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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1918年11月11日

凌晨兩點的梅費爾,菲茨家中的電話鈴響了。

茉黛還沒有上床,她正坐在客廳的燭光下,已逝先人的畫像從上面俯瞰著她,窗簾如裹屍布一般緊閉,一件件傢俱環繞著她,在昏暗中若隱若現,就像夜晚曠野中的一隻隻猛獸。最近幾天來她幾乎無法入眠。一種迷信般的不祥預感告訴她沃爾特在戰爭結束前就會死去。

她一個人坐在那兒,手裡握著變冷的茶杯,眼睛盯著爐火,癡癡地想他,不知他身在何處,正在做什麼事情。是睡在潮濕的戰壕裡,還是在為第二天的戰鬥做準備,或者他已經死了?她已經成了寡婦,四年的婚姻中只跟自己的丈夫過了兩夜。唯一她感到確信的是他並沒有成為戰俘。約翰尼・雷馬克幫她查看了每一份被俘軍官的名單。約翰尼並不知道她的秘密——他相信她擔心只是因為沃爾特在戰前一直是菲茨的親密朋友。

電話鈴聲嚇了她一跳。一開始她認為這會是有關沃爾特電話,隨後立刻覺得這不可能。朋友被俘這種消息會等到天亮才通知的。電話一定是跟菲茨有關,想到這兒她心裡又是一陣難過:是他在西伯利亞受傷了嗎?

她匆匆朝大廳跑去,但格洛特趕在了她前面。她猛然間內疚地意識到自己早忘了告訴他可以去上床休息了。

「我去問問茉黛女勳爵是否在家,閣下。」格洛特對著電話機說,然後他用手摀住話筒對茉黛說,「是陸軍部的雷馬克勳爵,小姐。」

她從格洛特手裡接過電話:「是菲茨嗎?他受傷了嗎?」

「不,不是,」約翰尼說,「冷靜點兒。是個好消息。德國已經接受了停戰條件。」

「啊,約翰尼,感謝上帝!」

「他們在巴黎北部的貢比涅森林裡,在鐵路專線的兩列火車上。德國人剛剛進入法國列車的餐車。他們正準備簽約。」

「但他們還沒有簽署是吧?」

「是的,還沒有。他們在討論措辭。」

「約翰尼,你能不能等他們簽署後再給我打個電話?我今晚不會睡覺的。」

「好吧。那麼再見。」

茉黛把聽筒交給管家。「戰爭可能在今晚結束,格洛特。」

「我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我的小姐。」

「但你該去睡覺了。」

「如果小姐同意的話,我想等著雷馬克勳爵再來電話。」

「我當然同意。」

「你想再來點兒茶嗎,我的小姐?」

阿伯羅溫同鄉隊凌晨時分抵達鄂木斯克。

比利不會忘記從符拉迪沃斯托克出發,沿著西伯利亞大鐵路這六千多公里漫長旅途中的每一個細節。他們整整用了二十三天,儘管車頭上安插了一個全副武裝中士,讓司機和司爐保持了最快的速度。比利一路上挨凍受苦——車廂中央放著的爐子無法驅散西伯利亞清晨的寒意。他們靠黑麵包和罐頭牛肉充飢。但比利每天都會有新的發現。

他無法想像世界上還有比貝加爾湖更美的地方。埃文斯上尉告訴他們,這個大湖兩端的長度超過了整個威爾士。他們從奔馳的列車上眺望太陽在寧靜而湛藍的湖面升起,照耀在遠處一英里高的山脈之上,讓峰頂的積雪閃耀著金色的光芒。

鐵道邊的駱駝商隊望不見盡頭,一隻隻承負重物的牲口緩慢而又充滿耐力地在雪地上躑躅前行,毫不在意二十世紀鋼鐵的撞擊和蒸汽的嘯叫從旁側飛馳而過,這些將會是他一輩子都珍視的記憶。不過他當時想的是:我離阿伯羅溫實在是太遠了。

最值得銘記的一件事情是參觀赤塔的一所高中。火車在那裡停了兩天,因為菲茨赫伯特上校要籠絡利用當地的頭目,一個名叫謝苗諾夫的哥薩克首領。比利跟著一群美國遊客去學校觀光。校長用英語解釋,一年前他還只教富裕的中產階級家庭的孩子,那時禁止猶太人上學,哪怕他們有錢付得起學費也不行。現在,按照布爾什維克的命令,已經為所有人提供免費教育。此舉的效果顯而易見。他的教室擠滿了衣衫襤褸的孩子,在學習閱讀、寫字和算數,甚至還學習科學和藝術。不管列寧還做了其他什麼事——你很難把事實與保守派的宣傳區分開來,至少他十分重視俄國兒童的教育,比利這樣想著。

列夫・別斯科夫跟他們一起坐火車。他熱情地跟比利打招呼,沒顯出任何羞恥感,好像已經忘了被人當成騙子和竊賊趕出阿伯羅溫的事。列夫去了美國,娶了一個富家女子,現在他是一名中尉,編入同鄉隊,負責給他們當翻譯。

部隊從車站列隊前往兵營,沿路的鄂木斯克民眾歡迎他們。比利在街上看見不少俄國軍官,他們穿著華麗的舊式軍服,顯然不是在履行軍人的職責。這裡也有不少加拿大軍人。

等部隊解散休息,比利和湯米便去城裡四處閒逛。這兒沒什麼好看的——一座大教堂,一座清真寺,一座磚砌的堡壘,還有一條河,上面的客貨運輸十分繁忙。他們驚訝地看見許多當地人身上穿著不成套的英國軍服。擺攤賣炸魚的女人穿著一件卡其布束腰上衣,一個用手推車送貨的人穿了一條厚厚的斜紋嗶嘰軍褲,沿街走著一個高大的男學生,背著書包,腳上是一雙簇新的英式軍靴。「他們從哪兒弄到這些的?」比利納悶地說。

「我們向這兒的俄國軍隊提供軍服,但別斯科夫告訴我,軍官們把這些東西統統拿到黑市上賣掉。」湯米說。

「他媽的活該,誰讓我們支持錯誤的一邊呢。」比利說。

加拿大基督教青年會設立了一個小賣部。幾個同鄉隊員已經在那兒了,看來這是唯一可去的地方。比利和湯米買了杯熱茶和一大塊蘋果餡餅,北美人把它叫「派」。「這個鎮是反布爾什維克反動政府的總部,」比利說,「我是在《紐約時報》上讀到的。」在符拉迪沃斯托克那兒能夠買到美國報紙,內容比英國報紙更真實可信。

列夫・別斯科夫走了進來。跟著他的是個年輕漂亮的俄國姑娘,她穿著件廉價大衣。幾個人都盯著他。他下手怎麼這麼快?

列夫十分興奮:「嘿,你們聽到什麼小道消息沒有?」

列夫大概總能最先聽到傳言,比利想。

湯米說:「是啊,我們聽說你是個同性戀。」

大家都笑了起來。

比利說:「什麼小道消息?」

「他們簽署了停戰協定。」列夫停頓了一下,「你們還不明白嗎?戰爭結束了!」

「我們這邊還沒有。」比利說。

杜瓦上尉的排正在攻打默茲河東部一個名叫「兩座教堂」的小村莊。格斯聽到了傳言,說上午十一點即將停火,但他的上級指揮官命令進攻,他便奉命執行。他把手下的重機槍移到一片灌木叢前,他們隔著一片寬闊的草地朝遠處的建築物射擊,讓敵人有充分的時間撤退。

不幸的是,德軍並不去利用這個機會。他們在院子的空場和果園裡架起迫擊炮和輕機槍,猛烈地朝這邊還擊。架設在一座穀倉頂上的機槍尤為有效,壓制了格斯排裡一半的火力。

格斯叫來槍法最好的克裡下士。「你能不能把手榴彈扔上穀倉屋頂?」

克裡是個十九歲的年輕人,滿臉長著雀斑,他馬上回答說:「要是能稍稍接近一點兒就行。」

「這就是麻煩所在。」

克裡觀察了一下地形。「草地那邊三分之一處有個小土坡,」他說,「從那兒我就能投准。」

「那樣太冒險了,」格斯說,「你想當英雄嗎?」他看了看手錶,「戰爭可能在五分鐘後結束,如果傳言沒錯的話。」

克裡咧嘴一笑:「我可以試試,中尉。」

格斯猶豫了,他不願意讓克裡去冒生命危險。但是,這是軍隊,他們仍然在戰鬥,命令就是命令。「好吧,」格斯說,「穩著點兒。」

他心裡希望克裡會猶豫一下,但這男孩立刻背起步槍,抓起一匣手榴彈。

格斯喊道:「集中全部火力!盡最大可能掩護克裡。」

所有的機槍一齊開火,克裡開始跑起來。

敵人立刻發現了他,他們的機槍開火了。他曲折前進穿過田野,就像一隻被狗追趕的野兔。德國迫擊炮彈在他周圍爆炸,他卻奇跡般地一一躲過。

克裡說的那個「小土坡」在約三百米以外。

他離成功只差一步。

敵人的機槍手把克裡牢牢鎖定在自己的視線之內,來了一串長長的點射。眨眼之間就有十幾發子彈打中了克裡。他雙臂甩開,扔掉了手榴彈倒了下去,慣性讓他撲向空中,最後落在離他的土坡幾步之遙的地方。他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格斯估計他在倒地之前就已斃命。

敵人的機槍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美軍也停止了射擊。格斯感覺自己聽到了遠處傳來的歡呼聲。他旁邊的所有人都安靜下來,聽著動靜。德國人也在歡呼著。

德國士兵出現了,他們從遠處村子裡的隱蔽處走了出來。

格斯聽到一陣引擎聲。一輛印度廠牌的美國摩托車駛出樹林,駕車的中士在後座上載著一位少校。「停火!」少校大喊道。摩托車載著他穿過前沿的一個個陣地。「停火!」他又喊著,「停火!」

格斯排裡的人開始吶喊起來。人們脫下頭盔投向空中。有些人跳起了吉格舞,有人互相握著手。格斯聽到有人唱歌。

格斯無法把眼睛從下士克裡身上移開。

他慢慢穿過草地,跪在屍體旁。他見過許多屍體,毫不懷疑克裡已經死了。他不知道這男孩的全名叫什麼。他把屍體翻過來。克裡的前胸佈滿了小小的彈孔。格斯合上男孩的眼睛,站了起來。

「上帝原諒我。」他說。

艾瑟爾和伯尼下班回到家。伯尼患了流感臥病在床,照看勞埃德的人也病倒了,因此艾瑟爾既要照顧丈夫,又要看護兒子。

她的情緒十分低落。兩個人大吵了一通,爭論誰該當議會的候選人。這不僅是他們結婚以來吵得最厲害的一次,而且也是唯一的一次。在這之後,兩人就互不搭理。

艾瑟爾知道自己占理,但她心裡仍然感到內疚。她很可能成為一個比伯尼更出色的議員,但選擇該由他們的同志們做出,不由他們兩個決定。伯尼計劃了很多年,但這並不意味著這項工作非他莫屬。雖然艾瑟爾之前沒有想過這件事情,但她現在渴望競選。婦女贏得了投票權,但以後還有更多的工作要做。首先,年齡限制必須降低,降到跟男人相同。婦女的工資和工作條件需要改進。在大多數行業,女性的工資低於男性,即使幹的是完全相同的工作。她們憑什麼不能獲得同樣的待遇?

但她喜歡伯尼,一看到他臉上受傷的表情,她就想馬上放棄。「我還以為打擊我的會是我的敵人,」有天晚上他跟她說,「是保守黨,搞妥協的自由派,資本帝國主義者,資產階級。我甚至準備好了應付黨裡的另外兩個嫉妒的反對者。但我一直相信身邊有一個可以依賴的人。到頭來,她卻成了毀掉我的人。」一想到這些話,艾瑟爾就感到心口陣陣作痛。

十一點的時候她給他送去一杯熱茶。他們的臥室很舒適,只是有些破舊,窗戶上掛著廉價的純棉窗簾,有一張寫字桌,牆上掛著詹姆斯・凱爾・哈迪的照片。伯尼放下讀著的小說,那是一本《穿破褲子的慈善家》,所有的社會主義者都在讀這本書。他冷冷地說:「今晚你有什麼打算?」當晚工黨要召開一次會議,「你做了決定沒有?」

她已經決定了。她兩天前就可以告訴他,但她一直沒能讓自己把話說出來。現在,既然他已經提出來了,她就得回答他。

「最合適的人才應該當選。」她倔強地說。

他一臉難過的樣子:「你怎麼能這樣對我,你說你愛我。」

她覺得他這樣說實在不公平。這話放到他身上是不是也可以呢?但這不是問題的關鍵。「我們不應該只考慮自己,我們應該為整個黨著想。」

「那我們的婚姻呢?」

「我不會因為是你的妻子,就給你讓路。」

「你背叛了我。」

「但我會給你讓路的。」她說。

「什麼?」

「我說,我要把位子讓給你。」

他臉上顯出一種放鬆的神情。

她接著說:「但是,這不是因為我是你的妻子,也不是因為你是更合適的人選。」

他迷惑不解。

「那,是為了什麼?」

艾瑟爾歎了口氣:「我懷孕了。」

「天啊,真的嗎?」

「是的。就在一個女人可以成為議會議員的時刻,我卻被懷了孩子這件事拖累了。」

伯尼笑了:「這下好了,一切都轉向最好的結果!」

「我知道你會這麼想。」艾瑟爾說。這一刻,她討厭伯尼,討厭這個未出生的嬰兒,痛恨她生活中的一切。接著,她發覺耳邊傳來了教堂的鐘聲。她看了看壁爐上的時鐘。時間是十一點過五分。他們怎麼在星期一上午的這個時候敲鐘呢?隨後她又聽到了另一聲。她皺著眉頭走到窗前。街上看不出任何異常,但更多的地方敲起鍾來。西面,她看見倫敦市中心的上空升起一顆紅色的閃光彈,就是人們說的紙炮煙火。

她轉向伯尼:「聽上去好像倫敦的每座教堂都在敲鐘。」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他說,「我敢打賭戰爭結束了。他們在為和平鳴鐘!」

「是嗎?」艾瑟爾酸溜溜地說,「反正不是為我這倒霉的孕婦敲的。」

菲茨將推翻列寧那幫強盜的希望寄托在設於鄂木斯克的全俄臨時政府身上。不僅是菲茨,世界上多數大國的權勢人物都將這座小城作為反革命的起點。

由五個人組成的執政團駐紮在城郊的一列火車上。菲茨知道,這幾節由精銳部隊把守的裝甲車廂裡還藏著帝國國庫殘存的財寶,價值數百萬盧布的黃金。沙皇死了,被布爾什維克們殺害,但他的錢還在,給了效忠的反對派力量和威信。

菲茨覺得他對執政團也做了巨大的個人投入。早在四月他在泰-格溫靡集的那些權勢人物已經在英國政壇內部組成了一個不為人知的關係網絡,他們得以秘密且十分有力地支持俄國的抵抗力量。這一舉措反過來又獲得了其他國家的支持,或至少阻止了它們去幫助列寧的政權。這一點他十分肯定。但外國人無法做太多事情——應該讓俄國人自己起來反抗。

執政團到底能有多大作為?雖然它反對布爾什維克,但它的主席尼古拉・D.阿弗肯采夫卻是個社會主義革命黨人。菲茨故意不理睬他。社會主義革命黨幾乎跟列寧那幫傢伙一樣糟糕。菲茨將希望寄托在右翼和軍隊身上。只有依靠他們才能恢復帝制,歸還私人財產。他去見博爾德列夫將軍,他是執政團西伯利亞軍隊的總司令。

政府佔用的火車車廂配置了沒落的沙皇帝國的豪華陳設:破舊的絲絨座椅,鑲嵌面上帶著裂紋,燈罩上斑痕點點,老僕人身上穿的是殘留下來的聖彼得堡宮廷侍從制服,髒兮兮的,上面帶著精心編織穿綴的穗子和珠子。在一節車廂裡有個塗著口紅、身穿絲綢的年輕女子,正在抽著一支香煙。

菲茨感到氣餒。他希望一切回歸以前的樣子,但就算以他的品位看,這種佈置也太落後守舊了。他恨恨地想起威廉姆斯中士那種輕蔑的嘲諷。「我們現在做的事情合法嗎?」菲茨知道他的回答值得懷疑。他憤憤地想:應該馬上讓威廉姆斯把嘴閉上,這傢伙骨子裡就是一個布爾什維克。

博爾德列夫將軍人高馬大,身形笨拙。「我們已經動員了二十萬兵力,」他自豪地對菲茨說,「你能不能把他們武裝起來?」

「這的確很不簡單。」菲茨說,但他暗暗壓住內心的歎息。正是這種思維方式才讓六百萬俄國大軍敗在了規模小得多的德國和奧地利軍隊手下。博爾德列夫甚至荒謬地戴著舊政權頒發的肩章,那種帶緣飾的大圓盤讓他看上去活像吉爾伯特和沙利文喜歌劇中的角色。菲茨用他勉強湊合的俄語說:「但是,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把半數的應徵者打發回家。」

博爾德列夫一臉茫然。「為什麼?」

「我們至多只能裝備十萬人。他們還必須接受訓練。哪怕只有小規模但嚴守紀律的部隊,也比剛一打仗就撤退或投降的一大幫烏合之眾要強。」

「理想的情況是這樣。」

「我們給你的物資必須先發給前線部隊,不能發給後方。」

「當然。這很正確。」

菲茨有種沮喪的感覺,他覺得博爾德列夫嘴上同意,實際上並沒有認真聽他在說什麼。但他不得不耐著性子說下去。「我們送來的東西很多都去了不該去的地方,我就親眼見到街上有不少老百姓穿著英國軍隊的制服。」

「是的,正是這樣。」

「我強烈建議收回所有不適合服役的軍官的軍服,打發他們回家。」俄國軍隊裡充斥著外行和粗通門道的老傢伙,他們干擾戰略決策,但一有戰事就躲得遠遠的。

「嗯。」

「我還建議你給海軍上將高爾察克更大的權力,任命他為作戰部長。」英國外交部認為高爾察克是執政團中最有前途的。

「很好,很好。」

「你打算做這些事情嗎?」菲茨非要得到某種承諾不可。

「當然。」

「什麼時候?」

「一切都會按時做到,菲茨赫伯特上校,都會按時做到。」

菲茨的心往下一沉。他悻悻地想:好在丘吉爾和柯曾那幫人無法親眼看到這些對抗布爾什維克的軍隊是多麼糟糕,讓人無法信服。但也許他們會在英國人的激勵下打起精神來。不管怎樣,他必須盡自己所能利用現有的材料。

有人敲門,隨後,他的侍從武官穆雷上尉走了進來,手裡拿了一份電報。「對不起打斷一下,先生,」他氣喘吁吁地說,「不過我相信你願意盡早聽到這個消息。」

米爾德裡德這天中午從樓上下來,對艾瑟爾說:「我們去西邊吧。」她指的是倫敦西區,「大家都往那兒去,」她說,「我把幾個女孩打發回家了。」她現在雇了兩個年輕女裁縫負責修剪帽子,「整個東邊的店都關了。戰爭結束了!」

艾瑟爾很想去。她把參選機會讓給伯尼,但這並沒讓家裡的氣氛有多大改善。他那邊是高興了,但她心裡更加苦澀了。出去走走會對她有好處。「我得把勞埃德帶上。」她說。

「沒關係,我也帶上伊妮德和麗蓮。孩子們會記住我們贏得戰爭的這一天。」

艾瑟爾給伯尼做一個奶酪三明治當作午飯,然後又給勞埃德穿上暖和的衣服,幾個人便出發了。他們坐上公共汽車,但車很快就滿了,男孩子們和成年男人懸在車身外面。房子外面都掛著旗幟,不光是英國國旗,還有威爾士龍旗,法國的三色旗,美國的星條旗。人們跟陌生人擁抱,在街上跳舞,接吻。天上下著雨,但誰都不去在乎。

艾瑟爾心裡想著這些年輕人從此遠離了戰爭的傷害,也就漸漸淡忘了自己的煩惱,跟人們一道享受著這一刻的快樂氣氛。

他們經過幾家劇院,進了政府所在的街區,車慢了下來,幾乎像在爬行。特拉法加廣場已是一片歡騰的人海。車無法再往前走了,他們便下了車。幾個人穿過人流沿著白廳朝唐寧街走。他們無法靠近唐寧街10號,人們都想親眼見到勞埃德・喬治首相,見到這個贏得這場戰爭的偉人。他們走進聖詹姆斯公園,發現樹叢中到處是擁抱著的情侶。在公園的另一邊,成千上萬的人站在白金漢宮外面。他們唱著《讓家中爐火熊熊》,這一支歌唱罷,立刻又開始唱《我們所有人感謝上帝》。艾瑟爾看到一個身材苗條、穿斜紋軟呢外套的年輕女子指揮著合唱,她站在一輛卡車的頂棚,艾瑟爾想:要是在戰前,一個女孩子肯定不敢做這種事。

他們穿過街道去格林公園,希望能盡量接近王宮。一個年輕男子衝著米爾德裡德微笑,她回以微笑,他伸出胳膊摟著她,親吻她。她也報以熱情的回吻。

「你似乎很喜歡這樣。」那男孩走遠後,艾瑟爾有點兒羨慕地說。

「是啊,」米爾德裡德說,「要是他請我吮他那個的話,我也願意。」

「我不會跟比利說這個的。」艾瑟爾哈哈大笑起來。

「比利不傻,他知道我什麼樣兒。」

他們繞開人群,來到一條名叫「憲法山」的大街上。這裡沒那麼擁擠了,但他們是在白金漢宮的側面,所以如果國王出來到陽台上的話,他們也沒法看見。艾瑟爾正不知下一步往哪兒走,便看見一隊騎警沿街開了過來,迫使人們匆匆讓開道路。

他們後面是一輛敞篷馬車,國王和王后正坐在車上微笑著向人們揮手。艾瑟爾一下子就認出了他們,五年前他們到訪阿伯羅溫的情景一下子清晰地閃現在眼前。馬車徐徐向她這邊駛來,讓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國王的鬍子是灰色的,她記得他來泰-格溫那會兒,他的鬍子還是黑黑的。他看上去有些疲憊,卻很興奮。旁邊的王后打著一把雨傘遮住了她的帽子。她那聞名遐邇的高胸脯似乎比以前更加豐滿了。

「快看,勞埃德!」艾瑟爾說,「這是國王!」

馬車離艾瑟爾和米爾德裡德站的地方已咫尺之遙。

勞埃德叫了一聲:「你好,國王!」

國王聽到後笑了。「你好,年輕人。」他說,然後馬車便走遠了。

格雷戈裡坐在裝甲列車的餐車裡,看著桌子的另一頭。坐在對面的是革命戰爭委員會主席、陸海軍事務人民委員。這意味著他是紅軍的指揮。他的名字叫列夫・達維多維奇・布朗斯坦,但像大多數革命領導者一樣,他用的是化名,人們都知道他是萊昂・托洛茨基。幾天前他剛過了三十九歲生日,俄國的命運現在掌握在他的手中。

革命已經整整一歲了,格雷戈裡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擔心。冬宮的風暴像是某種結局,但實際上它只是一場鬥爭的開始。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政府對布爾什維克充滿敵意。今天的停戰意味著他們現在可以把全部注意力用在摧毀革命上。只有紅軍能夠阻止他們。

很多戰士不喜歡托洛茨基,他們認為他不僅是貴族,還是個猶太人。在俄國一個人不可能同時具有這兩種屬性,但士兵們頭腦簡單,想法不合邏輯。托洛茨基不是貴族,不過他父親是一個富有的農民,托洛茨基受過良好的教育。他專橫跋扈的作風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好處,他十分愚蠢地帶著自己的廚師旅行,給他的隨從穿新靴子,戴金紐扣。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老一些。亂蓬蓬的卷髮依然是黑的,但臉上已經因操勞留下了不少皺紋。

他跟軍隊一道造就了不少奇跡。

推翻了臨時政府的赤衛軍一到了戰場上就不頂用了。他們酗酒,無視紀律。用舉手表決的方式決定採取何種戰術的做法顯然行不通,甚至還不如聽命於那些半吊子貴族。赤衛軍在幾次重大戰役上敗給了反革命武裝,後者開始打出了白衛軍的稱號。

托洛茨基必須頂著反對聲重新徵兵。他吸引了大批前沙皇軍官,將他們稱為「專家」,把他們安置在原來的職位上。他還恢復了對逃兵的死刑懲罰。格雷戈裡不喜歡這些措施,但他認為很有必要。這些總比反革命要好。

將軍隊維繫在一起的核心力量是一群布爾什維克黨員。他們謹慎小心地滲入到各個單位,最大限度地發揮影響。有些人是普通士兵,有些則控制著指揮權。還有些跟格雷戈裡一樣,是政治委員,與軍事指揮官一道工作,向莫斯科的布爾什維克中央委員會匯報工作。他們告誡士兵,他們為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事業而鬥爭,以此保持士氣。當軍隊受命無情而殘酷地從極度貧窮的農民家裡徵用糧食和馬匹時,布爾什維克就會向戰士們解釋這是為了更大的善。他們提早向上匯報軍中的不滿傳言,以便在傳播開之前將其粉碎。

但這些措施夠不夠呢?

格雷戈裡和托洛茨基兩人正彎腰看著地圖。托洛茨基指著俄國和波斯之間的高加索地區:「土耳其人仍然掌握著裡海的控制權,德國人在幫助他們。」

「對油田是個威脅。」格雷戈裡嘀咕道。

「鄧尼金在烏克蘭勢力很強。」數千名貴族、軍官和資產階級逃離革命,來到了新切爾卡斯克,他們在叛徒鄧尼金將軍的帶領下形成了一股反革命勢力。

「就是所謂的『志願軍』。」格雷戈裡說。

「是的。」托洛茨基的手指移到俄國北部,「英國在摩爾曼斯克駐有一支海軍中隊。『天使號』上有美國的三個步兵營。他們幾乎從所有國家補編隊伍,加拿大、中國、波蘭、意大利、塞爾維亞……入編的國家太多,算沒入編的可能更快點。」

「然後還有西伯利亞。」

托洛茨基點點頭。

「日本人和美國人都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擁有駐軍。捷克人控制了大部分跨西伯利亞鐵路。英國人和加拿大人在鄂木斯克,支持所謂的全俄臨時政府。」

這些情況格雷戈裡大多早就知道,但以前他並沒有把一切統一起來看待。「我們被包圍了!」他說。

「沒錯。而現在,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列強已經達成和平,他們會騰出數百萬的軍隊。」

格雷戈裡尋求著一線希望:「不過另一方面,過去半年裡我們已經把紅軍的規模從三十萬壯大到一百萬。」

「我知道。」這一提醒並沒有讓托洛茨基高興起來,「但這根本不夠。」

德國正在一場變革之中,在沃爾特看來,這跟一年前發生的俄國革命一樣可怕。

它開始於一場兵變。海軍軍官下令在基爾的艦隊出海,對英國人執行自殺式的攻擊任務,但水兵們知道正在進行停戰談判,因而拒不執行。沃爾特跟父親爭論起來,他指出這些軍官是在違反德皇的意志,他們才是叛亂分子,相反水兵們則表現忠誠。這種論斷讓奧托暴跳如雷,差點背過氣去。

政府試圖壓制水兵兵變,基爾市由一個俄國蘇維埃式的工人和士兵組成的委員會接管。兩天後,漢堡、不來梅和庫克斯港均被蘇維埃控制。前天,德皇宣佈退位。

沃爾特非常害怕。他所期望的是民主,而不是革命。但在皇帝退位當天,成千上萬的柏林工人走上街頭遊行,揮舞著紅旗,極左分子卡爾・李卜克內西宣佈德國為自由社會主義共和國。沃爾特不知這一切將要如何結束。

停戰令人陷入毫無希望的沮喪。他從來都認為這場戰爭是個可怕的錯誤,但自己站在正確一方並沒有帶給他任何滿足感。祖國因戰敗而蒙羞,他的同胞在挨餓。他坐在柏林父母家的客廳裡翻閱著一份份報紙,甚至打不起精神去彈一彈鋼琴。牆紙已經褪色,畫像邊框上佈滿塵土。老化的拼花地板也出現了鬆動,沒有工匠前來修理。

沃爾特只盼著整個世界能吸取教訓。威爾遜總統的十四點如同預示初升太陽的一道曙光。幾個世界大國有沒有可能找到一種辦法和平解決彼此間的分歧?

一篇刊登在一份右翼報紙上的文章激怒了他。「這愚蠢的記者說德國軍隊根本未被擊敗,」他對著走進房裡的父親說,「他聲稱我們被國內的猶太人和社會主義者背叛了。我們必須禁絕這種無恥讕言。」

奧托一副憤憤然的樣子:「我們為什麼要那麼做?」

「因為大家都知道這不是事實。」

「我也認為我們被猶太人和社會主義者背叛了。」

「什麼?」沃爾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猶太人和社會主義者兩次在馬恩河背叛了我們。我們輸掉了這場戰爭!」

「我們的力量因為物資缺乏而被削弱。」

「那是因為英國的封鎖。還有,美國加入進來到底是誰的錯?不是猶太人和社會主義者要求無限制潛艇戰,又打沉了載有美國乘客的船。」

「是社會主義者讓步於協約國那些無恥的停戰條件。」

沃爾特氣得幾乎語無倫次:「你心裡很清楚是魯登道夫要求停戰的。艾伯特總理前天剛剛得到任命,你怎麼能怪他呢?」

「如果軍隊仍在管轄內,我們就絕不會簽署今天的文件。」

「但你們管轄不了,因為你們戰敗了。你們跟皇帝打包票會贏得戰爭,他相信了你們,到頭來他丟了王冠。如果你們還讓德國人相信這種謊言,怎麼能從自己的錯誤中吸取教訓呢?」

「如果他們認為我們被打敗了,就會士氣低落。」

「他們活該士氣低落!歐洲的領導者們做出那些邪惡和愚蠢的事情,千萬人因此喪命。至少該讓人們明白這一點,因此他們才永遠不會讓歷史重演!」

「不。」他的父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