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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1919年8月至10月

格斯和羅莎跟總統同一時間回到華盛頓。到了八月,他們策劃好同時告假回老家布法羅。他們到達後的第二天,格斯帶羅莎去見他的父母。

他很緊張。他拚命想讓他的母親喜歡羅莎。但母親內心膨脹,覺得每個女人都會迷上自己的兒子。每次他提到某個女孩,她都會挑出這樣那樣的毛病。沒一個她看得上的,尤其是社交方面。如果他想娶英國國王的女兒,她大概會說:「你難道找不到一個又好又有教養的美國女孩嗎?」

「首先你會注意到的是,媽媽,她非常漂亮,」格斯在那天吃早餐的時候說,「其次,過了幾分鐘,你會看到她只有一隻眼睛。然後你就會意識到她非常聰明。當你對她非常瞭解了,就會明白,世界上的年輕女子數她最好。」

「我敢肯定我會這麼認為的,」母親以她習慣的那種驚人的偽善說,「她的父母是什麼人?」

羅莎在下午三點多的時候到達,當時母親在小睡,父親還在城裡。格斯帶著她到房子四周轉了轉。她緊張地說:「你知道我的家庭背景十分普通。」

「你很快就會習慣的,」他說,「反正你我不會生活在這種富麗堂皇的地方。我們可能在華盛頓買一幢優雅的小房子。」

他們打網球。這是一種技藝相差懸殊的較量——格斯長長的胳膊腿讓她無法招架,她對距離的判斷很不穩定。但她打得十分頑強,爭取每一個球,最後還贏了幾場。她穿著白色的網球服,小腿中部帶著時髦滾邊,讓她顯得十分性感,一時間格斯心猿意馬,不得不強迫自己集中精力才能不丟球。

兩人熱得汗津津的,隨即進屋喝茶。「拿出你所有的寬容和善意,」格斯在客廳外面說,「我母親是個可怕的勢利鬼。」

但母親展露出她最佳的禮儀舉止。她吻了吻羅莎的雙頰,說:「你們兩個真是又可愛又健康,運動得滿面紅光。赫爾曼小姐,我很高興見到你,希望我們會成為朋友。」

「您太好了,」羅莎說,「我很榮幸成為您的朋友。」

母親聽了這句恭維十分高興。她知道自己身為布法羅社會的貴婦,年輕女性就應該向她表示尊重。羅莎立刻就猜到了這一點。真是聰明的女孩,格斯想。考慮到她對所有權力的痛恨,今天的表現也大方得體。

「我知道你哥哥弗裡茨・赫爾曼。」母親說,弗裡茨在布法羅交響樂團演奏小提琴,母親是那兒的董事,「他很有才華。」

「謝謝。我們都為他感到驕傲。」

母親繼續閒聊著,羅莎讓她牽著話頭。格斯不禁想起了前次他帶回家的那個打算迎娶的女孩奧爾加・維亞洛夫。那次母親的反應全然不同,她的確禮貌熱情,但格斯知道她不是真心實意。今天她看上去是發自內心的。

他昨天向母親問起維亞洛夫家的事。列夫・別斯科夫被送往西伯利亞充當部隊翻譯。奧爾加不怎麼參加社交活動,似乎專心於撫養他們的孩子。約瑟夫曾遊說格斯當參議員的父親,希望向白軍投入更多軍事援助。「想必他認為布爾什維克不利於維亞洛夫家族在彼得格勒的生意。」母親說。

「這是我聽到的有關布爾什維克最好的事情。」格斯回答。

喝完茶,他們分別去換衣服。想到羅莎就在隔壁房間淋浴,這讓格斯感到心神不定。他還從來沒見過她的裸體。他們曾經在她巴黎的酒店房間裡度過了動情的幾個小時,但並沒發生肉體關係。「我討厭讓人說我守舊,」她當時略帶歉意地說,「但我還是覺得應該等一等。」她真的不太像一個無政府主義者。

她的父母要來吃飯。格斯穿上短燕尾服下了樓。他為父親調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卻沒給自己備酒。他覺得自己應該讓頭腦保持清醒。

羅莎穿著黑色禮服下樓,顯得美艷動人。她父母在六點鐘準時出現。諾曼・赫爾曼身穿晚禮服,這身裝扮不太適合家庭聚餐,但也許他沒有半正式的短禮服。他個頭矮小,笑起來十分迷人,格斯一眼就看出羅莎長相隨他。他很快便喝下兩杯馬丁尼酒,這是表明他很緊張的唯一跡象,但隨後他拒絕再喝任何酒精飲料。羅莎的母親希爾達是個身材苗條的美人,手指修長可愛。很難想像她是一個用人。格斯的父親立刻喜歡上了她。

他們坐下吃飯時,赫爾曼醫生問:「你有什麼職業規劃,格斯?」

他有權提這個問題,因為他是格斯所愛的女人的父親,但格斯心裡並沒有現成的答案。「只要總統需要,我會一直為他工作下去。」他說。

「眼下他正有一件棘手的工作要做。」

「的確如此。參議院就批准凡爾賽和平條約問題發難。」格斯盡量掩飾內心的憤恨,「畢竟威爾遜說服歐洲人建立國際聯盟,我很難相信美國人會對整個想法嗤之以鼻。」

「洛奇參議員很善於挑起事端。」

格斯認為洛奇參議員是個自私自利的渾蛋:「總統決定不讓洛奇跟自己一道去巴黎,現在洛奇開始報復了。」

格斯的父親既是參議員,也是總統的老朋友,他說:「伍德羅讓建立國際聯盟成為和平條約的組成部分,他認為我們不可能拒絕條約,因此我們也就必須接受國際聯盟。」他聳了聳肩,「洛奇說讓他見鬼去。」

赫爾曼醫生說:「為了對洛奇公平起見,我認為美國人民應該在第十條中加以考慮。如果我們加入一個保證其成員不會受到侵略的聯盟,就是在承諾讓美國軍隊捲入未來的未知衝突。」

格斯回答得很快:「如果聯盟很強大,就沒人敢違抗。」

「對此,我不像你那麼有信心。」

格斯不想跟羅莎的父親爭論,但他對國際聯盟充滿熱情。「我不是說永遠不會發生另一場戰爭,」他用一種和緩的語氣說道,「但我的確認為戰爭會越來少,時間更短,侵略者會獲得更小的收益。」

「我相信你可能是正確。但許多選民說,『我不管世界如何——我只關心美國。難道我們不是在冒險成為世界警察嗎?』這個問題很有道理。」

格斯極力掩飾著自己的憤怒。這一聯盟是和平的最大希望,有史以來第一次呈現給全人類,但這種狹隘的狡辯很可能讓它胎死腹中。他說:「聯盟理事會需要做出一致決定,因此美國永遠不會在違背自己的意志的情況下進行戰鬥。」

「不過,除非準備打仗,否則這個聯盟沒必要存在。」

聯盟的反對者通常就是這樣,一開始他們抱怨聯盟會打仗,然後又抱怨它不會打仗。格斯說:「與數以百萬計的人死亡相比,這些問題都是次要的!」

赫爾曼醫生聳了聳肩,他過於禮貌,不好意思向一個如此充滿激情的對手強加他的意見。「在任何情況下,我相信一個外國條約需要三分之二參議員的支持。」

「但現在我們甚至沒有過半。」格斯沮喪地說。

羅莎一直在負責此事的報道,這時她說:「我統計的是四十票支持,包括杜瓦參議員。四十三票保留,八票堅決反對,五票尚未決定。」

她的父親對格斯說:「那麼,總統會怎麼做呢?」

「他打算越過這些政客,跟民眾直接接觸。他正在策劃遍及全國的一萬英里之旅。他會在四周內進行超過五十次演講。」

「這種安排實在辛苦。他已經六十二歲,還患有高血壓。」

赫爾曼醫生有點兒惡作劇的意思。他說的一切都具有挑戰性。顯然他覺得有必要測試一下女兒的求婚者的勇氣。格斯說:「但在結束的時候,總統將向美國人民解釋,世界需要國際聯盟,以確保我們不會再打一場像剛結束的那場一樣的戰爭。」

「但願你是正確的。」

「向普通百姓解釋政治的複雜性,這方面威爾遜最擅長了。」

香檳隨同甜點一道端了上來。「在我們開始之前,我還想說幾句。」格斯說。他的父母十分吃驚,他從未如此正兒八經作過演說。「赫爾曼醫生,赫爾曼太太,你們知道我愛你們的女兒,她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女人。雖說這有點老式,但我要請求你們的許可,」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皮製的紅色小盒子,「允許我給她送上這枚訂婚戒指。」他打開盒子。裡面是一枚鑲嵌了一克拉鑽石的金戒指。沒有炫目的裝飾,但那顆鑽石是純白的,是最令人賞心悅目的顏色,用磨光刻花法切成圓形,美得令人難以置信。

羅莎倒吸了一口氣。

赫爾曼醫生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兩人都笑了。「你當然會得到我們的許可。」他說。

格斯繞到桌子的另一頭,半跪在羅莎的椅子旁邊:「你願意嫁給我嗎,親愛的羅莎?」

「哦,是的,親愛的格斯。如果你願意的話,明天都行!」

他把戒指從盒子裡取出來,戴在她的手指上:「謝謝你。」

他的母親開始哭起來。

格斯登上總統專列,火車轟隆隆駛出華盛頓特區的聯合車站,時間是9月3日星期三的晚上七點。威爾遜穿著藍色運動夾克、白色褲子,頭戴一頂硬草帽。妻子伊迪絲與他同行,此外還有他的私人醫生加裡・特拉沃斯・格雷森。車上還有二十一位報社記者,其中包括羅莎・赫爾曼。

格斯相信威爾遜能夠打贏這場戰役。他總是喜歡直接與選民接觸。他也已經贏得了戰爭,不是嗎?

列車經過一夜旅行,來到俄亥俄州的哥倫布市,總統會在此進行整個行程中的第一次演講,短暫停留後,從那兒一路到達印第安納波利斯,當晚會向兩萬群眾公開演講。

但是,剛過了第一天,格斯的信心便喪失殆盡。威爾遜講得很糟。他聲音沙啞,還用筆記做提示,他不用這些東西的時候表現更好,等他談到人們在巴黎時盡心盡力研討的條約的技術細節時,變得絮絮叨叨,讓觀眾失去了興趣。他害了嚴重的頭痛,格斯知道,病情嚴重的時候眼前一片模糊。

格斯心急如焚。情況不只是他的朋友和導師生病這麼簡單。目前還有其他威脅。美國和世界的未來就取決於未來幾個星期。只有威爾遜的個人承諾可以拯救國際聯盟,擺脫那些心胸狹窄的對手。

晚餐後,格斯去了羅莎的臥鋪車廂。她是這次旅行中唯一一個女記者,因此單獨擁有一個包廂。她跟格斯一樣熱心關注聯盟的成敗,但她說:「今天實在找不出太多正面的東西好說。」他們躺在她的舖位上,相互親吻擁抱,然後互道晚安。他們的婚禮定在十月,在總統這次旅行結束之後。格斯本來想更早一些,但他母親私下嘀咕說太匆忙顯得不體面,雙方父母都需要時間籌備,格斯只得作罷。

威爾遜在抓緊完善他的演講,敲打著那台老式的安德伍德打字機,中西部一望無際的開闊平原在窗口急速掠過。最近幾天,他的演講大有長進。格斯建議總統盡量讓條約顯得跟每一個城市有關。威爾遜告訴聖路易斯的商界首腦,條約是為建立世界貿易的需要。在奧馬哈,他告訴人們沒有條約的世界就像一個社區沒有決定土地所有權那樣,農民們全都手持獵槍坐在圍牆上。只消寥寥數語他便充分闡釋了問題的要點。格斯還建議威爾遜喚起人們的熱情,不僅僅事關政治,他說,而是要喚起他們對自己國家的感情。在哥倫布,威爾遜談到穿卡其布軍服的戰士。在蘇福爾斯,他說對於在戰場上失去了兒子的母親們,他要對她們的犧牲給予補償。他幾乎不使用卑劣手段,但在堪薩斯城,也就是那位刻薄的參議員裡德的家鄉,他將自己的對手比作布爾什維克。他一次次大聲疾呼,釋放出一種信息:如果國際聯盟失敗,就會發生一場戰爭。

格斯努力與列車上的記者搞好關係,到站時與當地人接洽協調。威爾遜不帶講稿講話時,速記員會立刻速記出一份抄本,然後由格斯分發下去。他還說服威爾遜抽空去了一趟餐車,跟記者們進行非正式的閒談。

這些辦法產生了效果。觀眾的反應越來越好。新聞報道仍然好壞參半,但威爾遜的消息從不間斷,即使那些反對他的報紙也不例外。來自華盛頓的報告認為,反對聲正在減弱。

但是格斯能夠看出總統在這些活動上付出了何種代價。他的頭痛幾乎成了持續性的。他睡得很不好。一般的食物他不能消化,格雷森大夫只得給他吃流食。他的嗓子發炎,最後發展成了哮喘一樣的症狀,呼吸都開始成問題。他嘗試坐著睡覺。

這一切都不能讓記者們知道,甚至包括羅莎。威爾遜繼續到處發表演說,雖然他的聲音很微弱。他在鹽湖城受到數千人的歡呼,但他看上去十分憔悴,不停地雙手緊握,這種奇怪的姿勢讓格斯想到一個垂死的人。

接著,到了9月25日晚上,車廂裡發生了一陣騷動。格斯聽到伊迪絲在喊格雷森大夫。他穿上睡衣,匆忙走進總統的車廂。

眼前的景象讓他驚恐不已,不由得一陣悲哀。威爾遜看上去非常嚇人。他幾乎無法呼吸,面部抽搐著。即使這樣他還打算硬撐下去,但格雷森堅決表示,總統得取消後面的行程,最後威爾遜屈服了。

第二天早上,格斯懷著沉重的心情告訴記者們,總統患上了嚴重的神經性疾病。鐵路軌道被清理出來,讓火車加速行駛約三千公里的旅程返回華盛頓。總統在兩周內的全部計劃都取消了,其中包括與支持條約的參議員召開會議,擬定計劃爭取最後獲得批准。

那天晚上,格斯和羅莎坐在她的臥鋪車廂裡,悶悶不樂地望著窗外。人們聚集在各個車站等待總統經過。太陽已經落下,但人們仍然站在那裡,在暮色中張望著。格斯想起了那列從布列斯特開往巴黎的火車,想起半夜時分默默站在鐵軌兩側的群眾。這是不到一年前的事情,可他們的希望現在幾乎破滅了。「我們盡了全力,」格斯說,「但我們失敗了。」

「你真這樣想嗎?」

「總統全天展開遊說活動的時候,形勢一片大好。威爾遜病了,條約被參議院批准的可能性就幾乎是零了。」

羅莎拉起他的手。「我很遺憾,」她說,「為你,為我,為了整個世界。」她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你該怎麼辦?」

「我想加入華盛頓的一個律師事務所,專門從事國際法。畢竟我有一些相關經驗。」

「我想他們會排著隊給你提供一份工作。也許以後的總統會找你幫忙。」

他笑了。有時,她對他的評價高得不切實際。「那你要做什麼呢?」

「我喜歡現在做的事情。我希望自己能繼續報道白宮。」

「你願意要孩子嗎?」

「願意!」

「我也是。」格斯若有所思地盯著窗外,「我希望威爾遜的設想是錯的。」

「設想我們的孩子?」她聽出他的語氣十分嚴肅,不禁用驚恐的聲音問道,「你在說什麼?」

「他說,孩子們將來不得不再打一場世界大戰。」

「上帝保佑。」羅莎急切地說。

窗外,夜幕徐徐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