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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寬葉車前——『百草之母……蘊含著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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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阿爾佈雷希特·丟勒[35]的非凡畫作《大片草地》(1503),你會看到想像力突破了那個時代的藝術窠臼和文化束縛,把這傑作向前推進了三個世紀。在這幅作品裡,繪畫藝術發現了生態學。畫中所畫可以是21世紀初,或其他任何時候的任何一片荒地的任何一個角落。這是傾注了敬意與關切畫出的一叢雜草,彷彿畫筆下的它們是天堂裡的花。

這幅畫的結構極為簡單。作品的結構即植被本身的結構,好像丟勒只是隨意在土地上那麼一鏟,然後把剷起的這塊草皮變成了畫的框架。畫的近景是三叢寬葉車前,這種雜草緊跟著人類的足跡遍佈全球,追隨之執著緊密,從它的別名「路旁草」和「旅人的腳」中可見一斑。簇擁著寬葉車前的是一束束草地早熟禾。兩朵蒲公英已過了花期,但花柱上依然綴著少許黃色並向左傾斜著。畫的最後方——也是全畫中唯一一種不算常見的植物——幾葉虎兒草茴芹在前方重重疊疊的草葉背後,只隱約可見。你觀察這片植物的角度並非自上而下,也非其他常見的居高臨下的人類視角,而是自下而上。作品下方幾乎被斑駁的泥土填滿,雜草扎根泥土中的情景清晰可見。最高的植物超出了畫作的上緣,彷彿它們是高聳的大樹,以樹蔭庇護身下矮小的同類們。整幅作品不但在視覺上優美典雅,還具備準確無誤的科學性。呈現在你眼前的是一個小型生態系統,其中的每一個組成元素——從腳下潮濕的泥土到高處即將飛散的種子——都緊密相連。

丟勒之後,再沒有人這麼仔細地觀察過這卑微的植物——直到有了19世紀早期的文學家們,比如「跌倒後」驚歎並愛上了雜草之美的詩人約翰·克萊爾,比如讓少年維特躺進草地然後獲得超凡體驗的歌德——他筆下的畫家主人公「臥躺在山澗那飛跌而下的溪水邊的葳蕤的野草中,挨著地面觀察千姿百態的小草;每當我感覺到我的心貼近草叢中麇集擾擾的小世界,貼近各種蟲豸蚊蠅千差萬別、不可勝數的形狀時,我就感到那個照他自己的模樣創造我們的全能的上帝的存在……」[36]

丟勒的《大片草地》不僅是第一幅描繪雜草群落的畫作,還是歐洲第一幅真正意義上的博物學植物畫,它預示著一種全新的對待大自然的人文主義態度。從植物畫中現實主義的萌芽發展到丟勒的草地,足足經歷了三百餘年。中世紀時期的野生植物畫基本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裝飾性的,用來裝飾《祈禱書》的邊緣,畫中是開花的草地,畫風典雅;另一類是功能性的,給藥用植物的描述性說明做配圖。無論是上述哪一類,這些作品都毫無植物學上的準確性可言。誠然,如果需要的只是各個時節植物開花時的粗略形象,那麼準確性就並不重要。但若要治療疾病,情況就完全不同了。在當時人們認為具有治療作用的物品中,植物可能要佔到90%以上。許多藥方的開具根據都是魔法與前科學時期對人體機理認知的詭異結合,後者中尤以古希臘和古羅馬醫生(如希波克拉底[37]和蓋倫[38])推崇的四體液學說最具影響。但無論怎樣謬誤百出的診療系統,都要建立在正確鑒別對症植物的基礎上。這就是草藥書——一種記錄藥用植物特徵、適用症和用法的書籍的作用了。

但16世紀以前草藥書中的插圖常被程式化地畫成十分抽像的樣子。並不是中世紀的畫師們缺乏繪畫技巧,當時的人物和動物畫十分鮮活生動,作品可以在富有創造力的同時又毫不失真。但植物畫卻都像從同一本樣本書中複製來的。這些圖都極為簡化並對稱,花就是僵硬的桿上頂著形狀不規則的一團,根就是把胡蘿蔔隨便變個樣子,彷彿植物們缺乏某種活生生的靈魂,沒有什麼品質值得藝術家們精心描繪。

但另一方面,畫師們往往也不清楚自己應該畫什麼。以敏銳細緻的眼光觀察大自然的傳統始於亞里士多德和泰奧弗拉斯托斯[39],但隨著希臘和羅馬帝國的瓦解而漸漸被人遺忘。尤其是在中世紀的英國,盎格魯—撒克遜人對魔法的信仰和極具權威的基督教會都阻撓人們探尋與植物生命和特性相關的知識。似乎質疑大自然的傑作而非毫不懷疑地接受傳統的宗教說辭,是一種褻瀆神明之舉,是在挑釁上帝做出的安排。

有趣的是,與此同時異教的一些古典時期的著作卻地位卓著,尤其是那些辨認藥用植物的書籍。閱讀這些作品被認為是重新學習那些在英國黑暗時代散逸了的智慧。閱讀者也沒有將精力放在本該是重點的中世紀植物學和藥物知識上,反將大部分注意力都花在了理解和重新解讀宗教文本上面。實際上所謂研讀就是不斷地對文本抄寫再抄寫,過程中很可能會出現抄寫錯誤。這些工作基本是由修道院完成的。僧侶們能夠閱讀拉丁文,通常也對醫藥略知一二,還很有可能有一座種著藥草的花園,園中種植的植物可以治療他們自己和周圍居民的疾病。

他們最重要的草藥學知識來源,是一本公元1世紀以希臘文撰寫的書——《藥物論》。此書誕生後的1500年中,每一本歐洲的草藥書或多多少少受其啟發,或由此書演變而來,總之所有信息皆源自這一本聖書。《藥物論》的作者派達尼奧斯·迪奧斯克利德斯[40]可能是一位來自小亞細亞的軍醫,並且是一位頗有造詣的植物學家。他在著作中強調,去大自然中親身認識植物是十分重要的基礎:

想要成為技術過硬的草藥醫生,那麼無論是植物剛鑽出地面,還是完全成熟,還是開始凋零,你都應在場觀察。只見過植物發芽的人,不知成熟之物的形態;只查看過成熟之物的人,又辨認不出它破土而出時的模樣。植物總在變化之中,葉會變形,莖會長高,會開出花,會結出果,還有一些其他特徵可能也會變化,不仔細全面地觀察它們,你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

可惜的是,後來的作者和編者都沒太注意他這段嚴苛的前言。這本書有一個豪華版,是來自6世紀君士坦丁堡的維也納古本[41],在整整400頁的彩畫中夾雜著一些博物學的畫作,但許多更早版本的《藥物論》中都完全沒有插圖。另一些版本中則只有那些程式化的植物畫,或是對以前一些畫師作品的粗糙複製,或是沒什麼新意的空想植物圖。這種狀況持續了幾個世紀,反覆的傳抄使得圖畫與實際的植物越差越遠,難以辨識。幾乎沒有畫師願意走到野外依照真實的植物作畫,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們有時也無法認出古典時期的作者所描寫的是什麼物種。但當時的觀念認為,辨認物種是一種毫無必要或並不妥當的行為,查對古典教義與事實是否相符是一種不敬。

在英國的草藥傳統中,第一個從其他角度看待這一問題的契機出現在12世紀初。在1120年前後,薩福克郡貝裡聖埃德蒙茲教堂的僧侶們完成了阿普列尤斯[42]所著《植物記》的一個新版本,這本書最早出現的日期可追溯至5—6世紀。這本拉丁文書籍並非原創,而是將迪奧斯克利德斯的一些處方和其他希臘的原始資料彙編成書,但散佈書中的少量植物插畫是據實而作,令人耳目一新,這在北歐地區是前所未見的。

阿普列尤斯《植物記》的原稿被保留了下來,目前存於牛津大學圖書館。這是一本奇特而低調的書,比一本現代的平裝書大不了多少,羊皮紙的書頁上簡單記錄了僅一百來種植物。行文雖算不上優雅完美,但尚可讀懂,只是有時讀起來感覺像一本咒語書。比如,寫到艾草時書中認為,「若將此草之根懸於門上,則任何人都無法損壞此房屋」。關於蓖麻,書中寫道:「汝將此植物之種子置於家中或任何地方,可保此地不受冰雹襲擊;若汝將此種子懸於船上,則可平息任何暴風雨。」書中也有許多不合實際的荒唐插圖,依舊是將對前人的粗糙複製和程式化的植物畫法相結合的老一套。比如一種叫作「拉潘草」(名字以拉丁語、高盧語甚至埃及語給出)的植物就很難辨認,畫中它的葉子呈綠色或亮藍色,莖上還有金葉子裝飾。阿福花在書中被畫倒了,根看起來像一條龍。「格蘭草」(可能是一種豆類植物)則纖弱地向四處伸展細莖,看起來像是一幅保羅·克利[43]的畫。

但這些插圖出自不同人之手,其中有幾張是照著真實的植物清晰描畫的,執筆者很可能是幾位充滿好奇心的僧侶,他們走進修道院的花園,走到薩福克郡的郊外,用值得迪奧斯克利德斯讚賞的專注力觀察著生長的植物。毫不出奇,幾乎所有這些寫實畫的描畫對象都是常見、易得且好認的雜草。這其中有車前草、馬鞭草、薄荷,還有華麗舒展著蓮座叢葉的蒲公英(草藥書中治療尿路疾病的良藥)。春黃菊的花蕊像一個可愛的黃色茶壺套,它們的三瓣葉和紅三葉草般緊湊的花枝都是很難認錯的特徵。有些作品的技巧十分純熟,比如林地水蘇(書中治療割傷和潰瘍的草藥)複雜的唇形花朵就被繪製得精巧細緻。但最不同凡響的一幅要數黑莓,書中說,要是被可怕的巨蛇咬傷,便應以這種多刺植物入藥。歷經900年,畫中一簇簇的黑莓果實看上去依舊那麼美味誘人,有種幾乎要滴下水來的鮮活感。如同在鄉村常看到的黑莓一樣,每一個枝頭都有幾顆沒成熟的紅色莓果,而顏色較深的核果中央則畫著一個藍灰色的點,完美呈現了熟果的光澤。

貝裡聖埃德蒙茲教堂草藥書上的車前草和蒲公英,被粗糙卻專注地畫在了紙上,被與咒語相去無幾的語言寫在了書裡;而同樣的植物到了丟勒筆下,便成了生動且富含生態學信息的傑作。這兩者之間的跨越,便是中世紀人類對雜草態度的成形過程。那時雜草的處境並不複雜,它們充斥著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同時依舊被認為是上帝對人類的詛咒。它們來歷不明,據信還有魔法變身的能力。同樣一棵植物,既可為良藥又可為毒鴆。莊稼也可能「墮落」並轉變為可怕的植物瘟疫。對中世紀的人們來說,這些邪惡的、用來懲罰人類的植物根本不值得細緻觀察和研究。這肆虐人間的神秘災禍是人類墮落的苦果,無需多問,唯有忍耐。

英國歷史學家福斯特·巴勒姆·辛克牧師(維多利亞女王御用牧師)發現,這種一味忍耐的態度到19世紀晚期依舊留存在薩福克郡鄉間:

我聽到一種說法,說雜草與土地天然一體,即大地創造了它們;從沒人成功根除過它們,因為根本沒人能做到這一點。它們的不朽之軀可直接從土中鑽出,完全不需要種子,說此話者言之鑿鑿,彷彿毋庸置疑……這種對雜草的無知還被添上了神學的色彩,說大地長出雜草是人類違抗神之旨意而得的懲罰。因此從過去到現在直至未來,大地會一直生出薊、虞美人和絲茅,作為對農民(不過為什麼只有農民?)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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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馬斯·塔瑟[44]將農業與險惡世界的努力鬥爭記錄成書,這本叫作《好農業的500個優點》的書寫於中世紀末期,書中已沒有了過去那種因恐懼而無奈接受現實的觀點。取而代之的是字裡行間的樂觀,科學的發展向人類投來了曙光,提升了人們的信心,也帶來了可行的解決方法。塔瑟以歡快的雙行體詩歌書寫全文,進一步凸顯了書中的自信。而且此書是極少數清晰記錄中世紀農民處境及他們對雜草態度的作品之一。塔瑟的記錄似乎表明,儘管雜草十分頑固,讓人頭痛,但還算不上是埃塞克斯郡農民的對手。初夏是除草的時節,尤其是當一場大雨鬆動了草根之後:

五月來臨,去找一把雜草鉤、一把叉和一隻手套,

然後除去雜草,因為莊稼不喜歡雜草。

給秋播作物除草,現在是最佳時機;

但六月才更適合為其他作物除草斬薊。

燒掉五月的雜草,斬碎那些薊;

艾鼬會把黑麥和小麥拽倒拉低:

蕨和毒麥,太過討厭;

但就像金錢草一樣,所有雜草都會消失不見。

塔瑟提到的雜草鉤是一對長柄的耙子,其中一把的末端呈叉狀,另一把的末端裝有金屬鉤,這個鉤子是用來把每一株雜草分別勾倒的。(儘管「鋤地」這一技術為美洲土著所熟知,並且作為讓空氣進入土壤的手段,至少在維吉爾的年代便已在歐洲使用,但在英國將這種技術應用於控制雜草是兩個世紀之後的事了。)社會歷史學家多蘿西·哈特利[45]在她的著作《英格蘭的大地》中描寫了除草者辛勤除草的過程。她沒有解釋自己是如何對這一過程知曉得如此詳細確切、精確到每一個步驟的,但很可能是將古老繪畫中的線索拼接起來,並憑借畢生實地調查中窺見的殘留的農業古法進行推測重現。下面的文字便出自她的手筆:

他使用的工具有兩把:第一把末端帶鉤,將躲藏在植物莖下的雜草勾出;第二把末端呈叉狀,將雜草壓倒在地。然後除草者向前一步,用腳踩住壓倒的雜草頂端,同時向身後揮動鉤子,將雜草的根部拔出地面,然後將拔出的草扔成一排。這樣每一棵被拔出的雜草都完全從土壤中脫離,並且根部會蓋住前一棵草的頂部。因此當除草者沿著犁溝走回去時,他會把除下的草蓋在作物根部,但每兩行作物的草堆之間至少留出一隻腳的寬度。除草工作在一種固定的節奏下進行,而除草者雙腳踩出的線就是收割者們進行大部分工作時的標尺。

這種工作的精細程度聽起來猶如為每塊土地量身打造,每株雜草都被精確拔除,彷彿牙醫拔牙一般。但中世紀的除草技術還是無法與大部分兇猛雜草的進化策略相匹敵。在特定季節除去可見的雜草,這個方法反而給一些植物帶來了選擇優勢:比如根系較深或較分散,無法用鉤子完全勾出的品種;或者在除草季節前已經開花結籽,利用除草工人擺放雜草的做法趁機將種子散播到土壤中的品種;又或者是另闢蹊徑將萌發時間大幅度推遲的品種,例如可在收割和第一次翻地之間萌發的植物。再比如,長在農田里的豬殃殃和長在籬笆旁的就很不一樣。田地裡的豬殃殃萌發時間不同,種子大小也與農作物的種子更為相近,且生長時枝蔓更為貼近地面——這些都是為了對抗兩三千年前的除草技術而演化出的特徵。

堅持不懈的手動除草確實削弱了大部分雜草,尤其是那些在被拔除或殺死前還未能傳播種子的一年生植物,但對根系較深較龐大的多年生植物就不那麼有效了,還常常會在不經意間幫助它們傳播。這一類植物中有不少——如匍枝毛茛和蕨麻——都能從一小段根系或枝蔓上再生,因此以拔除大部分(但不可能是全部)根系並將其扔回泥土中為中心策略的雜草控制手段,只會讓這類植物數量倍增。耕作之操勞辛酸,正如《創世記》中所言,叫人「終身勞苦」。

異株蕁麻就是一種因農耕和除草而越挫越勇的植物。它們的天然棲息地為肥沃、泥濘、略經開發的土地,河谷營養豐富的淤泥上長出的茂密草叢和被動物糞便滋養的林中空地尤為它們喜愛。它們很容易就適應了耕地和牧場的肥沃土壤(尤其是池塘河流裡的淤泥常被鋪在田里以增加肥力),以及氮、磷豐富的人造場所——垃圾箱、篝火營地、教堂院落。蕁麻不但靠種子傳播,還靠能夠迅猛生長的地下莖傳播,這些莖一年推進的距離可以超過2英尺(約合61厘米)。這些地下莖即便只剩下毀損嚴重的碎片,依舊可以一邊橫向伸展,一邊把堅韌的、纖維般的根扎進土中,並最終從地下破土而出,生出綠葉點點的新枝。地面上龐大的植物體也只需地下那一丁點星星之火。土壤中的磷酸鹽能夠保持極長的時間,在索爾茲伯裡附近的格羅夫裡山脈曾有羅馬不列顛人的定居點,這裡的人類早在1600年前就已離去,可蕁麻卻在這裡的林地裡欣欣向榮,直到今天。[46]

旋花科具備大量巧妙甚至強大到讓人生畏的生存技巧。它們彎曲的根和善於攀爬的莖能夠扼死其他植物,也為它們贏得了當之無愧的「惡魔之腸」的民間稱謂。在化學除草劑發明以前,田旋花(Convolvulus arvensis)可是最讓人頭痛的雜草種類之一。它們美麗的外表很有欺騙性,粉色、白色或白底條紋的花朵在陽光的照耀下會散發出一縷淡淡的杏仁香,花蜜也會吸引大量不同種類的昆蟲。它們捲曲的莖可能是尋找它們野外起源的一個線索。它們能爬到的最大高度為3英尺(約合0.9米)左右,完全比不上能夠沿樹攀爬的旋花,這表明「惡魔之腸」在入侵農田和花園前生活的土壤可能散佈著低矮灌木——比如在結構不穩定的懸崖腳下生長的那類灌木。現代的田旋花分佈地中,最接近它們原始棲息地的是海邊那些植物低矮、多石的草地。但如今我們所認識的田旋花結構已十分精巧,可輕鬆應付各種農業壓力,這說明在過去幾千年的農業進程中這種植物可能在不斷演化。

田旋花有一套幾乎可以說是萬全的保險系統,一系列繁殖和再生技能使它們能應對任何可能的狀況。每一棵植物都能產生約600粒種子,這些種子中的一部分在夏天萌發,一部分在秋天萌發。如果有些種子被埋得太深,一時無法發芽,那麼在之後長達40年的時間裡,一有機會它們還是可以隨時復甦。一旦幼苗成功站穩腳跟,它的地下莖便會開始水平擴張。整個地下系統只需一個季度的時間,便可佔領超過30平方碼(約合25平方米)的土地,縱向深度也可超過18英尺(約合5.5米)。地面上的新枝既可以從地下莖上長出,也可以直接從根部長出。用鋤頭或犁斬斷它的根,只能暫時性地削弱它,但此舉同時會刺激新芽的生長。面對傷害它們的反應迅速而又果斷。幾秒鐘之內傷口處便會流出乳白色汁液,隨後汁液會凝結成一層抗菌膜。幾天以後傷口附近的休眠莖芽會開始隆起,並長出新的根和枝條。田旋花任何部位哪怕極為細小的一點碎片,都能夠以這樣的機制生存。要是哪個被田旋花氣到七竅生煙的園丁把它剁成了一百截,也不過是給了它們分身一百次的機會。

地面上,纏繞莖的尖端拚命地探尋著陽光,它們會纏上任何直立的物體——包括其他植物——以尋求支撐(在實驗室中,旋花的莖能夠穿過用黑色管道做成的迷宮,準確找到光源)。對支撐植物造成的任何破壞都會連帶傷害到旋花,它們需要支架。如果纏繞莖被部分埋到了土壤中或石頭下,這些莖就會生根。如果這些莖被反覆斬斷,植物便會啟動代償機制,讓自己長成灌木狀,並催生多個分枝。如果它們被牛吃掉,莖中的化學信號會識別出動物唾液中的生長激素,促使植物生長得更加迅速。

旋花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隨機應變的本領,倒意外地讓人類看到了一些希望。旋花的生存策略如此強大,但它們並沒能在耕地或被破壞的土地上縱橫肆虐。林地中你看不到這種植物,因為它極為依賴陽光。老草場和牧場上經年累月長起的植被,也讓它無處落腳。有時候旋花確實能夠侵入一些新落成的草坪,但它的根系再強大,在不斷的割草修剪下也支撐不過一兩年。「惡魔之腸」是個強大的生存者,但遠不是什麼超級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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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像蕁麻和旋花這樣的雜草都如妖魔般強大,但據我所知,並沒有哪一種因捲進巫術、瀆神或什麼詭異之事而被人類審判的。它們很幸運。在中世紀時——實際上直到19世紀中葉——任何生物一旦被認為違背了上帝的意旨或社會準則,就可能面臨審判。1499年,幾隻麻雀因為把鳥糞拉在了法國聖樊尚大教堂的長椅上而被逐出教會。1546年,一群像鼻蟲以破壞窮人聖朱利安教堂的葡萄園的罪名被審判。這種審判在16世紀時十分普遍,而著名的法國律師巴塞洛繆·沙瑟尼[47]因為動物辯護而聲名鵲起。朱利安·巴恩斯[48]在其惡作劇之作、短篇小說《宗教戰爭》中紀念了這位律師的工作,在故事中一群蛀蟲咬斷了貝桑松主教座位的椅子腿,令他「有違自己意願地摔倒失態」,於是這群蛀蟲被判逐出教會。沙瑟尼為蟲子們辯護,爭取到了一個更輕的判決。它們未受到懲罰,因為當地居民「為這些蟲子找到了另一片草場安家,在這裡它們能安心進食而不會給聖米歇爾教堂造成危害,而且這些蟲子應遵從法院至高無上的權力,遷去那片草場」。(這時就已初步形成的為不受歡迎者另覓領地的構想,呼應了如今在花園裡為雜草保留一角和在耕地旁空出條形土地不行耕種的做法。)

虔誠的中世紀人類對雜草們所做的最壞的事情,是賦予了它們種種惡名。至少有20種植物的俗名(大部分如今已廢棄不用)把它們定義為魔鬼的植物。春黃菊是「魔鬼雛菊」。田野毛茛是「魔鬼之爪」、「無處不在的魔鬼」、「魔鬼的車輪」和「魔鬼的馬梳」(這些名字大多是參照其種子的形狀而起的)。顛茄是「魔鬼的大黃」和「魔鬼的莓果」。毛蕊花——「魔鬼的毯子」(因為此植物長有絨毛)。金錢薄荷——「魔鬼的燭台」。菟絲子——「魔鬼的線」和「魔鬼的網」(也叫「地獄草」和「地獄纏」)。百脈根——「魔鬼的手指」(但也叫「聖母的手指」)。大繁縷——「魔鬼之黍」和「魔鬼的裙扣」。針果芹——「魔鬼的蠟燭」。天仙子——「魔鬼之眼」。蕁麻——「魔鬼之葉」。峨參——「魔鬼的肉」和「魔鬼的燕麥粥」。蒲公英——「魔鬼的奶桶」(因為這種植物會分泌白色乳液)。春蓼——「魔鬼的捏擰」。卷莖蓼——「魔鬼的繩索」。虞美人——「魔鬼之舌」。毒歐芹——「魔鬼之杖」。還有澤漆,一種並不起眼的9英吋(約合23厘米)高的植物,被給予了最奢侈的惡名,蘇格蘭部分地區稱其為「魔鬼的蘋果樹」。

但我們無法確定人們是否真的認為這些雜草與魔鬼有關。這些與魔鬼有關的綽號很可能只是並無不敬的調笑,比如稱呼某人為「那個小惡魔」。真正將雜草與超自然力量聯繫在一起的情形,正如我下面將會講到的,與這種情況截然不同。

1523年,約翰·菲茨赫伯特所著的《農耕之書》[49]更為鄭重地列出了一長串雜草的名字(它相當於世界上第一份雜草黑名單)。「5月將盡便是為作物除草之時,」他這樣寫道,讓人不由聯想到托馬斯·塔瑟,「雜草多種多樣,有薊、白芥、酸模、毒麥、黑麥草、南茼蒿和臭春黃菊。」最後這種雜草是塔瑟筆下的「五月草」,其分泌物有刺激性,能使農民的皮膚起水皰。南茼蒿開黃色花,塔瑟稱之為「金錢草」,也叫「黃金草」(可不是只有動畫片裡的盜賊才拿黃金當錢用,早在這以前黃金就是貨幣了),是中世紀最讓人頭痛的雜草之一。這種雜草的棘手程度令英王亨利二世專門頒布法令治理它,這一法令約束力之嚴苛可與1959年頒布的《雜草法案》比肩。

但若按對人類的影響力而言,最嚴重的入侵者當屬毒麥(cockle)。這個名字可以指代兩種完全不同的物種,兩者之所以俗名相同,是因為它們的種子如果誤與小麥一起碾磨,做成的麵粉就會味道極差且常具毒性。第一種植物為麥仙翁(corncockle),粉紅家族石竹科的成員,精緻的紫色花朵從花苞中綻放時猶如飄揚的旗幟,它們的種子與小麥種子同時成熟,大小和重量也與小麥相去無幾,因此在揚谷時很難與小麥分離。它們會讓麵粉——以及用這種麵粉做成的麵包——變成灰色。這種植物中含有一種叫作皂甘的有毒糖甘,進入血液後會使紅血球和其他細胞破裂。這種病症(如今在印度仍十分常見)叫作麥仙翁中毒(githagism),英文名取自這種植物的拉丁學名Agrostemma githago,症狀為疲乏、打哈欠、體重下降和腸炎。

另一種毒麥是黑麥草(darnel-cockle),菲茨赫伯特筆下的darnolde和《聖經》中的tares都是指它。這種草也會被簡單地稱為darnel,是毒麥屬成員。一旦這種植物的種子被碾磨然後做成麵包,吃到的人便會出現另一種症狀——耳鳴、噁心、視力減弱、腹痛和腹瀉,不過這些症狀幾乎都不會持續很久。

值得注意的是,當5月末6月初許多雜草被鉤子勾出並被胡亂埋進土中之後,它們又會在仲夏節祭典上再度露面——但這一次卻是以正面角色出場。仲夏節當晚,鄉村點起盛大的篝火,成捆的野生植物被丟向明亮的火焰。這些植物大部分都是農業雜草,其中包括貫葉連翹、南茼蒿、虞美人、春黃菊、艾草、新疆千里光、車前草和馬鞭草。

仲夏節是北歐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時值夏至,太陽在沉入漫長冬季前最後的爆發使它看上去像是要長明於空中,夜晚如此短暫,彷彿要與白天融為一體。對中世紀的人們而言,這一刻人類與自然——以及凡間與仙境——之間的界限可能模糊了起來。難怪每到這時都會舉行盛大的異教祭典——哪怕是在基督教盛行的英國也是如此——而這一習俗一直延續到19世紀(少數地方甚至延續到了21世紀)。仲夏時節,未來可以被窺見,來年定會風調雨順。

幾乎所有前科學文化的信仰中最重要的原則都是交感(sympathy)。簡言之,人或物可以被相似的東西治癒,或者激發,或者產生共鳴,有時也可能是排斥。讓骨折的小孩從開裂的樹幹中間穿過,然後對這棵樹進行包紮,便可以加快他骨骼癒合的速度。如果人類舞者模仿動物的交配儀式,便可以讓動物更加多產,甚至可能讓人類也更加多產。懸掛在花園門上的鏡子能夠反射光線,因此也能驅走雷雨雲。這種交感巫術(sympathetic magic)的中心思想是類比,即相信宇宙間所有不同的物體都是連接在一起的——這種連接並非指實實在在的接觸或環境上的互相影響,而是一種由形及意、單純通過外在形象所造成的影響。

因此熊熊燃燒的火焰能夠增強太陽的熱力。燃遍整個歐洲的仲夏火焰節,將這種交感巫術發揮到了極致。炫麗的光與熱的表演,將在太陽的能量即將走向衰敗時再度激發它。一個額外的好處是這些火焰將燒盡瘟疫和土地中的「有害之物」。有些地區如今依然保留著這一習俗。在比利牛斯山,火焰是由教區領袖——有時也可能是某一條街的居民——點燃的。在瑞典,盛大的篝火旁還會立有花柱,但在更北邊的一些國家裡,豎花柱不是在5月而是在6月底。在英國的康沃爾郡,這一習俗最近再度興起,仲夏節時你可以看到康沃爾郡群山山頂那一連串的篝火,旁邊還有一排排被柱子高高頂起的燃燒著的柏油桶。

在英國的部分地區,仲夏節火焰要點在田地的上風處,這樣一來具有淨化魔力的煙才能被吹向作物和家畜。被選作燃燒物的植物本身要能夠反映出太陽的魔力。它們大多是夏日開花的品種,白色、紅色或黃色的花朵對應著太陽的形與色。這些與作物相伴而生的植物,可能也有著很顯赫的出身,就像在托蘭人胃裡找到的新石器時代豐收祭典所用的祭品萹蓄那樣。

中世紀時,仲夏節篝火被基督教會佔用,教會稱點燃火焰是為了向使徒聖約翰致敬,因為他的節日(他的生日而非忌日)正是6月24日仲夏節。但儀式的異教含義並未改變。年輕女孩們討論著未來的戀人,年富力強的農民小伙則從火焰中穿過。仲夏節被賦予基督教聖人的色彩後,最顯著的變化體現在了篝火裡燃燒的植物上。貫葉連翹英文為St. John's wort,意為「聖約翰之草」(在基督教出現以前這種草所使用的名字已經遺失),這種植物就是典型的可以作為太陽之映像的草。它開在盛夏,花朵為明黃色,呈星狀。它的另一個特點更讓中世紀的人們認定它代表著太陽那賜予萬物生命的光芒。它的每一片葉子上都有透明的小圓點(這一特點也被用在了它的拉丁學名Hypericum perforatum上,其中perforatum就是「洞、孔」的意思)且正衝著天空,太陽光穿葉而過落在地上,彷彿春日樹林中斑駁的樹影。

如果說中世紀的草藥書混雜著宗教含義和對自然界的各種怪力亂神的認識,從而反映了當時基督教對耕作和植物之功用的看法,那麼像仲夏節篝火這樣的儀式慶典可能就是這些看法為普通人所接受的最好機會。還有少量盎格魯—撒克遜的草藥書,也講到了關於植物功效的常見看法、凱爾特人的知識與交感巫術的集錦,以及邊遠地區的基督教儀式。在這一時期,植物不再被認為是由神種下的,但它們確實具有某種能夠避開或抵擋有害影響的力量。危險的力量散佈在空氣之中,隨時會造成不好的結果——從收成不好到丈夫不忠,事事皆有可能。疾病也常被歸結於一種神秘無形的物質——「精靈之擊」(elf-shot),這是超自然生物向倒霉的凡人發起的攻擊。在貝裡聖埃德蒙茲《植物記》成書約兩個世紀前,有一本叫作《博爾德醫書》的書中提供了「精靈之擊」的治療方法,這個方法絕對是植物巫術與基督教儀式的完美結合:

星期四晚上太陽落山之時去堆心菊(可能任意一種菊科花朵都可——尤其是花朵呈碟狀、形似太陽的植物,如洋甘菊)生長處,然後吟唱《萬物頌》或《主禱文》,做一次連禱,並把你的刀插入草中……以你最快的祈禱速度重複以上程序,把草和刀一起放在聖壇下方;等到太陽升起,將草洗淨,然後與藥水蘇和十字架上的青苔混合成飲品;用牛奶煮沸三次,加入聖水三次,並在過程中吟唱《主禱文》、《信經》和《榮歸主頌》,然後做一次連禱,並用劍在藥水周圍三面畫十字,完成後讓病人飲下,不久自會康復。

與「精靈之擊」關係密切的是「飛行的毒液」(flying venom),這是一種隨風吹向各處的危險的靈氣。有些人認為它是在奧丁將巨蛇或龍斬成九截後由它的碎片釋放出來的——這一觀點將疾病的病因與最古老的邪惡化身結合在了一起。最有效的預防措施是以盎格魯—撒克遜人的九種聖草為基礎編寫的咒語或熬製的湯藥,這九種聖草中包括好幾種為人熟知的雜草:艾草、車前草、西洋菜、春黃菊或洋甘菊、藥水蘇、異株蕁麻、細葉芹、小茴香和野蘋果。雜草既可以是詛咒又可以是聖物,但當時的人們並不覺得矛盾。如現在一樣,它們當時的角色也與所處環境有關。在土地中,它們是煩擾;在病房裡,它們是良藥。而它們在田野中的普遍與頑強甚至使它們的藥效看起來更加強大。

車前草過去被稱為「百草之母」,幾乎所有古老的藥方中都有它的身影,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凱爾特人的火祭儀式。它的外表毫不起眼——一叢灰綠色的葉子上立著一個老鼠尾巴似的穗狀花序,因此我們不清楚它是如何獲得如此風光的地位。但作為一種雜草,它「野」的程度——即願意忍受種種不利與人類共存的程度——可能與重要地位的獲得有很大關係。盎格魯—撒克遜語中它的名字意為「長在路邊的寬葉草」,這就是車前草的典型習性與棲居環境。馬路、田埂、教堂階梯,都是它們欣欣向榮之地。它們把「緊跟人類腳步」的字面意思發揮到了極致。它那貼地而生的葉堅韌又富彈性,不怕踩踏。你可以踩過去,碾過去,甚至開車軋過去,它們依舊繼續生長。甚至越是被踐踏,它們就越生機勃勃,而長在它們周圍的脆弱植物早已被摧毀。因此,根據交感巫術的法則,車前草會是壓砸或撕裂傷的良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一點確實是真的。車前草的葉子裡有很高比例的單寧,可以收斂傷口和止血。)

車前草柔韌的力量不僅應用在了急救上,它還是一種占卜草,可以幫助人們預見未來,尤其適用於人神兩界界限最為模糊的時候。仲夏節的貝裡克郡,年輕女子們用開花的車前草為自己預測未來的愛人。用車前草的性器官做預示植物,這樣的占卜不但微妙,甚至帶有情慾的意味。占卜是取兩根「老鼠尾巴」般的穗狀花序,並去掉上面所有可見的紫色花藥(這是盛有花粉的雄性花器尖端)。將這兩個花序用酸模葉包好,放在一塊石頭下面。如果第二天花序上萌發了更多的花藥,就說明戀情將近。

甚至在17世紀的倫敦,仲夏節裡依然能見到這種車前草占卜。1694年6月24日,約翰·奧布裡[50]在蒙塔古大樓[51]旁的草地上散步時,看到了二十幾個女子,「她們中的大部分人衣著光鮮,跪在地上,十分忙碌的樣子,像是在除草」。他向一名年輕男子詢問她們在做什麼,得到的回答是「她們在找車前草根下的木炭,晚上把這些木炭放在枕下,就能夢見未來丈夫的模樣」。盎格魯—撒克遜人的《九草詩》早在近1000年前就指出了車前草這些治癒、辟邪和預知未來的力量:

而你,車前草,百草之母,

坐東向西而開,蘊含力量,

在你上方碾過了戰車,行過了女王的坐騎,

在你上方新娘哭泣,牛鈴叮噹;

這些你承受住了,這些也為你厭惡,

所以現在抵受住空中飛行的毒液吧,

抵受住地上飄蕩的可憎之物。

***

1000年過去了,如今我們知道確實存在著某種「飛行的毒液」——不過這毒液並不是雜草能幫我們抵禦的,反倒是它們散播的。空氣和土壤中不斷進行著化學信號——植物信息素的流通,這些信號的作用包括阻止昆蟲食用、吸引傳粉者、消滅競爭者、促進友方植物生長和警告其他植物有昆蟲來襲。這些信息素可能是些可揮發物質,能夠從葉面進入空氣中,或是某些水溶性的根部分泌物,可以從根部滲入土壤。參與的植物越多,信息流就越複雜,而對於建立已久的植物群落來說,這種化學信號網絡便是屏蔽雜草等入侵者的手段之一。但在經過破壞開發的地方幾乎沒有成熟穩定的植物群,因此也幾乎沒有什麼化學信號,於是雜草們便開始建立自己的化學防線抑制競爭者。田旋花和絲路薊釋放出的信息素可以抑制糧食作物的萌發。一系列以美國雜草偃麥草的根部為對象的精巧實驗表明,它們抑制玉米生長的手段除了傳統型的獨佔土壤營養外,還有主動釋放毒素毒害作物。偃麥草的每一個部位都能產生這種毒素,因此有些毒性是通過空氣傳播的。即便是一些雜草的種子——如藜、曼陀羅和稗——也會向土壤中釋放化學物質,抑制捲心菜、胡蘿蔔和番茄等農作物的種子萌發。但化學信號的傳播並非單向。大麥、燕麥和豆類也可以抑制藜的生長。棉花類植物釋放的信號能夠促進寄生植物獨腳金的萌發,儘管棉花本身並非這種植物的寄主。

雜草和其他植物之間這些看不見的化學交鋒,我們所知甚少,但早在500年前就有植物學家憑直覺從另一種討厭的雜草身上認識到這種化學信號存在的可能性。菟絲子是一類讓人驚歎的植物,它們不但過著徹底的寄生生活,並且幾乎完全沒有根。它們寄生在百里香、豆類以及——尤其是在中世紀時——亞麻的身上。亞麻菟絲子可以輕鬆殺死一整棵植物。

菟絲子的生長神秘怪異。它的種子在晚春時候萌發,並長出紅色或黃色的細線。這些線上沒有葉子,沒有葉綠素,也不依附於大地。它們看起來與其說在生長,不如說更像滑行。這些幼苗的頂端鑽出地面後,會慢慢向前移動。同時整個細線般的莖開始形成螺旋狀,如果把這個過程快進著來看,你會發現它們的行進方式很像蛇類。一旦菟絲子找到並確認了合適的寄主,它便會纏上這棵植物,鬆散捲曲的莖也會一下緊緊纏繞起來。莖上還會伸出細小的吸器,可以穿透寄主的組織並形成導管,吸取水和營養物質。若被菟絲子纏上的是像荊豆或杜鵑花科這樣的大型木本植物,寄主雖會被其削弱但很少會因此死亡。但若是較小型、偏肉質的植物——如亞麻——被寄生上,後果常常是致命的,不過,在殺死寄主之前,菟絲子當然會把種子傳播出去,保證後代的未來。

第一個抱著好奇心仔細觀察菟絲子的是威廉·特納[52],他是一位畢業於劍橋的博物學家、牧師和醫生,傑出的英國植物學家約翰·吉爾摩[53]稱他為「英國第一位在先賢草藥學家啟發下將草藥學在歐洲大陸發揚光大的人,他衝破權威與迷信的藩籬,用親身的觀察和體驗描述英國的植物」。特納的草藥書於1543年出版,此時距丟勒那幅具有突破性意義的畫作問世只過去了30年。在書中他是這樣記錄菟絲子對其他植物的寄生的:「菟絲子寄生在草本植物和小型灌木上,如同槲寄生寄生在樹上一樣。菟絲子彷彿紅色的豎琴弦,緊緊纏繞在植物身上……據我的記錄,被菟絲子寄生最多的植物是亞麻和蠶豆。」約翰·傑勒德在他1597年出版的草藥書中進一步分析了菟絲子,並提出「這種植物的特點會隨寄主的屬性品質改變」。現代植物學家已經發現菟絲子確實有不同的品種類型,每一種都演化出了識別特定寄主化學信號的本領。菟絲子似乎能從葉片釋放出的揮發性化學物質中辨認出獨特的成分,從而「嗅」出自己的寄主。在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生物學家孔蘇埃洛·德莫賴斯一直在研究以番茄為寄主的各種菟絲子的追蹤技巧(菟絲子在美國也被稱為「勒死草」和「愛籐」)。她發現生長中的菟絲子莖的尖端能夠緩慢轉動,「嗅探」寄主的方向,然後堅定不移地直向著目標而去。對紅色氈料、煙斗通條、有色液體小球製成的人造番茄,它們理都不理,因此它們並不是以顏色為線索。但當德莫賴斯從真的番茄中提取了氣味化學物質,將其塗在一塊橡皮上時,菟絲子馬上向橡皮的方向伸出了捲鬚。

***

從黑暗時代的迷信到理性時代的開明好奇,這一轉變有一個頗具諷刺意味的小註腳。修道院和大學都是築有高牆的地方。牆內有他們的植物園,也有他們的知識,這象徵著他們向外界宣告這裡才是智識之權威所在。當然,那些有潛力成為雜草的植物都對邊界懷著輕視。於是修道院的花園裡,一些藥用植物長進了圍牆之中。它們把高牆當成了進入外界,同時也是進入大眾視線的墊腳石。

修道院成了傳播雜草的地方。有些宗教機構,如克呂尼隱修會(天主教本篤會的一個分支),即便在法國最南端也有他們的修道院,並且他們把藥草也一起帶去了那裡。這些藥草中有一些種類——比如一些農業雜草——最早長在地中海地區乾燥多石的地方,但後來它們發現,原本為了困住它們而設計的修道院乾燥的石牆,竟成了它們出逃的理想跳板。

貝裡聖埃德蒙茲修道院是1120年阿普列尤斯《植物記》的成書之地,那裡的斷壁殘垣如今還在,並且上面綴滿了雜草。有些是比較新的品種(比如醉魚草),這表明這些牆不但是出逃的踏板,也是入侵的橋樑。但有些品種——如短舌匹菊(用以治療頭痛)、白屈菜(用以治療眼疾)和糖芥(用以治療潰瘍和幫助「臀部的砍傷或裂口」癒合)——可能是900年前就已經長在修道院藥草園裡的植物。如今所有這些植物都能在全英國的石料場和垃圾場輕鬆找到。

如果說農田為雜草提供了通往鄉村的入口,那高牆和道路則為它們打開了進駐城市的大門。無論人類試圖建造怎樣的壁壘以捍衛文明、阻礙野性入侵,雜草都能找到突圍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