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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萹蓄——寓言之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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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創世記》的作者,人們的看法呈兩個極端——一種看法認為他們是上帝忠實的記錄員,另一種看法則認為他們是具有政治野心的傳道者。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即無論最初的靈感從何而來,他們寫作時腦子裡都充滿了植物與它們的比喻義。他們透過植物的寓言與神話來看待世界。創世故事中,他們把「青草和結種子的蔬菜」放在了魚、鳥、獸出現之前,位置頗為恰當。他們把人類的墮落這一重要情節安排在了一座花園裡,而這個情節很大程度上又是通過植物符號展開的——果實與草木(與後來人類的農耕生活形成對比),一棵神奇又充滿禁忌的樹。故事的結局是人類被流放,不但從無憂無慮的採集生活一下跌落到辛苦操勞的農耕生活,還要背負著「荊棘與蒺藜」的永恆詛咒。《創世記》給了雜草一個道德定位,從此以後,它們不再只是物質層面的麻煩,還背上了道德的污點。可是要知道,這段文字之所以能夠記錄流傳,可能還要部分歸功於中東文明古國雜草的興盛呢。

最早的以文字形式記載的創世故事可以追溯到公元前600年至公元前500年(故事本身比這個時間要古老得多),出現在一個叫作迦南(如今的美索不達米亞)的地區,那裡是農業的發祥地——「新月沃土」[25]。創世故事有兩個版本。在第一個版本中,上帝創造了動物之後立刻創造了人,並把人類的角色設定為農學家、其他生物的主宰。「我們要照著我們的形象,按著我們的樣式造人,」上帝如是說,這句話中代詞從之前的「我」變成了高貴的「我們」,「使他們管理海裡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和全地,並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蟲。」儘管有用和可吃的生物有不少,上帝卻似乎執意要人類過素食者的生活:「我將遍地上一切結種子的菜蔬,和一切樹上所結有核的果子,全賜給你們做食物。」

第二個版本(《創世記》第二章和第三章)更複雜一些,講到了伊甸園。兩個故事的分水嶺始於上帝創造完天和地,第二個版本中上帝在創造萬物之前先創造了人。上帝用「地上的塵土」做出了人,並把他安置在了「東方伊甸的一個園子裡」。園中「各樣的樹從地裡長出來,可以悅人的眼目,其上的果子好做食物……又有分別善惡的樹」。亞當的職責就是去「修理看守」園子,想吃什麼都可以,但要遠離那棵智識之樹。之後動物們才被創造出來,並被帶到亞當面前由他命名——不過用亞當的肋骨創造的他的伴侶,這時還沒有名字,只被喚作「女人」。

然後他們吃了知善惡的樹上的果實,於是一切醜惡都被釋放。上帝的懲罰嚴厲且毫不含糊。生命從此將困苦不堪,直至以死亡終結。女人將在痛苦和悲哀中生育,並成為丈夫的奴隸。本來園中果實觸手可得,現在則必須辛苦地「農耕」才能獲取食物:「地必為你的緣故受詛咒,」上帝怒道,「你必終身勞苦,才能從地裡得吃的。地必給你長出荊棘和蒺藜來,你也要吃田間的菜蔬。你必汗流滿面才得餬口,直到你歸了土。」然後他放逐了亞當(未提及夏娃),「打發他出伊甸園去,耕種他所自出之土」。與之前輕鬆的「修理看守」的園丁活相比,人類的生活狀況急轉直下。

《創世記》裡涉及自然環境的文字中,最讓人吃驚的是它對農業到來所抱的悲苦和怨恨的態度。在後來的西方基督教眼中農耕是一件聖事,因為「耕種土地,播撒好的種子」被視為上帝向人類播撒正義的象徵,但在當時農業的處境完全不是這樣。至少對於《聖經》中一群過得並不幸福的亞述人來說,他們的田間勞作因雜草——無論是實際勞作中造成的麻煩還是心理上帶來的影響——而異常辛苦,勞動就像一種懲罰,或者是看起來美好、實際上卻苦澀的毒酒,跟狩獵採集時的自在生活更是無法相提並論。

這種失落感可能由來已久。伊甸園故意被塑造得如此夢幻,以突顯人類墮落所帶來的現實問題。但根據《創世記》對地理位置的描述——尤其是關於亞述臨近幼發拉底河的描寫——可以推斷出《創世記》可能取材於美索不達米亞的某個地區,在這裡七千多年前農業就已經出現了。農耕的想法不太可能是某個人靈光一閃想出來的,而更有可能是在採集和儲存用作食物的野生植物的過程中逐漸形成的。由於缺乏證據,許多場景只能靠我們想像:人類耕種的靈感可能是來自動物拱地覓食的行為,因為人們發現泥土拱松後似乎促進了植物的萌發。又或者是人類觀察到土堆上更容易長出可食用的野生植物,而這些土堆通常就是動物覓食時翻找的地方。又或者是在居住點附近採摘了植物之後,這些植物再次發芽生長,給了人類啟發。採集食物的人都喜歡葉子和種子生得較早或個頭較大的植物,因此從人類定居點附近的食物殘骸中萌發的植物,也一定都屬此類。所以垃圾堆可能是偶然產生的第一片農田。正如上個世紀初農業歷史學家尼古拉·瓦維洛夫[26]所說,一種野生植物通過這種方式脫穎而出,「靠著入侵務農者的生活以達到被種植的目的……在他家的屋簷下尋求庇護,並為他提供服務」。

石器時代美索不達米亞人採集的野生植物中,有些如今被諷刺性地歸為了雜草,有些則依然被生活在幼發拉底盆地的美索不達米亞人後裔使用著。當代的伊拉克村民們會從山上採集野生綠色植物。錦葵科植物常用來做湯和燉菜。現在想在英國做一碗美索不達米亞沙拉簡直輕而易舉,其中的食材——西洋菜、酸模和蒲公英隨手可得。野生果實更是從古至今都很充足,如栗子、杏仁、無花果和橄欖(但這些果子傳播之廣、歷史之悠久使它們的原產地已經無法追溯)。杏和石榴的分佈也很廣泛,而且如果要給讓夏娃墮落的智慧果找個現實中對應的果實,很可能就是這兩者之一,而非一般人認為的蘋果,因為中東炎熱的氣候不適合蘋果的生長。不過泰瑞斯·麥肯南[27]在其標新立異的大作《神的食物》中,煞有介事地論證說分別善惡的樹應該是一種沙漠迷幻蘑菇——古巴裸蓋菇(Psilocybe cubensis)。怪不得當地部落的人民如此懷念他們過去採集狩獵的生活呢。

改變了他們的生活,並最終改變了整個人類文明進程的是對一種沙漠雜草——野生二粒小麥的馴化。最開始人們只是從野外採集這種植物,用它富含澱粉的種子做稀粥。這種植物喜歡長在大土包上,且所有麥穗差不多是等高的,一定是這齊整的景象激發了人們統一收割的想法。採集者們——就像當年種植虞美人的威爾克斯牧師一樣——會優先挑選能滿足自己需要的特徵,比如一片麥子在同一時間成熟的,以及種殼不會裂開使種子掉落的。這些特徵具有遺傳性,被人類採集回來散落在居住點附近並萌發的野生二粒小麥,將表現且傳承這些特徵。這些是馴化植物的最初步驟,後面還會相繼發展出其他相關的農業技術,如灌溉、耕種、統一收割、脫粒、揚谷、碾磨和最後的烘焙。這一切全都靠「必汗流滿面才得餬口」的人們辛勤勞作。

在真正的農耕剛剛開始時,「雜草」——惹人討厭的入侵者,長在錯誤地點的植物——這一概念的出現,無疑讓原本已操勞過度的第一代農民更添煩憂。專門開闢的耕地讓這些非作物的植物生存狀態大有改觀,並刺激了它們的生長。於是耕地成了所有本地植物的實驗場,它們個個都來這悉心翻整好的土地上大展拳腳。原始的麥田里必是長滿了虞美人、黑芥、唐菖蒲和毒麥——最後這種有毒的雜草長時間地困擾著歐洲農民,直至中世紀晚期。那時還沒有為農田除草這一說。作物和雜草都是在收穫以後再粗略地分開——這個過程被忠實地記錄在《馬太福音》中種子的寓言裡。《馬太福音》中說,一個地主的田里被仇人撒了雜草的種子。他對僕人說不必拔出雜草:「不必,恐怕薅稗子,連麥子也拔出來。容這兩樣一齊長,等著收割。當收割的時候,我要對收割的人說:先將稗子薅出來,捆成捆,留著燒,唯有麥子要收在倉裡。」這是長久以來各種除草技術之中,為數極少不會使雜草得益的方法之一。雜草中有一類「奸細」,形態、行為都與領地被它們入侵的作物極為相似,而幾乎所有早期的農業舉措都會在無意中幫助這種雜草競爭,即刺激它們的生長。成功的雜草是那些能讓自己的種子混進作物種子中,從而在來年一起被播種的品種。

雜草的頑固和無處不在一定讓早期的農民們惱怒不已。可是如果他們當時成功地控制住了雜草——比如某些技術突飛猛進到未來的水平——後來我們所理解的農業是否還會產生,就要畫個問號了。中東地區的土壤薄而貧瘠。第一次犁地的過程中,一定又有大量土壤被沙漠的大風吹走。農作物的根會在一定程度上固定住土壤,但要不是雜草們迅速佔領開拓的土地,作物間光禿禿的間隙也還是很容易被吹散、侵蝕,流失營養。還好,大部分農業技術都有弱點,這可幫了土地一個大忙。將作物與雜草一起收穫,有利於那些與農作物同一時間結種的雜草。用鐮刀收割的方法,會使那些種子高度與麥穗高度相同的雜草保留下來。用篩子篩選穀物,對那些種子大小與作物相近的雜草有利。這種對作物的模仿——自然選擇下演化法則的一個簡單體現——是雜草古老的法寶。帶來的結果,就是超乎想像的演變過程。野燕麥為了混進不同的作物中,根據作物種子的特徵演變出了不同形態的種子。有些田地裡春大麥和冬大麥會一行行相間著混種在一起。冬大麥的葉子呈蓮座叢狀,長在冬大麥行裡的野燕麥發芽時便也會長出叢狀的葉子;春大麥長得細高,長在它們中間的野燕麥莖芽就躥得又快又直。東南亞稻田里生長的雜草與水稻極為相似,即便是耕作的農民也無法在雜草開花前分辨兩者。植物育種者想出了個辦法,想培育幾種稍帶紫色的水稻來與雜草相區別,使雜草更容易被認出。可是幾年之後,雜草也帶上了紫色。原來,育種者藉以培育紫色水稻的色素沉積性狀,在雜草中也會偶爾出現。於是每次收割倖存下來的都是這些有顏色的雜草,然後它們的種子就順利進入了下一年的種子庫中。

在古老的美索不達米亞,雜草們無窮的創造力讓人們彷彿看不到出路。勞作者們越想剷除雜草,它們就越欣欣向榮。恐怕早在《創世記》對雜草可怕的大書特書之前,人類就已經感覺到這些兇惡植物的存在是一種懲罰。中東地區的價值觀和宗教觀念也被農業所改變。這一地區在狩獵採集時代原本崇拜——或者說尊崇——動物之靈,它們獨立於人類但也順從於人類。可是農耕出現後,最早的農民們深知自己找到了新的力量,於是他們需要一些超自然的存在賜予他們力量,幫他們統治自然。無論是動物之靈還是自然之神都已無法滿足這個要求,於是新的神靈是超人類,是具有人的形象的神,是「人類的牧羊人」。

但這新的力量和新的神祇,都是有代價的。狩獵採集時代的自由一去不復返,取而代之的是辛苦勞作,是分工合作,是雜草們帶來的心理和勞動量上的雙重折磨——這就是想要安定生活就必須背負的種種重擔。有一群農民和牧人——耶和華的部落,早期的猶太人——遭遇了一場巨大的災難。他們的重要領地耶路撒冷於公元前586年被強佔,猶太人被放逐到巴比倫尼亞[28]的沙漠。猶太人把自己的流放解釋為一種懲罰,但經過一點巧妙的神學上的「曲解」,這一懲罰就成了他們被神選中、被賦予了更多神之關注的徵兆。他們拒絕了為中東地區廣泛接受的高雅文化和具有多個生育豐收之神的信仰系統,宣稱自己是被唯一的上帝選中的人民。一神論自此誕生。

但對生活的不滿依舊嚙咬、折磨著他們,他們把這種怨念寫進了創世故事的種種細節中。《創世記》可以看成是早期中東牧民與農民在試圖向自己解釋,為什麼自己的生活會如此困苦。對自然的征服——他們心目中吃下智慧果所獲得的知識——既是他們被懲罰的原因,也是懲罰的形式。20世紀的哲學家約翰·帕斯摩爾認為,創世故事其實是對自己行為的合理化:「在《創世記》被創作出來的時候,人類已經開始著手改造自然。(這些故事)讓人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了合理的解釋。其實人類並不是因為《創世記》讓他們去征服世界才去這樣做的,正如人類不是因為《創世記》的指示才知道要繁衍後代。《創世記》只是用來撫慰人類不安的工具。」

有趣的是,《創世記》中的許多中心元素——世外桃源般的花園和人類的墮落、一條蛇、一棵樹、半是懲罰半是挑戰的雜草爆發——都或多或少地出現在了其他文化的創世故事中。這些元素作為象徵符號,似乎在人類的意識深處扮演著某種不可或缺的角色。在經典的希臘羅馬神話系統中,也有一個伊甸園般的地方,這是一個永遠是春天的田園烏托邦,這裡永遠長著各式各樣充足的糧食,不需辛苦勞作便可生活無憂。人類也被從這個天堂中放逐。不過放逐的目的不是懲罰,而是試煉。神靈們認為,給人類設置障礙可以激勵他們思考和進化。雜草可以幫助他們塑造人格。維吉爾極富啟發性的偉大詩作《農事詩》就和基督教出現以前意大利的農家生活有關,詩中描寫朱庇特[29]十分贊同「耕作的過程應當艱難」,並一手導演了人類的放逐:

他把毒液賜給黑蛇,

命令群狼掠食、大海洶湧,

把蜜露從葉片上甩掉,藏起火種,

然後人們便會苦苦思索,不斷積累經驗,

逐漸錘煉出各種技藝,

在田壟中找到穀物的葉苗。

刻瑞斯教人類用鐵器犁地,但也播下了麻煩之種,因此人類不得不「不斷與雜草鬥爭」:

薊在田地間

昂首挺胸;作物卻開始死去,

多刺的蓬子菜

和蒺藜,在閃光的莊稼中長出,

無果的毒麥和不育的野麥稱王稱霸。

南美洲典型的部落神話在講到農業起源時,都會提到人類墮落前以果實、樹葉為食。然後一個化作負鼠模樣的女人向人類揭示了玉米的存在。這株植物像樹一般高大,長在樹林中。也許由於那時的人類都是採集者,他們並未想到採集種子,而是直接將樹砍倒,但隨後他們就發現作物只此一株,不能滿足他們的需求。於是他們不得不分發種子、清理森林並進行播種,這便是人類種植的第一種作物。

南美洲其他地方——如在巴西的馬托格羅索,人類學家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30]就記錄下了巴西中部歐菲埃部落的獨特神話,這個故事與《創世記》中的農業故事竟是完全相反的。在許多前工業社會中,蜂蜜都被歸類為植物,但在這個部落的故事裡,蜂蜜從一開始便以作物的身份出現,可以種在土地裡生長成熟。但它太容易獲得又太過誘人,人們的過量食用很快使它供給不足。於是動物們被派去收集野生蜂蜜——蜂蜜中的「雜草」。農耕的種種缺點一下子就不見了。「這個神話故事的獨特性何在,一目瞭然。」列維—斯特勞斯評論道。它持有一種有些人可能會稱之為「反農業」的觀點,為以採摘收集為基礎的經濟模式說話。而且這個故事中描述的採集模式所具備的優點——多樣性、數量充足和食物易保存——恰恰也正是支持農業的故事中所描述的農業所具備的長處,這也是人類掌握文明後會從不同角度看問題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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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中東地區的宗教傳入英國之前,新月沃土的雜草就登陸了英倫大地。從地中海東部來的第一批新石器時代移民者大約在公元前4500年登上了英國的南岸,這時候英吉利海峽已經形成了幾千年。他們把小麥和大麥裝在罐子跟皮囊裡帶來,其中就混雜著一些從未在英國出現過的雜草的種子。在對公元前3500年前後的新石器遺址進行挖掘時,人們找到了虞美人、煙堇、白芥和野芥菜存在的最古老的證據。到了歐洲的青銅時代(公元前2000至公元前500年),雜草大軍中又加入了琉璃繁縷、卷莖蓼、藜、毛連菜、遏藍菜和歐蕁麻。

一個在英國漢普郡進行的精妙實驗向我們展示了這些耕地雜草的擴散速度之快。在這個叫作「巴策古代農場」項目的實驗中,考古學家們全部使用青銅時代的農耕技術。他們用古代工具的複製品在小塊的土地上耕作,並種植幾種不同的古代作物。一塊約900平方碼(約合750平方米)的土地,耕作工具只有一把原始的鏟子,遏藍菜從一塊只有1平方碼(約合0.8平方米)的土地開始生長,不到十年就蔓延到了整片地上。我曾親眼目睹,克萊爾郡巴倫風景區古老的石灰土草地,僅僅因為做了幾年牧場就長滿了雜草。這片獨特的石灰岩地貌上,分佈著來自三個不同氣候區的植物——山地龍膽、大西洋海岸的植物和來自地中海的蘭花,自上個冰河時期結束後它們便一起生長。但在牛群踐踏和排糞的痕跡周圍,這種獨特的混合植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長滿酸模、車前草和蕨麻的雜草帶,它們出現在哪裡就標誌著那裡已被雜草入侵。

早期的農民們並沒有什麼好的除草方法,除了用手一點點拔出雜草來,就是吃了它們。有些植物——比如野胡蘿蔔——在作物中間生存得很成功,可能啟發了人類拿它們當作食物。燕麥在中東地區並不是糧食,但在北歐它們可是從一種農田雜草——野燕麥培育而來的農作物。藜因為種子含油量高,在冰河時期曾被人類採集甚至可能種植過。如今依然能看到藜在糞堆上和肥料豐富的田里長成灰綠色的一大片,因此當它們在古代肥堆上冒頭時一定相當顯眼。它的葉子和種子都含有澱粉,可以做成稀粥,種子可能還被做成過死面麵包。到中世紀時,藜——古英語中寫作melde——已經是十分重要的主食,以至於許多人類定居點都以它命名。地名的語源學是出了名難研究的領域,不過瑞典歷史地理學家艾勒特·艾克瓦爾[31]認為,劍橋郡梅爾本(古英語中寫作Meldeburna)的地名含義是「兩岸長有藜的溪流」,而薩福克郡的米爾頓(在1130年前後寫作Meldings)則是「長著藜的地方」。〔米爾頓如今的居民們對村莊名字的起源一點都不懷疑。上個世紀70年代他們還托人做了一個6英尺(約合1.8米)高的藜的鑄鐵像,並把它放在行政區邊界的馬路旁。〕在其他地方,在更有組織的農業出現以前,蕁麻、繁縷、酸模、西洋菜和錦葵也在很長時間裡充當了人類的必需食物,於是存活了下來。

雜草——無處不在、頑固強大的生物——還具有魔力,它們的用途也並非局限於房前屋後、田間灶頭。1950年,兩個挖煤人在丹麥托蘭沼地的一片酸沼中,發現了一具保存完好的冰河時期人類的屍體。人類學家P. V.格洛布[32]用引人入勝、感情豐富的筆調記錄了這一發現,標題為《沼澤人》,文中描述了這個人的特徵如何清晰鮮活,以至於人們一開始以為他死去的時間並不長。「他躺在潮濕的床上,就像睡著了一樣,側臥著,頭微微前傾,四肢彎曲。他表情安詳,雙目輕合,嘴唇微噘,像是正靜靜祈禱。彷彿有那麼一刻,死者的靈魂從另一個世界穿過西方天空中的那扇門,回來了。」

但他已經有2000歲了,而且他的頸部緊緊套著一個用皮帶製成的絞索。他是被絞死的。同樣不同尋常的是人們在屍檢中的發現。在他的胃裡還有他最後一餐的殘留物,由於保存完好,可以在顯微鏡下辨識。在托蘭人被處決前的12到24小時,他吃了一碗用農作物(主要是大麥跟亞麻)和很多不同種類的雜草製成的稀粥。其中有些雜草——如酸模、卷莖蓼、狗尾草、田春黃菊和亞麻薺——可能是採集穀物時一起採下的。但除此之外他胃裡萹蓄的種子出奇地多,這個數量足以說明這些種子是有意採集的。這個發現有些古怪。萹蓄種子個小且數量並不算多。大費周章地採來做食物並不值得。但這種雜草根系獨特,整個根部都是茂密的捲鬚,如網般交織,很難從土壤中拔出,這些特點從它的俗名「魔鬼的皮鞭」中可見一斑。也許萹蓄的種子被看作是這些頑固的雜草離開田地的標誌,因此是作為吉祥之物被人類帶著敬意採集而來的。

兩年之後,在格勞巴勒的一片酸沼中,另一個鐵器時代的人類被發現,發現地點就在托蘭東邊11英里(約合18公里)處。他的胃容物與托蘭人相比,保存得更加完好,量也更多,人們在他胃裡發現了至少63種不同的種子。除了在托蘭人胃裡發現的那些,還有三葉草、黑麥草、絨毛草、藜、毛茛、羽衣草、蓍草和還陽參。

格洛布留意到這兩個古代人的胃裡都沒有任何蔬菜或秋天的果實。死者應是死於冬天或初春,那時植物還沒長出葉子。他推測這兩人死於冬至慶典期間,這個慶典是為了催促春天到來,慶典上常用人類做祭品。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兩人的胃容物很像祭典食物,這種食物由糧食和與糧食相似的雜草特別混合而成,以取悅鐵器時代的豐饒女神那瑟斯。「食物中,」格洛布分析道,「有且僅有大量的穀物和花的種子,寓意是讓它們在女神降臨春之大地時萌發、生長和成熟。」

幾年之後有人為托蘭人最後的晚餐提供了一種別出心裁的解釋。1954年夏天,英國廣播公司(BBC)電視台的明星考古學家莫蒂默·惠勒爵士和格林·丹尼爾博士在他們的節目中也準備了這樣的稀粥。他們吃得很痛苦,但還是就著盛在一隻牛角里的丹麥白蘭地把粥全吃下去了。留著鬍子的莫蒂默爵士向來言論大膽,他對丹尼爾說,他認為沼澤人根本不是被獻祭了,而是因為受不了老婆的廚藝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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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中世紀時,雜草和野生植物基本失去了作為補充食品的經濟價值。凱爾特民族曾以蕁麻肉湯和野生大蒜為主食;英國中部地區的農民則喜歡嚼酸模檸檬味的葉子潤喉解渴;約克郡的人會用橢圓葉蓼(當地人稱為「熱情草」)簡單的葉子製作祭典菜餚;而打仗和收成不好的時候人們幾乎什麼都吃,哪怕是長滿刺毛的豬殃殃也能當食物。但在農業經濟下——至少在英國——麵包和種植的根菜已經取代了採集來的堅果和雜草種子。

可是沒有被取代的——而且一直到現代還依舊高漲的——是人們對野外覓食的熱情,這種覓食方式帶有一種充滿儀式感的魅力,彷彿食用野生植物能讓你感受到祖先的生活,能讓你更細膩地體會四季變化,能讓你對大自然創造食物的過程有更完整的理解。比起在英國,野外覓食在歐洲內陸地區更為盛行。古老的「採摘」(la cueillette)傳統——即採摘當季的野生綠色植物和菌類——如今在法國西南部仍十分流行。春天時,巨蔥、蒲公英和薯蕷的嫩尖都是最受歡迎的採摘對象。「採摘」不再具有重要的經濟價值,而是作為對古老的人與大地關係的再現、對勞動才能獲得食物這一精神的歌頌保留了下來。希臘的克里特島上,復活節時村民們最喜歡的活動就是星期天外出採集stamnagathi,即針葉菊苣苦澀的葉子,這一風俗是為了顯示人類對冬天之乏味無趣的抗議。在19世紀的美國,亨利·梭羅[33]讚美「採集」具有一種神秘的特質,讓採來的雜草野果別具風味:「陰冷的11月裡,一邊踩著褐色的土地一邊品嚐白櫟橡實苦中帶甜的味道,比給我一片進口的菠蘿要讓我歡喜得多。」

一個世紀之後,另一個美國人復興了野外採集的傳統,還寫了一本不像暢銷書卻風行一時的書。尤厄爾·吉本斯出生於一個貧窮的家庭,在黑色風暴年代[34]的新墨西哥州長大。在他只有十幾歲時,父親為了工作不得不咬牙外出打獵,剩下的一家五口只能靠一把豆子和一隻雞蛋過活。尤厄爾帶著一隻背包跑到山上,回來時包裡裝滿了可以吃的野生植物。接下來的一個月,全家都靠他採集的食物度日,用他們自己的話說是尤厄爾救了他們的命。

之後的30年中,吉本斯摘過棉花,在修船廠幫過忙,在海灘打過雜,但他一直夢想著能成為一個作家。他嘗試寫作的小說從未成功出版過。但在一個作家代理人的建議下,他把自己採集野生植物的經歷寫成了一本書,還取了一個十分吸引人的標題——《尋找蘆筍》(1962)。書中全是美國本土的民間知識,各種果實和雜草的採集指南,還有包含難以置信的食材的華麗食譜(類似的食材包括虎杖醬和牛蒡芯醃菜)。少年時的他採集食物是為了生存,但現在目的完全不同了,如今的採集是為了重新感受大地和四季,是為了在一個超市文化氾濫的時代重新發現食物的真諦。這本書準確地把握住了20世紀60年代中產階級對環境問題的焦慮,並開啟了一個至今仍未退卻的席捲太平洋兩岸的採集狂潮(吉本斯把這些人叫作「新原始食物採集者」)。但正如吉本斯這個自造詞中「原始」兩字所表達的含義所示,野外採集的根源十分深遠,它可以追溯到基督教對雜草的妖魔化,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時代被獻給豐饒女神做祭品的人胃裡的最後一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