黛女勳爵在戰前曾是一位「時尚的婦女參政論者」,她開創《軍人之妻》報,為留在家裡的婦女爭取權益,她還因為替傑妮・麥卡利抗爭而進過監獄。文章說,她和沃爾特曾打算用正常的方式宣佈訂婚,戰爭爆發讓這件事耽擱下來。他們匆忙而秘密的結合被描繪成在反常境況下孤注一擲採取的正確行動。

茉黛堅持讓報紙準確無誤地援引自己的話,雜誌信守了這一承諾。「我知道有些英國人痛恨德國人,」她說,「但我也知道,沃爾特和其他許多德國人一樣,盡了一切力量來阻止戰爭。現在,戰爭已經結束,我們必須跟以前的敵對者建立和平與友誼,我真心希望人們將我們的結合作為新世界的象徵。」

經歷過多年的政治運動,茉黛深知有時候一份出版物就會讓你贏得支持,只要你能獻上一個獨家的精彩故事就行。

沃爾特按計劃返回柏林。德國人開車前往火車站,一路上受盡人們的譏笑嘲弄。一位女秘書被人群裡投來的石塊擊中。法國方面的評論說:「記住他們對比利時人做了什麼。」女秘書仍留在醫院裡。與此同時,德國人民群情激奮,反對簽署條約。

賓坐在茉黛旁邊的沙發上。這一次他沒像往常那樣調情。「真希望你哥哥在這兒給你些建議。」他朝雜誌那邊點了點頭。

茉黛給菲茨寫了信,委婉地把自己結婚的消息告訴他,信封裡還裝了一張《尚流》雜誌的剪報,讓他知道自己的事情已被倫敦社交界所接受。她不知這封信多久才能輾轉交到菲茨手裡,她也沒指望幾個月內會收到回復,到了那會兒,菲茨就是想反對也晚了。他只能強作歡顏,對她表示祝賀。

現在,竟然有人暗示她需要由男人告訴她該做什麼,茉黛眉毛一豎。「菲茨又能說什麼呢?」

「在可預見的將來,一個德國人的妻子生活會很艱難。」

「我不需要一個男人告訴我這些。」

「菲茨不在,我覺得自己有一定的責任。」

「請別這樣。」茉黛強忍著不去發作。除了到世界各地的夜總會賭博狂飲,他還能給別人提什麼建議?

他壓低聲音。「我不想把話說出來,不過……」他瞥了赫姆姑媽一眼,後者知趣地站起身,去為自己再續上一杯咖啡,「如果你願意說這場婚姻一直不圓滿,就有可能被廢止。」

茉黛回想起報春花般淡黃色的窗簾,按捺著開心的笑容:「但我不能……」

「請別告訴我任何事情。我只是想讓你明白自己的選擇。」

茉黛心裡的火越來越大,但她強忍下去。「我知道這是好意,賓……」

「也有離婚的可能。總會有辦法的,你知道,男人能給妻子提供各種理由。」

茉黛再也無法克制她的憤怒。「請馬上停止這個話題,」她抬高聲音說,「我絲毫不打算廢止或者離婚。我愛沃爾特。」

賓緊繃著臉:「我不過是想告訴你,我認為菲茨作為一家之長會跟你說的話,如果他在這兒的話。」他站了起來,對妻子說,「我們還是走吧,好嗎?我們沒必要都遲到。」

幾分鐘後,碧穿著一件嶄新的粉紅絲綢外衣出現了。「我準備好了。」她好像一直在等著別人,而不是別人在等她。她的目光落在茉黛的左手上,注意到了那枚結婚戒指,但她沒發表任何看法。茉黛把這件事告訴她的時候,她的反應十分謹慎,不支持也不反對。「我希望你幸福,」她不帶任何感情地說,「我也希望菲茨能接受你沒有得到他許可的事實。」

幾個人走了出去,上了汽車。這是一輛黑色的凱迪拉克,是藍色的那輛滯留在法國之後菲茨買的。什麼東西都由菲茨提供,茉黛想道:三個女人住的房子,她們身上貴得驚人的禮服外套,汽車,還有劇院的包廂。她在巴黎麗茲飯店的賬單直接寄給菲茨在倫敦的律師阿爾伯特・索爾曼,他會不加詢問地予以償付。菲茨從來沒有抱怨過。她知道,沃爾特永遠無法讓她過這種日子。也許賓說得對,沒有了這些早已習慣的奢侈會讓她難受。但她要跟她愛的人在一起。

因為碧的拖沓,她們在開幕前最後一分鐘才到達考文特花園。觀眾已經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三個女人匆匆登上鋪了紅地毯的樓梯,衝向她們的包廂。茉黛猛然記起看《唐璜》的時候自己跟沃爾特在這間包廂幹的事情。她一下子害羞起來。當時她是中了什麼邪,竟敢冒那種風險?

賓・韋斯特安普敦跟他妻子早來一步,起身為碧扶著椅子。觀眾席上一片寂靜,演出即將開始。人們看歌劇時總要看看這裡都來了什麼人,把這當成樂事一件,當公主落座時,不少人回過頭來。赫姆姑媽坐在第二排,但賓扶著前排的一個位子讓茉黛坐。前排座位上傳來一陣低聲的議論——這裡的人大多看見了《尚流》上的照片,讀了那篇文章。其中很多人認識茉黛,這是倫敦的交際場,有貴族和政客、法官和主教,也有成功的藝術家和富有的商人,外加這些人的妻子。茉黛站了一會兒,讓大家好好看看她,看她多麼高興,多麼自豪。

但這是一個錯誤。

觀眾的聲音出現了變化。低語聲變得更響。儘管分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但那聲音本身就帶著譴責,就像一隻蒼蠅遇到關著的玻璃窗而改變了嗡嗡聲一樣。茉黛吃了一驚。接著,她聽到了另一種噪聲,聽上去像是可怕的噓聲。她帶著困惑和驚慌坐了下來。

但這並不管用。現在,每個人都在盯著她。絲絲聲在正廳蔓延開來,幾秒鐘後樓廳這裡也噓聲四起。「各位!」賓無力地抗議著。

茉黛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仇恨,就連在婦女參政示威的高潮中也沒遇到過。她感到肚子像抽筋一樣疼痛。她希望音樂馬上開始,但那位樂隊指揮也在盯著她,把他的指揮棒放在一邊。

她想要自豪地回視他們,但淚水湧上了雙眼,模糊了她的視線。這場噩夢不會憑空結束。她不得不做點兒什麼。

她站了起來,噓聲更響了。

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她幾乎像瞎了似的轉過身去。她撞翻了自己的椅子,跌跌撞撞朝包廂後面的門口走去。赫姆姑媽站起來,嘴裡念叨著:「哎呀,天啊,我的天啊。」

賓跳起來把門打開。茉黛走了出去,赫姆姑媽緊隨其後。賓也跟著出來。在她身後,茉黛聽見噓聲逐漸消失在一陣笑聲之中,然後,讓她恐怖的是,觀眾們開始鼓起掌來,慶賀他們趕走了她。這譏嘲的掌聲伴著她穿過走廊,走下樓梯,走出劇院。

從公園大門到凡爾賽宮的那段路近兩公里長。今天,道路的兩側站滿了數百名身穿藍色制服的法國騎兵。夏日的陽光照在他們的鋼盔上熠熠生輝。他們舉著掛有紅白雙色三角旗的長槍,小旗在暖風中獵獵舞動。

約翰尼・雷馬克想辦法讓茉黛獲邀參加和平條約的簽署,不理會她在歌劇院受到的羞辱,但她不得不坐在敞開的貨車後座,跟英國代表團的那些女秘書擠在一起,就像被送到市場的羊群。

一開始,德國人似乎要拒絕簽署條約。戰爭英雄、陸軍元帥馮・興登堡表示他寧願接受光榮的失敗,也不要不光彩的和平。整個德國內閣已經辭職,他們不同意簽署條約。他們在巴黎的代表團團長也是如此。最後,國民議會通過投票決定,除了那條臭名昭著的戰爭罪責條款以外,什麼都簽署。協約國立刻表示即使這樣也是不可接受的。

「如果德國人拒絕,協約國會怎麼辦呢?」茉黛在他們的小酒店對沃爾特說,他們已經偷偷住在一起了。

「他們說他們會入侵德國。」

茉黛搖搖頭:「我們的戰士不會打仗的。」

「我們的戰士也不會。」

「所以就是僵持。」

「只是英國海軍還沒有解除封鎖,德國還是無法得到貨物供應。協約國只需耐心等待,等德國各個城市都爆發糧食騷亂,他們就可以毫無阻攔地長驅直入了。」

「所以,你們只能簽署。」

「要麼簽署,要麼挨餓。」沃爾特悲哀地說。

今天是6月28日,五年前的這一天,大公在薩拉熱窩被刺殺。

貨車把秘書們帶進院子,她們都盡量文雅得體地下了車。茉黛走進宮殿,登上大樓梯,兩側是穿著更為繁複的法國士兵,這會兒,共和國禁衛軍戴的是銀製頭盔,上面有一撮馬鬃羽毛。

最後她走進了鏡廳。這是世界上最為宏偉壯觀的大廳之一。有三個網球場並排連起來那麼大。房間一側是十七扇俯視花園的長窗,對面牆上,十七道鑲嵌鏡子的拱門反射著一扇扇窗戶。更重要的是,正是在這個房間裡,1871年普法戰爭結束之際,得勝的德國人加冕了他們的第一個皇帝,強迫法國簽訂割讓阿爾薩斯和洛林的條約。現在,德國人即將在同一個拱形天花板下受到羞辱。毫無疑問,他們中的一些人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報仇雪恥。你施加在他人身上的恥辱遲早要回到自己身上,茉黛想,今天來這兒參加儀式的人,腦子裡會出現這種念頭嗎?大概不會。

她在一排紅絲絨長椅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有幾十位記者和攝影師到場,一個電影攝制組帶著巨大的電影攝影機來記錄整個事件。大人物們三三兩兩走進屋子,在長桌前坐下,克列孟梭放鬆輕慢,威爾遜鄭重其事,勞埃德・喬治則像一隻年老的矮腳雞。格斯・杜瓦也在其中,對著威爾遜的耳朵說了些什麼,然後走到記者那邊,跟一個年輕漂亮的獨眼記者說話。茉黛想起以前見過她,看得出格斯愛上了她。

三點鐘的時候,有人讓大家肅靜,大家充滿敬意地沉默下來。克列孟梭說了句什麼,門開了,兩位德國簽署人走了進來。茉黛從沃爾特那兒得知,柏林方面沒人願意讓自己的名字寫進條約,最後他們派出的是外交大臣和郵政大臣。兩人面色蒼白,一臉愧色。

克列孟梭作了簡短的發言,然後招手讓德國人走上前來。兩人從口袋裡拿出鋼筆,在桌子上的一張紙上簽了字。不一會兒,在某種秘密暗號的指令下,外面炮聲大作,向世界宣告和平條約已經簽署。

其他代表上前簽名,不只是那些大國,而是所有的條約締約國。這就花了很長時間,下面的觀眾開始交談起來。德國人直挺挺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直到一切結束後被人護送出去。

茉黛感到由衷的厭惡。她想,我們鼓吹和平的說教,但卻一直在預謀報復。她起身離開王宮。外面,威爾遜和勞埃德・喬治被一群歡天喜地的觀眾死死圍住。她繞過人群,沿路向鎮子裡的德國人旅店走去。

她希望沃爾特不會太沮喪。對他來說,這是個可怕的日子。

她見他正在收拾行李。「我們今晚回家,」他說,「代表團都要回去。」

「這麼快!」她沒怎麼想過條約簽署以後會發生什麼。面對這件影響深遠的重大事件,她無法想像之後的事。

相比之下,沃爾特仔細想過這個問題,也有了自己的計劃。「跟我走。」他很簡單地說。

「我無法獲得去德國的許可。」

「你還需要誰的許可呢?我有你以茉黛・馮・烏爾裡希夫人的名字辦下的德國護照。」

她感到大惑不解。「你是怎麼得到的?」她說,雖然這不是她腦子裡想到的最重要的問題。

「這不困難。你是一個德國公民的妻子,有權擁有護照。我的特殊影響不過是縮短了流程,只花幾個小時就辦完了。」

她盯著他。這一切如此突然。

「你走嗎?」他說。

她在他眼裡看到一種可怕的恐懼。他認為她會在最後一分鐘退縮。他這種害怕失去她的恐懼讓她想哭。她為自己被如此熱情深愛著而感到幸運。「是的,」她說,「是的,我走。我當然要跟你走。」

他還不大相信:「你確定要這樣嗎?」

她點點頭:「你還記得《聖經》裡路得的故事嗎?」

「當然。可是……」

茉黛在最近幾周又讀過好幾遍,她開始引述那段讓自己感動的話:「你往哪裡去,我也往哪裡去;你在哪裡住宿,我也在哪裡住宿;你的國就是我的國,你的神就是我的神;你在哪裡死……」她哽咽得說不出話來,片刻後,她使勁嚥了一下,接著說,「你在哪裡死,我也在哪裡死,也葬在哪裡。」

他笑了,但眼裡閃著淚光。「謝謝你。」他說。

「我愛你,」她說,「什麼時候的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