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雜草的故事 > 2 側金盞花——比人類更古老的雜草 >

2 側金盞花——比人類更古老的雜草

***

1945年5月1日,距離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洲勝利日僅有一周了,這個勝利日標誌著這場有史以來最狂暴混亂的戰爭徹底結束。5月1日這天,邱園(英國皇家植物園)的園長在倫敦的轟炸遺址上,在一片異常茂盛的雜草叢邊發表了一場演說。就在前一天,美國軍隊剛剛解放了達豪集中營,可《泰晤士報》——也許是敏銳地覺察到了這場演說的不同尋常,又或者因為什麼其他深層次的寓意——將這場演說的新聞安排在他們當天的頭版頭條。愛德華·索爾茲伯裡[17]教授站在薩沃伊教堂的廢墟中(「這座教堂在戰爭中被擊中4次,損壞11次」),告訴大家一個全新的生態系統已經在這座城市的傷口上建立起來了。這個故事裡不但有戰爭的氣息,還有這些從小聽熟了名字的植物在舊街巷裡涅槃重生所帶來的懷舊氣息,在霧都,大自然與人類之間的聯繫顯得如此緊密。皮卡迪利街聖詹姆斯教堂的中殿被轟炸後,輔助消防隊噴水救火,這一片原本潮濕灰暗的廢墟上此時長滿了蕨菜,讓人眼前一亮。牛津千里光(Senecio squalidus,18世紀從埃特納火山傳入英國的一種植物)亮麗的黃色花朵給倫敦城牆上的碎石塗上了一抹明艷。齊普賽街上因轟炸破壞而重見天日的地下室裡,曼陀羅也蓬勃地長了出來——要知道曼陀羅可是古代藥劑師眼中的萬能藥,也許四個世紀以前,就在這些地下室裡,失眠者和牙痛患者就正要買它回去治病。牛膝菊(原產秘魯)的英文名叫作Gallant-soldier(直譯為「英勇的士兵」),對於剛結束一場世界大戰的城市而言這名字十分應景,而這些小草也英勇地長滿了八分之一的轟炸遺址。柳蘭則把自己紫色的花潮鋪向了幾乎所有的轟炸遺址,怪不得倫敦人已經把柳蘭命名為了「炸彈草」。這裡除了這些美麗的花朵,還有一些貌不驚人卻為人們所熟悉的植物:匍枝毛茛、繁縷、異株蕁麻、酸模、歐洲千里光、車前草、萹蓄,還有《創世記》中提到的「荊棘和蒺藜」。索爾茲伯裡教授一共記錄了126種。這是一場雜草風暴,也是對還未認識到這一點的人的提醒:那片輕掩在野性自然之上的文明是多麼單薄。

不過倫敦人對於已經受傷的故鄉又受雜草的侵犯到底作何感想,卻鮮有記錄。他們認為這是一種癒合的過程,標誌著生命在逆境中強大的恢復力,還是覺得這種入侵無疑是在脆弱城市的傷口上撒鹽?說到底,這並非是英倫野玫瑰在混亂中開拓、崛起並達到頂峰的盛世景象,而是機會主義者、植物世界中的烏合之眾揭竿而起的暴亂。也許就像雜草長久以來具有兩面性,倫敦人的感受也是兩者兼有。教授解釋說,出現這種植物大爆發,是因為從雜草的角度來看倫敦大轟炸就像是一次大規模的松土,但我懷疑人們聽了這個解釋心裡也並不會有多少欣慰。如果有些人認為這滿地焦土之上茂密的雜草全是拜德國人所賜,那麼應該提醒他們,土壤裡雜草的種子其實是來自他們自己的花園。

或者,真的來自他們自己的花園嗎?園藝寫作中經常重複的一句話就是,雜草完全是人類行為的產物——這並非是單純的概念,而是說人類實實在在地創造了雜草,就好像它們巧妙地避開了演化過程,直接、完美、強大地從土豆田里長出來了。「沒有我們它們活不下去,」大部分時候還算睿智的植物學作家邁克爾·波倫[18]堅持道,「沒有人類來創造農田、草地和空地,大部分雜草都會很快消亡。田旋花在田地和花園裡看起來兇猛無比,可在別的地方根本沒法生長。」不過田旋花當然能在別的地方生長,而且必須具備這種能力。那些衝破界限進入我們的領地,並且最後形成「雜草」這個文化類別的物種,一定在大自然的某處有自己的據點,它們正是從那裡開始自己雄偉的擴張行動的。

1877年,倫敦托特納姆法院路南邊盡頭的繆克斯啤酒廠裡,一口井發生塌陷,而這裡向西僅幾公里處就是70年後轟炸的中心。井下沉了1146英尺(約合350米),直落到從5億年前的寒武紀起就在這裡的岩石上。更靠近地表的地方有約25萬年前舊石器時代形成的土層,那時採集狩獵者們四處遊蕩覓食,絕想不到腳下的土地很久以後會成為倫敦城。在這些舊石器時代的土層中,考古學家發現了一些植物的化石,這些植物不但為我們所熟知,甚至還在1945年大大地出了名。匍枝毛茛、繁縷、杉葉藻、酸模、萹蓄和其他一些現代雜草,原來早在戰爭甚至園丁被發明出來以前,就在倫敦盆地安了家。我不是說轟炸遺址生長著的雜草就是這些古老植物的直系後代(儘管確實有這種可能性),但這些證據顯示它們的存在完全不受人類活動的影響,雜草們的生命早在沒有人類的時候就開始了。

讓人驚訝和意外的是,石器時代的景致與20世紀40年代倫敦城斷壁殘垣的景象十分相似。25萬年前,泰晤士河高高的河岸上是開闊的草原,冰川摩擦著亂石叢生的戰慄的大地,猛犸群和麋鹿群踐踏著地面,每當冰雪融化河水就會氾濫。無論什麼植物想要在這樣惡劣多變的環境中生存,都必須演化出特殊的本領。它們需要有很強的適應性,要成為機會主義者,遷移起來要靈活迅速。環境不斷變化,它們就要比變化先行一步。

以上說的是一種普遍情況,實際上後來緊跟人類腳步——拚命擠進我們的麥田、花園、樓宇、戰場,直到擠進我們想像力裡偏執的角落的植物中,有很多都早已在地球上最動盪的環境中安身立命。在巨浪拍打的海岸上,在危險隨時來臨的火山上,在被洪水反覆淹沒的河邊,在野生食草動物拱出的泥坑裡,在山麓碎石、鵝卵石灘、冰磧丘陵上,它們不斷地演化著,演化著。

如今你依然可以看到生長在這些原始地方的雜草。我曾在約克郡石灰岩山谷的河流上游漫步,冬天的洪流和石頭的不斷崩落使這裡的地面自冰川融化後一直保持著平坦開闊。各種喜歡開闊空間的植物全擠到了這裡。原本長在高山的巖薺與喜歡長在海邊的海石竹枝葉相撫,長在高地的捕蟲堇和白堊丘陵上常見的凌風草並肩站立。在這些植物中間,那些常見的雜草——款冬、車前草、毛茛、三色堇——也在盡情享受著這裡的開闊與生機。當然,這些物種的種子很可能是從附近的花園順流而下,被沖刷到這裡的,它們原本應該正在那園中享受著高牆內的陽光。可花園不遠處的全新世的土層裡就躺著它們同類的遺骸,這裡正是它們早在人類出現以前的家園之一。地中海岸邊驚鴻一瞥的虞美人,也可能只是出身於平淡無奇的橄欖園和葡萄園,但海岸卻可能是它們的原始家園之一。它們仍舊高高地長在聖地耶路撒冷炎熱多石的丘陵上,長在金脈鳶尾的花叢中,在這裡它們是《新約》中所說的「野地的花」的原型。(地中海地區是大量雜草的老家。這裡的夏天漫長炎熱,土地乾旱不毛,正是一年生雜草生根發芽、蓬勃生長的好地方。)

雪線與高山林地之間的中間地帶,是雜草的另一處天然溫床。在雅典北部的山地,暮春的融雪有時能灌溉出一大片胭脂紅。這就是秋側金盞花(Adonis annua),一種毛茛屬植物,它們混在新石器時代地中海移民攜帶的種子裡,抵達了英國。中世紀時,農田里到處是秋側金盞花的身影,白堊土質的區域尤為嚴重。側金盞花的命運起伏,就像是一則講述雜草身世變遷的寓言故事。16世紀時的園藝家與植物學家約翰·傑勒德[19]十分喜歡它杯狀的花朵和花瓣底部如美人痣般的黑點,他為它的優雅著迷,並從英國西南部弄到了種子,種在自己的花園裡。他把這美麗的植物喚作「紅寶石玫瑰」。200年後,人們在科文特花園附近的街道上兜售這種花,並把它叫作「摩洛哥之紅」,這是當時盛行的花束。但到了19世紀末,新的篩種技術使它基本從英國絕跡,直到1971年,經過威爾特郡的M4高速公路——這條公路正好橫穿一片曾經的農田——使它在此地迅速復活。如今這種植物榮登英國特別關注物種的名單,而它的身份也從受保護物種到有害的雜草再到受保護物種,完成了一個循環。

雜草頑強而又無處不在的生命力,彷彿是從神話中得來的力量。即便埋在土中,它們也能活上數百年。它們熬過了冰河時期,經歷了農業革命,挺過了全球戰爭。它們記錄著人類在大洲間的遷徙,忠誠持久度不亞於語言。這種不屈不撓的精神正是激發少年時代的愛德華·索爾茲伯裡想像力的原因之一。他出生於1886年,彼時索爾茲伯裡家族正是赫特福德郡的顯族,他從小就喜歡在當地的鄉村四處搜羅。十幾歲的他已經表現出了成為植物學家後所具備的好奇心和天分。他在一個硬石堆上發現了一株自己不認識的植物,於是便把它送到邱園(亦即他未來工作的地方)去鑒定。他們告訴他,這是一種來自北美洲的植物,叫作豚草,它是菊科家族中一個丑巴巴的成員,並且是美國最為臭名昭著的引起枯草熱的過敏源。隨後索爾茲伯裡——用他自己的話說——「進行了調查」,發現這些石塊是作為船上的壓艙石被從美國帶到英國的。豚草的種子(長有刺)一定是掛在了石塊上,橫渡大西洋,然後發現赫特福德郡的路邊還算是個與美國相仿、過得去的環境,便這樣紮下了根。

愛德華·索爾茲伯裡後來去倫敦帝國學院學習和工作。他閱讀了達爾文的著作,發現這個偉大生物學家的好奇心和一些非傳統的實驗手段與自己十分相似。達爾文也對雜草很是著迷,覺得它們的生命過程是快進了的演化過程。他認為它們會靠海水傳播種子,並測試了鹽水對種子萌發的影響。他想知道種子能否在死鳥的胃裡旅行,還成功地把他從蝗蟲糞便裡提取的種子種活了。他從一隻紅腿鷓鴣傷腿上的泥巴裡,養出了八十多種植物。他在肯特郡的故居有一片「雜草地」,他在這裡進行了歷史上首次雜草競爭力的量化實驗。達爾文清理並挖鬆了一片3英尺(約合0.9米)長、2英尺(約合0.6米)寬的土地,然後觀察會隨機長出什麼植物:「我把所有長出來的本地雜草都記錄了下來,在357種雜草中至少有295種被毀掉,毀掉植物的主要兇手是鼻涕蟲和各種昆蟲。」這個數據可能會讓園丁們略感欣慰——如果不是還有62種植物沒被吃掉的話。達爾文沒有明確指出這些物種分別是什麼,但毫無疑問應該都是些熟面孔。

索爾茲伯裡自己的實驗與達爾文的思路基本一致。他想要研究讓雜草——尤其是耕地中的傳統雜草——大獲成功的耐力特點和機動性特點。他設計的測試很像小孩子拿植物玩的遊戲,而這些有失成年人莊重的實驗由一個同事口中「高領領圈和鞋套都十分考究」的人實施,想必更是讓周圍的人感到奇怪。為了測試靠風力傳播種子的植物——如種子自備乘風裝置的薊和蒲公英——效率如何,他在一個沒有空氣流動的房間裡放置了一架梯子並站上去,然後把種子拋下,測量它們從10英尺(約合3米)高的空中落地所需的時間。醉魚草長著翅膀的果實用了5秒,千里光的降落傘飛行了8秒,款冬則用了21秒。柳蘭的羽毛狀種子成績最好,足足飄了1分鐘才平穩落地,這也許是它們在倫敦轟炸遺址中分佈如此廣泛的部分原因。他還在動物糞便和鳥類排泄物中搜尋,看看它們是否也是雜草傳播種子的中介——然後他會把裹著糞便的種子種進花盆,看它們能否萌發。(常見的麻雀是特別有用的傳播者,索爾茲伯裡從它們的排泄物中種出了車前草、千里光、繁縷和薺菜。)他甚至認為自己也是一個潛在的傳播者,他頗為出名的一個舉動,是從自己褲腳卷邊裡帶回的零碎中培育出了二十多種共計300株雜草,很顯然,褲腳也是很好的繁殖體收集器(儘管同在腳踝的鞋套沒能發揮作用)。「鑒於褲腳中的種子十分鬆散,」他不厭其詳地寫道,「有些會時不時從褲腳中顛出來,所以著褲者就像香爐散發煙霧一般,走到哪裡就會把種子散播到哪裡。」他還用自己鞋上刮下來的泥土重複了這一實驗,發現「一隻鞋可以通過這種方式輕易傳播至少六個繁殖體」。對於那些從沒想過自己也是個如此好用的傳播工具的人而言,索爾茲伯裡的發現在當時肯定讓他們大吃了一驚。

雜草的種子產出量通常十分豐富。一棵頗具規模的毛蕊花或小蓬草能夠釋放超過40萬粒種子。雜草的種子演化出了不同的結構,以保證自己能在新的領地傳播得盡可能廣泛。它們可能自備鉤、刺、針、翅、毛,以便粘在過往動物的身上(當然也可能是植物學家的褲腿上)。還有的種子具有種膠。很常見的花園雜草薺菜英文名為shepherd's-purse(直譯為「牧羊人的錢包」),之所以得名如此是因為它們的蒴果形狀很像中世紀農民攜帶的小袋或小包(彼得·勃魯蓋爾[20]的畫作《農民舞蹈》中就有一個典型的這類小包)。打開小包似的蒴果,裡面的種子就會如金幣般散落。這些種子被一層薄薄的膠覆蓋,這種膠遇水後——如掉落地面與土壤中的水分接觸後——黏度會更高,這樣便能更好地粘在鳥類的腳爪上。

但大部分雜草最有利、最能傲視其他植物的生存武器,是時間。要在長久的動盪中依舊生生不息,要麼得生長迅速,要麼得耐得住等待。許多雜草生命週期比較短,或具備在土壤中長期休眠的能力,或二者兼有。風滾草的種子能在36分鐘內萌發。千里光從播種到開花再到播種,整個生命週期只需6周。1765年,儘管已是10月,英國博物學家吉爾伯特·懷特[21]位於漢普郡的花園裡,一種全新的雜草還是迅速佔領了整片園地。

關於種子的休眠,愛德華·索爾茲伯裡則有過親身體會。他位於拉德利特的花園在拿破侖戰爭時期曾是一片農田,後來和平年代糧食價格下跌,農田便被改成了草地。1928年,為了修建索爾茲伯裡的花園,這片草皮被再次掀起修整,誰知卻長出了一種極為罕見的田地雜草。藍花琉璃繁縷與琉璃繁縷十分相似,但花朵為鈷藍色,這種植物常見於歐洲內陸地區,但農業改革後已逐漸從英國消失。如今在拉德利特再度現身的這些種子,一定已經被埋在地下超過一個世紀了。

類似的事情還發生在了20世紀80年代的奇爾特恩。匹特斯通的一些白堊採石場開發殆盡,即將成為自然保護區,這時看守人格雷厄姆·阿特金斯發現了一個裝滿表層土的倉庫——原來這些土是1930年採石場剛建立時收集起來的。那時的想法是,待開採完畢先進行填坑(填坑材料很可能是垃圾),然後把表層土鋪回去以恢復耕種。但自那以後的半個世紀中,土地使用策略已經改變。這片土地將被還歸給自然,而非用於農耕,因此表層土便成了多餘之物。但格雷厄姆·阿特金斯意識到,這片土壤被採集時化學性除草劑還未發明,所以它如今很可能成了一種活化石,裡面埋藏著大量上一個農耕時期橫行田野的各種雜草種子。於是他沒有丟棄這些土壤,而是把它撒在了保護區的一片地裡。第二年春天,這片地上爆炸式地長出了大量已經幾十年沒在本地出現的雜草——藍色的矢車菊,紫色的麥仙翁,黃色的田野毛茛,長著長長的梳子般種莢的針果芹,擎著紫色和黃色的寶塔般花序的田山蘿花,還有曾經與這些雜草共處的幾種長長的小麥。

這些等待幾十年而後復興的植物,與人類記載中曾蟄伏幾個世紀的雜草種子相比就是小巫見大巫了。酸模的種子歷經60年依舊可以萌芽。從一處具有1700年歷史的考古遺址中挖出的藜的種子,也能夠破土發芽。不過這些在黃木犀草面前都不夠瞧,這種植物的種子在賽倫塞斯特鎮一處有近2000年歷史的羅馬遺址出土後安然無恙。休眠是一種保險措施,就像人們把錢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一樣。如果你是一種以不斷演化來應付複雜多變環境的植物,能夠幫助你生存的策略之一就是保留一部分種子先不發芽,讓它們等上個2年、3年、30年,甚至300年,以防惡劣的地面環境長期未能改善,或是第一代幼苗全部陣亡。索爾茲伯裡的兩個同事做了一個實驗,測試人為掩埋長達39年的種子的萌發情況,曼陀羅、龍葵和旋花的萌發率分別為91%、83%和53%。

人們至今還未完全弄清休眠的機理。有些植物為種子罩上了厚度不一的外殼,有些植物的種子裡含有可以抑制萌發的水溶性物質,這樣一旦土壤中的水分將抑制物質溶去,抑製作用便會解除。另一些植物的種子萌發似乎與溫度有關,只有當它們處在最表層土壤中時才會發芽。有幾種植物彷彿有一個內置生物鐘,可以進行長時間的倒計時。

虞美人的休眠則頗具傳奇色彩。在佛蘭德戰場公墓,戰士們下葬後盛開的虞美人是我們文化記憶中難以磨滅的部分,這是實驗室數據(比如虞美人的種子中至少有15%會延遲萌發)無法描摹和替代的。歐洲大地處處都有虞美人,每當這種植物花枝折斷,總會有汁液流出。它們如此肆無忌憚地炫耀著自己的燦爛——一片虞美人在一英里外就能看見,耀眼得如同落在地面上的朝霞——這讓它們成了不屈不撓、亦正亦邪的雜草王國的象徵。2009年11月初,停戰紀念日的那個星期,一大片遲開的虞美人在多塞特郡盛放,似乎想告訴人們,它們不但有強大的適應力,還有記憶。

一顆虞美人果實中有1000粒種子,一個植株可以結出多達50顆果實。果實成熟後會幹裂,頂部升高,邊緣一圈出現一排小洞。與此同時莖部也逐漸變干,被種子的重量壓彎垂下,只要一有風吹過,種子就會四散落下,傳播的距離可以達到原植株3英尺(約合0.9米)以外。比方說一共產生了2萬粒種子,如果條件適合,大約85%即1.7萬粒種子第一年就會萌發。第二年可能再萌發1000粒,第三年500粒……還沒有人做過足夠長的連續實驗,以觀察虞美人種子休眠的最長年限。但據估計,在化學性除草劑出現以前,一英畝(約合4047平方米)農田中可能含有1億粒休眠的種子。休耕、除草甚或是土地被短暫地征作他用,都完全干擾不到這些種子。等到下一次耕種開始,或下一場戰爭來臨時,無數伺機而動的種子會瞅準機會,發芽、開花、結果,然後再把成百倍的種子播回泥土中。虞美人作為小麥形影不離的伴侶,一定是土壤中無比頑強的一員。

怪不得亞述人把虞美人叫作「土地的女兒」,它在人類記載中的第一個名字——蘇美爾語中的papa——被使用了6000年都未曾更改。羅馬人認為虞美人是他們的穀物女神刻瑞斯的聖物。獻給刻瑞斯的花環就是由虞美人和麥秸編織而成的,虞美人的種子還是祭奠儀式中的祭品,用以保證來年穀物豐收。即便是在基督教氣氛濃厚的中世紀英國,農民們在想盡一切辦法除掉這種美麗又固執的雜草的同時,卻也非常尊敬它。虞美人有許多古老的方言名,如「雷花」和「閃電花」,反映了當時人們迷信虞美人不能採摘、否則會引起風暴的說法;這些名字的意思也可能是只要田地裡有虞美人,作物就不會受暴雨侵害。〔諾森伯蘭郡的說法是,如果採摘虞美人的過程中有花瓣掉落,採摘者被閃電擊中的幾率就會增加;「這可不代表小心點風險就更小,」實誠的民俗學者G.約翰遜評論道,「虞美人花瓣很容易掉落,這是眾所周知的。」〕

其實虞美人適應能力之強早已有跡可循。1660年,偉大的東英吉利博物學家約翰·雷[22]記錄道,「虞美人的種子在十年後仍可萌發」,並且——在達爾文誕生前兩個世紀[23]——他的直覺告訴他,虞美人的多樣性在某種程度上能幫助它們更好地生存。「種子越小,」他在劍橋郡植物群記錄中寫道,「越容易繁殖存活。因為種子越小,數量就可以越多,然後種子就更容易適應氣候並根據環境調整自己。」

達爾文的《物種起源》發表20年後,薩裡郡小村莊雪利村的牧師用虞美人進行了一個令人驚歎的植物育種實驗,並證明了這小小種子裡包含的豐富的多樣性——一個在許多方面重要性都超過休眠能力的特徵——能幫助這個物種更好地生存下去。1880年,威廉·威爾克斯[24]牧師在——用他的話說——「花園裡一個荒蕪的角落」,發現了一片虞美人,其中只有一朵紅花與別的不同,花瓣上有一條窄窄的白邊。他把種子保存好,並再次播種。第二年,大約200株虞美人中有5株開出了所有花瓣都有白邊的花朵。就這樣年復一年,花色中的白色越來越多,直到威爾克斯的整片虞美人都變成了淡粉色,只有一株為純白色。然後他給自己制定了新的任務,要把花瓣底部的黑色斑點培育成黃色或白色的。最後他培育出了一系列奇特的虞美人,任何一顆果實裡的種子都是多種特徵的混搭版,種出的花朵顏色從猩紅過渡到深淺不一的粉紅色,再到純白,斑紋則有千變萬化的白色斑點和白邊。他用自己村莊的名字為這些花取名叫「雪利虞美人」,而這些虞美人也成了村舍花園長盛不衰的寵兒。一位住在威爾克斯虞美人園那條街上的記者告訴我,直到上世紀80年代末,人們還時不時能在田埂上看見「雪利花」的身影,儘管那時當地的大部分農田都被合併成了一座高爾夫球場。

薩裡郡的牧師成功地讓他的虞美人經歷了一次加速版的自然選擇——只不過做選擇的是他自己,而非大自然。他去掉了所有不「適合」自己心意的幼苗——這時候他就像是挑食的食草動物。然後高產、多樣、生長迅速的虞美人牢牢抓住了這難得的機會,把僅有的一株植物發揚光大。這個過程恰好也解釋了雜草悖論——除草反而會刺激雜草生長。我們本想阻止雜草們創造奇跡,結果反而製造出了能繞過我們控制系統的物種。想打敗我們,一點都不難。1000粒種子裡只要有一粒在最後一次除草後才萌發,鑽過了想篩除它的篩孔,再對除草劑表現出一點神奇的抵抗力,下一年,一下就變成了5粒……

***

虞美人是貫穿本書的一個中心角色。那些讓它們生存下來的特徵也是所有成功雜草所共有的。作為一個大類的植物,它們機動性高、多產、基因多樣性高。它們對生存環境不挑不揀,面對環境壓力能很快適應,為了站穩腳跟策略多變。說來也怪,我們竟花了這麼久才意識到,它們最像的是我們。一旦農耕開始,有別於作物的「雜草」概念就產生了,而我們亦堅定了決心要擺脫它們,於是雙方就這樣無可避免地迎來了無休止的智謀交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