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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夏枯草——雜草亦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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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雜草在巫術魔法盛行的年代聲名大噪,它的名字叫作風茄。這種叱吒風雲的茄科植物是地中海地區分佈很廣的雜草,喜歡長在橄欖園、休耕地、麥田等翻耕程度不深的土壤中。它有一種神秘的吸引力。它那叢狀的深綠色葉子巨大且佈滿褶皺,平貼地面生長著,通常到了深秋時節葉叢中央就會長出一簇深紫色的花。但最讓植物採集者們著迷的是它的根。風茄的根呈深叉狀、膚色,偶爾會出現粗具人形的根,看上去彷彿一個小侏儒,並且具有生殖器。因此,根據交感巫術的原則,風茄被認為具備春藥和治療不育的功效,甚至還能當作驅邪的藥劑。

關於風茄的生長和用途有許多傳說逸聞。據說它在絞刑架下生長得最好。逐漸腐爛的屍體會為長在下面的植物帶來肥力,如果這具屍體屬於男性,那長出來的風茄根就呈男性模樣;如果屍體屬於女性,長出來的根就會呈現細緻的女性特徵。鑒於風茄根象徵著一個人,採摘時需要用特殊的技巧保持距離,以免採集者不慎將其損傷而犯下某種意義上的謀殺罪,進而因此受到某種懲戒和報復。這種植物被拔出時會發出尖叫,因此建議採集者將狗拴在風茄上代替自己拔根,假如發生意外,可以犧牲狗的性命來保自己平安。

從醫學角度而言,風茄確實含具有麻醉鎮定作用的生物鹼。在古典時代,風茄是一種手術時使用的溫和麻藥。在英國兜售風茄的草藥商們並不總能得到真正的風茄根,於是他們便用其他植物的根替代,常用的替代品是毒性強過風茄許多的瀉根。事實上,很多關於採摘風茄根的迷信傳說——比如致命的尖叫、鬧鬼的絞刑架等——似乎都是由專業植物採集者和收購者們散佈,借此嚇退其他想要染指這棵搖錢樹的人。

明察秋毫的威廉·特納嚴厲批判了這種風茄造假的行為:

那些被做成有毛髮的小人形狀並裝在盒子裡在英國兜售的假風茄根,完全是愚蠢的毫無價值的東西,根本不是天然形成的。手藝精湛的賊人們將它們細細修整,竭盡所能愚弄可憐的人們,搶走他們的智慧和金錢。我一生中曾多次親手將風茄根拔出土地,但從沒見過現在市面上常見的裝在盒子裡賣的這些形狀的根。

問題是人們逐漸濃厚的對觀察植物的興趣(代表人物是特納),卻被植物販賣者們——某種程度上也被教會——利用來支持剛具雛形的智能設計論。藥效形象說(Doctrine of Signatures)是交感巫術經過調整梳理、去除明顯的巫術成分再加上教會權威勾兌而成。這個學說認為,上帝為植物「設計」了具有暗示性的外形和顏色,以便人類「悟出」它們具備治療哪種疾病的效果。至此,細緻觀察植物以便解讀其藥效的行為變成了虔誠信奉基督教的表現。

藥效形象說最狂熱的支持者要數17世紀牛津畢業的植物學家威廉·科爾斯[54]了。他在《伊甸園的亞當,或自然的天堂》中簡要概括了這一系統。

儘管罪孽和魔鬼把人類投進了疾病的苦海,上帝的慈悲卻盡顯於他的傑作之中,他讓草長滿群山,讓人類有草藥可用,他的仁慈降臨在百草之上(就如同降臨在每個人身上),不僅讓它們具備了獨一無二的形態,還給了它們獨特的特徵,從而使人類能從這易於辨認的特徵中明瞭它們的用途。三葉心形草(即褐斑苜蓿)的得名不僅因為它的葉子呈三角形,很像人類的心臟,還因為每片葉子都含有一個完美的心臟圖像,顏色也是血肉之色。紅花琉璃草(hounds tongue,直譯為「獵犬的舌頭」)的外觀與獵犬的舌頭相差無幾,並且如果你把它放在腳底便可以束縛住獵犬的舌頭,使它不會衝著你狂吠。

神為植物所做的設計,以及因此而具有了神聖感的植物之用途,即便在最卑微的雜草身上也能毫無例外地找到。白屈菜多節的、長滿疙瘩的根是用來治療痔瘡的。薺菜腎形的種莢表明它是用來治療泌尿系統疾病的。風茄的根、枝、葉、果,無論是天然的還是人為修剪過的,都是治療不育和催情的特效藥。被穿鑿附會的不僅有植物的外形,還有它們的習性。藥用牆草是一種常見雜草,它們的根能夠穿透岩石,因此它們可以治療腎結石。黃花九輪草的花序遇風吹會不停顫動,所以它能治療帕金森病,即古時的「震顫麻痺」。

科爾斯眼中真正的雜草,即按他的定義出現在不恰當的地方的植物,是那些沒有被神賦予藥效的植物。乍看之下,這些植物長在大地上沒有任何用處。但他也提醒讀者不可太快否定它們。它們的功效可能只是還未被發掘出來。然後他又對雜草看似無用卻依然存在的現象給出了一個解釋——這個解釋很容易讓人想起維吉爾《農事詩》中朱庇特創造雜草的情節。「如果它們雖無其他用處,卻能讓人類在除草中受到磨煉,那它們就並非毫無用處,須知倘若人類無需鬥爭,他們身體裡的靈魂之火會熄滅一半。」

藥效形象說反映出的絕對的人類中心主義讓人驚訝,但以17世紀的狀況而言也算情理之中。這一學說的支持者從未想過,植物長成如此形狀顏色,也許是出於自身的原因。蒲公英花朵的黃色與吸引昆蟲傳粉沒半點關係,這一特徵明明是在暗示這種植物可以治療尿路疾病。牛蒡種子上的鉤子也不是為了幫助它們傳播,而是表明它們可以從毒蛇咬傷的傷口中吸出毒液。核桃(根據藥效形象說,是專治頭部疾病的良藥)則是此類植物中的典型。核桃殼之所以沒設計成跟果仁完美契合的形狀,就是為了讓我們由此聯想到我們的大腦,進而領會上帝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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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藥效形象說直到現代也還在影響著草藥學。但植物醫藥學的主流還是越來越倚重以觀察為基礎的研究方法,這也是為特納所青睞的方法。英國第一本真正的通俗植物指南是約翰·傑勒德的《草本志,或植物簡史》(1597)。書中大部分內容並非原創,而是對佛蘭德植物學家朗貝爾·多東斯[55]1583年的一部作品的未具名挪用。但傑勒德對植物充滿熱情,描摹植物特徵時很有詩人的天賦。他的書中提到了約2000種不同的植物,儘管他對雜草(他極少直接使用這個稱呼)的記錄並不是英語文獻中最早的,卻絕對是最早對雜草表現出美學層面讚賞的文字。同時傑勒德開始形成了一種現代的、理性的觀點。他鄙視藥效形象說中那些較為誇張的理念,還曾抨擊過此學說的代表植物風茄:「關於這種植物已經有太多無稽之談,我不知這些謠言起於老嫗、游醫還是藥販……但可以肯定的是,某個或某些想要名利之人就是我所說的這些錯誤的始作俑者。」他對「游醫或藥販」的嘲弄,是植物療法不同派別大論戰首輪交鋒中的一次出擊,而這場大辯論將在17世紀結束前改變英國的醫療狀況。此言一出,三大專業機構立即掀起爭論,並因此長期處於對立狀態,這三大機構分別是:內科醫學院,一直試圖規範全英醫療系統的權威機構;藥劑師協會,藥物的製造者和供應商;理髮師醫生聯合會,有資格進行手術的機構。

約翰·傑勒德本人就是個外科醫生,不過當然不屬於被他抨擊的游醫之列。1562年他17歲時,他曾跟隨一名倫敦的理髮師醫生亞歷山大·梅森做學徒,梅森晚年還被選為理髮師醫生聯合會主席。但傑勒德真正的興趣所在是園藝,自1577年開始他便負責管理威廉·塞西爾爵士[56]名下位於河岸街的幾處美麗花園。傑勒德自己的花園位於費特巷轉角處。他對倫敦瞭如指掌,看《草本志》的樂趣之一,就是透過他的文字你彷彿親眼看到了16世紀倫敦的植物景觀。他寫西敏寺的臍景天「佈滿了連接喬叟墓和西敏宮的那扇門」;麝香錦葵「長在泰伯恩刑場左邊的灌木叢和籬笆中,你從倫敦去老福特浴場的路上就能看到它們」;歐白英「長在柏孟塞街蘇塞克斯伯爵大宅花園牆外,靠著壕溝的那邊」;紅葉虎耳草「長在贊善裡的磚牆上」。正如劍橋的神學教授、植物歷史學家查爾斯·E.雷文的評論所說,「如此懂得裝點這座城市之物,縱使犯錯也讓人不忍計較」。

但傑勒德的足跡遍佈整個英格蘭,而且他廣交好友。他用華麗而又準確的文字描述了當時還很罕見的柳蘭及其借用風力傳播種子的特點——這個特點使柳蘭在三個世紀之後成了一種極為成功的雜草,而他對柳蘭的描寫得益於他曾經在約克郡找到並親手種植這種植物的經歷:「地下長出的枝條很多,高度可達到6英尺(約合1.8米),枝上綴有極為美艷的華麗花朵,四片花瓣皆呈有光澤的紫色,花的中央是黃色花蕊。種莢較長……裡面的種子多毛,可以在種莢打開時隨風飛走。」他還在肯特郡「一片白堊土的農田中」發現了一種藍花琉璃繁縷,這與後來愛德華·索爾茲伯裡看到的種類相似,他還記錄說這種花的紅色種是農民的晴雨表。如果花的花瓣合攏,就說明第二天是雨天,若花瓣展開則說明第二天是晴天。

書中的條目包含了很多這樣的民間知識。豬殃殃細長且佈滿小鉤的莖可以用來過濾牛奶,同時也是治療毒蜘蛛咬傷的良藥。款冬的葉子曬乾可像煙草一樣吸——「還能有效對抗」肺部疾病。開黃花的南茼蒿,讓黃疸病人「洗過澡後」服用,能恢復正常的膚色。傑勒德這種漫不著邊的寫法著實讓人不滿,好在他的文字有趣,可抵去一些讀者的怒氣;再者,作為庸醫騙術的批判者,他卻不止一次地認同一些彷彿巫師調配的邪門藥方。有些基於人們長期經驗的藥物用法較為合理——如用富含單寧的夏枯草葉做止血劑,用薄荷緩解胃部不適。但傑勒德的輕信,或者是他的幽默感,卻傳達了一些完全不合情理的信息。比如在寫仙客來時,他堅持認為孕婦應當遠離這種植物;她們甚至應該避免「第二次來到同一片仙客來面前,因為這種植物天然的吸引力,毫無疑問會使這樣做的孕婦……早產」。他還向讀者保證,自己已經用細網格罩住了自己花園裡的仙客來,「以防哪位婦女因為第二次靠近同一株仙客來,而不幸成了我這個說法的驗證者」。

當托馬斯·約翰遜[57]——約克郡紳士、倫敦藥劑師和保王黨士兵——在1633年準備出版新版《草本志》、對原版進行「擴充和修正」時,他曾批評作者這段仙客來危險論寫得「娘娘腔」,「聽信假語村言,而非由理性或經驗所得」。他還藉著傑勒德關於某種野生芍葯的記錄——傑勒德聲稱自己在薩斯弗裡特發現了這種植物——散佈了一些不利於傑勒德的謠言:「有人告訴我,我們的大作者是先把芍葯種在那裡,然後假裝偶然發現了這個物種,對此我深信不疑,因為在那以前及之後再沒人看到過或聽說過這種芍葯出現在英國野外的任何地方。」(至今在植物保育界依然有人採取這種做法。)

這種程度的攻擊算是比較溫和的,而約翰遜儘管比傑勒德更信奉實用主義,也遠非什麼嚴肅穩重的人。他的職責之一是帶領藥劑師協會的學徒們做實地考察,以使他們熟悉藥用植物,而他記錄這些考察的日誌讀來毫無條理——正如你所想,這畢竟是一幫學生放風撒野的良機。最雄心勃勃的出行當數1629年的肯特郡北部之旅。一個十人的團隊分乘兩船,於7月13日從倫敦市出發,目的地是格雷夫森德[58]。他們幾乎是剛一出發就遇上了風暴,一半人因此被迫在格林威治上岸。隨後他們在羅切斯特再次會合,當晚投宿在了一家旅店。喝酒佔據了他們大量的考察時間,醉醺醺的狀態也幾乎貫穿整個考察活動,因此也不難理解,他們此行發現的第一種植物竟然是「酒館牆上摘下的青苔」。隨後幾天中,他們徒步穿過了肯特郡的鄉村,向著查塔姆和吉靈厄姆的方向,一路找到了不少植物,這其中雜草——其藥用價值不輸於罕見植物——佔據了重要的位置。第一天,他們記錄了天仙子、毒參、新疆千里光、薺菜、龍葵、歐白英、藥用牆草(在墓地發現)、長生草、三種玄參科農田雜草、臭春黃菊、針果芹、小鼻花和夏枯草。在謝佩島,他們遭到了昆伯勒市市長的盤問——顯然,這麼一幫在自己領地上四處遊蕩的陌生人引起了市長的警覺。但在他們講出此行目的的重要性後,市長十分滿意,還以肯特郡的啤酒款待了他們。之後他們在谷島上了一艘遊艇,「前進了五六英里都沒看見什麼能讓我們高興起來的東西」——或許把「東西」替換成小酒館更為準確。「路沿著河岸無休止地綿延。在酷熱的白天,我們受著坦塔羅斯般的折磨[59]——被水環繞卻無水解渴。」因此,後來他們看見一輛駛往羅切斯特的裝滿啤酒的馬車時,一定高興壞了。約翰遜給學徒們裝上啤酒,然後「懶洋洋地倚在啤酒桶中間」高興地向他們揮手告別,繼續去克利夫尋找大麻和罌粟(用他的話說,不繼續工作恐怕「會因為懶惰鬆散被罰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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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遜於1643年獲得了牛津大學榮譽醫學博士學位,一年以後作為保王部隊的中校參與英國內戰的他,在漢普郡的一次小規模戰鬥中受了致命傷。同年,尼古拉斯·卡爾佩珀——一位即便算不上名聲最好也算名聲最大的17世紀草藥學家——也在戰鬥中受了重傷,受傷時他正參與紐伯裡戰役,只不過代表的是戰爭的另一方。他們在陣營上的差異不是偶然的。從表面上來看,卡爾佩珀正是傑勒德和約翰遜所譴責的那種江湖游醫。他的草藥學觀點是基於深奧難懂的占星術和樸素的民間常識。但他同時也是個政治激進分子和民粹主義者,在英國革命的戰亂歲月中,沒有任何醫生像他這樣致力於建立一個可被平民享受的植物醫藥系統。為國會軍作戰時他胸口受傷,並且再沒能從這次重傷中恢復過來,但他在剩下的十年人生裡卻寫出了一部17世紀最出人意料的暢銷書。

《英國醫生》可以說是一本平民化的草藥書,是一本價格便宜、描寫生動、易讀易懂的自我醫療手冊,其中提到的植物都很容易尋得,絕大部分都是本土植物。在卡爾佩珀提到的約330種植物中,有三分之一左右在今天都可被大致歸類為雜草。但《英國醫生》的「雜草性」表現在更深一層的含義上——這是一本向平凡致敬的書,無論是書中的藥材還是藥材的用法,都再平常不過。融入當地方言的寫作風格使得整本書十分雜亂,但又有一種奇特的吸引力。這本書時而令人入迷,時而時髦可愛,時而不可理喻,時而慰藉人心,時而諷刺,時而好辯,時而執著。作者寫到「發怒咬人草」毛茛(很可能是指匍枝毛茛)時,用輕蔑的口吻說道:「到處都能看到,極為常見,誰要是說他找不到,可能是因為他把頭插在籬笆裡了。」一個完全理性的人可能會覺得這本書偏離了草藥書的主旨,反而滑向了迷信和宇宙占星,十分可笑。卡爾佩珀同時代的人甚至也認為這本書明顯出自一個自私自利的蠢貨之手。但他的怪誕和偶爾的庸醫之談多少因他寫作此書的動機挽回了一些分數。這是一本平民的草藥書,是為受苦的貧窮大眾所寫。這裡沒有拉丁語,沒有危險的毒草,提到的植物幾乎都能在平常的園子裡和鄉村小道邊找到。正如一名傳記作者曾謹慎提出的那樣,這本書是邁向全民醫療服務的漫漫長路的第一步。

卡爾佩珀於1616年出生在蘇塞克斯郡的奧克利村,出生時父親剛剛過世兩周,死因可能是傷寒。他在外祖父威廉·阿特索牧師家長大,阿特索是伊斯菲爾德村的教區牧師,住處距離卡爾佩珀自己家40英里(約合64公里)遠。作為外祖父家唯一的孩子,他在女性陪伴下度過的時間比在自己家時多得多,因此受到了她們在醫藥和廚藝上的更多熏陶。此外外祖父家門外就是廣闊的阿什當森林,三個世紀以後的動畫片《小熊維尼》中的百畝林便是以這裡為原型,而卡爾佩珀無疑也像A. A. 米爾恩筆下的小熊小豬一樣在這裡盡情嬉戲。1632年,外祖父將他送到了劍橋,此時他16歲。他來這裡是為了學習神學,但無論他或他的家人對這段經歷抱有怎樣的期望,幾年後這段學業還是戛然而止了。尼古拉斯愛上了一個社會地位遠高於他的蘇塞克斯女孩。這段愛情看起來毫無希望,但憑藉著他的衝勁和激情——這也是今後貫穿他一生的性格特點——他成功說服了女孩與他私奔。他們計劃在劉易斯的一座教堂裡結婚。尼古拉斯從伊斯菲爾德乘馬車出發,他的情人則從大宅附近步行。快到約定地點時,尼古拉斯卻獲知了一個驚人的消息:他的未婚妻在穿過南部丘陵時被閃電擊中而喪命。

這場不幸對卡爾佩珀的觀念和未來生活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當時已經開始著迷於占星學和宗教激進主義,而這場飛來橫禍在他看來既是極為不公的,又是對他衝動行事的一種懲罰。從這以後他的人生有了使命,他要找到能夠打破疾病和自然災難之專橫的治療方法。在未婚妻喪命的幾天之後,他便放棄了劍橋的學業,前往倫敦。他到聖殿關的西蒙·懷特的藥材店裡當了學徒,在逐漸學習草藥知識的過程中,他將會學到「長生草」是一種可以「保護生長之地不受烈火或閃電襲擊」的植物。由於這次學徒經歷,他入選了藥劑師協會,成為會員,並在倫敦城東部的斯畢塔菲爾德開設了自己的店舖,身份既是占星師又是草藥醫生。

這時候的倫敦處於革命之中,成了各種異端宗教狂熱和極端意識形態的發酵桶,短暫的混亂被推向了極致:宗教人士、月神崇拜者、政治煽動者、地下出版商,以及招搖撞騙的巫師——比如亞瑟·迪伊之子、伊麗莎白一世臭名昭著的占星師約翰·迪伊醫生。再加上當時傳染病肆虐、農作物歉收,更為各種思想的滋生提供了溫床,於是各式各樣自稱有治療能力的人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空氣中到處瀰漫著末日將至的危機感,人心惶惶。

局勢的混亂也反映在了正統醫學界。威廉·哈維[60]通過證明血液的循環和心臟的真正作用,顛覆了人們過去關於人體的認識。哈維是一名皇家醫生,也是內科醫學院的領軍人物,而當時內科醫學院正與藥劑師協會、理髮師醫生聯合會針鋒相對,論戰一觸即發。內科醫學院一直試圖將藥劑師的工作限制在調製和配發藥物上,並禁止他們推薦治療方法或出售「詭異」的藥物。1618年4月,醫學院成功令王室發佈公告,命令所有藥劑師購買並遵守新出版的《倫敦藥典》,這本書裡詳盡羅列了允許他們使用的藥物名稱以及配藥方法,內容精確到每一打蘭[61]、每一滴提取液。

《倫敦藥典》表面上看來是用藥規範上的進步,限制無行醫資格的藥劑師造成的危害。但實際上這只是內科醫學院鞏固自身勢力和至高權威的舉動。假如你認為按當時以及現代的標準卡爾佩珀就是個江湖庸醫,那你須得知道《藥典》裡批准使用的是怎樣的藥物名單。藥典中的藥物按照字母順序排列,從螞蟻到狼的小腸,還包括獨角獸的角、人的眼淚、搗爛的燕子、蛾、禿鷲脂肪、波斯野山羊小腸裡的結石和許多有毒的異域植物,以及一些完全是虛構出來的植物。

在進入這個派系分明的世界時,卡爾佩珀的身份只是一個東部市場的商人。他在自己的店裡為人答疑,也在街上叫賣產品、發表演說宣傳自己的想法。園藝史學家埃莉諾·辛克萊·羅德[62]用文字再現了他非凡的感染力:「讀著他那本荒謬的書時,腦海中一定會不由自主浮現出他那副老混混(其實是個年輕混混)的模樣,他站在街角發表的演講不但能吸引還能緊緊抓住普通大眾的注意力,是因為演講內容不但易懂還很讓人信服。」他痛罵經典宗教著作,吹噓自己廣博的知識,甚至貶低其他佔星師。那些通過病人的夜壺內容物進行占卜的人被他戲稱為「小便占卜師」。其他大部分同行——那些會根據病人當下病情開藥的「受人敬仰」的占星師——被他說成「胡說八道、漏洞百出的人,就像說雞蛋裡裝的都是肉那麼不可信」。他把自己的占星技巧稱為「疾運盤」,需要根據疾病顯現或傷害發生的準確時間來繪製盤表,然後只需選擇與這個星盤處在同一個占星節點的植物作為藥物即可——但卡爾佩珀從未解釋過這個神秘的選擇是如何做出的。然而繪製星盤時確實需要詳細詢問病史,這一點使他的診治具有了——按現代的說法——整體觀醫學的特點,即治療時病人和病情都被考慮在內。

無論卡爾佩珀的古怪理論是以何為基礎,他的治療手法在斯畢塔菲爾德及周邊地區出了名。他因為便宜的收費和不拘禮節的風格而備受當地人歡迎。一個半世紀以後,1797年5月的《紳士雜誌》上刊登了一小段他的速寫,說他留著棕色長髮,「體型瘦削」,並指出他是一個「出色的演說者,儘管演講時十分自負,還愛講俏皮話」,但這些都完全無損他的形象。

他也開始把影響力擴大到更大的範圍。他為新成立的占星者協會做演說。他出版了一系列小冊子和書籍,解釋查理一世被斬首不久就發生日食的意義,介紹產科學,介紹獸醫學。但作為一個徹底的圓顱黨人[63],他也碰上了麻煩。1640年,他在剛結婚不久就進行了一場決鬥。決鬥的原因已不得而知,但結果是卡爾佩珀不得不支付對手的醫療費用,並去法國躲了三個月。1642年,在英國內戰一觸即發的時候,他因使用巫術被判刑。一個叫作莎拉·林吉的女人在接受他的治療後,很快就「日漸衰弱」。她指控他與魔鬼做交易,於是卡爾佩珀被捕並被判刑。他在1643年被監禁,監禁地點可能是紐蓋特監獄。在國會軍離開倫敦前去援救在格洛斯特被圍的同志們時(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圍困國會軍的正是尼古拉斯的一位保王黨遠親——約翰·卡爾佩珀爵士),剛剛獲釋不久的卡爾佩珀加入了國會軍。去途中他們在紐伯裡遭遇了埃塞克斯伯爵的軍隊,激戰了三個小時,此戰中尼古拉斯·卡爾佩珀被彈片擊中胸口。

他再也沒能從這次受傷中完全康復,並且將在受傷十年後死去,死時年僅37歲。但這個創傷卻似乎對他產生了激勵的作用,正如當年南部丘陵的橫禍一樣。在1648年前後,他接受了激進出版商彼得·科爾的委託,準備將最新版的《藥典》翻譯成英語。對於正統醫學界而言,此舉近乎背叛或褻瀆正統醫學。內科醫學院苦苦保守的機密即將如雜草種子般傳遍天下,每個人都將獲得受治的權利。卡爾佩珀譯自《藥典》的《醫師指南》在1649年8月出版了。卡爾佩珀並不只是對原文進行了簡單的翻譯,還加入了他自己編寫的新內容,其中包括原版中並未包含的100種植物的用法,這一做法使得內科醫學院原本高漲的怒火平息了下來。卡爾佩珀清楚地表示,他勇敢地——也可能只是有勇無謀地——翻譯出來的是醫藥知識,更是政治宣言。書的第1頁是他簽名的「譯者致讀者信」,這封信鏗鏘激昂地將政體與人體聯繫到了一起:

我們現在努力爭取,也是後人若干年後將繼續爭取的,是國民的權利……但迄今為止在我的視神經(不管這是入侵我們身體的物種,還是一個信號收發裝置,都無所謂)的幫助下,我看到我們的共同財富(不知道這麼寫是否有語法錯誤)的權利卻被三種人侵害得最為嚴重,他們是牧師、醫生、律師……第一種人騙取人們的靈魂,第二種人騙取人們的身體,第三種人騙取人們的家產。

這本書迅速熱賣,並且幾個星期之內便出現了盜版。卡爾佩珀信心大增,決定抓住機會,在1651年版《醫師指南》中為他即將出版的通俗版指南做廣告,稱「這本涵蓋草藥知識的書會在半年內出版」。他的草藥書果然於當年秋天如期發行,書名為《英國醫生》,副標題寫道:「一本完全醫療手冊,憑借此書有病可以治病,無病可以保健,僅售3便士,藥材全部是英國本土植物。」

以前出版的草藥書基本都是為知識分子量身打造的奢侈品。即便是看起來親切易讀的傑勒德的著作,實際上也是以熱衷園藝的中產階級為目標人群的昂貴書籍,與被傷寒折磨的窮人們無關。卡爾佩珀的全新作品卻打破了這個常規。正如廣告中所承諾的,這本書僅售3便士。植物的排序也不是根據某種艱深難懂的分類學,而只是粗略按照字母順序排列,從瓶爾小草(adder's-tongue)寫到蓍草(yarrow)。書中幾乎所有的植物都是英國本土物種,非本土物種只有幾個,如菜薊和核桃,但即便是這些植物也都是花園裡十分常見的。(這種做法是出於實用主義的考慮,保證所有草藥都能方便便宜地入手,而非後來草藥師們宣稱的英國植物長在英國土壤中因此更適合治療英國人的神秘主義論調。)卡爾佩珀對每一種植物都進行了描述,比如生長地、開花時間和藥性用法。每種植物還都被賦予了一個「主宰」星:金錢薄荷的是金星,繁縷的是月亮,蕁麻則歸於火星。作者並沒有解釋主宰星的分配原則,但書中偶爾還是有跡可循。比如「水蓼」這個條目下,作者精闢地寫道:「熱而辛辣之物,受火星主宰,但土星亦對其有影響,這點可從其葉片上的鉛灰色圓點看出。」

不過儘管他如此不遺餘力地宣揚占星學的重要性,這些理論並未產生什麼實質上的影響。我猜卡爾佩珀是希望這些主宰星能發揮某種神奇成分的作用,就好比今天廣告裡常說的某某產品中含有「X成分」,是一種用來唬人的時髦用語。大部分條目「藥性和用途」下的內容,都是藥效形象說、宗教經典著作中的藥方和大量古老民間常識的混合體。

關於蒲公英的描述十分優美,說它的小花中央「深深嵌入了黃色的點點花蕊」,還說它「受木星主宰」。但說到它疏通「老人和年輕人的尿道」的藥效和它的鄉間俗名「尿床花」時,又與占星學毫不沾邊。另一個與占星學也沒什麼關係的例子是榕葉毛茛,他用街頭小販般的調笑語氣推薦它為痔瘡良藥,這種植物多節的根與膨大的血管十分相似,因此被藥效形象論者認定為萬靈丹,書中寫道:「父老鄉親們,現在我要告訴你們另一個秘密……痔瘡草做成油膏或膏藥,不但治痔瘡妥妥的,連淋巴結核(英文為king's evil,直譯為『國王的災禍』)都能治好,但我不知道現在還能不能用『國王的災禍』稱呼這種病,咱們不是沒有國王了嘛……」書裡稱讚酸模不僅是種好食材,還是種好藥材:「像花園裡的其他植物一樣是種健康的食材,但這種屬於我們那個年代的美味已經不復存在了,如今的女人只因為它會把湯染黑就不肯把它放進鍋裡:傲慢和無知(一對開天闢地時就存在的惡魔)讓人把美觀看得比健康重要。」

按卡爾佩珀自己所強調的,理解這本書的關鍵是一種叫作苦艾的植物,這種有刺激性的、長著銀色葉子的多年生雜草,後來因為成了苦艾酒的原料而出了名。但這本書裡的苦艾詞條卻與其他任何詞條都不同,讀來彷彿一個人喝醉後信手寫下的雜亂文字,一段發生在火星、金星和作者自己之間的難以理解的對話,一個關於苦艾驅趕蛾子,只因它們兩者都受火星主宰的故事。可能這段文字是卡爾佩珀吃下苦艾後所寫,不過讓他神智錯亂的不是火星,而是苦艾中會引起幻覺的成分,亦即苦艾酒酒力的來源。「憂鬱的人,」他吃下苦艾後立即寫道,「無法忍受聲譽被誤解的痛苦。」也許正如本傑明·伍利[64]在卡爾佩珀的傳記中所說,用意識流的手法為一種最苦澀的植物寫作條目,是對苦澀本身的寓言,是一個一生都與權威作戰、只因表達異見就差點送命的男人的內心寫照。

卡爾佩珀的影響如今依然還在。有一家以卡爾佩珀命名的連鎖店,出售的商品是藥草,不過比起卡爾佩珀本人書中描寫的種類要少得多,植物類型也更側重於藥草園中的植物而非路邊的雜草。他的書依然有銷路,但我想人們只是把它當作古時候的古怪趣聞來讀,而非視其為英國內戰時期城市四分五裂之下催生的打破常規之作。當然,它不再是一本自我治療的指南,但其中推薦的植物卻不太可能傷害到誰。有幾種甚至真的有助於緩解一些小病痛,儘管緩解病情的原因並非卡爾佩珀所說的那樣。

他留下的最重要的遺產可能反而不那麼起眼與明瞭。他對使用簡單、無毒藥物的堅持,對大眾有權獲得藥學信息的執著,使他為醫藥民主化貢獻了自己微弱的力量,並推動了藥物中古怪離奇之物的剔除。即便是一劑簡單的蕁麻膏(能讓「我們疲憊的身體」清醒振奮)也比搗爛的燕子看起來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