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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三色堇——雜草與三個作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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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色堇是一種常見的農田雜草,從植物分類學上來講主要指兩種植物。一種是三色堇(Viola tricolor),也叫靜心花,花朵上的圖案由紫色和黃色組合而成,對環境較為挑剔,整個英國沙質且為酸性的土壤上皆有分佈。另一種是花朵較小的野生堇菜(Viola arvensis),有耕地的地方就能看見它們的身影。這兩種植物無論大小還是顏色都大為不同,但倘若毗鄰而生可自由雜交。

儘管三色堇隨處可見、模樣有趣,卻不常入藥。傑勒德認為它們可以治療小兒驚厥、瘙癢和性病。卡爾佩珀同意這一觀點,並做了一些很有他個人風格的補充:「這種植物是典型的土星主宰植物,冷且黏滑。由這種植物及其花朵煎煮出的濃汁……是治療梅毒的特效藥,這種草是強力的抗性病藥物。」這個藥用說明與三色堇平時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大相逕庭——或者這可能是巫醫時代常用的順勢療法的一個例子:引發某種疾病的雜草同時也是治療這種疾病最好的藥物——因為在平凡世界中,三色堇是愛情的象徵。最遲從中世紀開始,它們便迷住了人類,引發了人們各種浪漫的想像。在傳統觀念中,鄉野村民面對野生植物只會看到它們的實用價值,其他形而上的東西他們或無暇理會,或無法理解,可是鄉間雜草三色堇被賦予的浪漫寓意無疑證明了這種看法是錯誤的。

三色堇成為愛情象徵的原因不難理解。它的花看起來像一張臉,有兩道高高的眉毛、兩頰和一個下巴,上面還有看起來很像眼睛或笑紋的細線條。它們常見的外觀是暗乳白色的花瓣上有幾道紫色條紋,但細細看去每一朵花都各不相同,彷彿是被水彩畫筆隨意塗鴉出來的。有些花可能會戴著深色眼罩,有些花眉毛或下巴上可能長著紫色的美人痣。我還見過有藍色和紫色條紋或斑點的三色堇,少數時候還會出現全紫的花朵。

在法國這些沉思著的小臉代表思想者,因此在中世紀時這些花被叫作pensees(法語,意為「思想」),後來被英語化為pansy,即「三色堇」。但英語地區的人們從三色堇上看到的卻是兩張臉,這兩個人所做的事情也完全不像思考這麼「高級」——他們在接吻,兩側的花瓣是甜蜜的嘴唇,上方的花瓣則是他們的帽子。三色堇在薩默塞特郡的俗名叫作「吻我然後抬起頭」,其他地方的俗名還包括「花園門後的吻」、「在花園門口給我一個吻」、「給我一個蜻蜓點水的吻」、「跳起來給我一個吻」,最後這浪漫的命名活動在林肯郡的版本「去門口迎接她然後在地下倉庫裡吻她」中達到了極致。但它們更廣為人知的名字是「靜心花」,也許這個名字才反映了它們的用處:摘下一小束三色堇送給愛人,藉著花上的親暱索一個甜蜜的吻,然後心便安寧下來。

三色堇在沃裡克郡和英國中西部還有一個更加憂傷的名字:徒勞的愛。這個名字之所以出現,也許是因為三色堇下側的三片花瓣可以看作是一個女人被兩個愛人夾在中間;因此這花代表了讓人失意的、沒有結果的、徒勞的愛。16世紀晚期,這一寓意被沃裡克郡最富才華的驕子準確地把握,寫進了一個關於植物的詩情洋溢的故事中。

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可能是英語文學中唯一以一種雜草的功效為主線展開情節的戲劇。森林中的亂點鴛鴦譜皆由仙王的手下帕克而起,他趁幾個主角睡著,把三色堇的汁液擠在了他們的眼皮上。這樣等他們醒來之後就會愛上第一眼看到的人。

莎士比亞在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出生長大,對沃裡克郡的各種野花和民間故事都瞭若指掌。因此他理所當然地認為他的觀眾們也一定很熟悉這些植物,熟稔它們的俗名和逸聞。他的作品中提到了一百多種野生植物,並且毫不奇怪,其中大部分都是很常見的植物,亦即雜草。

雛菊,即《愛的徒勞》中所說的「雜色」菊,至少在四部劇中出現過,而在《魯克麗絲受辱記》中,雛菊不僅象徵著處女的純潔,還象徵著春天的來臨:

她的另一隻纖手,在床邊靜靜低垂,

映襯著淡綠的床單,更顯得白淨嬌美,

像四月雛菊一朵,在草原上吐露芳菲。[65]

雛菊還是溺死的奧菲利婭手中「奇異的花環」的組成之一——「毛茛、蕁麻、雛菊和長頸蘭」是花環的材料,但具體所指的植物物種為何,植物學家們和評論家們至今仍爭論不休。莎士比亞的觀眾們應當是知道這些植物的種類和象徵意義的。以自然做比喻是16世紀常用的文學手法,莎士比亞則把這個技巧融入雙關、隱喻和眨眼點頭之間,用得行雲流水,但這些比喻都只通行於小範圍內、地方性太強,以至於大部分都無法為觀眾領會。《辛白林》中一段哀婉的台詞這樣寫道:「才子嬌娃同歸泉壤/正像掃煙囪人一樣。」這個比喻聽起來十分奇怪,可一旦你知曉「掃煙囪人」在沃裡克郡方言中是指黃花掉落後全是絨毛的蒲公英,這個謎就迎刃而解了。

《仲夏夜之夢》中處處是包含植物意象的妙句。這齣戲的大部分情節都發生在一座森林裡,雖然這座森林被設定位於雅典附近,可林中完全是英國植物組成的英國景致。不過這片景致並非完全依照現實來編排,各種植物主角們來自不同的季節和不同的生長地。即便是沃裡克郡的亞頓森林,也不可能像仙後提泰妮婭那「茴香盛開的水灘」一樣,讓你隨時能採到一束香氣撲鼻、五光十色但在不同時節開放的花朵。

《仲夏夜之夢》的情節看似非常簡單。雅典貴族伊吉斯策劃了一場盛大的婚禮,想撮合女兒赫米婭和狄米特律斯結婚。但她拒絕了這樁婚事,因為她愛的是另一個叫作拉山德的人。於是她逃進森林,卻不知身後跟著心懷鬼胎的好友海倫娜,而海倫娜偷偷愛慕著狄米特律斯。但在她們進入森林時,這裡已生衝突。仙王奧布朗與他的仙後提泰妮婭發生了爭吵,原因是她拒絕將印度小王子(仙後手下精靈所偷)送給仙王做侍者。然後雜草法術登場,一丁點植物惡作劇就把小小的衝突變成了一場軒然大波。

能把自己的知識——比如關於植物的民間知識——變成製造戲劇性情節的工具,正是莎士比亞過人天賦的一部分。假如莎士比亞曾經去學校裡學習戲劇,他就會學到這種技巧,伊麗莎白時代把這種手法叫作「靈活轉折」。給一種迷信說法、一個謠言、一個神話故事或一個真實的歷史事件加上一點巧妙的敘述上的改動,老故事就會煥發出新的戲劇活力。奧布朗的親信帕克也是製造「靈活轉折」的情節推動者。帕克這個形象來源於好人羅賓[66],他調皮搗蛋又熟稔各種植物。奧布朗因提泰妮婭的固執而傷心,派帕克去取一種特殊植物的汁液並趁仙後睡著時滴在她的眼皮上,如此一來她將「瘋狂愛上」睜開眼後看到的第一個生物,可是帕克頑皮得昏了頭,把這具有魔力的汁液滴到了幾乎每個在森林裡遊蕩的失意的戀人眼皮上。

在這個故事裡,莎士比亞將經典神話、英國中部民間故事和喜劇創作結合在了一起。奧布朗把三色堇叫作「西方一朵小小的花」,把它從雅典的邊遠地方帶到了觀眾面前。但這朵花已經被丘比特的一支箭賦予了魔力,原本乳白的顏色,也「已因愛情的創傷而被染成紫色」——這個描寫既忠實反映了三色堇的顏色,也呼應了奧維德《變形記》中桑葚從白色變成血染的暗紅色。莎士比亞用他家鄉通用的美妙俗名稱呼三色堇,叫它「徒勞的愛」[67],這簡直是為故事中飽嘗愛情之苦的雅典年輕人們量身定做的植物。但帕克將這種植物的汁液擠在倒霉的主人公的眼皮上這一橋段,並非出自任何民間故事,我想這應該是莎士比亞自己創作的,是一個絕佳的喜劇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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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我自己研究莎翁筆下植物的象徵意義,研習到這個程度也就差不多了。但我十分有幸地體驗了一把專業人士對這一課題的鑽研精神。2005年斯特拉特福的皇家莎士比亞劇團團長格雷格·多蘭醞釀著要排一版新的《仲夏夜之夢》,他邀請我與他一起研究劇中自然像征法的運用,為同時拍攝的電視紀錄片做素材。他尤為感興趣的是對提泰妮婭的「水灘」的那段描寫,以及這種植物組合為何具有非凡的魅力:

我知道一處茴香盛開的水灘,

長滿著櫻草和盈盈的紫羅蘭,

馥郁的金銀花,薌澤的野薔薇,

漫天張起了一幅芬芳的錦帷,

有時提泰妮婭在群花中酣醉,

柔舞清歌低低地撫著她安睡。

這個植物名單確實十分古怪。這些植物儘管都是野生的(只有麝香薔薇[68]除外),但算不上是雜草。不過它們之間差異之巨,足以讓人忽略它們那小小的相似之處。它們中有灌木,有攀援植物,也有小型叢生的多年生植物。它們的生長環境各不相同,開花時間也分散在一年的不同時節。

這不僅為解讀劇本台詞帶來了困難,還給整個項目的運作安排出了個難題,因為格雷格希望能在真實的植物旁邊拍攝討論的過程。我們細細比較了不同的地點,權衡距離的遠近與景致的優劣,查看很長時間內的天氣預報,最後終於選定了奇爾特恩的一處風景絕佳的白堊丘陵,那裡我還算瞭解,並且我估計在那裡我們能拍到提泰妮婭「水灘」上六種植物中的四種。我們向著特維爾[69]的風車進發了,那時距離仲夏節只有幾天。「櫻草」(西洋櫻草)和「紫羅蘭」(香堇菜)早過花期,但我們還是找到了「薌澤的野薔薇」(多花薔薇)和一片貨真價實的「茴香」(紅花百里香)盛開的「水灘」(河岸)。

我們坐在岸上向山谷中的村莊望去,品味著提泰妮婭那誘人的植物群。赤鳶和——剛剛回到這片丘陵——乘著上升氣流盤旋,這景象與莎士比亞時代的天空別無二致。我們下方是白堊土壤包圍著的麥田,看起來像是要被旁邊大片大片朱紅色的煙堇點燃了。這種雜草得名於它纖細的灰綠色葉子,它們看上去很像霧氣——fumus terrae,直譯作「大地之煙」。但此時此地,花正怒放,一點不似煙霧,而像「大地之餘燼」。格雷格告訴我,莎士比亞描寫瘋掉的李爾王的花冠時曾提到過這種植物的俗名「地煙草」:「高聲歌唱,頭上插滿了惡臭的地煙草、牛蒡、毒參、蕁麻、杜鵑花和各種蔓生在田畝間的野草。」將雜草編成頭冠,這就是李爾王喪失心智的鐵證。聽格雷格吟誦著這些台詞,我能夠感受到這些植物名字中蘊含的力量,那種迸發出的屈辱感。他跟我說,《仲夏夜之夢》的寫作緣由是為了慶賀莎士比亞一位贊助人的婚禮,裡面有很多私人的和當地的玩笑。帕克的一個精靈朋友就唱了一段關於黃花九輪草的歌:「黃金的衣上飾著點點斑痣;/那些是仙人們投贈的紅玉,/中藏著一縷縷的芳香馥郁。」她把這種花叫作「近侍」,它得名於伊麗莎白一世那些穿著奢華的金色刺繡戲服跳來跳去的內臣們。

我們仔細研究了提泰妮婭的那些花,在我看來各植物間唯一的聯繫就是濃烈的香氣。紅花百里香香氣宜人,傑勒德的《草本志》出版於1597年,比《仲夏夜之夢》首演晚一年,書中形容這種植物「芳香撲鼻」。堇菜是野生花朵中氣味最為香甜的,莎士比亞常在作品中提及它。《冬天的故事》中說堇菜「比朱諾的眼瞼或希賽利亞的氣息更為甜美」。金銀花為忍冬屬,它的花在夜晚香氣尤為濃郁。「野薔薇」(多花薔薇)的葉子有一股迷人的蘋果清香,這一點在雨後尤為明顯。麝香薔薇只看名字便知其芬芳。以上幾種植物中沒有一種是真的具有催情作用的,但它們那具有誘惑力的香氣很可能會擾亂提泰妮婭的心神,而非平靜她的心緒。於是她「跳舞作樂」,而非一夜酣眠。

只有櫻草看起來有點格格不入,它既無芳香也無什麼象徵意義。這並不是植物學意義上的高報春(Primula elatior,僅分佈於東英吉利,在莎士比亞的年代還未被發現分類),而是一種分佈極廣的歐報春和黃花九輪草的雜交種。格雷格認為櫻草可能是某種朋友間的私密玩笑,也許詩人贊助者的綽號叫作櫻草,更有甚者,是指贊助者的未婚妻。我懷疑「櫻草」(oxlip)的出現不過是為了增添更多的「l」音:野生(wild),紫羅蘭(violet),薌澤(luscious),野薔薇(eglantine),平靜(lull);甜蜜悅耳的「l」,象徵著愛(love)與欲(lust)的「l」。第二幕第一場結尾,還出現了脫落的蛇皮這樣富有色慾意味的場景,「發亮的皮」就躺在群花的水灘上。與此用法相似但寓意完全相反的是李爾王花冠上的雜草——牛蒡(hardocks),毒參(hemlock),蕁麻(nettles),杜鵑花(cuckoo-flowers)——每個都有討厭的「k」。李爾王的花冠聽起來讓人不舒服、暴躁,而提泰妮婭的花床則充滿誘惑力,即便對植物本身一無所知也能感受到這些情緒。兩個植物名單就像是戲劇中的「法術」,在作者的安排下不僅從意義上,還能從聲音上引發觀眾的喜愛或厭煩。

誠然,在莎士比亞的所有作品中,他的語言都是多層次的:有明寫,有暗喻,同時又朗朗上口,三者結合,音、形、意兼備。他以雜草作喻的手法應用自如,表明雜草在民間並非(或者至少在當時並非)表面上看起來的這樣單純、只被認為是農業上的禍害,它們還有更深刻的文化和生態上的內在含義,而這些含義都像基因一樣被編碼在了它們的名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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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世紀之後,詩人約翰·克萊爾對三色堇的命名提出了不同的看法。1820年,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詩集——《描繪農村生活和景色的詩篇》,並引起了轟動,轟動的原因簡而言之就是他完全不避諱使用當地方言寫詩。這些詩裡有許多關於野花雜草的鮮活而親暱的描寫,克萊爾——史無前例地以一個全新的角度——用與同伴鄉親交談的語氣讚美了它們。「歡迎你,老夥計!」《致四月的一朵雛菊》這樣開頭,「讚美你,美之珍寶!蔑視時間與地點/毫不在乎地在糞堆旁邊蔓延。」

《描繪農村生活和景色的詩篇》一書深受散文家利·亨特[70]的妻妹、園藝作家伊麗莎白·肯特喜愛,她在自己的著作《本國之花,或便攜花園》(1823年由泰勒和赫西出版社出版)中提到了這些詩。「泰勒和赫西」也是克萊爾的出版商,於是出版社向克萊爾免費贈送了一本肯特的著作以表敬意。克萊爾十分喜歡此書將樸實實用的園藝知識、充滿感情的植物介紹和詩一般的暗喻散漫結合在一起的手法,而肯特無疑也在書中稱讚了克萊爾的花草詩(儘管她的語氣十分傲慢):「要說花的語言,沒人比想法單純的農民詩人克萊爾理解得更好,他的作品就像一片美麗的鄉村,有著各種樹木、草地、荒原和花園。」很快克萊爾就回信給出版商赫西,附上了一些他所做的當地花草的筆記,他曾打算將這些筆記集結成書,而整體而言,與莎翁的作品相比,這些筆記更能直接反映野花與人之間的關係。信中他這樣寫三色堇(在歐洲莢蒾和歐石南中間):

它們被我們叫作「堇菜」和「粉色約翰花」,但我不知道這些名字的來源。這種花有一個田野中的野生種,開著很小的黃花,葉子則跟在花園裡種植的那種一樣。我為了觀察它如何從野生種向栽培種變化而嘗試自己種植,但它實在太喜歡野生的環境,我無論怎麼努力也種不好,最後只好放棄,任由它們長在農田里。我十分喜歡肯特為它所起的一些名字,「蝴蝶蘭」和「翼蘭」都十分契合它的特點,前者尤佳。我不喜歡L.亨茨取的「閃閃亮」,這名字不適合花,倒適合酒。

克萊爾是否也覺得「徒勞的愛」不適合三色堇,認為它太過矯揉造作和都市化?這個名字在他的家鄉北安普敦郡也有使用,但他從沒提起過。打從一開始,他對植物的熱情就集中在它們的生命力和獨立性上。他把它們當作與自己平等的生命來寫,它們有自己的生活規劃和家園。他的詩中滿是精妙的隱喻,寫它們的民間用法和文學聯想,但他最重要的寫作內容永遠是這些植物本身,而不是它們的各種象徵和寓意。在這一點上,他與莎士比亞有著根本的區別,而對這一區別他從來都直言不諱,儘管他對莎翁的作品熟悉又尊敬。1824年,在一封與花有關的信中,他就一種俗名叫作「杜鵑」的植物發表了自己的看法:

「碎米薺」……被我們叫作「歐丁香」和「淑女的外衣」,但除了在書上看到過,我從沒聽過有人叫它「杜鵑」。櫟林銀蓮花也會被孩子們叫作「淑女的外衣」。但通常人們稱為「杜鵑」的是紅門蘭屬的一種植物……這是我知道的「杜鵑」,春天它們會掛上藍色的鈴鐺,那是「袋狀的杜鵑花苞」。我經常提到這種植物的花是紫色的,內壁有暗色斑點,它的葉子上也有黑點。它們總與杜鵑鳥同時出現,在我心目中它們才是英國唯一的「杜鵑」花。隨那些莎士比亞評論家怎麼說,對我而言就算莎翁本人在這個問題上也沒有權威,像我這樣一直以來都是鄉野村夫的粗人只把這種植物叫作「杜鵑」,而在這種植物名稱的事情上,粗人總是最有發言權的。

對克萊爾而言,「粗鄙」是價值與真實性的檢驗標準。「粗鄙」中包含了平凡、卑微和不造作,而這些正是他所崇尚的人和自然的品質。伊麗莎白·肯特後來在對克萊爾的誇讚中寫道(這次語氣恭敬了許多):「這位詩人是一個真正的熱愛自然的人:大自然即便麻衣荊釵,也依舊能打動他。即便只是看到一棵小小的雜草也會讓他喜悅。」克萊爾極少公開使用擬人手法,但對他而言雜草就像是植物世界中的貧苦農民——隨處可見,有一種謙遜之美,不被人重視;有用,卻常被誤用;會惹麻煩,沒錯,但它們也只是在盡自己所能過好自己的生活。他在1827年創作的《牧羊人的月曆》可能包含了英語詩歌中關於雜草的最長段落,詩中他描述了除草人的工作過程(除草者使用的工具還跟300年前塔瑟描寫的一模一樣)以及他們如何處理除掉的草:

每日清晨除草者們集合,

從麥田里除去薊草,並任它們在烈日下枯萎。

那麼多雜草都開了花,

鮮紅的虞美人氣味難聞,惹人頭痛;

田芥菜金黃如太陽,整個五月都鋪滿田地;

斑鳩菊喜歡長在彷彿潑過酸液的惡劣地方,

即使是危險的道路旁,也有它們紫色的花朵,

它們的葉子像薊一樣長著刺,

但密密地長著,不會刺傷別人,

若是被孩子們用力握住,刺便會像毛髮一樣軟縮;

金色花蕊,如繁星般的紅色花朵,

是害怕夜晚和大雨的琉璃繁縷,

它們常被叫作「牧人的晴雨表」,

它們會一直沉睡到太陽把雨水曬乾,

然後才醒來打開低矮的花,

然後再次合攏沉睡,

除草人看見,便說要下雨了,

嘲笑它們太早閉攏的男孩們,

管它們叫作「正午就睡覺的約翰」;

煙堇也是個因迷信說法而出名的植物,

它們開著紅色和紫色的雜色花朵,

除草時節姑娘們將它們採下,

在水、奶和乳清中煮沸,

節日時用來清洗,

讓她們更加美麗光潔,

洗白夏日曬黑的雙頰;

簡單嬌小的勿忘我,

引詩人們注意的柔和的藍花瓣中央,是一點黃色花蕊。

這些花被眾人毀壞折磨,

在充滿希望的甜蜜的五月,

它們寂寞的快樂也被剝奪。

每當看到自己的孩子在花園中嬉戲,

婦人們便想起童年回憶,

於是止住手中的雜草鉤,

放過這些花兒。

莫莉·馬胡德[71]在《作為植物學家的詩人》一書中指出,這個場景是十分喧鬧的。克萊爾可能是人群中唯一一個清楚地知道自己對語言著迷的人,但所有除草者都喜歡閒聊八卦:小伙子,姑娘,甚至是老嫗(除草這種活男女老幼都能做),指指點點,聊天,可能還時不時把一些古老的藥草(如煙堇)塞進圍裙的口袋裡。在克萊爾眼中,雜草也是這談話的參與者。他對它們有一種休戚與共的感情,彷彿大家都是同一片土地上的夥伴。在一個不熟悉的地方偶遇薺菜,他會叫它「古老的鄰居……它的每一個特徵都惹人喜愛」。對於雛菊他說:「小小的雛菊有著金色的花蕊和銀色的花瓣,臉上還帶著一抹柔和的緋紅,無論是在我們這裡的低地沼澤,還是在瑞士的高山上,它們都是如此美麗——如果它們也會長在高山上的話。」

我們不知道克萊爾是如何做到用豐富的筆觸把田間勞作寫得如此熠熠生輝,他明明是親身參與勞動的一分子,而非只是遠遠看著做些感性的抒情。克萊爾自己也是名除草工,這個工作在美洲被形象地稱作「彎腰勞動」。他知道,若想控制雜草們「具有破壞力的美」,除草工作就是必須的,並且他很可能也同意詩人、評論家傑弗裡·格裡格森[72](克萊爾的一位早期推崇者)所說的:「當我看著男人和女人彎腰在作物間忙碌的身影,我就意識到這對他們來說並非什麼愉快的事情。」但對克萊爾而言,彎腰也是一個習慣動作,一個不由自主的反應,一種與大地親近的姿勢。他經常說要「放低自己」,近距離凝視一株植物或一隻昆蟲,或者是把詩歌的第一稿寫在舊種袋和粗麻布糖包上。他的舉動像是鳥兒一樣,好奇,隨性,卻又飽含深情和理解。克萊爾想要成為大地生態群中的一部分,想要從大地的角度看這個世界。正如我們從丟勒的《大片草地》中所看到的那樣,這樣的心態,這樣熾熱的目光中,這些卑微生物的重要性——以及看起來的比例——都會大為不同。「以前每到星期天,」他在一篇日誌中寫道,「我總是喜歡躲在樹林裡,而不是去教堂。我舒服地貓在葉子中間,躺在長滿青苔的岸上,樹下的蕨菜長著冷杉一樣的葉子,然後我就這樣保持一種『奇特的靜止狀態』,花好幾個小時看小蟲子在高高的草莖和寬寬的葉子上爬上爬下。」一片雜草變得如森林般豐富。一棵「巨大的豬草」(可能是獨活屬植物)也有著「大樹般」的威嚴。一片在彩虹下開著花的荊豆也變成了「金色的海洋」。他的幾首寫給雜草的詩題目都很長,彷彿是為了補償這些植物的低調謙卑,比如《致孤獨的野外默默開著的一朵不起眼的花》、《一朵沙漠之花的週年紀念》。

在這樣熱切專注的目光裡——用藝術史學家伊麗莎白·黑爾辛格[73]的話說——「映入眼簾的都印入了心間」。任何看起來對植物很重要的東西——莖上保護性的捲曲,花瓣上的斑點——對克萊爾有同樣的重要性。他的描述不但精準到每一個小細節——「邊緣有褶皺的雛菊,明亮的古銅色的毛茛」——還包含著一個真正的生態學概念,即即便是最不起眼的「荒野之草」也與它的生長地和生長地上的其他所有生物有著生物學上的聯繫。(「荒野之草」是一首歌謠的名字,這首歌謠與尊嚴有關——既包括克萊爾的尊嚴,也包括植物的尊嚴——並且結尾時克萊爾沒有「採下嬌嫩的花朵」,而是把整個植株連根帶泥地帶回了自己的花園,讓它在這裡安全地生長下去。)在《斯沃迪泉的輓歌》一詩中,隨著情節發展,他一步步得到了邏輯上的——以及生態學上的——結論,並且這首詩是以「一塊地」的口吻寫作的。斯沃迪泉是海爾普斯頓南部邊界一塊長滿草的公地,但它不停地被濫用,被翻耕種小麥,被開採沙子,被剝去草皮。克萊爾給了它一個發聲的機會,以哀悼它的命運,並講述那依賴它存在的複雜的生命網絡。雜草也是這個系統中的一部分,有利於保持水土,還可以為昆蟲提供食物:「蝴蝶可能將要飛來/而我已無力養活它們。」

在一首為千里光而寫的十四行詩中,他把這種雜草放在了最適宜它生長的環境和季節裡描寫:

用豐富的美麗裝點著荒地

比如草甸,比如在肥沃田地間辟出一條馬車道的田埂,

沒有你這些地方將沉悶且毫無生機

只能被驕陽暴曬,荒無一物

克萊爾對千里光恬靜、樸實的讚美,清楚地說明了在單純的生態學考量的基礎上,我們對雜草的看法發生了哪些變化。如今千里光被認為是危害最大的英國本土植物之一。它含有一些生物鹼,若是被食草動物大量食用,將對其肝臟造成不可逆的傷害。動物們會在痛苦的症狀中死去,比如無規律的肌肉抽搐,這種症狀也被稱為「蹣跚症」。現在農場動物的中毒事件中有一半都是由千里光引起的。1959年出台的《雜草法案》中便包括千里光,2003年又出台了更有針對性的《千里光控制法案》,這個法案要求土地所有者採取行動防止千里光的蔓延。養馬人(馬是千里光的常見受害者)更是把千里光當成傳染病處理,不惜付出任何代價根除它,除草方法包括大面積噴灑除草劑。

但倘若進一步審視就會發現情況並非這麼簡單。在其他草料很充足的時候,無論野生動物還是家畜都不太會食用千里光。大部分的中毒情況都源自混進飼草中被割下曬乾的千里光,或者噴了除草劑後枯萎縮小的千里光(這種植物乾枯後毒性依舊,但卻變得不太容易被動物辨認出來),後者頗有諷刺意味。但在克萊爾的時代或更早的年代,千里光似乎並不是什麼大問題。它的毒性是早為人類所知的,可我沒能在任何早期的農業手冊中找到關於千里光的內容。植物的俗名通常是判斷其在人們心目中形象的可靠標準,而千里光的俗名中有的與外形有關(黃草、黃雜草),有的與它難聞的氣味有關(臭比利、母驢屁),或者是跟開花時間有關(夏末草、使徒雅各草)。只有一個很罕見的俗名蹣跚草是與牛中毒後的症狀有關。

儘管克萊爾對花草的感情不同尋常,但他同時也是一個下地幹活的勞動者,假使那時的千里光也像今天一樣能讓動物失去行動力,想必他就不會這樣飽含深情地讚美它了。是當時的千里光比較不常見(可能性不大),還是當時的處理方法更好,又或是那時候的人們明智地對千里光敬而遠之?無論原因為何,克萊爾眼中的千里光都只是夏日景致中美麗的裝點之一,即便它們會長在有馬行走的「馬車道」旁。他的詩中從未提到過當地人對這種植物的憎惡(寫到其他物種的時候倒經常提及),這表明那時人們跟這種植物的關係十分友好。它是一種受人尊敬的雜草,而非被妖魔化的怪物。

……我所到之處

你那大片的閃光的花朵都密實地遮蔽著

被太陽曬成棕色的草地

色調如此絢麗,明艷耀眼到

熾烈的陽光都被襯得慘淡

從詩人的這股柔情到2003年的《千里光控制法案》,中間經過了一個漫長的過程。時過境遷,克萊爾的許多雜草詩之所以那麼有感染力,正是因為它們是輓歌,是對花開遍野的大地的紀念,而這樣的大地已經被人類破壞,與人類漸行漸遠。1809年,克萊爾16歲,國會通過法案,在海爾普斯頓和它周邊的四個區進行圈地運動,而這些地方就是克萊爾的「整個世界」。在接下來的11年裡,他所熟悉的這片棲身之地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大片的農田被拆分並圍上柵欄,零星分佈在私有農場的夾縫中。溪水被截流,以便將新的排水溝建得直直的。道路被改建得更加筆直或是被封鎖,老樹被砍倒,第一塊「嚴禁擅闖」的牌子豎了起來。最讓克萊爾(很有諷刺意味的是他還是為新農田搭建籬笆的幫工)心痛的是,他從小撒歡玩耍的公地和荒野都被翻掘。1821年,圈地完成後的第二年,他出版了第二本詩集《鄉村吟遊詩人》,在書中的同名詩裡他宣洩了自己對雜草死去的怒火:

曾經的那些春日裡,雛菊銀色的花苞

像雪一般撒在每一塊草地上;

曾經的那些夏日裡,毛茛的花苞

像金色的陽光一樣,放著最明亮的光彩;

樹木曾經在盧賓的頭頂成蔭;

小溪曾經歡快地沿著山谷潺潺而下:

可如今小溪不在,驢蹄草和雛菊已經凋零;

荒野哀悼著最後一棵倒下的樹,

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孤單的灌木,在講著哀傷的故事。

在克萊爾的詩中,失去熟悉的地方和失去童年的快樂單純是緊密相連的。在《童年》(第一句就是「過去是個有魔力的詞/太過美麗因此無法長久」)一詩中,他描述了他還是個小男孩時玩的遊戲——他與他的朋友們是如何用雜草做成花束,如何把摘下的沒有根的花種在土中,假裝這是自己的花園。他們還會舉行雜草野餐:

錦葵的種子做奶酪

天仙子做長條的麵包

牛蒡葉子是我們的桌布

鋪在我們的石頭桌子上

爬在籬笆上的旋花

就當作我們的酒杯

我們用這夏日之草

開一場快樂的宴會

這些美好的經歷「已被時間偷走」——不過在他猛烈抨擊圈地運動的戰歌《回憶》中,他清楚地表明,讓他如此失落的除了無法阻擋的時間,還有「波拿巴」地主們的貪婪:

我曾在蘭利叢[74]邊遊逛,但如今山上已不見了它的蹤影

我在庫珀格林迷路,這裡是一片陌生寒冷的沙漠

克勞斯歐克牧場在衰敗前寫下了自己的願望

掠奪者和利己者的斧頭又砍倒了一個獵物

今天的庫珀格林是一片寬廣而平凡的耕地。自圈地而始的農業集約化和社會單一化進程走到了一個合理的結局。一個複雜的生態系統和群落資源變成了單一化的種植。克萊爾在這片公地被破壞前為它寫下的讚歌中,曾夢想著有人來對這片土地進行開發利用,挖掘沙子,採集藥用雜草,或者像他一樣喜愛這些惱人的植物所表現出的頑強活力,比如「暗色調的毒參」、難聞的天仙子和「黑暗之刺長遍荒野」的荊豆。

許多無名的雜草,

被人忽略,於是活下來散播種子,

被那些只會用氣味來判定花朵的人

厭惡地看著

雜草,正合我心意,

因此我要來找尋你,庫珀格林!

***

並不是所有的新式農民都是自大的「波拿巴」地主。少數幾個人懷著真正的好奇心觀察著自己地裡長出的植物,並用詩人一般的清明文字描寫它們。

1748年,一個叫作佩爾·卡爾姆[75]的芬蘭年輕人來到了英國,想要研究和記述農業革命的進程,而這個年輕人正是瑞典博物學家林奈的門生。他此行是專程來見著名的改良者威廉·埃利斯的,埃利斯在奇爾特恩的小蓋澤頓務農,正在試驗不同的雜草控制法和牧場管理法。這兩個人為雜草文化史留下了一份角度完全不同的文字記錄,即如何讓雜草在農場生態中乃至家鄉經濟中發揮作用呢?

威廉·埃利斯的農業著作寫得十分直白,他也指出只要當地的狀況不變,自己就是優秀傳統技術的支持者,而不太傾向於改革創新。比如在《實幹的農民,或赫特福德郡農民》一書中,他對傑思羅·塔爾的全新馬犁裝置的誇讚就不甚熱烈,只說它「是個美觀、巧妙的發明,可以降低用人犁地的成本(每畝地約為7先令)」,而且還是在用對犁頭的情況下。「赫特福德郡常見的輪式犁」也不好,因為「它的犁鏵離作物行不夠近,無法剷起豆子根部的霉,因此無法將其消滅;因而大部分豆類的收成都不佳」。應該使用的是「河谷腳犁」,因為它可以離作物行更近。但他還是更喜歡用手拔除雜草,儘管這樣成本較高。

最為有害,也最讓除草工討厭的雜草是一種週期性入侵豆田的植物,埃利斯把它叫作「蘭利牛草」(Langley-Beef)。這名字聽起來很華麗,實際上它是一種古英格蘭的低矮雜草。這個名字其實是從法語langue du boeuf演變而來,指粗糙的牛舌,寫作「蘭利牛草」是化用了蓋澤頓以東5英里一個叫金絲蘭利的村莊名,以便當地人理解和發音。據我搜集的資料顯示,全英國也只有這裡才使用這個名字,不過約翰·傑勒德使用的是更接近法語的「蘭德牛草」(Lang-de-Beefe),這種植物之所以叫這樣的名字是因為它的葉很像牛舌。它的葉片摸起來粗糙且有突起,植物底部有一些膨脹的小包,而且這種植物有一種街頭小流氓的氣質。(我的朋友馬克·科克爾第一次看到這種植物就管它叫「惡棍」。)如今「牛舌草」(即毛連菜)依舊會時不時出現在小蓋澤頓的農田周圍,但在埃利斯的年代這種雜草可是個大麻煩。「雖然我不敢說這種植物會徹底毀掉豆類作物,但它會傷害這些作物,使得收成只有原先的四分之一。它們長得茂密,種子是借風力傳播的,所以在我們收割豆類時,這種雜草的絨毛會四處亂飛,干擾勞動者幹活,勞作者們會被迫吸入很多絨毛;最獨特的是,有些人一生可能只見過這種雜草一次,有些人則經常見到,因此農民們完全搞不清它們出現的原因。但它們最讓人驚歎之處在於,它們永遠不會殺死豆類。」這因牛舌草發出的讚歎正如克萊爾所說,人們對當地野生植物的審美標準從來都沒有嚴格的定式。

埃利斯還知道豆類作物可以固氮,三葉草則可當作一種特別有效和溫和的控制雜草的手段——如今因為雜草對化學除草劑的抗性越來越強,我們在探尋其他除草方法的過程中也重新發現了這一點。「三葉草……也能在翻掘後的土地上長成一片,這樣能為人們省下每年花在除草上的大把金錢;這種草完全可以勝任去除雜草的工作,並且不會造成除草工們除草時踩踏作物帶來的損失。因此這種植物可以被信賴,在清理雜草和廢物的工作上沒有什麼方法比使用三葉草更好。」

佩爾·卡爾姆在3月的最後一周來到了埃利斯的農場,這時草場和農田野生植物都還沒有開花,不易辨認。因此他只能用一種間接的方法來分析這草量豐厚的草地上都長了什麼種類的植物。他把倉庫裡曬乾的飼草分類(田野生態學家們至今仍會時不時使用這種方法),並從中鑒別出了24種植物,其中只有9種是草類。剩下的都是闊葉植物,包括如今被認為是牧場雜草的幾種——北車前、雛菊、蓍草、矢車菊、山柳菊。讓人驚訝的是,在飼草中「佔絕對優勢」的是一種常見的雜草——百脈根,約翰·克萊爾叫它「山羊腳趾」,也有人叫它「淑女的手指」。卡爾姆帶了一份樣品給埃利斯看,請他確認「這是他在著作《現代農民》中贊為無與倫比的、比其他草類都更快生根落地的『淑女的手指』……他心中最完美的飼料,可供餵養騎用馬、鹿、羊、兔子和牛——以及其他溢美之詞」。(現代研究指出,許多如今被人唾棄的草場雜草其實比飼草有著更高的營養價值,這些雜草試圖在飼草中生長,但卻總被除草劑殺滅。反芻動物們所必需的鈷元素,在車前草和毛茛中的含量比飼草高160倍。蒲公英、異株蕁麻和薊草所含的銅最高可達飼草的5倍,鐵的含量也是飼草的1.5倍。食草動物缺鎂會患上「飼草性肢體抽搐症」,草料中鎂的含量約為0.4%,但在菊苣、長葉車前和蓍草中卻超過1%。)

卡爾姆在農場一直待到4月,查看當地那些巧妙和低成本的做法。在白堊土地區對莊稼危害很大的蝸牛被捉來餵豬,這樣養出的豬肥壯得鬃毛都脫落了,肉質也「可口和鮮美得無以復加」。冬青叢經過修剪後,可以在上面晾曬衣服。一束束的紅花百里香和狗薔薇被種在托敦厚採石場的石壁上,這些植物似乎提高了這裡的濕度,並且「它們那新鮮的綠意和怡人的芳香可以保持幾個月」。

他還詳細記錄了當地用荊豆做燃料的情況,麵包爐尤其常用這種燃料。荊豆在奇爾特恩的酸性土壤高原上長勢甚好,作為雜草它們會侵入條件較為惡劣的草場,因此一直被人厭惡,儘管對於食草動物而言它們其實是營養極為豐富的食物。但在這裡人們卻任由它們生長,因為它們是一種極佳的燃料。卡爾姆對這一情況的描述帶有一種近乎克萊爾式的細緻精確:

因為(荊豆)不斷被人們砍下做燃料,現在它們只比手掌寬度略高。幾個男孩一起來到一個地方,用帶來的一種長柄鐮刀貼地割下荊豆……刀片的厚度只有約1/4英吋(約合6.4毫米)。刀只有一面鋒利,因此只能供右利手的人使用;也可兩手一起握住刀柄,右手在前離刀鋒更近。鐵質的刀片安在木質長桿上,刀片用來固定在長柄上的部分與柄呈一個很小的銳角。所以使用這種鐮刀收割時人不需要彎腰……男孩們用這種工具割下荊豆、蕨菜、老了的青草以及其他任何需要的東西,然後把它們耙成一堆,再分別紮成很多捆。他們用黑莓的細蔓做捆紮的繩子。負責捆紮的人一定要戴上厚實的手套,因為荊豆和黑莓都是多刺的植物。

當地的蕨菜收割後用途更廣。它們被砍下後堆成一垛垛,用來:

代替木材做燒火的材料……我在小蓋澤頓及其周圍漫步時,總會看見這些蕨菜茂盛地長在用來放牧的草地和丘陵上……我們在好幾個地方都看見人們把蕨菜收割來做燃料。在小蓋澤頓附近的布裡奇沃特公爵公園,有一座大型磚廠,這裡大量生產著磚塊。放進磚窯用來燒干磚頭的燃料通常是一捆捆的山毛櫸嫩枝,但更專門的燃料其實是這種蕨。我們看見磚廠的院子裡擺放著大堆大堆蓋著茅草的蕨。人們說這種蕨燃燒時火勢比很多木材都旺得多……一位當地的傑出人士告訴我說,以他長久的經驗來看,他能證明蕨菜是最好的燃料之一。他用蕨來烤麵包和做很多其他事情。在許多地方都能看到人們採集蕨菜並混上稻草,用來給農場動物做褥草,等褥草腐敗後剛好可以做肥料。蕨菜還可以用來鋪在地面,上面堆放麥子、豆類和玉米。

***

有生以來的大部分時間裡,我都住在距離小蓋澤頓只有幾英里的地方。這裡的公地上依舊長著大片的荊豆和蕨菜。佩爾·卡爾姆的導師林奈曾於18世紀30年代造訪這裡,據說到了以後他欣喜若狂,直感謝上帝讓他見到了花朵盛放的荊豆。1866年,激進的當地地主奧古斯塔斯·史密斯組織了一次直接行動,成功阻止了要將這裡的一大片土地改作垃圾場的決定。在籬笆被拆的那天,當地人民蜂擁到了伯克漢姆斯特公地並撿拾荊豆的小枝條留作紀念,以慶祝這片土地再次回到大家手中。在20世紀20年代這些公地被廉價賣掉之前,當地的人們一直在用溫和的方式做鬥爭,爭取讓他們的雜草資源生存下去。每年專門有荊豆和蕨菜的「休養季」,即6月1日到9月1日。8月31日晚上,人們都專心地等待著教堂半夜的鐘聲,鐘聲一響,所有人都衝出來收穫他們寶貴的雜草,就像一群淘金者一樣。

貫葉澤蘭
Thoroughwort

千屈菜
Loosestrife

側金盞花
Adonis

虞美人
Corn poppy

萹蓄
Knotgrass


Fat-hen

寬葉車前
Waybread

田旋花
Field bindweed

夏枯草
Self-heal

風茄
Mandrake

三色堇
Love-in-idleness

煙堇
Fumitory

牛膝菊
Gallant-soldier

蔓柳穿魚
Ivy-leaved toadflax

牛蒡
Burdock

聚合草
Comfrey

寬葉羊角芹
Ground-elder

榕葉毛莨
Lesser celandine

柳蘭
French Willow

水蒜芥
London rocket

捕蠅草
Venus fly-trap

喜馬拉雅鳳仙花
Indian balsam

一枝黃花
Goldenrod

山羊豆
Goat's-r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