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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1918年5月至9月

當兵入伍對格斯・杜瓦來說並非易事。他身材瘦長,體態笨拙,行軍、敬禮、按照部隊的方式跺腳對他來說相當麻煩。至於鍛煉,他自從出了校門就沒多動一下。他喜歡餐桌上擺著鮮花、床上鋪上亞麻床單,瞭解他的朋友自然覺得當兵對他來說是種可怕的打擊。迪克森跟他一道進行軍官訓練,對他說:「格斯,在家的時候,你連洗澡水都要別人放好的。」

但格斯熬過來了。十一歲時他就被送到寄宿學校,所以,被老兵欺侮、被愚蠢的上司操練對他來說並不稀奇。家庭背景和舉止談吐沒少讓他受人嘲諷,但他耐著性子承受下來。

在劇烈的運動時,查克驚訝地發現格斯體現出一種纖長的美感,以前只能在網球場上得以一見。「你像只長頸鹿,」查克說,「跑起來也像。」因為他四肢長,格斯在拳擊方面也很出色,不過負責訓練的中士教官遺憾地告訴他,他缺乏殺手本能。

可惜他的槍法非常糟糕。

他很想在軍隊裡好好表現一番,部分原因是他知道人們認為他沒什麼出息。他要向他們,或許也向自己證明他不是個窩囊廢。但他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明白自己在為何而戰。

威爾遜總統向國會和參議院發表講話,如同向全世界吹起一聲號角。他在呼籲一種新的世界秩序。「必須根據專門公約成立一個統一的國家的聯合組織,目的在於保證大小各國各自都獲得政治獨立和領土完整。」

國家聯盟是威爾遜的一個夢想,也是格斯和其他許多人的夢想,其中甚至包括愛德華・格雷爵士,是他在擔任英國外交大臣時提出了這一理念。

威爾遜闡述了他的十四點計劃。包括裁減軍備,殖民地人民自己決定他們的未來,還有巴爾幹半島、波蘭和奧斯曼帝國臣民的自由。這次講話被稱為威爾遜的十四點原則。格斯十分羨慕那些幫助總統起草的人。要是以前,他也是其中的一員。

「我的方案裡貫穿著一個鮮明的原則,」威爾遜說,「這就是公正對待所有人民和一切民族,確保他們不論強弱均有權享受相同的自由和安全。」當格斯讀到這些話時,淚水湧上了他的眼眶。「這是美國人民信奉的唯一原則。」威爾遜說。

真的有可能不打仗就解決各國間的紛爭嗎?通過戰爭達到這一目的顯然自相矛盾,但值得一試。

格斯和查克跟隨他們的機槍營乘坐「科琳娜號」從新澤西州的霍博肯出發。這是艘由豪華客輪改裝的運兵船。整個旅行歷時兩周。他們都是少尉,同住在一間上甲板的船艙裡。雖然他們曾互為情敵追求過奧爾加・維亞洛夫,但現在已然成了朋友。

這艘船是運兵船隊的一部分,由海軍護航,一路航程都很順利,只是有幾個戰士死於西班牙流感,這種新的疾病正在全球肆虐。吃的東西很差。人們傳言德國人已經放棄了潛艇戰,正準備靠投毒贏得戰爭。

「科琳娜號」在法國西北角的港口城市佈雷斯特外面等待了一天半時間。他們下了船,碼頭上到處是人、車和商店,喝令聲和引擎的轟鳴此起彼伏,急躁的軍官們和汗流浹背的裝卸工穿梭忙碌。格斯問碼頭上的一個中士為什麼耽擱了這麼久,這句話實在不該問。「你管這叫耽擱,先生?」中士說,讓「先生」這個詞聽上去像是在侮辱對方,「昨天我們卸下了五千人,連帶他們的車輛、槍炮、帳篷和野戰炊具,再把這一切轉送上鐵路和公路運輸線。今天我們又卸下了五千人,明天也是如此。這可不是耽擱,先生。這他媽夠快的了。」

查克咧嘴朝格斯笑笑,低聲說:「看見了吧。」

裝卸工們都是有色人種的士兵。一旦讓黑人和白人士兵共同使用某個設施就會出亂子,而這些亂子通常是來自南方腹地的白人新兵挑起的。因此,部隊索性做出妥協,讓有色軍團負責後方瑣碎的輔助事務,不再讓各種族混在一起上前線。格斯知道黑人士兵對此極其不滿——他們也希望像別人一樣為國家戰鬥。

軍團的大部分人員繼續從佈雷斯特乘火車前進。他們坐的不是旅客車廂,而是被塞進裝牛的悶罐車裡。格斯把在車廂上看見的標誌翻譯出來給大家解悶:「四十個人或者八匹馬。」不過,機槍營都有自己的交通工具,因此格斯和查克通過陸路前往他們在巴黎南部的營地。

他們在美國使用木槍演練過塹壕戰,現在他們手上是真槍實彈。格斯和查克都是軍官,因而配發了柯爾特M1911半自動手槍和裝有七發子彈的彈匣。在離開美國之前他們就把騎警風格的帽子扔掉,取而代之以更為實用的軍帽,有著十分獨特的船形帽簷。他們也配發了跟英國人一樣的湯缽形鋼盔。

現在,一身藍色的法國教官訓練他們如何配合重型火炮展開作戰行動,美國軍隊此前並不需要這種技能。格斯能講法語,自然負責溝通任務。兩個民族之間的關係還不錯,雖然法國人抱怨說美國大兵一來白蘭地的價格就漲了上去。

整個四月,德軍一直在進攻,成效顯著。魯登道夫快速侵入佛蘭德斯地區,讓黑格將軍不得不承認「英軍被逼到了牆角」——這一措辭在美國士兵之間引起了不小的震動。

格斯並不急於見識戰場,查克卻急躁不安,在訓練營裡待不下去了。真不知道他們在這兒幹什麼——有真的戰場不去,卻在這兒模擬作戰?德國前線最近的部分在蘭斯,那是巴黎東北部的一座香檳城。但格斯的指揮官瓦格納上校告訴他,協約國的情報部隊確信德軍不會在那裡發動進攻。

協約國情報部門這次是大錯特錯。

沃爾特很興奮。儘管傷亡慘重,但魯登道夫的戰略卓有成效。德國人攻擊了敵人的薄弱部分,移動迅速,將強勢力量留到以後掃除。儘管協約國部隊新任最高統帥福煦將軍組織了幾次漂亮的防禦,但德軍奪取領土的速度超過1914年以來的任何時期。

最大的問題是德軍部隊每次佔據了某個食物儲備點之後就停止行進。他們停下來大肆吃喝,沃爾特無法強迫他們不吃飽飯就繼續前進。這種景象實在難得一見,士兵們席地而坐,吮吸著生雞蛋,一邊往嘴裡塞著蛋糕和火腿,舉著酒瓶狂飲,任憑一顆顆炮彈在周圍落下,子彈從他們頭頂上呼嘯而過。他知道其他軍官也在經歷著同樣的事情。有些人舉著手槍威脅下屬,但即使這樣也無法促使他們放下食物繼續前進。

除了這個,整個春季攻勢是一次重大勝利。沃爾特和手下的戰士一個個筋疲力盡,畢竟他們已經打了四年的仗,不過他們交手的法國和英國士兵也是一樣。

在佔領索姆河和佛蘭德斯之後,魯登道夫計劃在1918年發起第三次進攻,計劃奪取蘭斯和蘇瓦松之間的部分地區。在那裡,協約國部隊佔據著一片名為「貴婦小徑」的山脊——這一命名是因為它是由路易十五為其女兒拜訪一位朋友而建造的。

最後的作戰部署在週日,即5月26日下達,這天風和日麗,東北方吹來徐徐微風。看著戰士們列隊開赴前線,數千門火炮在法軍持續的炮火騷擾下調動就位,電話線從指揮部的防空洞內一直鋪設到炮台射擊陣地,沃爾特心裡感到十分驕傲。

魯登道夫的戰術依舊不變。這天深夜兩點,成千上萬門槍炮把毒氣、榴霰彈和炸藥投向高處山脊的法軍前沿。沃爾特得意地發現法軍的射擊立刻弱了下去,這表明德軍擊中了目標。按照新的戰略設想,彈幕只持續很短的時間,在凌晨五點四十分的時候停了下來。

衝鋒隊開始前進。

德國人是在朝上坡進攻,但他們並未遇到多少抵抗,沃爾特不到一個小時便登上山脊的小路,這讓他又驚又喜。現在天已經放亮,他可以看見法國人正沿著山坡潰退下去。

突擊隊員們以穩定的速度跟在後面,與向前滾動的火炮彈幕保持一致,儘管如此,他們依然在中午前趕到了山谷裂隙之間的埃納河。不少農民摧毀了他們的收割機,燒掉穀倉裡較早收成的作物,但大多數人逃離時十分匆忙,為隨後而至的德軍留下了豐厚的物資。撤退的法國人甚至沒有炸毀埃納河上的橋樑,簡直不可思議,說明他們當時驚慌失措。

沃爾特手下五百人的隊伍在午後穿越另一座橋樑,在維勒河的另一側紮營,算來,他們在一天之內推進了近二十公里。

第二天他們停下,等待援軍到來,但在第三天他們又繼續前進,到了第四天,5月30日星期四,他們便到達了馬恩河的北岸。自星期一算起,他們已經向前推進了近五十公里,獲得了十分驚人的成績。

不好的預感讓沃爾特回憶起1914年的往事。當年,德軍正是在這個地方被迫停下的。

他發誓不再重蹈覆轍。

5月30日,正當格斯與美國遠征部隊在巴黎南部的沙托維蘭訓練的時候,第三師接到命令赴馬恩河增強防守力量。大部分士兵將要乘坐火車,破爛的法國鐵路系統可能要花好幾天時間才能將他們送到前線。格斯和查克帶著機槍營立刻從公路出發。

格斯既興奮又害怕。這不像拳擊賽,有裁判執行規則,如果打鬥過於危險便予以終止。如果真有人朝他開槍的話,他會如何反應?掉頭就跑?有什麼會讓他逃不掉?他大概設想了一下。

汽車跟火車一樣不可靠,不少車輛半路拋錨或者耗乾了汽油。此外,他們被反方向躲避戰爭的平民阻攔,有的人趕著牛群,還有的用獨輪推車載著財物。

星期五的下午六點鐘,機槍營帶著十七挺機槍來到巴黎以東八十多公里的一個綠蔭環繞的小鎮蒂耶裡堡。這個小地方在晚霞中顯得尤其美麗。馬恩河橫穿過小鎮,兩座橋樑將南部城郊與北部的鎮中心連接起來。法國人控制著河的兩岸,但德軍的前鋒已經到達城鎮北部的邊沿地帶。

格斯的營奉命沿南岸布設武器,控制兩座橋樑。他的戰士裝備了M1914霍奇基斯重型機槍,全都架在堅固的三腳架上,鉸接上裝有兩百五十發子彈的金屬彈夾。他們手裡還有槍榴彈,用兩腳架以四十五度角向上發射,還有幾挺仿造英國「斯托克斯」式的迫擊炮。

太陽落下的時候,格斯和查克監督著兩座橋之間的戰士們進入作戰位置。這類決定沒有經過任何訓練,他們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常識行事。格斯選了一座三層樓的建築,底層是一間合著百葉窗的咖啡館。他砸開後門走了進去,爬上了樓梯。閣樓上的窗子視野十分開闊,一直能看到河對岸,順著一條向北的街道瞭望遠處。他吩咐一個重機槍班守在那裡。他估計那位中士會對他說這是一個愚蠢的主意,但中士贊成地點點頭,便去完成命令了。

格斯又在幾個類似的位置布設了三挺機槍。

在給迫擊炮尋找合適的掩護時,他發現河岸上有個磚砌的船屋,但不清楚它在自己的區域還是歸查克負責,便去找他這位朋友核實。他發現查克正站在九十多米外的堤岸上,靠近東面的大橋,用一部雙筒望遠鏡朝水面上窺視。他朝那邊走了兩步,便聽到一聲可怕的爆炸聲。

他轉身朝聲音的方向看去,隨即又是幾聲震耳欲聾的爆炸。一枚炮彈落在河面上,掀起了高高的水花,他這才意識到德軍的火炮開了火。

他再次朝查克站的地方看去,剛好看見他的朋友消失在爆炸揚起的一團泥土中。

「我的上帝!」他驚叫一聲,立刻朝那邊跑去。

一發發炮彈落在河的南岸。戰士們一個個全都趴在地上。格斯來到剛才查克站的地方,慌忙到處尋找著。眼前只有一堆堆的泥土和石塊。這時他看見一條胳膊從碎石中伸了出來。他把一塊大石頭搬到一邊,這才驚恐地發現這條胳膊並沒有連著身體。

這是查克的胳膊嗎?應該有辦法弄清楚這一點,但格斯驚魂未定,想不出任何辦法。隨後,他跪在地上開始用手去挖。他看見一片棕褐色的領口,上面鑲著寫有「US」的金屬標牌,不禁呻吟了一聲:「哎呀,上帝。」他趕快把查克的臉弄出來。查克一動不動,既沒有呼吸,也沒了心跳。

他極力回想著應該怎麼辦。有人死了的話,應該跟什麼人聯繫呢?屍體總該有人處理,可怎麼處理呢?正常情況你得叫殯儀館的人來。

他抬起頭,發現一個中士和兩名下士正在盯著他。又有一顆迫擊炮彈在街上爆炸,幾個人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隨後又去看他。他們在等待他發出指令。

他猛地站起身來,一些訓練的內容回到了他的腦海中。處理死去的戰友甚至照顧傷者都不是他的任務。他毫髮無損,必須去完成他的使命迎戰敵軍。一股不理智的憤怒湧上心頭,讓他對殺害查克的德國人恨得咬牙切齒。該死的,他想,我要好好還擊你們。他記起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布設武器。他必須盡快完成任務。他還要負責帶領查克的連隊。

他指著負責迫擊炮的中士。「別去船屋了,那裡太不隱蔽了,」他又指著街對面釀酒廠和馬棚之間的一條狹窄小巷說,「在巷子那兒布設三挺迫擊炮。」

「是的,先生。」中士匆忙離開。

格斯望著街道另一端。「看見那座平房了嗎,下士?在那兒架一挺機槍。」

「先生,請原諒我,但那是一座汽車修理廠,下面可能有燃油槽。」

「見鬼,你說得對。眼力不錯,下士。那就去那邊教堂上的塔樓。那下面恐怕只有讚美詩集。」

「是的,先生,這下好辦多了,謝謝,先生。」

「你們幾個餘下的跟我來。我們先找個掩護,再看看什麼地方能安置其他武器。」

他帶著他們穿過馬路走到街道盡頭,建築物後面是一條過道或小巷,一顆炮彈落在一所販賣農具的店舖院子裡,爆炸開來的肥料煙塵撒了格斯一身,似乎在提醒他並未離開炮彈的射程。

他匆匆跑過小巷,一旦有牆體做掩護就躲上一會兒,避開炮彈襲擊,一邊大聲命令把機槍放置在最高、最結實的地方,把迫擊炮設在房屋之間的花園裡。有時,手下的人會提出建議和抗議。他聽取大家的意見,快速作出決定。

轉眼天黑了,手頭的工作更加困難。德國人的大量火力橫掃整個鎮子,大部分都準確地落在位於南岸的美軍陣地上。有幾幢樓房被炸塌了,沿河的街道變得一片狼藉。最初幾小時內,格斯在轟炸中損失了三挺機槍。

直到午夜時分他才返回營部,營部設在往南幾條街外的一個縫紉機廠裡。瓦格納上校跟同級別的法國軍官在一起,兩人對著一張小鎮的大比例地圖凝神沉思。格斯報告說他跟查克屬下的所有槍炮已經就位。「幹得好,杜瓦,」上校說,「你還好吧?」

「是的,先生。」格斯回答。他有些不解,又有點兒生氣,覺得上校也許認為他沒有勇氣擔當這份職責。

「你身上到處是血。」

「是嗎?」格斯低下頭,看見軍服的前胸的確有塊凝結的血跡,「我也不知是從哪兒沾上的。」

「是從你臉上,那兒有一大塊刮傷。」

格斯摸了摸自己的臉,手指碰到一片翻起的皮肉時疼得抽搐了一下。「我都不記得是怎麼弄傷的。」

「去急救站清理乾淨。」

「不要緊的,先生,我還得……」

「這是命令,中尉。如果傷口感染的話可就麻煩了。」上校微微笑了笑,「我不想失去你。看來你是塊當軍官的料。」

第二天清晨四點鐘時,德軍發動了氣體彈幕。沃爾特帶著他的衝鋒隊員在日出時接近小鎮的北部邊沿,最近兩個月法國軍隊的抵抗軟弱無力,這次估計也是一樣。

他們原想繞過蒂耶裡堡,但這不可能。一條通往巴黎的鐵路線穿過小鎮,這裡還有兩座重要的橋樑。因此必須將它攻下來。

農舍和田野漸漸變成了別墅和小型農場,然後是石板路街道和花園。當沃爾特走近第一座二層樓的房子時,樓上窗口立即開始射擊,子彈像水塘裡的雨點一樣打在他腳邊的小路上。他縱身越過低矮的籬笆跳進一小片菜地,打了幾個滾,最後隱蔽在一棵蘋果樹後。其他士兵也四散隱蔽起來,只有兩個人倒在路上。其中一個沒了動靜,另一個痛苦地呻吟著。

沃爾特回頭找到了施瓦布中士。「帶上六個人,從房子的後門上去,端掉機槍的掩體,」他找到了幾名中尉,「馮・凱塞爾,朝西走一個街區,從那兒進入小鎮。馮・布勞恩,跟我一起往東。」

他避開大街,沿著小巷,穿過房子的後院向前移動,但每隔十座房子就有一個步槍或機槍手埋伏其中。沃爾特焦慮地意識到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讓法國人重拾作戰的精神。

整個上午衝鋒隊在房前屋後轉戰迂迴,人員傷亡慘重。這種情況超乎他們的預料,每經過一處院落都要付出血的代價。他們已經習慣了從最薄弱的防禦線深入到敵人的後方,瓦解通信線路,沒有了作戰指示,前線士兵很快就會向後續的敵方部隊投降。現在,這種戰術失去了效力,敵人似乎重新得到了力量,雙方開始苦苦交戰。

不過他們還是取得了一點勝利,到了中午,沃爾特已經站在那座中世紀城堡的廢墟前,小鎮就是以它命名的。城堡坐落在一座小山的山頂,鎮政廳就在它的山腳下。中心大街從那裡筆直延伸出去,連接兩百多米以外的一座橫跨馬恩河的雙拱公路橋。往東四百五十多米的河流上游,有另外一座橋,那是座鐵路橋。

他能用肉眼看清所有這一切。隨後他拿出望遠鏡,聚焦在南岸的敵人陣地上。士兵們都站在外面,並不在意自我掩護,這是新參戰的士兵的特徵,老兵不會讓人看見自己。這些人年輕,精力充沛,吃穿都很好,他們的軍服不是藍色的,而是棕褐色的,這讓他一下子慌了神。

他們是美國人。

下午,法國人回退到河的北岸,這樣格斯就可以指揮迫擊炮和機槍越過法國人的頭頂朝進攻的德軍開火。美軍的炮火洪流般湧入蒂耶裡堡南北向的道路,那裡變成了一條殺戮的通道。儘管如此,他仍能看見德軍無畏地向前猛衝,從銀行衝到咖啡廳,僅憑人數就壓倒了法國部隊。

午後變成血腥的黃昏,格斯從高處的窗口向下張望,看見七零八落穿著藍色軍裝的法國士兵向西面的大橋潰退。他們在大橋北端做最後的防守,當通紅的夕陽落入西邊的山崗,他們依然堅守在那兒,隨後,黃昏降臨,他們撤到了大橋的另一側。

一小群德國人看到有機可乘,便開始追擊過來。格斯看見他們跑上了大橋,暮色之中,隱約可見灰色的人影前後追逐。接著,大橋爆炸開來。格斯猜測是法國人預先在橋上裝了炸藥。殘肢斷體升到半空,大橋北側的拱狀橋體轟然落入河中,成了一堆瓦礫。

隨後,一切沉寂下來。

格斯躺在總部的草褥子上睡了一會兒。他幾乎四十八個小時沒有合眼了。德軍清晨的進攻驚醒了他。他睡眼惺忪地跑出縫紉機廠趕往河邊。在六月的清晨,他看見德軍已經佔領了整個北岸,正在從極近的距離炮轟南岸的美軍。

他安排已經休息過的人換下整夜值班的士兵。然後他從一處陣地走向另一處陣地,小心地一直躲在岸邊的房子後面。他改進了隱蔽方式,將槍炮挪到較小的窗戶裡面,用帶波紋的鐵皮做防護,以免炮手被彈片擊中,或者在槍的一側堆起碎石作為防護。不過,保護自己的最好辦法就是讓敵人的炮手不得安生,他命令道:「送這幫渾蛋下地獄去。」

所有人都蠢蠢欲動。霍奇基斯重型機槍每分鐘可以發射四百五十發子彈,射程可達三千六百多米,因此能十分有效地打到對岸。相比之下,斯托克斯迫擊炮就不太管用了。它的拋射式彈道是應付無法用視線瞄準的塹壕戰的。不過,槍榴彈在短距離內極具殺傷力。

雙方都在猛烈轟擊,就像兩個拳擊手困在一個桶裡赤手空拳地打架。無數炮彈的爆炸聲發出震耳欲聾的噪聲。樓房垮塌,受傷的士兵在痛苦尖叫,抬擔架的人渾身血污,在河濱和救護站之間來回跑著,跑腿的人給疲憊的士兵送來更多彈藥和熱咖啡。

時間慢慢過去,格斯潛意識中知道自己並不害怕。他總是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因而沒時間去想這些。中午時分,他站在縫紉機廠內的食堂裡大口灌甜奶咖啡當午餐,一瞬間他感到不可思議,自己竟然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那個穿過彈幕、從一座房子跑向另一座房子、對著戰士們大喊「送他們下地獄」的人真的是格斯・杜瓦嗎?這是個原本擔心自己上了戰場會掉頭就跑的人。到頭來,他幾乎沒有想到自己是否安全,滿腦子想的都是他的士兵處境危險。這種轉變是怎麼發生的?正在這時,一個下士過來報告說他的班裡把更換霍奇基斯過熱槍筒的扳手弄丟了,他匆匆喝掉剩下的咖啡,急忙去處理問題了。

不過當天晚上他經歷了一陣悲傷的時刻。時值黃昏,偶然間他透過破碎的廚房窗戶,朝河岸上查克・迪克森喪命的地方看了一眼。他已不再為查克身中炸彈在泥土中消失而感到震驚,過去三天裡他目睹了更多的死亡和破壞。現在另一件事攫住了他,格斯意識到,將來有一天,他要通知查克的父母——布法羅銀行的擁有者阿爾伯特和埃米琳這件事,還要通知他年輕的妻子多麗絲,她一直竭力反對美國參戰,或許正因為擔心會發生眼下這種事情。格斯該怎麼對他們說呢?「查克作戰很英勇。」但查克根本沒參加過戰鬥,他在第一次戰鬥的第一分鐘就死了,連一槍都沒有打過。就算他是個懦夫也沒多大關係,結果都是一樣。他的生命就這樣浪費掉了。

格斯盯著那塊地方陷入了沉思,隨後,他的目光被鐵路橋上移動的東西吸引了過去。

他的心咯登一下。大橋盡頭,一隊士兵正在向這邊進發。他們土灰色的軍裝在昏暗中依稀可辨。他們沿著鐵軌跑著,在枕木和碎石中磕磕絆絆。這些人的頭盔是煤斗形的,步槍斜背在肩上。他們是德國人。

格斯跑向最近的一個機槍架設點,那是在花園的圍牆後面。這裡的戰士們並未發現進攻的敵軍。格斯拍了拍炮手的肩膀。「朝大橋那邊開火!」他喊道,「看——德國人!」炮手把槍筒擺過來,對準新的目標。

格斯隨便用手指了一個戰士。「快跑去總部報告情況,東面橋上有敵軍進犯,」他喊道,「快,快!」

他看見旁邊有位中士。「讓大家全部都朝大橋那邊開火,」他說,「快去!」

他向西面跑去。重型機槍無法迅速移動——霍奇基斯連同三腳架重量近四十公斤,但他讓所有手榴彈兵和迫擊炮手轉移到新的陣地上,以便他們防守大橋。

德國人一個個被撂倒在地,但他們意志堅定,繼續前進。透過眼鏡鏡片,格斯看見一個高個頭穿少校軍服的人,看上去十分熟悉。他想是不是他在戰前見過這個人。格斯正望著,那少校便被擊中,跌倒在地。

德國的炮火掩護也十分強大。好像北岸的所有槍炮都瞄準了聚集在鐵路橋南端的美軍防禦陣地。格斯眼見自己的戰士一個接一個倒下,但他及時派人換下犧牲和受傷的戰士,射擊幾乎沒有片刻停歇。

德國人停了下來,開始據守陣地,用死去戰友的屍體稍做掩護。一些膽大的傢伙繼續前進,但沒有地方可以作掩護,他們很快就被打倒了。

夜幕降臨,但這對戰況毫無影響——雙方的射擊強度達到極限。敵人的身形模糊,被射擊和爆炸的火光照亮。格斯把幾挺沉重的機槍挪到新的射擊位置,他幾乎可以肯定這次進犯並不是為了掩護其他地方的過河部隊而發動的佯攻。

雙方僵持著,最後,德軍開始後撤。

看見橋上出現了擔架隊,格斯便命令手下停止射擊。作為回應,德國人的火炮也安靜下來。

「萬能的基督啊,」格斯自言自語道,「看來我們已經擊敗了他們。」

美軍的一顆子彈打斷了沃爾特的脛骨。他痛苦地躺在鐵軌上,無法動彈,但看到士兵在後撤,聽見槍炮聲漸漸停息,讓他心裡更加難受。他知道自己已經失敗。

被人抬上擔架時他疼得叫了起來。傷者的叫聲會挫敗士氣,只是他實在忍不住。他們跌跌撞撞抬著他跑過鐵軌,穿過小鎮到達救護站,護士給他打了一針嗎啡,讓他昏睡了過去。

醒來時他的腿已經打上了夾板。他向每一個從他的帆布床前經過的人打聽戰鬥的進展,但並沒有得到任何詳細信息,最後戈特弗裡德・馮・凱塞爾走過來,幸災樂禍地查看他的傷口。戈特弗裡德告訴他,德軍已經放棄在蒂耶裡堡穿越馬恩河。也許他們要嘗試其他地方。

第二天,在被送上回家的火車之前,沃爾特得知美軍第三師的主力部隊已經到達,在馬恩河南岸布設陣地。

一位受傷的戰友告訴他,靠近布瓦德貝洛鎮的一片樹林裡展開了一場鏖戰,雙方傷亡慘重,但美軍贏得了勝利。

回到柏林,報紙上繼續在渲染德國的勝利,但地圖上的前沿陣線並未向巴黎靠近,沃爾特痛苦地意識到春季攻勢已經失敗。美國人來得太快了。

出院後,他回到父母家裡休養。

8月8日,協約國部隊進攻亞眠,使用了將近五百輛新式坦克。這種裝甲戰車麻煩不少,但開動起來勢不可擋,英國人只用一天的工夫便向前推進了約十三公里。

雖說只有區區十三公里,但沃爾特懷疑局勢已經開始逆轉,從父親的臉上他看出他也有同感。整個柏林已經沒有人再奢談贏得戰爭了。

九月底的一天晚上,奧托回到家裡,臉色陰沉得像剛收到了什麼噩耗,以往的活力全然不見了。沃爾特甚至懷疑他是不是要大哭一場。

「皇帝回柏林了。」他說。

沃爾特知道威廉皇帝一直待在位於比利時山上的陸軍總部,那是一個叫斯帕的度假地。「他怎麼回來了?」

奧托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好像他受不了把這句話用平常的口氣說出來:「魯登道夫想要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