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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大禍臨頭

遼闊的天空萬里無雲,一碧如洗。太陽明晃晃的,街上的人還是稀稀落落,樹葉打著蔫兒,挨近路面的熱氣氤氳蒸騰。黃狗在街邊陰影裡吐著舌頭。天氣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街邊店舖外擺著的一溜預備緊急救火用的水缸,缸裡的水都見了底兒。有人瞇著眼睛手搭著涼棚望天。

馬德昌汗衫小褂,脖子上搭著濕毛巾,親自端著一盆水出了正堂,把水潑在庭院裡,抬頭看看一絲雲彩沒有的天空,咕噥:「什麼鬼天氣。」

這時,馬府的管家像屁股著火一般飛跑進來:「報——報老爺。大喜!大喜!」

馬德昌納悶:「站好了說話,後頭沒狗追你!」

管家好不容易停下,一臉是笑,笑得合不攏嘴,又一口氣憋住了說不出話,急得直拍大腿,好容易氣喘過來了:「老爺!署院衙門過來報喜,叫家裡趕快預備報喜錢,回頭好打賞。」

「噹啷」一聲,銅盆落在地上。

馬德昌張著兩手魂不附體地站在那裡,過了好久才緩過勁,臉上抽動著想笑又不知怎麼笑,手足無措,語無倫次:「啊?是。這該打賞,你們等等!」說著便跑開了。

馬母正閉目坐在躺椅上,一個丫頭在給她揉肩。

馬德昌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娘……」

馬母抬了下眼皮:「什麼事兒這麼慌張,就不能穩著點兒?」

馬德昌喘著氣停下腳步:「署院衙門過來報喜,說鹽院老爺要來宣旨。」

馬母的眼睛終於全部睜開來,放著異樣的光。她看著天空,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喜極而泣:「老天有眼哪!」

馬家正堂,阿克占和汪朝宗等焦急地在客廳等候著。換了衣服的馬德昌攙扶著盛裝的馬母走了出來。馬德昌精神飽滿,滿面春風:「阿大人、朝宗兄,馬某未暇遠迎,望請恕罪。」

阿克占笑道:「好你個老馬,還跟我來這套。馬兄,朝廷已經降了恩旨,盧德恭空缺的兩淮鹽運使一職便由馬兄接掌,此後咱倆就同朝為官了。」他轉頭示意,何思聖立即取出聖旨,雙手畢恭畢敬地呈給馬德昌。

馬德昌雙手接過來,舉過頭頂,誠惶誠恐地先對虛空鞠了三個躬,這才打開聖旨,捧在手心裡,鄭重其事地看了一遍,慢慢合上,再開口聲音已經哽咽了:「皇恩浩蕩,將此重任交託給我。先祖泉下有知,也必感激涕零。馬某雖自知材質駑鈍,不堪為用,也不敢不殫精竭慮勵精圖治以報皇上隆恩!」

他唏噓著將聖旨緩緩疊起,遞給馬母。馬母心情激動,手不住地抖。

阿克占、汪朝宗、何思聖等人紛紛抱拳施禮:「恭喜,恭喜!恭喜馬大人!」

馬德昌一一抱拳回禮:「多謝阿大人!多謝汪兄、何先生,不敢當!」突然愣了一愣,「哎,老鮑怎麼沒來?」

阿克占和汪朝宗互望一眼,汪朝宗勉強笑笑:「啊,老鮑今兒身體不舒服。托我代為恭喜馬大人。」

晚上,馬母顫巍巍地捧著一個包袱進了書房。馬德昌忙扶馬母坐下。

馬母打開包袱,竟是一件嶄新的朝服。

「這是你外公的朝服,穿上它,是要你記住你是誰的子孫。」

「娘,你的心思,兒都明白。」

「你不明白!今兒你高興,我本不該說這些。打小你就心氣兒高,能忍!可忍是因為你把恨埋在心裡,這時間一長,要麼憋壞了身子,要麼就是炸開來。娘這麼些年,吃齋念佛,也算明白一個道理,萬事不要太執著,要懂得放下!做了這鹽運使,別人左一聲鹽台大人,右一聲鹽台大人,人就輕飄飄的,沒了方向。你自己做過總商,知道鹽商是怎麼回事兒,不能什麼都想要。如果你沒想清楚,寧願不要這個紅頂子,咱們家不稀罕!」

「娘的教誨,兒記住了!」

「不要嫌娘嘮叨,這鹽官雖是光宗耀祖,實則處處危險。所以不宜久待,有機會還是去京城做個平安官的好。」

這是馬德昌第一次作為鹽運使出席會議,他和阿克占並排坐在主位上,容光煥發,腰桿筆直。

鮑以安也來了,坐在汪朝宗靠後的地方,鼓著腮幫子悶頭不吱聲。

阿克占微側一側身,對馬德昌行禮:「馬兄?」

馬德昌十分謙和地微笑抬手:「大人請。」

「那我就開門見山了。」阿克占威嚴地環視著眾人,把京裡皇上欽點和砷主持徹查貪官鹽蠹,已經揪出了原任兩淮鹽政高恆等大大小小一批貪官,查抄家產,追繳贓銀,以及盧德恭認罪伏法,馬德昌兄接任兩淮鹽運使,輔助他一起主持鹽政的情況通報了一遍。他還再三強調,朝廷的決心是堅定的,朝廷下大力氣整治鹽務,追繳虧空,不惜在皇親國戚頭上動土。高恆、盧德恭等人的家產充公,當然可以抵消虧空的一部分。接著,他話鋒一轉,說明原該揚州本地負責的部分,大家也責無旁貸。朝廷再三下旨追問,推搪也不是辦法。真金白銀不拿出來,這次是不會過關的。

汪朝宗遲疑地說:「大人的話入情入理。非是朝宗等人有意推搪,今年的秋鹽還沒賣出去,銀兩還沒回流,我等實在是有心無力,還望大人再奏明皇上,以述詳情,哪怕秋後多些利息。我想,皇上聖明燭照,是該會通融的。」

阿克占苦苦一笑,對何思聖說:「拿出來吧。」

何思聖取出一堆奏折,攤在桌面上。阿克占指著奏折:「誰再以為本院沒替你們說話,就自己看吧。我是實在撐不住了。」

汪朝宗沒話說了。

馬德昌輕輕咳嗽一聲:「大人、汪兄、鮑兄,我想說幾句。」

「馬大人請。」

「下官累蒙聖恩,忝列鹽官。向來官商各守本分,還請阿大人定奪,將下官廣泰鹽號引岸和鹽引,轉讓給新的總商。所以照理說,朝廷現在降旨催虧空,與我馬某是不相干的。」

鮑以安低低地咕噥:「我就知道,一闊臉就變。」

阿克占說:「馬大人所言事體重大,本官還要上奏戶部請示。虧空補償之事,請各位回去仔細考慮,改日再議。」

馬德昌只當沒聽見:「可是我馬某畢竟做了這許多年的總商,鹽務與我相干,揚州與我相干。當此緊急關頭,馬某不敢置身事外……」他環顧一下眾人,「這麼多年來,馬某作為總商深知鹽務之艱難。歷年運庫的虧空,本來和鹽商無關,此時逼迫鹽商拿銀子,於情於理均說不過去。」

堂中眾人都愣住了,鮑以安又低頭不吭聲了。

汪朝宗感動地說:「馬兄,啊不,馬大人!」

馬德昌誠摯地說:「朝宗,你挑了這許多年的大梁,這最後一次機會,就讓給我吧!」

汪朝宗用力點點頭:「好!按常例,汛期來臨之前,務本堂要給洪澤湖修堤,準備五十萬兩銀子,是不是也交出來?」

阿克占鼓掌:「汪總商是在裝糊塗,還是跟阿某叫板哪?本院就告訴你,今天就是天塌下來,只要高家堰不倒,阿某也管不著,只好拜託各位了!」

眾人的眼光都落到了鮑以安的頭上。

鮑以安揉著胖臉,還有些不平地說:「你們看我幹什麼?這屋裡是個人就比我大。不管怎麼說,我是實在拿不出了。」

也難怪鮑以安氣不順,本來平起平坐的四大總商,自從阿克占來了以後,不是賞了黃馬褂,就是封了鹽運使,只有自己永遠被活捉現宰,倒霉透了。回府後,鮑以安一頭扎進了小廚房。或許,只有在鍋灶前,他才能暫時忘掉那些不開心。一尾裹滿麵粉的魚下了油鍋,頃刻之間就響起連續的「吱吱啪啪」爆油聲。

馬勺在大火上翻滾,鐵鏟在馬勺裡攪著,菜刀飛快地在案板上剁著。

旁邊一口灶上大鍋上的籠屜騰騰冒著熱氣,鍋裡的水「咕嘟嘟」直響。

鮑以安滿臉油汗,辮子纏在脖子上,在小廚房裡來回走著。一會兒奪過馬勺親自翻炒兩下,一會兒指著案板:「用花刀!蝴蝶雙飛!」突然提起嗓子,「都加把勁,今兒咱府裡自己吃!」

一道菜炒好了,鮑以安親自接過來,端著上了內堂。

內堂裡一張桌子已經幾乎擺滿了,菜餚豐盛。鮑夫人、鮑漸鴻、鮑家大小姨太太、孩子都穿著很正式華麗的衣服,正襟危坐,眼睜睜地看著席面誰也不敢動筷子。鮑家能上桌的最小的一個孩子,才幾歲大,看著眼前的好吃的,忍不住伸手去抓。他媽趕緊把他抱住:「乖,你爹你哥還沒動呢。」

鮑以安把菜盤放到桌上,看著眾人,瞪起眼睛喝道:「怎麼了,怎麼不動啊?吃,吃啊!」

鮑夫人低聲道:「老爺,你這又何苦呢?」

鮑漸鴻趕忙扯扯鮑夫人,但鮑以安終於還是發作了。他把臉一沉:「怎麼著?汪家接了皇上,御賜了新媳婦。馬德昌又當了兩淮鹽運使,我駝子跌跟頭,兩頭不著地兒的,關著門痛快痛快嘴兒我怎麼了?不行嗎?犯法嗎!有本事他們就連這總商也別讓我當!」

他指著那個姨太太:「管著孩子幹什麼?孩子吃,你就讓他吃。咱們鮑家再怎麼也不缺這一口吃的!」

小孩子望著氣勢洶洶的鮑以安愣了愣,咧嘴哭開了。姨太太慌忙去哄。

鮑漸鴻低著頭:「爹,你也少說兩句!」

鮑以安的氣勢也終於消了。他沒精打采地坐到主座上,招呼大伙:「吃,吃吧,別拘束,都動手,咱們家沒那些大規矩。」

這個粗夯的人只覺得滿腹委屈,卻不知他的厄運才剛剛開始。

午後,京城的天空陰沉沉的,好像即刻就有一場狂風暴雨似的。

和砷獨自背著手在院子裡溜躂,劉全從外邊匆匆而入,腋下夾著一把油紙傘,看見和砷,愣了一愣:「老爺!」

和砷沒回答,眼皮一抬:「砍了?」

劉全一愣,會意:「回爺的話,砍了!」小的擠在菜市口裡親眼看的。好傢伙,囚車從宣武門出來,路上就擠滿了人,京城三品以上的官兒去了好多,都在監斬棚底下擺了椅子,紅通通的一片頂子,眼睜睜地瞧著時辰一到,鬼頭刀那麼一落——「卡嚓」,一片血光啊!嘖嘖嘖,那麼大的一個國舅高恆高老爺!」

他繪聲繪色地學著。和砷厭惡地縮著身體,好像真怕血濺到他一樣:「三品以上官員去刑場觀刑是旨意,是讓他們長長記性。」

劉全忙說:「這下子揚州那幫可該得意了。馬德昌下午讓人送來的幾箱禮已經到了,老爺什麼時候去過過目?」

和砷點頭:「他送點禮也是應該的。」

「那馬德昌空缺的總商讓誰去接?」

「青麻頭怎麼樣?」

「您當初把他發到揚州去,不就是等著這一天嘛?」

和砷笑著指了指劉全,然後說:「全兒,去給我備輛車,把我那件野鴨絨雨衣備好。」

「老爺,這時候了您還出去?」

和砷臉一沉:「哪那麼多廢話?」

遠處隱約傳來的追魂炮響,讓和砷一陣陣心悸。國舅高恆人頭落地,使他成為因兩淮鹽引案砍頭的大老虎,也向世人昭示了朝廷反腐的決心。和砷似乎感覺到鬼頭刀在耳畔呼嘯,他不能坐以待斃,必須有所行動,轉移皇上的注意力,並且將阿克佔這個愣頭青打翻在地。

紫禁城的天空彷彿更為陰鬱,陰雲密佈的天空黑沉沉的,空氣也像是凝滯不動了。往來的宮女太監們都低著頭,一點聲也不敢出。

林寶引著和砷匆匆地循著屋簷下走過來,低聲說:「主子就在裡頭,主子今兒氣不大順,相爺您可千萬小心點。」

和砷點點頭,輕輕推開門,走進去。

暖閣裡沒有點大蠟,只屋子裡一點燈火,顯得更暗。

微光之下,有低沉而緩慢的誦經聲。

和砷進了屋子,誦經聲突然停止了,傳來乾隆蒼老疲倦的聲音:「和砷哪?」

「回主子,奴才在。」

他輕手輕腳走進裡間,乾隆皇帝盤腿坐在炕上。小炕桌上擱著一個木魚、一本經、一盞燈,除此之外無別物。

乾隆不像正經和和砷說話,倒彷彿在為自己辯解:「高恆走了,替他念卷經,超度超度他,畢竟是皇貴妃的哥哥!」

「回主子,高國舅也是咎由自取,還望主子保重龍體。」

乾隆也沒答腔:「說……」

「是。」

「慢著。要是鹽務上的事,就甭說了。」

「是,回主子,是《四庫全書》上的事。」

「嗯?」

「奴才奉旨主編監造《四庫全書》,有紀大學士、戴震先生幫忙,江南士子百姓又爭先恐後獻書,編纂進展很快。奴才心想,皇上委奴才以如此重任,奴才不敢懈怠。雖然沒什麼學問,可每隔兩三天都要自己去看一回。編入全書的各種書,奴才都自己動手翻一翻。今兒奴才又去書館查看進度,偶爾看到一本詩集。裡邊有些詞句,奴才不敢擅做主張。奴才把它帶來了,請主子御覽。」

他從懷裡小心謹慎地摸出一本詩集,雙手呈給乾隆。乾隆接過來,戴上玳瑁框水晶眼鏡,順手去撥燈盞。和砷趕緊過來仔細地把燈火調亮,又分別點起前後幾盞燈,暖閣裡明亮起來。

乾隆注視著詩集:「嗯,《退思集》,朕倒沒聽過。看這紙樣,本朝新作吧?」他順手翻開一頁,上下打量著,「詩也沒什麼突出之處。和砷,你這鬧的是哪出啊?」他又順手翻開一頁。

突然之間,他的眼神定住了!他的手指緩慢推移著,指在了書裡的一處。那個地方,在「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的詩句下被紅筆重重地劃了一道。乾隆迅速地翻起詩集。

「大明天子重相見,且把壺兒擱半邊。」

「奪朱非正色,胡乃亦稱王。」

「毀我衣冠真恨事,搗除巢穴在明朝。」

乾隆一邊看,一邊嘲諷地讀著。翻到最後,他把詩集合上,再從頭看起。他的臉色陰暗異常:「鮑以安好好的總商不做,出錢印這種反詩!他是嘲笑朕老眼昏花哪!」

乾隆重重一把將詩集摔到地上,生氣地說:「鮑以安看不出來,你和砷難道看不出來嗎?」

和砷立即跪倒,五體投地,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重重磕頭。乾隆的憤怒轉作頹唐,他用力地拍著桌子:「又是揚州鹽商!」

皇上一聲咳嗽,都有雷霆之威,更何況皇上真的發火呢。揚州這邊,得到消息的何思聖心驚肉跳,也顧不上主從之禮,三步並作兩步地闖進了阿克占的臥室,嚇得紫雪一聲尖叫,慌忙拉過被子蓋住自己,阿克占狠狠橫了何思聖一眼。

阿克占生氣地說:「何先生,天塌下來你也該先敲個門吧?」

何思聖神色慌張:「比天塌下來更糟!大事不好了,《退思集》出事了!」

阿克占沒聽明白:「什麼?」

何思聖索性掏出一本詩集來,攤在桌上指著劃過的地方:「東翁,皇上雷霆震怒,杯子都摔了。滅頂之災啊!」

阿克占連忙過去看了兩眼,臉頓時也嚇白了:「這,這怎麼能這樣?徐夔誤我!鮑以安誤我!這東西怎麼到皇上手裡的?」

「誰知道?不過除了那個主兒,也沒別人了。東翁,本朝在文字上法度最緊!現在怎麼辦?」

阿克占雙手顫抖著:「別急,別急。一定有辦法,一定有辦法!」

一道閃電劃過,天空雷聲爆響。

阿克占突然暴躁地大喊起來:「鮑以安,我跟你算賬!快,把他給我找來。」

大雷雨天太黑,雖然是白天,還是燃上了兩排蠟燭。

一頭霧水的鮑以安瑟縮地跪在堂下。

阿克占暴怒地把一本《退思集》狠狠摔在鮑以安面前:「你給我說清楚,這反詩到底是怎麼回事?」

鮑以安臉也嚇得沒了顏色:「這這這,回大人,小人也不知道啊。徐夔為您說過話,何先生提醒小人刊刻的,還有盧大人,不,盧德恭他還寫了序了。其他的小人一概不知啊!」

阿克占更怒:「這時候你倒推得一乾二淨,還敢攀扯本院,你心腸何其毒也!」

鮑以安哭了起來:「我,我不知道啊,我真不知道!大人,老鮑就是一個渾人,打死我也不敢牽扯您老人家啊大人。」

旁邊坐著的汪朝宗和馬德昌臉色也都變了。汪朝宗索性也起身跪倒:「回大人,鮑總商過往情狀,大人是清楚的,斷無刊印反詩陷害大人之理。依朝宗所見,或許是當初盧德恭布下的奸計。鮑總商被人捉弄,一無所知,罪不至死啊大人!」

阿克占臉上陰雨密佈:「汪總商,別說了。反詩已經當面呈給了皇上,鮑以安私刻反詩罪無可恕!來人!」

何思聖一步踏出:「大人!」

「封了鮑以安府,即刻查抄家產,造冊回報!」

何思聖一揮手,帶了一隊衙役出發。

阿克占望著已在地上縮成一團的鮑以安:「將鮑以安收入死囚牢,等候發落!」

汪朝宗著急地說:「大人、大人!」

衙役們上來抓住鮑以安,拖了下去。

馬德昌不忍心地閉上眼睛,長吁短歎不絕。

傾盆大雨「嘩嘩」而下。鮑府的兩扇府門被砸開,衙役們凶神惡煞地闖進來。何思聖當先走進來,打著傘,下身衣服還被雨淋得透濕,大聲地宣佈:「揚州總商鮑以安私刻反詩,謾罵朝廷,罪在不赦!奉命查抄其家產!無關人等,一律退避!」

一扇扇門被依次踹開,淒厲而絕望的喊聲不斷響起,整座府邸混亂不堪。

何思聖再次大聲地下令:「不得騷擾鮑家家屬!凡鮑家家屬不在本案之列,准收拾個人東西,立即出府!」

他連喊了幾遍,周圍暫時安靜了一點。

何思聖踏著雨水走上前去,對著哭得站不穩的鮑夫人:「嫂子,上頭差事,我也只能這樣了!快進去收拾收拾吧,只帶貴重細軟,遲了都被查封了我也沒辦法。」

好半天,混亂的秩序重新恢復。長長的一隊人,鮑夫人為首,都背著包袱牽著孩子默默地淋在雨裡。每人只打了一個包袱,被兩隊衙役夾著,還要等主持抄家的何思聖和師爺檢查過後才能走。

一個師爺翻開鮑夫人的包袱:「慢著,銀票不能拿走!」

何思聖過來看了看,對師爺說:「才幾百兩,算了。」

鮑夫人哭著拎著包袱走出了家門。

鮑漸鴻拎著個小包裹默默地走出來,師爺攔住他:「打開打開。」

包袱被打開了,裡邊除了幾件換洗衣服,就只有一套「四書」。

何思聖在一旁直搖頭:「唉,傻孩子!」

鮑漸鴻聽見了,他木然地望著何思聖:「這一套書就夠了!」

他背起包袱大踏步地出門,突然站住,轉身悲憤而大聲地說:「總有一天,是我們鮑家的東西,我鮑漸鴻會一樣不漏地奪回來!」說罷,揚長而去。

汪府的大門也敞開著。汪府家人全部出動,迎接被抄家趕出來的鮑家人。

汪朝宗獨自一人站在大雨裡。他沒有打傘,任大雨「嘩嘩」淋著,痛苦地閉著眼睛。想起昨日在大牢裡,鮑以安淚如雨下地拉著他的手說:「哥,老鮑這回栽到家了!死不瞑目啊。當日你被他們坑害下獄,我沒辦法才去討好阿克占和盧德恭,印這本《退思集》。事到如今,只怪自己草包不讀書。我死不足惜,只有漸鴻,他還肯讀書,是塊材料。哥,你要還記著兄弟,就多放把筷子,可憐可憐漸鴻吧!」

汪朝宗熱淚難抑,長歎一聲:「想不到鮑以安為了我,才惹上如此大禍。」

汪雨涵跑過來:「爹,到處找不到漸鴻。」

汪朝宗急道:「你和管夏帶人分頭去找,一定要把漸鴻找回來。」

空蕩蕩的書院裡,雨點打在芭蕉上,如同密集的鼓點,一陣緊似一陣。鮑漸鴻獨自一人坐在昏暗的教室裡,捧著書本大聲地念誦著: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為何事……」

「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他終於把書扔到一邊,放聲大哭。

門被推開了,汪雨涵和馬大珩向他跑過去。

「我們到處找你!」汪雨涵一把抱住鮑漸鴻,陪他一起痛哭。

晚上,汪朝宗把鮑漸鴻叫到跟前,這孩子白皙修長,看著有點文弱,一雙眼睛倒是鎮定的。「漸鴻,汪伯伯沒看錯你,不可少而無業,長而無成,一定要專心讀書。但有些事兒,還是要想開一些,人生難免有溝溝坎坎的,汪伯伯一定會幫你振興家業。」

「汪伯伯,我只想著專心唸書。」

「哦?」

「我以前覺得經商也是事業,就像我爹、汪伯伯和馬伯伯一樣。可是現在看來,在這個天下,還是只有讀書做官,才是正途。商人就是一時風光,可要是得罪了官,千萬資財,旦夕間就得煙消雲散。」

汪朝宗看著鮑漸鴻,沉默良久:「漸鴻,做官不應該是圖風光、聚家產,而是要為民造福。若不然,你和那些貪官有什麼分別?」

鮑漸鴻低頭:「漸鴻明白。」

暴雨仍在持續。或許是之前晴朗太久的反差,雨一下來就不停了。街上空蕩蕩的,買賣鋪戶都沒有開張,路邊溝渠內來不及排出的雨水四處溢流。

紫禁城養心殿內,乾隆又一次問起揚州虧空的事。

和砷說:「依奴才愚見,揚州鹽商賬冊所涉及官員眾多,大多罪不至死。奴才想,能不能開個議罪銀,讓他們向朝廷繳罰金,以抵充罪過?」乾隆看了看和砷:「這議罪銀如何個收法?」

和砷得到鼓勵:「先讓有司按照那賬冊所涉及的再抓上一批,有了聲勢,其餘的人就受到震懾。先讓這些罪臣將所貪墨的公帑悉數吐出,再讓其根據所犯罪行的大小向朝廷貢獻銀兩,再酌情豁免或者減輕處罰。貪官圖的就是財,讓他們破財消災,長長記性,看他們今後還敢不敢到處伸手了。」

乾隆點點頭。

一石擊起千重浪。這一日,鄭冬心氣呼呼地跑來找汪朝宗:「你沒看到,署院衙門裡有多熱鬧,朝廷開了議罪銀,讓那些貪官花錢消災,然後可以心安理得、有恃無恐地撈得更多!」

「這事兒,是有些不妥。」

「有些不妥?簡直就是混賬透頂!我估摸著,這一定又是那個和砷的主意,朝廷一定是想錢都想瘋了!」

「皇上家大業大,家不好當啊。」

鄭冬心冷笑:「我怎麼忘了,你也是皇上的爪牙!收了議罪銀,鹽商就不必拿白花花的銀子去填運庫的虧空,你們當然高興!可是,此例一開,綱紀大壞,必得不償失啊!」

「鄭先生平時閒雲野鶴,怎麼一下子成了憂國憂民的範文忠了?」

汪雨涵進來,拎著小暖壺給鄭冬心杯中添水。

鄭冬心移開話題:「雨涵,漸鴻搬過來,你沒欺負他吧?」

汪雨涵歎氣:「他啊,天天把自己關在屋中唸書,與世隔絕,見我也都不怎麼說話。」

汪朝宗悵然:「怪不得他,含著金玉生出來,錦衣美食,卻在一夜之間,家財散盡,遭如此變故,我們也看著難受。雨涵,你可要多關心點兒他。」

「爹,人家知道。」

「漸鴻小小年紀,就飽嘗這世間滄桑之苦,來日前途未可限量啊。」

「鄭先生,這可得靠你了。」

汪朝宗憂心忡忡地站起,望著門外「嘩嘩」的雨流:「要不是這大雨,我們得空一道也去五亭橋望望。」

管夏氣喘吁吁地衝進來:「老爺,不好!不好了!黃金壩那邊河水暴漲,怕是堤壩要漏水了!」

汪朝宗、鄭冬心一起驚起。

運河像一個金色的腰帶,從北往南,繞在揚州城的東邊。早在春秋時代,吳王夫差就在這裡開挖邗溝,溝通淮河和長江水系。也正是因為運河,揚州才在中國版圖上擁有如此特殊的地理位置和顯赫的經濟地位。可是運河送來的,不僅是財富,還有水患。黃河奪淮以後,特別是康乾以來,隨著洪澤湖河床日益抬高,堤壩也越修越高,對於蘇北地區來說,洪澤湖就成了頂在頭上的大水缸。遇到雨季,洪水順著運河傾瀉而下,揚州城首當其衝。黃金壩位於運河進城的關節上,一旦潰堤,後果不堪設想。此時,汪朝宗、鄭冬心一行正艱難地行走在黃金壩鬆軟的大堤上。

汪朝宗的靴子陷進土裡,乾脆脫了靴子,赤腳在泥壩上走著。

這時,一群民工抬著物料從旁邊走過。汪朝宗讓道之際,一眼看到其中的汪海鯤,兩人四目相對。汪朝宗嘴唇發抖,卻說不出話來。汪海鯤也看著他,直到從身邊走過。

管夏看汪朝宗發愣,便問:「老爺,您怎麼了?」

「沒事,前面看看去!」

汪朝宗發現水面離堤壩已經不遠,而在堤壩的內側卻有一些微小的滲水。

汪朝宗皺著眉毛:「管夏,官府可來過人了?」

「署院衙門的何大人和府尊宋大人天濛濛亮來望過一回。」

管夏提醒他回家,赤腳久了會生病。

鄭冬心瞇著眼:「朝宗啊,這勢頭可不好,怕今年百姓又要遭殃了。」

汪朝宗抬頭望著大雨傾盆的天空,沉默不語,突然回頭:「走。」

汪朝宗就這樣赤腳走進了馬府,滿腳泥濘,管夏為其拎著靴子。馬府下人急忙拿著水盆來為其洗腳,被汪朝宗拒絕。

馬德昌上下打量:「哎呦,朝宗,這可不是插秧的季節啊!」

汪朝宗焦急地回答:「我剛從運河堤壩過來!老馬,今年揚州得遭大災了。」

「什麼意思?」

「我剛去堤壩上看過,水面離壩頂也就一尺遠。這雨再下下去,堤壩又年久失修,我擔心會垮掉!」

馬德昌也意識到問題嚴重:「往年發大水,都是咱們鹽商給官府捐銀子。從蕭老爺子那會兒定下的規矩,咱們四家每家二十萬兩,加上其他鹽商,總計湊足一百萬兩,多少年都是這樣。可今年……」

「對!都被掏了個底朝天了!還哪湊得出來?」

「那完了,完了。不對,以前發大水朝廷不也都撥銀賑災嗎?」

「報災的折子上去,得等皇上過目,戶部特批。等銀子再回來,堤壩早垮了!」

馬德昌急了:「別光看著我,那有什麼辦法你倒是說啊!」

「我想從上繳的虧空稅銀裡挪出一百萬兩!」

馬德昌一下子跳起來:「瘋了你!」

「這不是來找你商量來了嘛。」

「沒得商量,這是欺君之罪!」

「但這是唯一的法子了!」

「說不定堤壩不垮呢?」

「凡事得做最壞打算。」

「這事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也不算,得去問問阿大人,問問聖上他同意不同意。」

汪朝宗嚴肅地望著馬德昌:「老馬,你我背後站的是揚州千千萬萬百姓。堤壩一潰,洪水四起,後果不堪收拾。這件事情,必須咱們說了算。老馬,你也別管了,我來就是向你知會一聲。只要大人意中首肯,我自己去辦!」

馬德昌著急而感動地說:「嗨,這時候還什麼大人啊。老汪!」他握住汪朝宗的手,「千斤重擔,老馬不能讓你一個人扛!」

汪海鯤穿戴著蓑衣趴在堤壩上看著,河水拍打著堤壩,水面越來越高,堤內很多地方開始滲出細小的水珠。

田老大不解地問:「汪家少爺!我們幫朝廷管這些閒事做甚?」

老二說:「田大哥說得對,不是我們兄弟不同意,要能賺幾枚銅板養活家中,也不用做這辛苦營生了。」

老三也說:「是啊,本來進項就不多。我們又不是那財大氣粗的鹽商!」

汪海鯤搖搖頭說:「不,不,各位兄弟。現在正是我們大展拳腳的好時機。自古以來,舉大事以人為本。香主說咱們揚州百姓富庶,不會盡心竭力地跟著咱們干。可現在天災大難,洪水即將潰堤。老百姓受苦受難,朝廷坐視不管,咱們不能不管。就算花光會裡的積蓄,一定能在百姓中間樹起咱們的聲名。」

田老大想了想,說:「海鯤說得也有理。今天兄弟們都在,我們舉手表決。同意出力救災的,舉個手。」

汪海鯤充滿期待地看著大家。一個,兩個,天地會的弟兄們互相觀望著都舉起了手。

汪海鯤興奮地一拍桌子:「好。有大家同心協力,大事可定!」

汪海鯤、田老大帶領一幫兄弟們喬裝成河工的模樣,用沙袋在堤壩內側,堵著一些正在滲水的小缺口,渾濁的沙水混著汗水黏在身上。

「海鯤,我們這麼堵有用嗎?」

「咱們做事情對得起自己良心就好。」

老三湊上前打趣:「你的良心,可早就被婉兒給吃掉啦!」

汪海鯤一腳將其踢開。

務本堂內,馬德昌一身官服端坐在中央,一干鹽商坐在大廳兩邊。短短數年間,四大總商已經缺了三個,務本堂頓時冷清起來。

汪朝宗走了進來,馬德昌帶眾人起身行禮。齊世璜斜躺在椅子上,自言自語地哼哼著,旁若無人。

朱月卿守著齊世璜:「汪總商總算來了,我們這些分商日子快過不下去了,你也幫著我們和上面說說,這一年來大家只出不入,窮得就快當褲子了。」

眾人有的笑,有的附和,議論紛紛。

馬德昌揮手示意:「大家都靜靜!聽朝宗說說。」

「馬大人、諸位同仁,汪某坐上首總位子以來,事事都依仗著各位的幫襯,朝宗感激不盡!今天請大家來,是為了一件大事!諸位也都知道,連日暴雨不停,堤壩運河上水面猛漲,看這勢頭,堤壩年久失修,再拖延下去遲早會釀成大患!」

朱月卿嚷道:「那趕緊報官啊。」

「報官要重重核查,遷延時日,來不及了。為今之計只有一個辦法,從咱們已經籌好的銀兩裡先抽一百萬兩用到河堤上應急!」

眾鹽商覺得事出意外,一下子轟吵起來。

朱月卿站起來:「借調?是挪用吧!你這麼一來,萬歲爺見稅銀不到,倒霉的還不是我們這些小角色!」

鹽商紛紛附和:「是啊,有大災朝廷必然會劃撥專款賑災,也輪不到我們這些做生意的操心哪。朝宗啊,我看你是想做的事情太多了!」

汪朝宗靜靜地看著大伙。

馬德昌按手示意:「大家靜靜,我們再聽聽朝宗的想法。」

汪朝宗繼續說:「這些我都想過,而且想得更多。這天災不會等著皇上的恩典才會來,現在險情危急,刻不容緩,一旦潰壩,揚州將成澤國。我們此時為何不能防患於未然,修壩築堤,為官府分憂,多挽救一些性命,多減少一點百姓的苦痛呢?」

眾人鴉雀無聲。

「今天請大夥兒來,就是想請大家,關鍵時刻,站出來幫揚州一把,出錢出力,幫百姓們渡過難關。沒有這揚州百姓,沒有這兩江地界的衣食父母,哪有我們揚州鹽商祖祖輩輩的盛景?」話音未落,鹽商們紛紛哭窮,讓馬德昌、汪朝宗無法開口,只得匆匆散了。

各行商們都已經離開了,堂內空空蕩蕩,唯見四處散亂的座椅,高懸著的積了灰塵的匾額和牆角處的陰影。廳堂高而深,光線幽暗,只有汪朝宗和馬德昌兩個人還孤單地坐在堂中。

馬德昌寬慰道:「朝宗,天步艱難啊!阿大人和宋大人都吃住在堤壩上,不敢絲毫閃失。皇上知道洪澤湖圍堰倒塌,也是寢食難安,前日已經派了首席軍機大臣阿桂坐陣清江浦……」

汪朝宗眼睛一亮:「阿桂大人來了?」

馬德昌也意識到:「看我這腦子,我倒忘了說,你們在大小金川見過的。」

汪朝宗興奮得自言自語:「這下好了,老鮑有救了,揚州有救了!」

管夏從堂外小跑進來。汪朝宗立即對他吩咐,河道上的東西現在就預備起,人工、物料、木材沙石。需要花錢的就花錢,先走汪家的賬。五亭橋完工剩下的東西也全運過來。還有,要動員城裡的郎中,儲備藥材,叫他們隨時候命。大災之後必有大疫。

管夏一一點頭:「是,是,明白。」

汪朝宗疲憊地靠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馬德昌心疼地說:「朝宗,要不你就先回去歇著,外頭有我。」

汪朝宗勉強笑笑:「真得多倚仗馬兄了。我轉眼還要出一趟門,家裡只有全靠你照應了。」

馬德昌關切地問:「去哪裡?」

汪朝宗剛要回答,堂外突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他驟然住嘴。

阿克占帶著何思聖急步走了進來。他的臉上似乎有一種大徹大悟的決絕。

汪朝宗、馬德昌連忙站起:「大人。」

「聽說諸位在這裡召集鹽商會同籌資抗洪,怎麼樣?」

汪朝宗平靜地回答:「很好,大家都願意出工出力。預計可籌銀一百萬兩,請大人放心!」

阿克占釋然地搓著手:「這就好,這就好。」突然又懷疑起來,望著汪朝宗和馬德昌,「我可把話講在當面。虧空帑銀是要上交朝廷充盈國庫的,朝廷另有重用,一分一厘也不能妄動!馬大人,這裡頭……沒什麼吧?」

馬德昌不看汪朝宗:「大人說哪裡話,揚州鹽商一向奉公守法。」

阿克佔點頭:「空話不說了,情況很艱難。不過只要熬過去,總會好的。這也是為了你們。」他緩步走到汪朝宗近前,壓低聲音,「老汪,只要本院還在任上一天,被我抓到你敢在帑銀上動手腳、耍小聰明,哪怕你跟皇上交情莫逆,我也砍了你!」

他袖子一甩,帶著何思聖又匆匆離去:「有事上河堤找我!」

等阿克占等人走出去了,馬德昌才伸袖子擦擦額頭上的冷汗,心有餘悸。

汪朝宗仍然站在原地,兩人微微一笑,似乎有些尷尬。最後還是汪朝宗先開了腔:「老馬,以前是四大總商,後來老爺子走了,再後來老鮑又出了事兒,現如今你高昇了鹽運使,這一攤子還不知道誰來接替。我這首總成了孤家寡人。說實在的,我覺得很孤單!老馬你自己做過總商,懂得鹽商的難處,還望多多體諒!」說著竟深深施了一禮。

馬德昌沒有想到,趕緊將他扶著:「老汪,我知道,你是擔心你我之前的過節。說真的,這麼多年來,我心裡有恨,不是恨你或者別人,是恨自己,恨不能伸張先祖的屈辱。其實,做鹽商,我根本不是為錢,是為了證明張承詔的後人不是無能之輩。如今,我做了鹽運使,我就想讓揚州人看看,張承詔的後人同樣可以成為一個造福一方的好官!」

汪朝宗深深地點了點頭。

鹽商議事的務本堂,如今只有孤零零的汪朝宗,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商議和吵架的人。汪海鯤依然是戴罪之身,四處竄逃終歸不能長久。鮑以安為救自己刻印《退思集》,卻因此被打入了死牢,家產被抄沒。汪朝宗感到從沒有過的無助。洪災步步緊逼,威脅揚州城數十萬百姓的安危,可是從哪兒去籌集巨額銀兩抗洪救災?

無數盞燈籠在堤壩上串成一條燈龍,燈籠之下是在泥水裡挑燈夜戰護堤的人們。

一根高高的桿子格外引人注目,桿子上垂著一串小燈籠。每個燈籠上都有一個字,聯起來是:「欽差兩淮巡鹽監察御史阿克占行署。」

這根桿子就插在堤壩的最高處,桿子下面一張桌子、一把椅子。

坐在椅子上的人是何思聖,桌子上擺著一整套阿克占的官服。

不遠的地方,阿克占將辮子盤在脖子上,一身便裝,衣袖褲腿都挽著,正咬牙和一個民工合力將一個裝滿砂土的竹簍搬上大堤。

他半身全是泥和水,在夜裡的燈光中,和民工也沒有什麼區別。

忙忙碌碌的人群中,田老大、老二、老三等人和一群衙役、鹽勇混跡在一起,並肩奮鬥。在其他場合,這些人明確身份後也許會立即死鬥,但在這場大雨下,面對洪水潰堤的危險,似乎一切身份上的差異都不存在了。

但水位還是在漸漸升高著,又高了一格。

一個鹽官提著燈籠按著刀冒雨跑過來,向阿克佔大聲地稟報:「大人!」

阿克占一臉汗水和雨水,他努力地睜著眼睛,大喊:「什麼事?」

「北邊堤壩上的物料已經告急了,東線和西線也很緊張,工程就快停了,請示大人怎麼辦?」

「頂住!砂石不夠了就填土!汪朝宗會有辦法的!」

鹽官大聲答應,匆匆跑去。

阿克佔在大雨中站定,用袖子用力地擦著眼睛,喃喃道:「汪朝宗,你可千萬得有辦法!」

汪朝宗其實已經真的沒有了辦法。這天他早早地離開大壩,回到府裡,神色凝重,蕭文淑知道他的習慣,便由著他獨自待著。此刻,汪朝宗正在醞釀一次冒險,一次以生命下注的豪賭。這些天來,他已經不能指望朝廷、官府,也不能指望被扒了幾層皮的鹽商。可是,抗洪搶險、賑災濟民,都需要銀子。

晚上,汪府書房的小桌上擺了一桌酒席,卻只坐著汪朝宗一人。

管夏納悶地探頭:「老爺,客人怎麼還沒來?」

汪朝宗淡然一笑:「管夏,坐下。今天請的客人不是別人,正是你。」

「我?」

「怎麼,不願意喝我這杯酒?」

管夏猶豫著坐下:「老爺,不敢當,您這真是折煞小的了。」

汪朝宗親自給管夏倒酒,站起來鄭重其事地敬他,仰起脖頸一口將盅中酒飲乾。管夏跟著喝乾。

「吃菜,吃菜。菜不錯!」

「老爺,您有什麼差事就吩咐,您不說,我不知道怎麼伸筷子。」

「好,管夏,是有件事我要你幫我,但事關重大,你萬不可對任何人說。」

他和管夏耳語著,管夏神情大變,一骨碌雙膝跪下:「老爺,這,這使不得!萬萬不可!」

汪朝宗將其扶起:「管夏,不做也罷,這事確實為難你了。」

管夏頓了頓:「老爺你誤會了!老爺對管夏恩重如山,我只是擔心老爺和全家的安危!老爺要是看得起,管夏就豁出這條命!」他反過來給汪朝宗倒酒,自己抓起酒壺「咕咕嘟嘟」地喝著。汪朝宗也一口飲盡杯中酒,眼裡燃燒著熊熊的火焰。

火焰逐漸幻化,在這火焰之中,全是白花花的銀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