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大清鹽商 > 第二十六章 亂雲飛渡 >

第二十六章 亂雲飛渡

清晨,鹽政衙門的小花園裡,花木扶疏,鳥語花香。陽光從樹隙間照下來,落在地上,樹影斑駁。一輛輪椅停在小路邊,阿克占正扶著紫雪,一步一步地邁著步子。

阿克占的動作輕柔,充滿呵護:「小心點,別太用力!走一步,再走一步!」

紫雪努力地邁著步子,不時扭頭沖阿克占笑一笑。紫雪的氣色已經恢復了,白裡透紅的臉蛋嬌媚如花,額上一層密密的細汗,幾縷長髮粘在額角上。

阿克占攙著紫雪又走了幾步,不讓她走了,把她架回到輪椅上,替她擦汗。

他的動作粗糙,但透著真誠,彷彿紫雪是名貴的細瓷。

紫雪輕聲說:「老爺,我想早點好……好服侍您!」

「傻孩子!」

紫雪粲然一笑,突然孩子氣地問:「老爺,你說,皇上把英子賜給汪朝宗,這事兒能成嗎?」

阿克占笑了:「你以為這真是皇恩浩蕩啊,這是皇上對他的懲戒!」

這時,何思聖匆匆從外面進來,一臉嚴峻:「東翁!」

「又怎麼了?」

何思聖揚揚手中的公文:「咱們請求延期繳納虧空,被駁回來了!」

阿克占瞇著眼睛琢磨:「沒想到啊,抓了盧德恭,把天捅破了,高恆是國舅,一腳能把我踩死。」

何思聖凝重道:「東翁,為您著想,咱還是辭官吧。」

阿克占望著他。

「折子我已經寫好了。辭了官,一了百了!現在辭官,皇上當然會生氣,也會治罪,不過總罪不及死。再幹下去,東翁,你是吃力不討好!事都你一個人搪了,大家還會記恨你!算了。」

阿克占仰頭想著:「辭官……辭官……」

他突然把手一揮,決然道:「不,不能!皇上把這個爛攤子交給我,我不能就這麼一走了之!十年,我在灤陽驛館待了整整十年,想了十年,就為了廣州那二十七天。十年,我還有幾個十年?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這筆糊塗賬我要是弄不清楚,鹽務就得永遠背著這個包袱,為了鹽務、為了朝廷、為了皇上,這虧空必須追繳,銀子也必須交,這鹽政我還必須得幹下去。就是倒,我也得倒在揚州!」

這一天,漕標提督穆興阿心事重重約了阿克佔去清纓澡堂。

漢白玉水池裡水汽氤氳,上邊還漂著不少玉蘭花瓣。

阿克占光著膀子躺在池子一角,身上還糊著白白一層鹽。

阿克占關切地問:「調令下來了?」

「還沒。不過我問過阿桂將軍,上頭已經定了,現在就等旨意。」穆興阿愁眉不展地說。

「日你奶奶的,伊犁將軍堂堂一品,上馬管軍,下馬管民,哪他娘對不起你?少給老子擺這副喪了先人的臭臉!」阿克占說道。

「軍門,標下是擔心你!」穆興阿遲疑了一下,「標下跟那幫老夥計私下裡議論過。連著這幾道調令下來,調的都是咱們的老人。標下這一去伊犁,軍門你身邊可就沒人了。他們都說是那個和砷在上頭攛弄。那小子長得還不到蠟頭高,一肚子花花腸子!軍門,我看他是沒安好心!」

阿克占心裡有數,擺了擺手:「這話就別提了。不管怎麼著,你陞官是好事嘛。你還惦記著跟我打個招呼,說一聲,我就很知足了。」

「軍門。」

「別動,泡著,泡著!這東西泡不夠工夫可不成,當初還傳可以治瘟疫。」阿克占感慨地說,「拿鹽這個……敷,還是你嫂子想出來的。」

穆興阿眼神一亮:「嫂子?軍門,您娶親了?也不給老穆留杯喜酒,這我可不能饒你。」

「喜事還沒操辦,想等著這一陣忙完。本來,該有你一杯喜酒。」

穆興阿興沖沖地說:「我明兒去見見嫂夫人!」

「別,明兒你怎麼來的怎麼回去,你嫂子她還不好意思見人。你那邊也忙。」阿克占沉吟了一下,苦笑,「以後見面的日子還多。說不准什麼時候,我們就也去伊犁了。」

正如阿克占所言,對於汪朝宗來說,英子絕不是賞賜,而是一種懲戒,他不知道拿性烈如火的她怎麼辦。他尤其想不明白的是,這姐妹倆長著一模一樣的臉,為什麼性子截然不同。

早晨,汪朝宗親自提了一個食盒,推開門。

英子脖子上鎖著一個鐵鏈,拴在屋子中央的柱子上,手腳並無綁縛地坐在地上。地上鋪了些褥子,身旁是一個便桶。

汪朝宗拿了個小板凳遠遠地坐在她對面,把食盒放下。

汪朝宗幾乎是討好地說:「汪府不是官府的牢獄,我不想讓你這樣。可是,你知道,你要真的跑了,我汪某背黑鍋倒沒什麼,夢夢要受到牽連……」

英子狠狠道:「別花言巧語了,你和清狗一個樣兒!」

汪朝宗笑了笑,突然意識到什麼,走到英子身邊。英子警覺。

汪朝宗提起便桶就往外走:「淮揚菜講究的是個清淡,氣味得正!」

英子一臉尷尬,不說話。

汪朝宗又進來,說:「小便赤黃,還是內火旺啊。」他打開食盒,「以前我就聽夢夢說,你從小就愛吃蒲菜,我昨兒個讓人從淮安勺湖挖了些,還帶了個淮安廚子來,做了給你嘗嘗,看看味道對不對。」

英子表情不再那麼僵硬。

汪朝宗將食盒往前推了推:「趁熱吃點,涼了就不好吃了。」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個湯婆子,「夢夢說,你的胃不好,胃寒,我給你帶了湯婆子,來,我幫你繫上,還熱乎呢。」他走到英子身邊,英子並沒反抗。汪朝宗將湯婆子給英子繫在腰上,兩人都可以感覺到對方的氣息。汪朝宗繼續說:「你還年輕,不管將來怎麼樣,就是造反也得有力氣才行!」

英子怔怔地望著他。汪朝宗兀自走開,到了門口,他歎了口氣,搖了搖頭,然後把門帶上。

汪朝宗走不多遠,就聽得屋內「光當」一聲。汪朝宗停了下來,側身站了站,走開。

汪朝宗從丫鬟手上接過食盒,看了看裡邊破碎的碗碟,搖了搖頭,對廚子說:「再做一份!」

蕭文淑這時進來:「我來吧!」

只見蕭文淑戴上圍裙,手腳麻利地開始切菜。

汪朝宗一揮手讓廚子出去,自己去準備鍋鏟。

蕭文淑憂慮地問:「你打算怎麼辦?」

「走一步看一步吧。」

「英子跟她長得太像了。」

「雙胞胎能不像嗎?」

蕭文淑感歎:「我才回過味來,上次十三姨拿了一堆庚帖來,只有她的八字和你最合。可就是不成,我正納悶呢,原來這八字是應在英子身上。天意啊!」

汪朝宗手一抖動,鍋鏟發出「鐺」的一聲。

蕭文淑回頭:「你怎麼了?」

汪朝宗搖搖頭:「唉,愁死我了!」

廚房裡只剩下汪朝宗一人,他將飯菜再次一一裝進食盒,提起往外走。突然想起了什麼,又把食盒放下,走到角落的木桶邊,拎起木桶倒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將碎瓷片重新拼接起來,最後發現一個瓷盤少了一塊。他又扒拉了一會兒,還是沒發現少的那一片。他緩緩地站起來,問丫鬟:「剛才,你地上都撿乾淨了?」

「全撿乾淨了。」

汪朝宗點了點頭,提起食盒就走。

英子還坐在地上,不動。

汪朝宗還坐在剛才的小板凳上,看著英子,發現那小湯婆子還繫在她身上。

汪朝宗長歎:「你這麼耗著,對大家都沒好處。」英子不理他。

汪朝宗看著這張和姚夢夢酷似無二的臉,心裡深深歎息著。其實,汪朝宗對天地會並不反對,要不是有這麼一幫人不停地提醒朝廷,皇上這回也不會給史閣部昭雪。可是,皇上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指望他把龍椅還給老朱家,光復大明朝,這不可能。先不論各地駐了多少綠營兵,造反也得有吃有喝才行。老百姓心裡有一桿秤,誰對他好,他就幫誰。所謂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大清立國數年,人心剛剛安定下來,天地會這麼挑事兒,老百姓能願意嗎?過日子,不怕窮,就怕不消停。

他轉身,微笑著以輕鬆的口吻問:「你們在揚州折騰這麼多年,有多少老百姓把糧草送上門去?還是靠打家劫舍?」

英子白了他一眼:「我們打的是土豪劣紳。」

「就算你們沒有擾民,可是,所有這一切,和你們反清復明又有什麼關係?再好的夫妻都會磕磕碰碰,何況幾千萬人的國家。要是有誰對不起你,你就睚齜必報,舊恨未了,又結新仇,那大家都不過日子了,見了面就像鬥雞似的,一啄一嘴毛!」

英子哼一聲:「你說的,都是沒骨氣的話,錢牧齋比你有學問、比你會說吧,怎麼樣,乾隆老兒不還是把他列入《貳臣傳》嗎?你以為求安寧就能得安寧?連滿人都看不起你們!」

「胡說!你以為這朗朗乾坤真是一家一族之天下?它是老百姓的!告訴你,不管這江山姓誰,誰要是得罪了老百姓,都得滾蛋!蒙古人厲害吧,可是大元朝不過百年;大宋朝是不經打,可它病怏怏地活了三百年!為什麼,人心哪!別的皇帝我不知道,當今聖上,我見過幾回,至少我知道,他是個勤奮的皇帝,他心裡裝著天下,想讓老百姓過好日子。我只是想勸你一句,放掉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多為老百姓想想,揚州人都會謝你!」

英子無語,看著汪朝宗。

汪朝宗也不說了,與她對視了一會兒:「你跟夢夢太像了,小時候,爹媽怎麼分出你們來呢?」

「不要你管!」

汪朝宗像是發現了什麼,站起來走到英子身邊:「你額頭上是什麼?」

英子先不動,待他走近了,突然抓住他一隻手,趁勢一別,汪朝宗嗷嗷叫喚,英子從湯婆子後面抽出一塊瓷瓦片,頂住了汪朝宗的脖子:「把我放了,否則我捅死你!」

汪朝宗也不避讓,反而向前一迎。頓時,血從脖子上流了下來。

英子眉頭皺了皺:「你不知道躲啊!」

汪朝宗坦然:「反正是個死,還不如死在你手上,至少我不虧欠夢夢。」

英子鬆開他的手臂。汪朝宗直起腰來,任血往下流,然後身子一軟,倒了下來。英子趕緊把他抱住,著急地從內衣上扯下一塊布,幫汪朝宗包紮起來。

汪朝宗雙目緊閉,英子真急了:「死男人,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怎麼跟我姐交代啊!」她用手試了試汪朝宗的鼻息,又嚇了一跳,「你怎麼這麼不經打啊。你別嚇我,你說得挺有道理的,我吃飯還不行嗎?」

汪朝宗這才緩緩睜開眼睛:「飯又涼了。」

英子先是一驚,然後笑了一下。

汪朝宗還躺在她懷裡:「第一回看你笑,真好看!」

英子突然意識到什麼,猛地將他推到地上,自己站了起來。

「你知道你姐在哪兒?」

英子不吭聲。

「皇上放她回鳴玉坊,是要她勸說天地會解散。那天,她不肯去,在我面前一直哭,我就勸她,不為什麼大道理,就為了你妹妹,你就先忍了吧。她倒是不怕我對你不好,就怕我對你太好,對你動了心思。」

英子瞪圓了眼:「你敢!」

「我就對她說,你最瞭解我,這麼多年,除了你姚夢夢,對其他女子,我何嘗動過心?說到最後,她不哭了,笑了,說要看我怎麼收場。其實,看到你一副剛烈的樣子,我也不知道如何收場。深不得,淺不得,皇上是給我出了個大難題。」

「那你就放了我,大家都輕鬆!」

「說你是個香主,我看你是沒腦子,怪不得事情鬧不成!」

英子抬眼看著他。

「你說這天地會,鬧了半天就是為了殺皇帝?殺了當今聖上,聖上有十幾個兒子呢,誰都能接上!」

「那就繼續殺!」

「對,但手段要夠狠,下手得夠快。否則那紫禁城裡三宮六院的,指不定哪一個肚子又大了,你們還不成!」

「有你做軍師,就能成了。」

汪朝宗差點笑出聲來。做軍師?要不是為了夢夢,他當年也能中個進士,說不定還能中狀元、做翰林呢。他這一輩子沒什麼出息,全是為了夢夢!但他心裡自在,想見就能見到她,她雖說沒做汪家的媳婦,但他心裡給她留著位置呢!可是,人啊,年輕時心再大,總不能老做夢。有些事情看起來手到擒來,就是永遠做不成。不是沒本事,是老天爺不幫忙!那天在皇上面前,夢夢本來就能成了,沒想到自己一直站在皇上身邊,她就擔心萬一失手了,皇上沒殺成,把他殺了呢?那一日,與夢夢多次眼神交會,他明白無誤地看到這一點。如果他是天地會的軍師,就不出這個餿主意。讓一個連雞都不敢殺的人去刺殺皇上真是太莽撞了。為什麼要讓自己的姐姐為了自己的抱負去送命?

「你害了你姐姐,把我也拖下了水,面對你這麼個凶神惡煞的。天下好姑娘多的是,皇上偏偏要把你賜給我,我是收也收不了,放也放不得。那天還不如讓你把我殺了呢。我要這麼死了,至少跟你姐好交代。真是愁死我了!不說了,你歇著吧。」汪朝宗說罷便出了門。

而此時的姚夢夢正和汪海鯤等在一起,不設法讓天地會死心,她無法交代,更救不了英子。可是,她根本不瞭解這個一心復仇的組織,更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田老大憂心地說:「香主被關在汪府,如果不趕緊救出來,怕會夜長夢多。」

汪海鯤搖搖頭:「不至於,皇上既然賜了婚,汪總商絕不敢傷害香主。我在想,這正是清狗的陷阱!這麼多天來,我們出入揚州城,有誰查過?這分明是一個圈套。咱們可不能有婦人之仁,逞匹夫之勇。你們根本不知道,皇帝南巡期間做了些什麼!」

「你給大夥兒說說!」

「有人以為他是來遊山玩水的,有人以為他是來找鹽商打秋風的,可是你們全錯了!他來收的,不是銀兩,而是看不見的人心!」

「人心怎麼收啊?」

「他假惺惺地為史閣部平反,抓住了香主,不僅不殺,反而賜婚給汪老闆……」

田老大恍然大悟:「他這是瞧不上咱天地會,咱青木堂的香主只配給鹽商做小老婆,這太陰毒了!」

「還不止這些,他表面上放了夢夢姑娘,博取懷柔寬厚的好名聲,卻又逼她來瓦解我們天地會,這樣他就可以在紫禁城裡高枕無憂了。我只是不明白,夢夢姑娘為什麼就這麼聽他使喚。」

姚夢夢眼圈紅了:「要是我不來,就會連累別人。」

「怪不得!他汪總商早就把你丟在後腦勺了,你還這麼記掛他!你們說了這麼一大堆話,我只想問一句,香主是救還是不救,怎麼救?」

姚夢夢淚流滿面,不停地搖頭。

汪海鯤斷然說:「救!但不是現在!」

「那要等到姓汪的霸王硬上弓,生米煮成熟飯再下手?黃花菜都涼了!」

汪海鯤說:「依我看,香主和汪總商成親未必是壞事!」

兩人都驚異地看著他。

汪海鯤一路分析:「反清復明不可能一蹴而就,如果像汪總商這樣有影響、有實力的人都跟我們站在一邊,那麼揚州的形勢就不一樣了。咱們也不需要整天像老鼠似的躲在荒郊野外……」

「這樣成嗎?」

姚夢夢如夢初醒地叫:「不成!」

田老大想了想,說:「咱們再留在揚州已經沒有用武之地。我反覆想過,還是得先撤。」

老三急問:「撤?」

田老大點點頭:「對。而且不是撤到城外,要走就遠走高飛。去福建、兩廣,匯合我們的總舵,迂迴敵後,保存力量,再徐圖恢復。」

老三卻不幹了:「合著咱們折騰這麼久,一兩銀子沒撈到,一個贓官沒殺,就這麼撤了?總堂會怎麼看我們?江湖上的弟兄又怎麼看我們?丟不起這人!」

老二拍了拍老三,示意他住嘴。

田老大說:「撤出揚州,是為長遠打算。自古以來,民不聊生,逼上梁山。江南一帶是天下最富裕的地方,老百姓生活富足,就沒有誰放著好日子不過,冒著殺頭的危險響應咱們天地會。在揚州再耽誤下去,青木堂也注定沒有作為。不如去找塊合適的地方,再大展一番身手。」

老二插嘴問:「夢夢姑娘和我們一起離開嗎?」

姚夢夢搖了搖頭:「我本來就不是天地會的。」

老三急眼了:「這不結了嗎?合著是趕緊把咱們打發走,自己再回鳴玉坊過你的舒坦日子!」

汪海鯤說:「不要為難夢夢姑娘!但是,我不同意他們的話!」

所有人都吃驚地看著他。

汪海鯤誠摯地說:「田老大,您說自古以來民不聊生,逼上梁山,這話對!可是江南富裕,就真沒有苦人沒有窮人了?鹽場裡那些灶戶你見過嗎?老婆孩子躲在家裡都沒衣服出門!揚州城是大紅燈籠照得透亮,那紅燈籠底下都是老百姓的血淚啊。可是,兄弟們,我們也不要為難夢夢姑娘,她為了幫咱們天地會,才冒犯皇帝。我們不能太自私。說實在的,眼下要想再做出刺王殺駕的驚天大事,已經不可能。所以,我同意,大家可以撤走。」

「去哪裡?」

「你們自己商量吧。」

「你也不走?」

「我會留下來,成為除暴安良、殺富濟貧的力量!」

「海鯤,我也不走,跟你留下來!」

汪海鯤站到凳子上:「兄弟們,如果大家都願意,咱們就都留下來。但是,不能再打天地會的旗號。我第一次和香主見面時,就不同意反清復明,只要有皇帝,就會有壓迫、有不公,我們沒必要為他老朱家奪回江山。我們只做自己以為對的事情,做對貧苦百姓有利的事情。願意跟我幹的,留下;不同意我的主張的,就請自便吧!」

眾人沉默。

最後姚夢夢說:「那我去問問英子,聽她怎麼說。」

對於姚夢夢來說,汪府不是個陌生的地方,這裡有他日夜思念的男人。現在,還有妹妹,她不知道這些天他們是怎麼過來的。

給她端茶的小丫鬟直用疑惑的眼神打量她,舉止小心翼翼。

汪朝宗很吃驚地進來,有點尷尬地問:「你怎麼來了?」

姚夢夢都不正眼瞧汪朝宗,更不接茬。汪朝宗誠惶誠恐地陪著,最後姚夢夢放下茶盞說:「我來看看妹妹。」

汪朝宗擺擺手,小丫鬟們都退了出去。

汪朝宗誠懇地說:「夢夢,你誤會我了。英子的事情我也是有苦難言。這些天,她在我家裡,我像姑奶奶一樣地供著,任她摔杯子砸碗。好不容易才平順些,可千萬別招惹她……」

姚夢夢含淚:「別跟我說這些……」說著轉過身去。

汪朝宗近前一步:「夢夢,你幫著勸勸她。胳膊擰不過大腿,不能跟朝廷斗……」

姚夢夢:「不要和朝廷鬥?今天的人們,有誰經歷過清兵入關時的殺戮?可為什麼天地會一直綿延不絕?他們是天生的反骨,是當今世道的不公把他們逼上梁山的。皇上,皇上他總說要得人心,可人心是收買不來的。他真的以為,把英子許配給你,就能讓天地會偃旗息鼓嗎?」

汪朝宗:「夢夢,你變了!」

姚夢夢:「都是皇上給逼的!」

「姐……」英子突然衝了進來。

姚夢夢一愣,打量著她這一身華服:「英子……」

英子一把抱住姚夢夢失聲痛哭起來。汪朝宗默默地走開,只留下她們姐妹二人。姚夢夢咬了咬唇,她也伸手回抱住英子。她的眼淚流了下來,英子也痛哭失聲。

好一會兒,姐妹們才分開。姚夢夢愛憐地替英子理著頭髮,英子還含羞不敢抬頭。

姚夢夢擦淚轉笑:「看見你在這兒挺好,姐就安心了。」

英子不好意思地說:「姐,你瘦了。」

姚夢夢不接話,繼續端詳著她:「這才是我家英子的模樣。」

「姐……」

姚夢夢低聲地說:「你是怎麼打算的?」

英子也低聲:「我想先讓他們放鬆戒備,然後找機會逃走!」

「跟姐說實話,你喜歡汪朝宗嗎?」

英子不作聲。

姚夢夢心裡一涼:「這麼說,你喜歡他?」

「姐,這麼多年,他喜歡的是你!」

「不,英子,我和他是沒有結果的。想聽姐一句真話嗎?」

英子點點頭。

「你要是能嫁給汪朝宗,其實很好。」

「姐!」

姚夢夢細細打量著英子,一個念頭像閃電一樣出現在她的腦子裡。這麼多年,英子像個假小子似的在外闖蕩,那麼俊的姑娘混在一幫臭男人堆裡,真正埋沒了自己的如花青春。她也不小了,嫁個好人家才是正道。這普天下,還有誰比她姚夢夢更瞭解汪朝宗呢?有情義、有擔當,要是真能跟了他,到底是一樁美事。

夢夢扳過英子的身子,認真地說:「英子,你聽姐說,天地會群龍無首,意見紛紛,已經散伙了。你,就安心留在汪家吧。」

英子吃驚地說不出話來。

自盧德恭下了大獄之後,府上的光景自是不堪,門前冷落鞍馬稀。近黃昏,燈光黯淡,一片淒涼。

盧夫人就著油燈,在繡枕套。

門「吱呀」一聲推開,盧夫人警覺道:「誰?」

汪海鯤探頭進來:「師母好!」

一見汪海鯤,盧夫人眼淚就掉了下來。

汪海鯤坐在對面的矮凳上,看著盧夫人:「師母瘦了!」

盧夫人一邊繼續刺繡,一邊對海鯤說:「你盧伯伯出事以來,鬼都不上門了,生怕沾上咱家的晦氣。」

汪海鯤看著盧夫人的刺繡:「師母,你這是……」

盧夫人眼淚滴下:「家被抄了,什麼都沒留下。可我總得過日子……」

汪海鯤從身上解下一個小布袋:「這點碎銀子,先給您救個急。盧伯伯那邊,我會想辦法。」

盧夫人苦澀地說:「還能有什麼辦法。你盧伯伯是個書獃子,沒什麼朋友,到這時候,誰還願意為他出頭啊。」

汪海鯤問:「京城裡還有什麼門路,要不我跑一趟?」

「海鯤,你也有官府通緝在身,別把自己也搭進去。」

「那總得想辦法呀!」

「還能找誰?對了,以前老盧常跟我念叨,說徐凝門的權五爺來頭大。要不,你去找找他?……可是,人家總不能白幫咱家啊。」

汪海鯤忙說:「師母,這個您不用操心,我自有辦法。」

匆匆到了春台班,汪海鯤和婉兒走到藏著盧德恭三個大箱子的偏房裡。婉兒抹去箱子上的灰塵,汪海鯤撕去封條,把箱子打開,見到一箱卷軸和冊頁。汪海鯤驚呆了,和婉兒打開一幅,竟是徐渭的《紫籐松鼠》。

「這些畫,很值錢吧?」

汪海鯤點了點頭。他的耳邊響起盧德恭的聲音:「這箱子裡是我多年的讀書心得和手稿,一定要藏好。」

「這麼說,盧大人真是貪官了?」

汪海鯤痛苦地說:「不要胡說!盧伯伯是我的恩師,如今他落難了,我不幫他,誰幫他?他是當世大儒,我敬重他!」

「可他說的做的不一樣,不值得幫!」

汪海鯤一咬牙:「你不幫,我幫!」說著,賭氣地抱起一堆字畫往筐裡搬,婉兒猶豫了一下,只好跟著幫助搬。

權五爺站在片石山房的石舫上,往池塘裡扔魚食。一群肥碩的錦鯉在水面上撲騰著,一群小童在一旁嘻笑。

一個人影從樹叢中閃了出來,竟是汪海鯤。他環顧周邊,然後從容地走到石舫上。權五爺不經意地一回頭,看到汪海鯤,驚得攤開手上的魚食:「你怎麼進來的?」

汪海鯤一笑:「上門的生意不做?」

汪海鯤拿出一疊銀票。

權五爺露出點笑:「好說,進屋喝茶去!」

權五爺和汪海鯤對坐著,汪海鯤心事重重。權五爺用杯蓋撥了撥茶葉,吹了口氣,偷偷看了眼汪海鯤。

汪海鯤剛要開口,權五爺伸手:「慢,讓我猜猜。是想讓我到京城走動?」

汪海鯤搖搖頭。

「要不就是讓我搞鹽引?」

汪海鯤又搖搖頭。

「那你想幹什麼?」

「幫我救一個人。」

「誰?」

「盧德恭盧大人?」

「這倒是新鮮了,他是你什麼人?」

「這你不要問,只要一句話,行,還是不行?」

權五爺不吭聲。

汪海鯤將銀票向前推了一下,權五爺還不說話。

汪海鯤又再放了張銀票:「這下夠了吧?」

「上京城疏通關係,刑部、吏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十六衙門咱不得一一打點嘛。少了不管事啊!我跟盧大人也是道義之交,你就是不來,我也會幫他。」權五爺眼睛放光,伸出手去。

汪海鯤把他的手輕輕擋開:「慢。」

權五爺一愣,隨即會意:「哦,小兄弟還信不過我!這也不怪你,咱沒共過。信不著我權五,銀子你拿回去。有朝一日山水有相逢,小兄弟你才知道我權五仗義不仗義!回去吧!」

「外面都說你黑白通吃,神龍見首不見尾。這五萬兩銀子,可是換盧大人一命的,你要是玩什麼貓膩,當心別落到我的手裡。」

權五爺眼一瞪:「您要這麼說,我可就不愛聽了。不瞞你說,這點銀子還真挑不起我眼皮,送客!」

「別呀,要是真信不過你,我會來嗎?就憑您剛才這句話,您這朋友我算是交了。」

「好,我送送你!」

「不送!」

權五爺一邊收起銀票,一邊看著汪海鯤的背影,又大聲問:「請留下姓名!」

汪海鯤頭也不回:「這不重要。」

權五爺「嘿嘿」一笑。這時身後有人問:「樂什麼呢?」

權五爺一回頭,卻是馬德昌。

「今天什麼日子,馬總商想起我來了?」

馬德昌幽幽地說:「好日子啊,見到權五爺,天天都是好日子!」

「哎喲喂,這小嘴兒甜的,跟蜜似的,我喜歡!走,喝茶去!今兒個讓你嘗個鮮。」

馬德昌看看杯子裡的白水:「怎麼沒有茶啊,趕明兒,我讓人給五爺送些新茶來!」

權五爺不屑地說:「你這是珍珠當泥丸,不識貨啊。給你開開眼,這水可是比你那些什麼新茶金貴百倍!」

「這是什麼講究?」

「馬總商,雖說你們鹽商是富可敵國,可是,天下真正好的東西,銀子是買不來的。告訴你吧,這可是皇上御用泉水,你說該值多少銀子?」

馬德昌趕緊看了看這杯清水。

「給你開開眼!皇上特製了一個銀鬥,衡量各地的泉水輕重。結果京師玉泉山之水每斗重一兩,塞上伊遜河之水也是一兩,濟南珍珠泉一兩二厘,鎮江金山寺一兩三厘,無錫惠山和杭州虎跑都是一兩四厘。」

馬德昌茫然地問:「那到底是輕好,還是重好?」

「當然是輕好!所以皇上就定了京師玉泉第一。每次皇上出行,必載玉泉水以備需用。你的這杯,可是皇上喝剩下的,你說金貴不金貴?」權五爺不屑地看著馬德昌。

馬德昌一聽,趕緊起身對著這杯水作了一個揖。

權五爺笑道:「不必了,這種御用的物事,我這裡常有,只不過沒挑明罷了。你看我這煙斗,可是和大人親口抽過的!」

馬德昌又一驚,拿起來仔細端詳。

「找我又是什麼事兒?」

馬德昌放下煙嘴:「這盧大人的案子,上面可有什麼說法?」

權五爺搖搖頭,歎了口氣:「還能有什麼說法?一個字,斬!」

馬德昌裝作震驚地說:「真的?!」

「你不會是來找我撈他吧?」

「不敢,不敢。國有國法,我等商戶豈敢多嘴。只是……」

「只是什麼?」

「不知道誰會來接替他?」

「還沒聽說,馬總商什麼意思?」

「也沒什麼,打聽打聽!」

權五爺眼珠轉了轉:「馬總商上回給皇上送了雪如,也虧你找得到她,跟香妃還真有七分神似,皇上喜歡得什麼似的。你不會是因此有什麼想法吧?」

馬德昌站起來,給權五爺作了一揖:「權五爺明察秋毫,馬某不敢隱瞞。要不是五爺指點,馬某哪有幸一睹香妃玉照……」

「不為難你了。」權五爺豎起一個指頭,「少於這個數,在和大人面前,就免開尊口!」

「一萬兩?」馬德昌笑了笑。

「十萬!」

馬德昌臉色變了,又趕緊向權五爺:「權五爺,馬某沒見過世面,還望五爺成全,幫助周旋。事成之後,另外重謝!」

權五爺一挑眉毛:「怎麼說?」

「明天,我把銀票送到五爺門上,還望多多費心。」

「算你造化,後天我正要回京,幫你跟和大人說說!」

康山草堂問月軒裡,鄭冬心在作畫。汪朝宗在一旁觀看。只見畫面上一株老梅盛開著,前面是高高的稀疏的竹籬笆,柴扉半掩。

汪朝宗叫好。鄭冬心頭也不抬,在右手空白處,寫下四個漆書大字——「寄人籬下」。

汪朝宗眉頭一皺:「這是什麼意思?」

鄭冬心頭一抬:「我鄭某人吃你的、喝你的,是不是寄人籬下?」

「老鄭,跟我在一起,你心裡就這麼痛苦啊?這畫我不要了,你自己留著孤芳自賞吧!」

「這是一層意思,第二層意思,英子明明一個磊落的女子,還是姚夢夢的妹妹,就硬是被你收了,你這個籬笆可要紮緊啊,小心姚夢夢知道了,一把火把它燒了!」

「我正要找你商議。夢夢漂泊在外,總不是個辦法,得讓她趕緊回來。」

「汪朝宗,我可真猜不透你。以前你對姚夢夢虛情假意的,現在收了人家妹妹,還想打什麼主意?」

「這什麼話?我是說……」

「不要說,那天咱們架也打了,為了姚夢夢都翻過臉。從此你是你、我是我,不談姚夢夢!」

汪朝宗剛要說話,管夏匆匆進來:「老爺!」

汪朝宗回頭:「什麼事兒?」

「聽說權五爺跑了!」

「權五?」

「皇上南巡,好多鹽官鹽商以為靠他能結交和砷和中堂,送了他好多金銀字畫,他東西都收了,事情一樣沒辦!」

鄭冬心扔下筆:「這幫東西,活該!」

「他不是帶了和中堂的管家劉全跟大夥兒見了面嗎?」

管夏說:「嘿,那是個假的!」

鄭冬心來了興趣:「假的?」

「是假的,是他從外面找了個無賴冒充的,反正大家也沒見過劉大總管。」

鄭冬心樂得不行。

汪朝宗哭笑不得:「這麼說,都讓他給耍了!」

管夏說:「皇上走後,他逢人就給人喝御賜的玉泉水。其實,都是大明寺第二泉的水。聽說,有人為了救盧大人,還給他送了五萬兩銀子。連馬德昌馬老闆請他送給京城的十萬兩銀子,也讓他給吞了!」

鄭冬心冷笑:「這騙子,都是被你們這些鹽商的貪慾勾出來的!」

一間狹窄的監牢,一盞昏暗的油燈。盧德恭穿著囚衣閉著眼睛偎在牆邊,神情萎靡不振。

一個獄卒手裡拋著一大錠銀子晃晃悠悠地走過來,懶洋洋地說:「盧大人,有客訪。」

盧德恭慢慢睜開眼睛。

化過裝的汪海鯤低著頭走過來,向獄卒恭敬地點頭。獄卒搖搖晃晃地走出去:「快著點。」

獄卒一走遠,盧德恭立即快速地撲過來:「你怎麼來了?外頭怎麼樣了?有沒有請動五爺,和大人有信嗎?」

汪海鯤一臉慚愧地說:「盧伯伯,學生對不住你。權五,他、他……」

盧德恭頹然地問:「不願管?沒找著?」

「他,他根本不是什麼達官貴人,他是江湖騙子!他把您的字畫銀子全都騙走了!」

盧德恭愣愣地聽著,彷彿沒反應過來。汪海鯤有點著急,伸手去扶他。盧德恭這才「呃」的一聲直挺挺地暈了過去。

汪海鯤急忙上前摩挲胸口掐人中,好半天才把盧德恭弄醒。盧德恭緩過氣來,一把緊抓住汪海鯤手腕,惡狠狠地問:「東西都給他了?」

「都給了……這不是您的意思?」

「唉……呀!」盧德恭痛心疾首地摀住自己的眼睛,狠狠跺腳,「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我還親眼見了他跟劉全在一起啊。哎呀!該死的騙子!事到如今我活著還有什麼用?你說,我活著還有什麼用?!」

他凶狠而低聲地向汪海鯤咆哮著。汪海鯤不寒而慄,甩脫他的五指:「恩師,您別急,錢財身外之物。」

「身外之物?身外之物!說得輕巧。老夫一輩子就這點身外之物!」他癲狂地搖著頭,「完了,完了!什麼都完了,你救不了我了,我也活不了了!」盧德恭突然壓制住情緒,對著汪海鯤說,「走吧,快走,以後別再來了。」

「恩師!」

「走,別讓人認出你!」盧德恭隨即又陷入狂躁的狀態中去,「權五!你這該死的騙子!我天天咒你下十八層地獄!」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獄卒跑過來:「怎麼回事?叫什麼叫?快出來!」

汪海鯤望了一眼縮在牆角目光呆滯的盧德恭,搖了搖頭,邁出了牢房。

盧德恭縮在牆角,人異常猥瑣,眼神卻反倒亮了起來,只是喃喃地問獄卒:「你說……」

「啊?」

「我到底算不算個好人?」

獄卒愣了一愣。

「你們都說我是個貪官,是不是?可是,我也是自小苦讀聖賢書。走到今天,你說我容易嗎?我辛辛苦苦當差,為朝廷辦了多少事情?可是就我這點俸祿,還不如鹽商一趟行鹽呢!說了你也不懂,你們以為我那些冠冕堂皇的話是裝的?不是,那全是真話!可是,我心裡還有另一個自己,他對我說,盧德恭,你就是個書獃子。等你老了,就這點積蓄,夠做什麼?可是那些鹽商們,他們不比我聰明,也不比我高尚,憑什麼就穿金戴銀、花天酒地?憑什麼?!我不服啊!」

獄卒驚恐地看著他。

盧德恭繼續自言自語:「在我眼裡,他們就是一些蛆,在糞湯裡亂鑽!我收他們錢了嗎?我不收,我怕銅臭味兒!這些字畫,放在我這裡,總比留在那些只識阿堵物的土財主手裡好得多,只有我能與古人心意相通。深夜裡,當我展開那些名家字畫時,那些先人就活過來了,他們站在我的面前,和我吟詩作畫,和我談天說地,談他們的喜怒哀樂……」

獄卒突然跑出去,大叫:「盧大人瘋了,盧大人瘋了!」

牢門重新被鎖上了,掛在牆上的油燈火苗「突突」地顫抖著,光線漸漸微弱下去,黑暗吞噬了整座大牢。

傍晚時分,和府葡萄架下,陽光灑下些細碎的光斑。清風徐來,好不愜意。和砷仰面躺在一張籐制躺椅上,伸著兩隻腳,劉全正小心翼翼地給他修腳。劉全的身邊煞有介事地擺著整整一盒子工具。他正用小刀修著和砷的腳皮,全神貫注。一時半會兒主僕二人誰也沒說話。

和砷慢悠悠地說:「盧德恭倒了!」

劉全嚇了一跳,險些在和砷腳上劃道口子。和砷怒道:「看著點,想廢了我怎麼著?」

「奴才該死!」劉全小心翼翼地貼上來,「老爺,阿克占干的?」

「嗯。」

「這老小子一瞅就不是好東西。油鹽不進的玩意,煮不爛煨不熟。老爺,放著他在揚州作妖,不如咱先下手……」

「你少拿著刀在我腳底下發狠——阿克占不好動啊!皇上現在是鐵了心護著他。」

「他再狠也比不上爺,水大漫不過船去。高恆高國舅,錢度錢銅政,當初都是多麼顯赫的角兒,老爺輕輕一問,也就都倒了。阿克占算個什麼。」

和砷不耐煩了:「你當這是好事?不動腦子!」

劉全不敢亂答應了。和砷繼續自言自語:「皇上這是故意放我出來得罪人,把我架火上烤。我已經做到了軍機大臣,要不是皇上,何必再操這份閒心?」他不安地揉著太陽穴,「盧德恭倒了,鹽運使這缺空出來,該換誰合適呢?」

劉全繼續修腳,充耳不聞。

「問你哪!」

「奴才不敢插嘴。上次在揚州時,董德成就說過,要是讓他去揚州,他寧願不當戶部侍郎。」

和砷不屑道:「這個老東西,想錢想瘋了。」

「老爺,那依著奴才小見識,不如就讓馬德昌填了算了。以前也有總商當鹽運使的先例。在揚州時,他送的那尊金佛份量可不輕哪。」

和砷一腳把劉全蹬翻在地:「怎麼說話呢?官爵乃朝廷重器,豈可拿來交易?該用誰,不該用誰,都是皇上御旨!」

劉全「撲通」跪在地上:「奴才知罪!」

「知罪個屁!外面風傳山西巡撫派人帶了五萬兩銀子給我送禮,花了五千兩門包,結果你們只給人一收條,連通報都沒有。有沒有這麼回事?」

劉全磕頭如搗蒜:「奴才該死,管教不嚴!」

「你去給我查查清楚,是哪個黑了心肝的,跟老子玩起黑吃黑來了!」

「庶!奴才一定查到底,還老爺一個清白!」

和砷面色稍微和緩:「馬德昌會做人,又讀過書,祖上當過鹽政,自己又是總商,倒也是個人選。雪如最近在皇上跟前很受寵。早知道,這個便宜就不該讓他馬德昌佔了。」

他坐起身來,劉全端過水盆,和砷洗腳擦腳。和砷用手巾仔仔細細地抹著腳,自嘲地拍拍腳:「這幾天還有得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