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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1919年3月至4月

積雪融化,堅硬的俄國土地變成肥沃的濕泥,白衛軍[3]做出巨大努力試圖讓國家擺脫布爾什維克主義的控制。海軍上將高爾察克的十萬大軍橫掃西伯利亞地區,部隊裡的部分軍服和武器是由英軍供應的,他們從南到北拉開一條一千多公里的戰線,對紅軍發起大規模進攻。

菲茨率領阿伯羅溫同鄉隊,外加部分加拿大人和幾名翻譯,跟在白衛軍後面,相隔幾公里的距離。他的任務是強化高爾察克的力量,提供通信督導、情報和物資供應。

菲茨滿懷希望。前面或許困難重重,但如果容許列寧和托洛茨基之流竊取了俄國,後果將不堪設想。

三月初,他還待在烏拉爾山脈歐洲一側的城市烏法,讀著一摞一周前的英國報紙。來自倫敦的消息喜憂參半。菲茨很高興勞埃德・喬治任命溫斯頓・丘吉爾為陸軍大臣。在所有政治首腦中,最支持干預俄國的人就是溫斯頓。但有些報紙的立場和菲茨相反。《每日先驅報》和《新政治家報》的觀點並沒讓他感到吃驚,畢竟它們或多或少屬於布爾什維克的出版物。但是,連保守的《每日快報》都刊出了這樣的大標題:撤出俄國。

不幸的是,這些文章對發生的一切瞭如指掌,甚至十分清楚英國幫助高爾察克發動政變廢除了臨時政府,讓他當上最高統治者。他們從哪兒獲取的信息?他從報紙上抬起頭來。眼下,部隊駐紮在市立商業學院裡,助手正坐在對面的辦公桌前。「穆雷,」菲茨說,「下次戰士們再往家裡寄信的時候,先把信件交給我過目。」

這樣做不符合常規,穆雷有些遲疑:「先生……」

菲茨覺得最好解釋一下:「我懷疑信息可能是從我們這兒傳到國內的。檢查員肯定是疏忽大意了。」

「也許他們覺得歐洲戰爭已經結束,就可以鬆懈一下了。」

「毫無疑問。總之,我想檢查一下是不是我們的問題。」

報紙背頁刊登的是「不要插手俄國」運動發起人的照片,菲茨驚訝地發現竟然是艾瑟爾。《每日快報》說,她從前當過泰-格溫的女僕,但現在成了全國服裝工人聯盟的總書記。

從那時起,他跟不少女人睡過覺——尤其是最近,在鄂木斯克,他結識了一個美艷絕倫的俄國金髮女子,她是沙皇手下一位將軍的情婦,但那位將軍腦滿腸肥,整日醉酒,令她備受冷落。但說到底,艾瑟爾留給菲茨的記憶最為深刻。他想知道自己的孩子怎麼樣了。菲茨大概在全世界留下了半打私生子,但艾瑟爾的孩子是唯一他確知的。

她成了煽動抗議干預俄國的人。現在菲茨知道消息到底是從哪兒走漏的了。她那該死的弟弟是阿伯羅溫同鄉隊的中士。他從來都喜歡惹是生非,菲茨毫不懷疑是他在給艾瑟爾通風報信。等著吧,菲茨想,我一定要把他揪出來,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白衛軍一路急速挺進,紅軍大為驚訝,他們本以為西伯利亞政府早已是強弩之末,因而面對如此來勢洶洶的軍隊不得不驚慌奔逃。如果高爾察克的部隊能跟北部「天使號」上的支持者接上,在南方跟鄧尼金的志願軍會合,他們就能形成一個向東部彎曲、長達上千英里的包圍圈,以勢不可擋的力量橫掃莫斯科。

隨後,到了四月底,紅軍開始大舉反擊。

當時菲茨待在布古魯斯蘭,那是伏爾加河以東一百六十多公里林地中的一個陰森而貧瘠的小鎮。殘破的石頭教堂和鎮公署大樓,直愣愣地矗立在一片低矮的木板房中間,就像垃圾堆上的幾簇雜草。菲茨跟情報單位的人員坐在鎮公署一個巨大的房間裡,挨個篩查俘虜的審訊報告。沒有發現什麼地方不對勁。但隨後他就看到窗外高爾察克的士兵們一個個衣衫襤褸,沿著主街緩慢穿過鎮子,他們不該往那邊走的。他派美國來的翻譯列夫・別斯科夫去詢問那些人為什麼撤退。

別斯科夫帶回來的消息讓人失望。紅軍從南面發動大規模進攻,高爾察克推進部隊的左翼戰線拉得過長,遭到襲擊。為了避免部隊斷成兩截,當地的白衛軍指揮別洛夫將軍命令他們後撤,進行重組。

幾分鐘後,一個紅軍逃兵被帶進來接受審訊。他曾經是沙皇軍隊裡的上校。他的話讓菲茨備感沮喪。他說,紅軍一開始對高爾察克的進攻感到吃驚,但他們很快就重新集結起來,補充了補給。托洛茨基宣稱紅軍將繼續向東部進攻。「托洛茨基認為,如果紅軍稍有動搖,協約國就會承認高爾察克為最高統治者,而一旦得逞,他們就會向西伯利亞人投入大量人員和物資。」

這正是菲茨期待的。他用口音濃重的俄語問道:「那麼,托洛茨基是怎麼做的呢?」

對方回答得太快,菲茨沒明白到底是什麼意思,只能等別斯科夫翻譯過來。「托洛茨基用特招的手段吸引來自布爾什維克黨和工會的新兵。得到的反應十分驚人。二十二個省份派出了分遣隊。諾夫哥羅德省委員會發動了它的半數成員!」

菲茨試圖想像高爾察克也能喚起支持者如此熱烈的響應。但實際上永遠也不會發生。

他回到駐地收拾行李。行動過緩,同鄉隊緊趕慢趕才在紅軍到達前逃脫,但仍有少數士兵落在了後面。當晚,高爾察克的西側部隊全面撤退,菲茨坐上火車返回烏拉爾山地。

兩天後,他又回到了烏法的商業學院。

這兩天來菲茨情緒灰暗。他既惱怒又痛苦。參戰已經有五個年頭了,他能夠憑各種跡象判斷局勢的轉向。俄國的內戰實際上等於結束了。

白衛軍實在太弱了。革命黨人勢必獲勝。只有協約國軍隊入侵才可能扭轉局面,但這是不可能的——眼下這點兒事情已經讓丘吉爾焦頭爛額了。比利・威廉姆斯和艾瑟爾姐弟倆配合默契,確保必要的增援派不出來。

穆雷給菲茨拿來了一麻袋信件。「這是您要看的士兵家書,先生。」他話裡有些不贊同的意味。

菲茨沒有理睬穆雷的不滿,打開了麻袋。他搜尋著威廉姆斯中士的信。至少得有個人為這場災難受到懲罰。

他找到了需要的東西。威廉姆斯中士的信是寫給E.威廉姆斯的,那是她娘家的姓——毫無疑問,他擔心使用她的夫姓會讓人注意他的賣國信件。

菲茨開始讀起來。比利的筆跡又大又自信。乍看之下,字裡行間沒什麼特別之處,只是有點兒古怪。不過,菲茨在「40號房間」工作過,瞭解編碼加密。他定下心來開始破解眼前這份密信。

穆雷說:「還有一件事,先生,這兩天你見過那個美國翻譯嗎,名叫別斯科夫的?」

「沒有,」菲茨說,「他出了什麼事嗎?」

「看來我們把他丟了,先生。」

托洛茨基十分疲倦,但他毫不氣餒。臉上的緊張線條絲毫沒有減弱他眼中閃爍的希望之光。格雷戈裡欽佩地想,正是對自己事業堅定不移的信念支撐著他。格雷戈裡猜測他們幾個都是這樣——列寧和斯大林也是如此。每個人都相信自己在做正確的事情,無論面臨什麼樣的問題,比如土地改革,或者軍事戰術。

格雷戈裡卻做不到。跟托洛茨基一道工作時,他努力制訂對白衛軍最好的回擊戰術,但在得知結果之前,他對是否做出了正確決定從來都沒有把握。也許這正是為何托洛茨基世界聞名,而他只不過是一個政委的原因。

格雷戈裡坐在托洛茨基的私人火車上,桌上鋪著一張俄國地圖。這種情形以前有過多次。「我們基本上不必擔心北方的反革命分子。」托洛茨基說。

格雷戈裡表示同意:「根據我們的情報,那裡的英國士兵和水兵之中發生了叛亂事件。」

「而且,他們喪失了跟高爾察克會合的希望。他的軍隊正以最快速度逃回西伯利亞。我們可以把他們趕過烏拉爾山脈,但我認為我們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在西面嗎?」

「那邊很糟。白衛軍依靠的是拉脫維亞、立陶宛和愛沙尼亞的反動民族主義者。高爾察克在那兒委任尤登尼奇為總司令,他受到英國海軍艦隊的支持,將我們的艦隊圍困在喀琅施塔得。不過我更擔心的是南方。」

「鄧尼金將軍那邊。」

「他大約有一百五十萬人,有法國和意大利軍隊的支持,英國人也向他提供補給。我們認為他正在計劃進攻莫斯科。」

「如果要我說的話,我認為擊敗他的關鍵在政治上,而不是在軍事上。」

托洛茨基來了興致:「說下去。」

「鄧尼金無論去哪兒都會樹敵。他的哥薩克士兵肆意搶劫。每當他拿下一個小鎮,就會把所有猶太人集合起來,隨便射殺。如果煤礦沒達到生產目標,他就殺掉十分之一的礦工。還有,不用說,他槍決了部隊裡所有的逃兵。」

「一樣,」托洛茨基說,「我們還殺了包庇逃兵的村民。」

「還有拒絕交出糧食的農民。」格雷戈裡不得不狠下心來,接受這種必要的殘酷,「但我瞭解農民,我的父親就是其中之一。他們最關心的是土地。很多人在革命中獲得了大片土地,他們會堅守這些土地,無論發生什麼。」

「所以呢?」

「高爾察克宣佈土地改革應該遵循私有財產的原則。」

「這意味著農民要歸還他們從貴族手裡拿到的土地。」

「這一點大家都清楚。所以我想把他的公告印出來,貼在每座教堂的外面。不管我們的士兵做過什麼,農民們只要看到這個,就寧可要我們,不會要白衛軍。」

「就這麼幹。」托洛茨基說。

「還有一件事。宣佈特赦逃兵。七天內,任何返回部隊的人都不會受到處罰。」

「這又是一項政治舉措。」

「我不認為這樣會鼓勵開小差,因為只限一周。這樣會讓人們重新支持我們,尤其當他們發現白衛軍要拿回他們的土地時。」

「試試看。」托洛茨基說。

一位助手走了進來,敬了個禮:「有份奇怪的報告,別斯科夫同志,我覺得你想聽一聽。」

「說吧。」

「在布古魯斯蘭抓到一個俘虜。他當時跟隨高爾察克部隊,但身上穿的是美國人的制服。」

「白衛軍裡頭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士兵。資本主義者和帝國主義者自然要支持反革命。」

「不是這樣的,先生。」

「那又是怎麼樣的?」

「先生,這人說他是你的兄弟。」

清晨,濃霧瀰漫,站台又很長,格雷戈裡看不到火車的盡頭。有可能是哪裡弄錯了,他想,弄錯了名字,或者翻譯有誤。他試圖讓自己狠下心來以免失望,但沒能成功,他的心跳得更快了,好像每根神經都能感到刺痛。他差不多有五年沒見過自己的親弟弟了。他常常想,列夫一定是死了。這有可能仍是可怕的真相。

他走得很慢,凝視著茫茫晨霧。如果這真的是列夫,他自然會發生一些變化。過去五年裡,格雷戈裡失去了一顆門牙,丟了大半個耳朵,可能其他地方也有了他沒意識到的改變。列夫又會變成什麼樣呢?

過了一會兒,兩個人影從白色霧靄中走了出來——其中一個是俄國士兵,穿著粗劣的軍裝和國產鞋,他旁邊那個看上去像美國人。那人是列夫嗎?他留著短短的美式髮型,沒蓄鬍子。臉龐很圓,一副好吃好喝的美國士兵的樣子,漂亮的新軍服下面的肩膀肌肉飽滿。這是一身軍官制服,格雷戈裡愈發懷疑起來。難道他弟弟成了美國軍官?

俘虜也盯著他看。格雷戈裡走上前去,他終於確定這人就是自己的弟弟。列夫的確變了樣,不光是整體外表上的圓滑光鮮,更是他站在那裡的姿態,他臉上的表情,尤其是他的眼神,已經全然不同了。列夫沒有了那種孩子氣的驕傲自大,而代之以一種謹慎的氣度。實際上,他現在長大了。

當他們相距咫尺時,格雷戈裡想到列夫辜負自己的種種作為,一大堆指責的話湧到了嘴邊,但到頭來他一句話也沒有說,而是張開雙臂抱住了列夫。他們互相親吻面頰,拍著對方的後背,然後再次擁抱,格雷戈裡發現自己在哭。

過了一會兒,他把列夫帶上火車,走進他當作辦公室的車廂。格雷戈裡讓助手端來熱茶。他們坐在兩把褪色的扶手椅裡。「你參軍了?」格雷戈裡不可置信地問。

「美國那邊也在徵兵。」列夫說。

看來是實情。列夫絕不會自願入伍。「你還當了軍官!」

「你不也是嘛。」列夫說。

格雷戈裡搖了搖頭:「我們已經廢除紅軍隊伍中的官階制度。我是軍政委。」

「但還是一些人發號施令,另一些端茶倒水,」列夫說話時,助手正好端著杯子進來了,「媽媽要是活著會覺得自豪吧?」

「會自豪得受不了。不過你為什麼從來都不給我寫信?我還以為你死了!」

「啊,該死,我很抱歉,」列夫說,「拿了你的船票讓我很不好過,一直想寫信告訴你我能支付你的路費。我想多攢上點兒錢然後再寫信,就這麼一直拖著。」

這種借口毫無說服力,但恰恰是列夫的性格。除非他已經找到一件漂亮外套,否則就不會去參加某個聚會,如果他手頭沒錢給大家輪番買酒喝,他也不會進酒吧。

格雷戈裡又記起了另一樁背叛。「你離開的時候,根本沒告訴我卡捷琳娜懷孕了。」

「懷孕了?!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你叫她不要告訴我。」

「哦。我想我忘了。」謊言被戳穿了,讓列夫顯得很尷尬,但他沒一會兒就恢復了常態,馬上來了個倒打一耙,「你送我上的那條船也不是去紐約的!那船把我們扔到了一個叫加地夫的卸貨場。我不得不又幹了幾個月才攢夠了另一張船票錢。」

格雷戈裡難過了好一會兒,隨後回憶起列夫央求船票的情形。「也許當初我不該幫你從警察那兒逃跑。」他乾脆地說。

「我覺得你已經對我仁至義盡了。」列夫不太情願地說。然後他露出他那溫暖的笑容,這讓他一次次獲得格雷戈裡的原諒。「你對我一直這樣,」他補充說,「自從媽媽死了以後。」

格雷戈裡哽住了。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堅定平穩:「不管怎麼說,必須懲罰維亞洛夫家族,他們欺騙了我們。」

「我已經復仇了,」列夫說,「在布法羅有個叫約瑟夫・維亞洛夫的。我操了他女兒,讓她懷孕了,他只好讓我娶了她。」

「我的上帝!你現在是維亞洛夫家族的成員了?」

「他後悔了,所以才會安排我參軍打仗。他指望我能死在戰場上。」

「見鬼,你現在還是讓你的雞巴牽著走?」

列夫聳了聳肩膀:「我想是吧。」

格雷戈裡也有要坦白的事情,這讓他有些緊張。再開口時他顯得十分謹慎:「卡捷琳娜生了個男孩兒,你的兒子。她給他取名叫弗拉基米爾。」

列夫顯得很高興:「是嗎?我有個兒子啊!」

格雷戈裡沒有足夠勇氣告訴他弗拉基米爾對列夫一無所知,一直叫格雷戈裡「爸爸」。他只是說:「我把他照顧得很好。」

「我知道你會的。」

一種熟悉的憤怒情緒刺傷了格雷戈裡——列夫總覺得別人活該承擔起他丟下的責任。「列夫,」他說,「我跟卡捷琳娜結婚了。」他等著他做出憤怒的反應。

但列夫仍然那麼平靜:「我也知道你會這麼做的。」

格雷戈裡吃了一驚:「什麼?」

列夫點點頭:「你一開始就迷上她了,而她需要找一個踏實可靠的人來撫養孩子。算命的牌上也這樣說。」

「我經受了極大的痛苦!」格雷戈裡說。難道這一切都白白過去了?「我心裡很受折磨,覺得背叛了你。」

「天啊,怎麼會。是我丟下她不管的。祝你們兩個好運!」

看到列夫對待這一切的態度是如此輕慢,格雷戈裡頓時氣得七竅生煙。「你從來沒想過我們,是吧?」他惡狠狠地問。

「你瞭解我,格裡什卡。」

列夫當然會惦記他們。「你連想都不想我們。」

「我當然想你們了。用不著那麼聖潔。你想要她,一段時間內保持著距離,也許是好幾年,但最終你還是操了她。」

事情說白了就是這樣。列夫討人嫌地把別人也拉低到他的水平上。「你說得對,」格雷戈裡說,「反正,我們現在已經有了另一個孩子,一個女兒,安娜。她現在一歲半了。」

「兩個大人和兩個孩子。不要緊,我手頭上夠。」

「你說什麼?」

「我一直在攢錢,把英軍倉庫的威士忌賣給哥薩克人,換金盧布。我已經積攢了一筆小財。」列夫把手伸進軍服的襯衣下面,解開一個扣子,然後拉出一條裝錢的袋子,「這裡的錢足夠你們四個買票去美國了!」他把錢袋子遞給格雷戈裡。

格雷戈裡很吃驚,很是感動。說到底,列夫並沒有忘記他的家人。他攢出了票錢。當然,大張旗鼓地遞交這筆錢,這合乎列夫的性格。他一直守著自己的諾言。

只可惜這一切都是徒勞的。

「謝謝你,」格雷戈裡說,「我為你能說到做到而驕傲。不過,當然了,現在沒有這個必要了。我可以讓你獲得釋放,幫你回到正常的俄國人的生活。」他把錢袋遞了回去。

列夫接過來,拿在手裡,盯著它。「你是什麼意思?」

格雷戈裡看出列夫有些委屈,知道自己拒絕禮物傷了他的心。不過格雷戈裡腦子裡還有個更大的隱憂。列夫和卡捷琳娜重聚會發生什麼?她會再次愛上更有魅力的弟弟嗎?想到自己有可能失去她,格雷戈裡就覺得心裡一陣發涼,畢竟他倆共處很長時間了,一直都在一起。「我們現在住在莫斯科,」他說,「在克里姆林宮裡有套公寓,卡捷琳娜、弗拉基米爾、安娜和我。我能輕易為你弄上一套公寓……」

「等一等,」列夫滿臉疑惑,「你以為我想回俄國嗎?」

「你已經回來了。」格雷戈裡說。

「但不會留在這兒!」

「你不可能要回美國。」

「我當然要回!你們也應該跟我一起走。」

「沒有這個必要!俄國跟以前不一樣了。沒有沙皇了!」

「我喜歡美國,」列夫說,「你也會喜歡的,你們幾個都會喜歡,尤其是卡捷琳娜。」

「但我們正在這裡創造歷史!我們已經發明了一種全新形式的政府,蘇聯。這是新的俄國,新的世界。你錯過了一切!」

「你才是什麼都不懂的那個,」列夫說,「在美國我有自己的車。那兒的食物多到吃不完。還有各種我喜歡喝的酒、喜歡抽的煙卷。我有整整五套衣服呢!」

「有五套衣服有什麼用?」格雷戈裡失望地說,「這就像有五張床。你只能睡在一張床上!」

「我可不那麼認為。」

列夫顯然覺得格雷戈裡看不清事實,實在令人惱火。格雷戈裡不知道還要說什麼才能讓他的弟弟回心轉意。「那些東西真的是你想要的嗎?香煙、很多衣服和汽車?」

「那是每個人都想要的東西。你們布爾什維克最好記住。」

格雷戈裡不打算從列夫那裡聽取什麼政治說教。「俄國人想要麵包、和平和土地。」

「別的不說,我在美國有個女兒。她叫黛茜,今年三歲。」

格雷戈裡疑惑地皺起眉頭。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列夫說,「我不關心卡捷琳娜的孩子——他叫什麼名字?」

「弗拉基米爾。」

「你覺得我不關心他,所以我也不關心黛茜?可這不一樣。我從來都沒見過弗拉基米爾。當我離開彼得格勒的時候他只是一個小斑點。但我愛黛茜,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也愛我。」

格雷戈裡至少可以理解這一點。他很高興列夫有足夠的心腸體會到與女兒之間的感情。儘管他很困惑為何列夫如此偏愛美國,但在格雷戈裡內心,如果列夫不回俄國,他會感到巨大的寬慰。因為列夫肯定想接觸弗拉基米爾,然後,還得花上多少時間弗拉基米爾才能明白列夫是他的生身父親呢?還有,如果卡捷琳娜決定離開格雷戈裡,跟列夫走,同時帶走弗拉基米爾,那樣的話,安娜該怎麼辦?格雷戈裡也會失去她嗎?他不無愧疚地想,對他來說,最好是列夫一個人回他的美國去。「我相信你作了個錯誤的選擇,但我不會強迫你。」格雷戈裡說。

列夫笑了:「你怕我會帶走卡捷琳娜吧?哥,我太瞭解你了。」

格雷戈裡一愣。「是的,」他說,「帶她一起回去,然後再拋棄她一回,再留給我收拾一回殘局。我也太瞭解你了。」

「至少你會幫我回美國。」

「不。」看見列夫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慌,格雷戈裡不禁感到得意,不過他沒有讓這種折磨持續太久,「我會幫你回到白衛軍那裡。他們可以帶你回美國。」

「我們怎麼做呢?」

「我們開車去前線,再稍稍越過一點兒。然後我把你放在無人區。之後的事就得靠你自己了。」

「我會被人打死的。」

「我們都可能被打死。這是戰爭。」

「那我還是碰碰運氣吧。」

「你會平安無事的,列夫,」格雷戈裡說,「向來如此。」

威廉姆斯・比利被人押著走出烏法市立監獄,穿過塵土飛揚的市街前往被英軍用作臨時駐地的商學院。

軍事法庭設在一間教室裡。菲茨坐在講台上,旁邊是他的助手穆雷上尉。格溫・埃文斯上尉拿著筆記本和鉛筆坐在那裡。

比利渾身髒兮兮的,臉上鬍子拉碴,跟鎮上的醉鬼和妓女關在一起讓他睡不好覺。菲茨像往常一樣,穿著熨燙齊整的制服。比利知道自己陷入了一場大麻煩。判決已成定局。證據十分清楚——他用編碼文字將軍事機密透露給了他姐姐。但他橫下一條心,絕不讓自己顯得害怕。他要好好為自己辯解。

菲茨說:「這是戰地高等軍事法庭,獲准在被告為現役或正在國外,且無法設立更為正式的軍事法庭時設立。法庭僅要求三名軍官擔任法官,如果人數不足,也可以是兩名。法庭可以對任何級別的軍人的任何罪行加以審訊,有判處死刑的權力。」

比利的唯一機會是影響判決結果。可能的懲罰包括勞役、苦工和處死。毫無疑問,菲茨希望把比利送到行刑隊面前,或者至少判他在監獄裡蹲上幾年。比利的目標是讓穆雷和埃文斯腦子裡對審判的公正性產生足夠的懷疑,讓他們提出較短的刑期。

現在他說:「我的律師在哪兒?」

「不可能給你提供法律代理。」菲茨說。

「你確信這一點嗎,先生?」

「問你的時候你再說話,中士。」

比利說:「在筆錄裡寫上我被拒絕擁有律師的權利。」他盯著格溫・埃文斯,只有他拿著筆記本。見埃文斯一動不動,比利又說:「這麼說,這次審判的筆錄是一個謊言了?」他把重點放在謊言兩個字上,心裡清楚這樣會冒犯菲茨。從不說謊是英國紳士禮法的一部分。

菲茨朝負責記錄的埃文斯點了點頭。

一開場就贏了一局,比利想,心裡有些高興。

菲茨說:「威廉・威廉姆斯,你被指控違反了陸軍法案第一章。指控你在服現役期間故意實施有計劃的危及陛下武裝力量的行為。法庭將判處死刑或相對較輕的處罰。」

對死刑的反覆強調讓比利渾身發冷,但他仍然保持一臉堅定的表情。

「你有什麼要申辯的嗎?」

比利深吸了一口氣。他說話時聲音清晰,鼓起勇氣,盡量讓語調充滿輕蔑和不屑。「我的申辯是你們竟會如此大膽,」他說,「你竟敢假裝這是一次客觀審判?怎麼敢裝作我們來俄國是執行合法的軍事行動?你們怎麼敢指控一個三年來與你們並肩作戰的人犯了叛國罪?這就是我的申辯。」

格溫・埃文斯說:「不要無理取鬧,比利。這樣你只會自討苦吃。」

埃文斯假裝仁慈,但比利不吃他這一套。他說:「我建議你馬上離開,不要跟這個私設法庭有任何瓜葛。等到消息傳出去的時候——你儘管相信我,這件事會登上《每日鏡報》的頭版——你就會明白丟臉的人是你,不是我。」他看著穆雷,「無論誰跟這場鬧劇扯上干係,到頭來都會落得名譽掃地。」

埃文斯有些不知所措。顯然他沒想到這有可能被公佈出去。

「夠了!」菲茨大聲呵斥道。

好,比利想,我已經擊中他要害。

菲茨接著說:「我們有證據,穆雷上尉,請開始吧。」

穆雷打開一個文件夾,拿出一張紙。比利認出了他自己的筆跡。不錯,正像他預料的那樣,那是一封他寫給艾瑟爾的信。

穆雷把信拿給他,問道:「這封信是你寫的嗎?」

比利說:「你是怎麼注意到它的,穆雷上尉?」

菲茨咆哮道:「回答問題!」

比利說:「你是在伊頓公學上的學,對吧,上尉?正人君子絕不會讀別人的信件,我們一直是這樣被人教導的。不過據我所知,只有官方檢查員有檢查士兵信件的權利。所以,我認為是檢查員讓你注意到它的。」他停頓了一下。正如所料,穆雷不打算回答。他接著說:「那麼說,這封信是非法獲得的,對嗎?」

穆雷重複道:「是你寫的這封信嗎?」

「如果是非法獲得的,那麼就不能在審判中使用。我認為律師會這樣說。但現在沒有律師在場。所以這是一個私設法庭。」

「這封信是你寫的嗎?」

「除非你解釋了怎麼得到這封信的,否則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菲茨說:「你要知道,你會因為藐視法庭受到懲罰。」

我已經面臨死刑了,比利想,菲茨這傢伙真愚蠢,竟然認為這樣就能嚇倒我!不過他還是說:「我指出法庭的不當行為,指出起訴的非法性,從而為自己辯護,這你也要禁止嗎……先生?」

穆雷妥協了:「信封上寫了發信人的地址和比利・威廉姆斯中士的名字。如果被告說他沒寫這封信,那他現在就要做出這樣的申明。」

比利什麼也沒說。

「這封信是一條編碼消息,」穆雷接著說,「它可以通過讀取第三個單詞進行解碼,外加歌曲和電影名的首字母。」穆雷把信交給埃文斯,「解碼完成後,它的內容就是這樣。」

比利的信描述了高爾察克政權的無能,說他們儘管擁有大量黃金卻仍無法支付西伯利亞大鐵路人員的工資,所以不斷遇到供應和運輸問題。信中還詳細介紹了英國軍隊試圖提供的幫助。英國公民支付軍隊的開銷,他們的子弟冒著生命危險去打仗,這樣的信息都是對英國公眾保密的。

穆雷問比利:「你否認發送了這一消息嗎?」

「我不能對非法獲取的證據發表意見。」

「收件人是E.威廉姆斯,實際上是艾瑟爾・萊克維茲太太,她是『不要插手俄國』運動的領導人,對吧?」

「我不能對非法獲取的證據發表意見。」

「你以前給她寫過編碼的信件嗎?」

比利一言不發。

「她利用你提供的信息寫出了那些充滿敵意的新聞報道,敗壞了英國軍隊的聲譽,同時危及我們在這裡的行動。」

「當然不是這樣,」比利說,「軍隊的聲譽是被那些不經議會同意便派我們執行這一非法秘密任務的人敗壞的。『不要插手俄國』運動只是必要的第一步,讓我們回歸原有的英國捍衛者的身份,而不是去當右翼將軍和政客們的私人軍隊,執行他們的小陰謀。」

菲茨那張輪廓分明的臉因為憤怒而變得通紅,比利看在眼裡,心裡十分得意。「我們已經聽得夠多了,」菲茨說,「法庭現在要考慮最後的裁決。」穆雷低聲說了一句,菲茨接著說,「哦,是的。被告有什麼話要說嗎?」

比利站了起來:「我要傳喚我的第一位證人,伯爵菲茨赫伯特上校。」

「這太可笑了。」菲茨說。

「讓筆錄記下這一點,法庭拒絕允許我詢問證人,儘管他出席了審判。」

「往下說。」

「如果沒有剝奪我傳喚證人的權利,我就會問上校他跟我的家人之間有什麼關係。他是否因為我父親擔當了礦工領導的角色而對我個人懷恨在心?他跟我姐姐的關係如何?他是否僱用她當自己的管家,然後又神秘地解雇了她?」比利真想多說幾句艾瑟爾的事,但這會玷污她的名聲,而且這幾句暗示已經足夠了,「我還會詢問他在這場反布爾什維克政府的非法戰爭中存在什麼個人利益。他的妻子是俄國公主嗎?他的兒子是這裡的財產繼承人嗎?上校是否在捍衛自己的個人經濟利益?所有這些問題是否就是他召集這次虛假法庭的真正解釋?在這種情況下,他是否完全沒有資格擔任法官?」

菲茨板著面孔狠狠地盯著他,但穆雷和埃文斯兩人都顯得很吃驚。他們對這些私人情況一無所知。

比利說:「我還要指出一點。德國皇帝被控犯有戰爭罪。有人認為他是在將軍們的唆使下發動了戰爭,違反了德國人民通過國會代表明確表示的意願。相比之下,有人強調,英國只有在經過下議院討論同意後才對德宣戰。」

菲茨裝出一副無趣的樣子,但穆雷和埃文斯用心聽著。

比利接著說:「現在想一想俄國這裡的戰爭。一切從未在英國議會討論過。有人以保證行動安全為借口,對英國民眾保密,軍隊一有見不得人的秘密就搬出這一套說辭。我們在打仗,但這場戰爭從未公開宣佈。英國首相和他的同僚處在與德皇和他的將軍們完全相同的處境下。是他們在干非法的事情,不是我。」說完,比利坐了下來。

兩名上尉與菲茨湊到了一塊兒。比利懷疑自己是否太過分了。他覺得有必要把話說得尖刻有力,但這樣也許會得罪兩個上尉,無法贏得他們的支持。

但幾位法官好像意見並不一致。菲茨在強調著什麼,但埃文斯搖頭表示否定。穆雷顯得有些尷尬。這或許是一個好兆頭,比利心想。儘管如此,他還是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無論是在索姆河面對機槍的掃射,還是在礦井下經歷爆炸,都沒有比性命被幾個心懷惡意的軍官攥在手裡,更讓他害怕的了。

最後他們似乎達成了一致。菲茨看著比利說:「起立。」比利站了起來。

「威廉・威廉姆斯中士,本法庭認定你有罪。」菲茨盯著比利,好像希望在他臉上看到被擊敗的屈辱。但比利早已料到有罪的判決。他擔心的是判決結果。

菲茨說:「你被判處十年勞役拘禁。」

比利再也無法保持平靜的表情。判決不是死刑,但刑期竟是十年!出獄的時候他就三十歲了。那將是1929年,米爾德裡德該三十五歲了。他們的半輩子已經過去。他那目空一切的偽裝轟然倒塌,淚水湧上了他的眼眶。

一種巨大的滿足浮上了菲茨的臉。「解散。」他說。

比利被押了下去,開始了他的刑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