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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1918年10月

茉黛與她的朋友雷馬克勳爵在麗茲飯店共進午餐,後者在陸軍部擔任副部長。約翰尼穿著一件新的淡紫色背心。在吃砂鍋牛肉湯時,她問道:「難道戰爭真的就要結束了嗎?」

「人人都這樣認為,」約翰尼說,「今年以來,德國已經遭受七十萬人的傷亡。他們再也撐不下去了。」

茉黛難過地想,不知道沃爾特是否在這七十萬人中。可能他已經死了,這念頭像冰冷的腫塊塞在她心口。自從兩人在斯德哥爾摩度過田園詩般的第二次蜜月以後,她沒再得到過他的任何消息。她猜測他沒有工作機會去中立國給她寫信。更可怕的是可能他已經返回了前線,加入了德國軍隊最後決定成敗的進攻。

這樣可怕的想法就是現實。很多女性失去了自己所愛的人,包括丈夫、兄弟、兒子或者未婚夫。這四年中,人們每天都要經歷這樣的悲劇。人們徹底心灰意冷,哀傷和不幸成了生活常態。

她把面前的湯盤推到旁邊:「有別的理由能指望和平?」

「是的。德國換上了一個新總理,他已經致函威爾遜總統,提出以威爾遜著名的十四點計劃為基礎停戰。」

「這很有希望啊!威爾遜同意了?」

「沒有。他說,德國必須先從所有征服的領土上撤軍。」

「我們政府是怎麼考慮的?」

「勞埃德・喬治暴跳如雷。德國把美國人當作協約國裡的權威,威爾遜總統表現得似乎他們不用徵求我們的意見就可以達成和平。」

「這很要緊嗎?」

「是的。我們的政府並不一定同意威爾遜的十四點。」

茉黛點點頭:「我們估計會反對其中的第五點,關於殖民地人民在自己政府裡有發言權的部分。」

「正是如此。這樣一來,羅得西亞、巴巴多斯和印度該怎麼辦?我們不能指望得到當地人的許可,再去教化他們。美國人過於自由了。我們堅決反對第二條,無論戰爭或和平時期都保持公海自由。英國的強大力量靠的是海軍。如果我們不能堵住德國的海上貿易通道,也就不能把德國餓得最終屈服就範了。」

「法國人有什麼想法?」

約翰尼撇嘴笑了笑:「克列孟梭[2]說,威爾遜想要超越全能的上帝。他說『上帝只不過提出了十項要求』。」

「我感覺多數英國人實際上都很擁護威爾遜和他的建議。」

約翰尼點點頭:「歐洲國家的領導人也不好開口制止美國總統締造和平。」

茉黛實在太想相信這一切了。她告誡自己不要高興得太早了,以免隨後太過失望。

侍者給他們送上瓦列斯卡鰨魚,朝約翰尼的背心投以曖昧的目光。

茉黛又轉而提起另一件讓她擔心的事。「你有菲茨的消息嗎?」她的哥哥赴西伯利亞執行一項秘密行動,但他還是告訴了她,約翰尼會定期告訴她菲茨的消息。

「那個哥薩克首領很令人失望。菲茨跟他簽訂了一項協議,我們在一段時間內向他提供資金,但他不過是個軍閥而已。不過,菲茨繼續待在那裡,希望能鼓動俄國人推翻布爾什維克。同時,列寧把他的政府從彼得格勒遷到了莫斯科,他覺得那裡更安全,不會被入侵。」

「如果布爾什維克被罷免,新政權會繼續跟德國打仗嗎?」

「現實而言,不會。」約翰尼抿了一口夏布利白葡萄酒,「但英國政府裡很多權貴人物討厭布爾什維克。」

「為什麼?」

「列寧的政權非常殘酷。」

「沙皇的政權也一樣,但丘吉爾從未計劃要推翻他。」

「實際上他們害怕布爾什維克在那兒獲得成功後,下一步就會蔓延到這兒來。」

「可是,如果可行的話,為什麼不行?」

約翰尼聳了聳肩:「不能指望你哥哥那樣的人也這樣想。」

「是的,」茉黛說,「我好奇他怎麼繼續他的使命。」

「我們到俄國了!」比利・威廉斯說。他們的船已經靠岸,他能聽見碼頭工人的吆喝聲。「我們他媽的到俄國來幹什麼?」

「我們怎麼會到俄國呢?」湯米・格裡菲斯說,「俄國在東部。而這幾個星期以來我們一直向西航行啊。」

「我們走過了半個地球,從另一面繞過來到這兒的。」

湯米不相信,他斜靠在欄杆上,眼睛盯著岸上:「那些人看上去有點像中國佬。」

「但他們說的是俄語。聽上去像馬伕別斯科夫,就是那個打牌騙了龐蒂兄弟,然後溜之大吉的傢伙。」

湯米仔細聽了聽:「是呀,你說得對。真沒想到。」

「這一定是西伯利亞,」比利說,「難怪他媽的這麼冷。」

幾分鐘後,他們得知他們來到了符拉迪沃斯托克。

阿伯羅溫同鄉隊走在鎮上並未引起多少人注意。已經有成千上萬穿軍服的士兵來到這兒了。他們大部分都是日本兵,但也有美國人、捷克人等等。鎮上有一座繁忙的港口,有軌電車沿著寬闊的林蔭大道軋軋前行,還有不少時髦的旅館、劇院和數以百計的店舖。比利覺得這裡有點兒像加地夫,只不過更冷一些。

他們到達軍營的時候,遇到由年長的倫敦人組成的一個營,他們是坐船從香港來這兒的。比利心想,把這些怪老頭送到這麼遠的地方是有道理的。可同鄉隊儘管因傷亡有所削弱,但他們一個個經驗豐富,敢打敢沖。到底是誰在暗中操縱,把他們從法國撤出來,送到地球的另一邊來呢?

他很快就明白了真相。晚餐後,旅長——一個面目英俊可親、顯然快要退役的男人告訴他們,菲茨赫伯特伯爵上校將要來講話。

格溫・埃文斯上尉——那位前百貨店的老闆——搬來一隻裝豬油罐頭的木箱,菲茨站到箱子上面,那條傷腿讓他活動起來有些吃力。比利看著他,並不感到任何同情。他的同情心留給斯托米・皮尤和其他眾多殘廢了的前礦工,他們在伯爵的煤礦挖煤的時候就受盡傷害。菲茨自大又傲慢,是普通男人和女人的無情剝削者。只可惜德國人沒有打中他的心臟,只打斷了他的一條腿。

「我們肩負著四重使命,」菲茨開始講話,面對六百人提高了嗓門,「首先,我們來在這兒是為了保護我們的財產。你們下船走下碼頭,經過鐵路專用線時應該注意到有士兵看守著成堆的供應品,這片十英畝的場地上存放著六十萬噸彈藥和其他軍事裝備,英國和美國將這些物資運到這兒的時候,俄國還是我們的盟友。現在,布爾什維克與德國講和,我們不願讓我國人民花錢買來的子彈落到他們的手中。」

「這簡直是毫無道理,」比利大聲說道,讓湯米和身邊的其他人聽得清清楚楚,「有必要讓我們到這兒來嗎?為什麼他們不把這些貨用船運回去呢?」

菲茨惱火地朝聲音的方向瞥了一眼,繼續說道:「其次,這個國家有許多捷克民族主義者,有些是戰俘,還有戰爭之前就在這兒工作的人,他們自己組成了捷克軍團,打算坐船從符拉迪沃斯托克出發加入我們在法國的軍隊。他們不斷受到布爾什維克的騷擾,我們的任務就是幫助他們逃離這裡。當地的哥薩克社團領袖會協助我們完成此事。」

「哥薩克社團領袖?」比利說,「他想騙誰啊?他們是一幫該死的土匪。」

菲茨再次聽到了表示異議的低語聲。這一次,埃文斯上尉看不下去了,他不耐煩地下到食堂大廳裡,站在比利他們旁邊。

「西伯利亞有八十萬奧地利和德國戰俘,他們是簽訂和平條約後被釋放的。我們必須阻止他們重返歐洲戰場。最後,我們懷疑德國人盯上了俄國南部巴庫的油田。我們不能讓他們接近這塊儲藏區。」

比利說:「我感覺巴庫離這裡很遠。」

那位旅長親切地說:「你們誰有問題要問嗎?」

菲茨瞪了他一眼,但已經來不及了。比利說:「我沒有看見任何這方面的報道。」

菲茨回答說:「跟許多軍事任務一樣,這還是秘密,你們也不准在家信中提及自己在什麼地方。」

「我們跟俄國宣戰了嗎,先生?」

「不,我們沒有。」菲茨嚴厲地看著比利,也許他還記得比利是如何在卡爾瓦利福音館的和平會議上擊敗他的,「除了威廉姆斯中士以外,還有人有問題嗎?」

比利堅持說道:「我們是打算推翻布爾什維克政府嗎?」

部隊裡發出憤怒的抱怨聲,他們中的許多人都同情革命。

「這裡沒有布爾什維克政府,」菲茨愈發惱火,「國王陛下一直沒有承認莫斯科的政權。」

「我們的任務受到議會的認可了嗎?」

旅長顯得十分為難——他沒想到有人會提出這種問題來。埃文斯上尉說:「你說得夠多的了,中士,給別人點兒機會吧。」

但菲茨不夠聰明,不知道有時該閉上嘴,對於比利從激進的非國教徒父親那裡學來的善辯功夫,菲茨不覺得自己在這方面會輸。「軍事任務由陸軍部批准,不需要議會授權。」菲茨爭辯道。

「所以這一切是在對我們選出的代表保密的情況下進行的!」比利憤怒地說。

湯米焦急地喃喃道:「當心,夥計。」

「這是必要的。」菲茨說。

比利沒有理會湯米的提醒——他實在太氣憤了。他站起來,用清晰而洪亮的聲音說:「先生,我們現在做的事情合法嗎?」

菲茨一臉怒色,比利知道他說中了關鍵的一點。

菲茨開口說:「當然合法……」

「如果我們的任務沒有被英國人民或者俄國人民認可,」比利打斷他,「那怎麼能說是合法的呢?」

埃文斯上尉說:「坐下,中士。這裡不是該死的工黨會議。再多說一個字,你就會被問罪。」

比利坐了下來,他很高興闡述了自己的觀點。

菲茨說:「我們是受了全俄臨時政府的邀請到這裡來的,其行政部門是五人組成的理事會,設在西伯利亞西部邊沿的鄂木斯克。」菲茨停頓了一下,接著把話說完,「那正是你們下一步要去的地方。」

黃昏。列夫・別斯科夫等待著,渾身瑟瑟發抖。這是符拉迪沃斯托克的一個貨場,遠在西伯利亞大鐵路的末端。他穿著一件軍大衣,裡面套著中尉的軍服,但西伯利亞是他待過的最冷的地方,這些衣服根本不管用。

來俄國這件事把他氣瘋了。四年前他僥倖逃離此地,然後出奇幸運地與一個富有的美國家庭聯姻。現在,就因為一個女人,他又回到了這裡。我到底是出了什麼毛病?他問自己。我怎麼就不知足呢?

一扇大門徐徐打開,一輛用騾子拉著的大車從貨物堆那邊駛了過來。列夫跳了上去,坐在駕駛大車的英國士兵旁邊。「嘿,希德。」他招呼道。

「嗨。」希德說。這人挺瘦,總是叼著煙卷,臉上早早有了皺紋。他是個倫敦佬,說的英語跟南威爾士或者紐約州北部的口音全然不同。一開始列夫都聽不太懂他在說什麼。

「你弄到威士忌了?」

「沒,只有幾聽可可。」

列夫轉過去,俯下身子去車上拉了拉篷布的一角。他幾乎可以肯定希德是在開玩笑。他看到一個紙箱,上面寫著「弗萊巧克力和可可」。他說:「哥薩克那邊不太需要這玩意兒。」

「你往下面看。」

列夫把箱子挪到一邊,看見了另一個標籤。「教師牌高地精華級蘇格蘭威士忌。」他說,「有多少?」

「十二箱。」

他蓋上箱子:「比可可強。」

他領著希德趕著大車離開城鎮中心。他不停地回頭查看,以免有人跟蹤他們。一個美軍高級軍官讓他們感到忐忑不安,但一路上沒有任何人盤問他們。符拉迪沃斯托克擠滿了躲避布爾什維克的難民,大部分人都帶著大量錢財。他們花起錢來就像活不到明天似的,大概許多人的確末日當頭。俄國這裡什麼都短缺,販賣的東西不少都是從中國走私而來,或者像希德那樣,是從部隊裡偷來的。

列夫見到一個女人帶著個小女孩,便想起了黛茜。他想念她。她已經會走,會說話了,對一切都感興趣。她一噘嘴,讓所有人的心都化了,甚至包括約瑟夫・維亞洛夫。列夫已經有六個月沒見到她了。她現在兩歲半了,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一定變了不少。

他也想念瑪伽。她是他的夢中情人,她跟他躺在床上,赤裸的身子貼著他上下扭動。就是因為她,他才惹惱了自己的岳父,來到西伯利亞這個破地方,但即使如此,他還是渴望再次見到她。

「你有什麼弱點沒有,希德?」列夫問道。他覺得自己需要跟這個沉默寡言的希德建立一種友誼——共同做壞事的夥伴需要相互信賴。

「沒,」希德說,「我只愛錢。」

「愛錢能讓你去冒險嗎?」

「不,也就是小偷小摸。」

「小偷小摸給你帶來什麼麻煩沒有?」

「沒有過什麼大麻煩。坐過一次牢,不過也只有半年。」

「我的弱點是女人。」

「是嗎?」

英國人聽到回答後總還要問上一句,列夫已經習慣了。「是啊,」他說,「我就是忍不住。我喜歡帶漂亮女人去夜總會。」

「真的嗎?」

「真的。我控制不了自己。」

大車進了一片港口住宅區,這裡的路十分泥濘,到處是水手的小旅館,既沒有名稱也沒有門牌。希德顯得有些緊張。

列夫說:「你身上帶了武器沒有?」

「沒,」希德說,「我只有這個。」他撩開大衣,露出腰帶上插著的一桿槍,那槍管足足有三十厘米長。

列夫利從沒見過這種模樣的槍。「這是他媽的什麼東西?」

「這是韋伯利馬爾斯。世界上最厲害的手槍。非常稀罕。」

「不用扣扳機,只要亮出來就能嚇唬人。」

這地方沒人肯付錢清理街上的積雪,大車駛進少有人走的小巷,沿著路上舊有的車轍或在冰上滑行。身處俄國,讓列夫想起自己的哥哥。他還沒有忘記自己答應給格雷戈裡寄去赴美國的路費,他把從部隊偷來的物資賣給哥薩克人,從中能賺到大筆的現金。今天的交易就足夠支付格雷戈裡的路費了。

在短暫的一生中他做了不少缺德事,但如果他能補償哥哥,心裡就能舒服一些。

他們把車趕進一條小巷,在一座低矮的房子後面轉了個彎。列夫打開一個紙箱,拿出一瓶威士忌。「你留在這兒看住這些貨,」他對希德說,「否則,等我們出來東西就不見了。」

「放心吧。」希德說,但他顯得有些害怕。

列夫伸手摸了摸大衣裡面,腰帶上的柯爾特點45半自動手槍插在皮槍套裡,然後他便走進房子的後門。

在西伯利亞,這地方就算得上一家小酒館了。一個小房間放著幾把椅子、一張桌子。屋裡沒有吧檯,只有一扇通向廚房的門,裡面的架子上擺著各種酒瓶和一隻酒桶。三個人圍坐在爐火邊,穿的是簡單粗糙的毛皮大衣。列夫認出了坐在中間的那個人,他名叫索特尼克。他穿著一條鬆垮垮的褲子,褲腳塞進一雙馬靴裡。這人長著高高的顴骨和一對斜眼,他還炫耀般地留著一副精心梳理的唇髭和腮須。他的皮膚因為氣候變得又紅又粗糙。年齡難以確定,可能是二十五到五十五之間的任何歲數。

列夫輪流跟幾個人握了握手。他拔開瓶塞,其中一個人——大概他是店主——拿來四隻配不上套的杯子,列夫大大方方給大家倒上,他們開始喝了起來。

「這算是世界上最好的威士忌了,」列夫用俄語說,「是從一個跟西伯利亞一樣寒冷的國家運來的,那兒的山間溪水是純純的融雪。只可惜這酒太昂貴了。」

索特尼克毫無表情:「多少?」

列夫不打算讓他回過頭來再討價還價。「就是你昨天同意的價錢,」他說,「只能用金盧布,別的不行。」

「多少瓶?」

「一百四十四瓶。」

「東西在哪兒?」

「就在附近。」

「你得加點兒小心。附近有不少竊賊。」

這話是個警告,也許是威脅——列夫明白這種雙關語是故意說的。「我知道竊賊,」他說,「我本人就是其中一個。」

索特尼克看了看他的兩個同伴,停頓了一會兒,他笑了起來。他們也跟著笑了。

列夫又倒了一輪酒。「別擔心,」他說,「你的威士忌出不了問題,有桿槍保護著它們。」這也是一句雙關語。要他們安心,也是給他們一個警告。

「那就好。」索特尼克說。

列夫喝著威士忌,然後看了看手錶。「憲兵巡邏隊很快就到這附近了,」他撒了個謊,「我得走了。」

「再喝一杯。」索特尼克說。列夫站了起來。「你想不想要威士忌?」他顯得很生氣的樣子,「我可以輕易賣給任何人的。」這是實話。只要有酒,就不愁賣不出去。

「我要了。」

「那就把錢放桌子上。」

索特尼克從地板上拿起鞍囊,開始點數五盧布一枚的硬幣。說好的價錢是六十盧布一打。索特尼克慢慢把十二個一摞的硬幣數好,一直擺了十二摞。列夫猜測他無法直接數到一百四十四。

等索特尼克擺完了,便抬頭看了看列夫。列夫點點頭。索特尼克把硬幣又裝回鞍囊。

他們來到外面。索特尼克背著那只袋子。夜幕降臨,但天上有月亮,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列夫用英語跟希德說:「留在車上。保持警惕。」在非法交易中,這種時候往往最為危險,買家有可能不付錢就把貨物搶走。為了格雷戈裡的船票錢,列夫不敢有任何閃失。

列夫掀開車上的遮布,把三箱可可搬到一邊,露出蘇格蘭威士忌。他從車裡搬出一箱酒,放在索特尼克的腳邊。

其他幾個哥薩克人上了大車,開始去搬剩下的盒子。

「等等,」列夫看著索特尼克,「袋子。」

兩邊陷入了長時間的停頓。

駕駛座那兒,希德撩開他的外衣,露出了身上的武器。

索特尼克把袋子遞給列夫。

列夫往裡看了一眼,但他決定不再清點了。要是索特尼克當時偷奸耍滑少數了幾枚硬幣的話,他是看得出來的。他把袋子遞給希德,然後去幫其他人卸車。

他跟幾個人握了手,正要起身上車時,索特尼克攔住了他。「你看,」他指了指一個打開的盒子,「這裡少了一瓶。」

那瓶酒放在小酒館的桌子上,索特尼克心裡很清楚。他怎麼突然在這個節骨眼上找茬呢?這太危險了。

他用英語對希德說:「給我一個金幣。」

希德打開袋子,遞給他一枚硬幣。

列夫一把抓住它,緊握在拳頭裡,然後往上一拋,硬幣旋轉著升到半空,反射著明亮的月光。索特尼克本能地伸手去接,列夫趁機躍上大車,坐上座椅。

希德猛地一甩鞭子。

「與主同在,」列夫喊了一句,大車猛地向前衝了出去,「什麼時候再要威士忌的話,就說一聲。」

騾子嗒嗒跑出了院子,轉身上了大路,列夫的呼吸這才平穩下來。

「我們弄了多少?」希德問。

「就按我們說好的。每人三百六十盧布。減去五盧布。最後損失的那枚算我的。你有袋子嗎?」

希德掏出一個大皮錢包。列夫數出七十二枚金幣放進去。

他跟希德說了再見,在美國軍官住處跳下車。他朝自己的房間走去,迎面碰上了哈蒙德上尉。「別斯科夫!你去哪兒了?」

列夫真希望他身上沒有這個裝了三百五十五盧布的哥薩克式鞍囊。「觀光,先生。」

「天都黑了!」

「所以我就回來了。」

「我們一直在找你。上校要見你。」

「馬上,先生。」

列夫往自己的房間走,想盡快擺脫這個鞍囊,但哈蒙德說:「上校的辦公室在另一頭。」

「是的,先生。」列夫只得掉頭回來。

馬卡姆上校不喜歡列夫。這位上校是個職業軍人,並非戰時才應召入伍的。他覺得列夫不配加入優秀的美國陸軍,他是正確的,百分之一百一的正確,上校自己也會這樣說。

列夫正打算把鞍囊放在上校辦公室門外的地板上,但是隨隨便便把這麼多錢放在這兒,實在讓他有些擔心。

「你到底跑去哪兒去了?」列夫一走進辦公室,馬卡姆劈頭就問。

「去鎮子周圍看了看,先生。」

「我給你重新分配任務。我們的盟友需要一個翻譯,要我把你臨時調派給他們。」

這聽上去像個美差。

「是的,先生。」

「你要跟他們去鄂木斯克。」

這就有些不妙了。鄂木斯克遠在俄國的野蠻腹地,離這裡有六千多公里。「去哪兒幹什麼,先生?」

「他們會告訴你的。」

列夫不想去,離家太遠。「你是要我自願前往嗎,先生?」

上校猶豫了一下,這讓列夫察覺這次調動是志願性的,就像部隊裡所有事情一樣。「你拒絕委派嗎?」馬卡姆威脅道。

「當然,如果委派是自願的話,先生。」

「跟你這麼說吧,中尉,」上校說,「如果你自願前往的話,我就不會要你打開袋子,告訴我裡面都有什麼。」

列夫低聲罵了一句。他已無可奈何。這個上校太厲害。鞍囊裡裝的是格雷戈裡去美國的路費。

鄂木斯克。管它呢。

「我很願意去,先生。」他說。

艾瑟爾上樓去米爾德裡德的公寓。這地方倒是乾淨,但算不上整潔有序,玩具扔在地上,煙灰缸上放著一支燃燒的香煙,一條晾乾的內褲就掛在火爐前面。「今晚你能照看一下勞埃德嗎?」艾瑟爾問道。她和伯尼打算去參加工黨的一次會議。勞埃德現在快四歲了,如果沒人照看,自己就能從床上下來,在屋子裡到處走動。

「沒問題,」她們晚上經常替對方照看孩子,「我接到了一封比利的信。」米爾德裡德說。

「他都好嗎?」

「還好。但我覺得他沒在法國。他一句也沒提戰壕的事。」

「那他大概是在中東地區。不知道他到沒到過耶路撒冷。」去年年底,聖城就已經被英軍佔領,「如果他見過聖城了,我爸爸會很高興的。」

「還有給你捎的話呢。他說他以後會寫信,但要告訴你……」她把手伸進圍裙口袋裡,「我別弄錯了。『我感覺我現對政治動盪的俄國一無所知』。這算什麼?簡直太奇怪了!」

「這是加了密的暗語,」艾瑟爾說,「每隔三個單詞才算數。這話的意思是『我現在俄國』。他到那兒幹什麼去了?」

「我還不知道我們的軍隊去了俄國。」

「我也不知道。他提沒提什麼歌或者書的名字?」

「有啊,你怎麼知道的?」

「這也是代碼。」

「他要我提醒你曾經唱的一首歌曲,名叫《我在跟弗雷迪在動物園裡》。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麼一首歌。」

「我也頭一次聽說,看它的字頭吧。《弗雷迪在動物園》意思就是……菲茨。」

伯尼戴著一條紅色的領帶走了進來。「他睡熟了。」他說,指的是勞埃德。

艾瑟爾說:「米爾德裡德收到一封比利的來信。他好像是在俄國,跟菲茨赫伯特伯爵在一起。」

「啊哈!」伯尼說,「這下不知他們要花上多長時間了。」

「你什麼意思?」

「我們出兵攻打布爾什維克了。我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

「我們跟俄國新政權交戰了?」

「當然不是正式的。」伯尼看了看手錶,「我們該走了。」他不喜歡遲到。

上車後,艾瑟爾說:「我們不可能非正式打仗。無論是我們打了還是沒打。」

「丘吉爾和他那夥人知道英國人民不會支持反對布爾什維克的戰爭,所以他們就偷偷干了。」

艾瑟爾若有所思地說:「我對列寧很失望……」

「他只是在做他必須做的事!」伯尼打斷她。他是布爾什維克的熱情支持者。

艾瑟爾接著說:「列寧會變成跟沙皇一樣的暴君……」

「這太荒謬了!」

「儘管如此,他也該得到機會證明他能為俄國做點事。」

「好吧,我們至少在這一點上看法相同。」

「不過,我也不知道我們能做些什麼。」

「我們需要更多信息。」

「比利很快就會寫信給我。他會向我提供詳細信息。」

艾瑟爾為政府發動秘密戰爭感到氣憤——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但她很替比利擔心。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如果他認為軍隊做錯了,他就會說出來,就會因此惹上麻煩。

卡爾瓦利福音館已經坐滿了人。工黨在戰爭期間贏得了聲望。部分原因是工黨領袖亞瑟・亨德森曾加入勞埃德・喬治的戰時內閣。亨德森十二歲時起便在機車廠工作,他擔任內閣大臣表現突出,保守黨稱工人不可靠不能進入政府的說法不攻自破。

艾瑟爾和伯尼在喬克・裡德旁邊坐下,這位紅臉膛的格拉斯哥人是伯尼單身時最好的朋友。這次會議的主席是格林沃德醫生。主要議程是下一屆的大選。有傳言說,一旦戰爭結束,勞埃德・喬治就會呼籲進行全國大選。阿爾德蓋特需要選出一個工黨候選人,伯尼是其中的主要人選。

他獲得推舉並受到一致贊成。有人建議格林沃德醫生作為替補人選,但醫生表示自己應該留在醫療行當。

接著,傑妮・麥卡利站了起來。當初艾瑟爾和茉黛為她得到分居津貼進行抗爭,茉黛被警察抱著投入監牢,從那時起她便成了黨的一員。傑妮這時說:「我在報上看到婦女能當候選人參加下屆大選,我建議艾瑟爾・威廉姆斯當我們的候選人。」

一片愕然,人們沉默了,隨後大家開始了七嘴八舌的議論。

艾瑟爾吃了一驚。她沒有想到這個問題。自從她認識伯尼,他就一直想當上地方議員,她也接受。此外,以前還從來沒有婦女能當選議員。現在她也不知道這是否可能。她的第一個反應是當即拒絕。

傑妮的話還沒說完。她又年輕又漂亮,但她外表的柔弱帶著一種欺騙性,實際上內心有股令人生畏的勇氣。「我尊重伯尼,但他是個組織者,長處是主持會議,」她說,「阿爾德蓋特有個自由黨議員,人際關係亨通,很難被擊敗。我們需要一個能為工黨贏得這一席位的候選人,一個能對著東區民眾高呼一句『跟我去迎接勝利』,眾人便跟隨其後的人。我們需要艾瑟爾。」

女人們都歡呼起來,有些男人也隨聲附和,儘管也有人低聲嘀咕著。艾瑟爾意識到如果自己參選,一定會贏得不少支持者。

傑妮說得很準——伯尼可能是在座的人裡最聰明的,但他不是一個能夠鼓舞人心的領導者。他可以解釋革命如何發生,公司為何破產,但艾瑟爾可以激發人們加入正義的隊伍。

喬克・裡德站了起來。「主席同志,我認為法律不准許女性當候選人。」

格林沃德醫生說:「我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今年早些時候通過了一項法令,給予年齡在三十歲以上的女性投票權,並沒有規定婦女可以參選。但政府已經承認這是一種不正常的現象,已經在起草進一步的法案。」

喬克堅持說:「但現在實行的法規禁止女性參選,所以我們不能提名一名女性。」艾瑟爾苦笑了一下,真荒唐,這些口口聲聲要掀起世界革命的男人,卻循規蹈矩,死守現行法律條文。

格林沃德醫生說:「婦女資格條例的議會草案會在下屆大選之前成為法律,因此可以說這正是為了提名女性議員。」

「但艾瑟爾還不到三十歲。」

「很明顯,這一新法案將適用於二十一歲以上的女性。」

「明顯?」喬克說,「如果我們連法規都不清楚,怎麼可以提名候選人呢?」

格林沃德醫生說:「或許我們應該推遲提名,等到新的立法通過後再說。」

伯尼向喬克耳語了一句什麼,然後喬克說:「讓我們問問艾瑟爾她是否願意參選。如果她不願意,那就沒必要推遲決定。」

伯尼轉向艾瑟爾,朝她投去一個自信的微笑。

「好吧,」格林沃德醫生說,「艾瑟爾,如果你被提名,你願意接受嗎?」

大家全都看著她。

艾瑟爾猶豫了。

這一直是伯尼的夢想,而伯尼是她的丈夫。但他倆之中誰將是工黨更好的選擇?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伯尼臉上現出懷疑的神色。他原本希望她馬上就會拒絕提名。

這讓她定下決心。

「我……我從未考慮過這個,」她說,「而且,嗯,正如主席所說,甚至還不具有合法的可能性。所以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我相信伯尼會是一個很好的人選……但不管怎樣,我想花點時間考慮一下。因此,也許我們該接受主席的建議推遲決定。」

她轉過身去看伯尼。

他的眼神就像要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