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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恭迎聖駕

署院衙門簽押房內,阿克占和何思聖心事重重,皇上已經到了清江浦。南河總督陳祖輝興頭頭去接駕,沒想到當場被皇上連數十條大罪,摘了頂戴花翎,請了龍亭劍當場砍了人頭!阿克占不由倒吸一口涼氣,皇上顯然是有備而來,自己雖也做足了準備,難免百密一疏。再說了,揚州城的水,比河道深多了。比如這河道上的開支,像高家堰等處,歷來都是鹽商捐銀子修的,這些銀子,怕是有不少會落入陳輝祖手裡,可蕭老爺子的賬冊裡隻字未提,架不住皇上心裡明鏡似的。阿克占越想越怕,背脊上的冷汗如一條滑膩的蛇,一路蜿蜒下來。他不自覺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後脖子。

其實,不安的何止是阿克占一人,馬德昌也焦慮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皇上南巡,對於母親和自己心中的夢想,是多麼難得的機會,可巧自己正在落難之中,威勢掃地,什麼機會都沒了。這時,他最不想見的權五卻悄悄來了。

馬德昌說不見已經來不及了。不顧管家擋駕,權五爺自己走了進來:「行啊!當初跟我借銀子的時候,你老馬可不是這個腔調!」

馬德昌尷尬地給他讓座。

權五爺坐下來,兩腿交叉,雙手習慣性地叉在肚子上:「今兒個,我不是來逼債的,是來送禮的!」

馬德昌狐疑地看著他,還是沒說話。

權五爺的腦袋突然湊過來,陰陰地說:「你這回生意上輸給了汪朝宗,人也輸了,你是不是覺得他在幫你啊,他越是幫你,越是踩緊了你的尾巴骨!」

馬德昌寒了臉:「權五爺,您老如果是為說這個來的,就請回吧!」

「行,合著拿我這熱臉貼你的涼屁股啊!這麼著,若是你聽得進,我權五爺就再充個大,幫你指點一二,若是聽不進,那我抬腳就走,告辭!」權五爺說罷要起身。

馬德昌看了看他:「且慢,馬某洗耳恭聽!」

「這還差不多!這回你自己賠了,把我也拉下了水,我不服啊!咱們這銀子是不是該找地方給找補回來啊?」

馬德昌來了興趣:「請權五爺指點!」

「那我請問,揚州鹽商都是掙的誰的錢啊?」

馬德昌看著他,想了下:「朝廷!」

「得了嘛,你這個朋友我算沒看走眼!那我再問你,這朝廷又是誰家的?」

「當然是皇上的!」

「齊活了!你要把皇上弄高興了,是不是什麼都有了?」

馬德昌認真聽著。

「最近,這宮裡頭可傳出了話兒,自從香妃薨了以後,萬歲爺那是朝思暮想,這麼多年了,愣是放不下。這回萬歲爺到揚州,你若是踅摸一個像香妃的美人,那會怎樣?」

馬德昌恍然大悟:「謝五爺提點!只是,不知香妃長相如何。」

「這個,我可以幫你忙,只不過,這香妃畫像要值多少銀子啊?」

「那是無價之寶!」

「二十萬兩銀子,值不值?」

「值,值!……只是,我手頭一時拿不出這些銀子。」馬德昌忙說,隨後一臉的為難。

「那好,我答應過汪朝宗把賺你的二十萬兩銀子還你,還給你,你有錢了吧!」

馬德昌還沒緩過神來,接過銀票,看了一眼。

權五爺又掏出一張折疊的畫布:「我這裡有宮裡的洋畫師為香妃畫的像,想不想要?」

馬德昌緊緊攥住銀票猶豫起來。

權五爺看在眼裡,然後站起來:「你整個一扶不起的阿斗!」

馬德昌趕緊拉住他,伸出銀票:「我換!」

黎明,幾匹矯健的快馬奔到了城下,馬上的人都穿著前鋒營、驍騎營的鎧甲,為首的背後插著一支令旗。在他們面前,揚州古城的城牆整齊潔淨,黎明中的城郭儼然有一片氤氳之氣,如煙如霧。城郭之上,士兵衣甲鮮明。遠遠望去,這座城市彷彿一座浮在水上的海市蜃樓。

揚州城的城門早已洞開。鈔關碼頭上嶄新的迎恩亭飛簷翹角、雕樑畫棟。運河兩岸百姓簇擁,臨河站著的是密集的士兵。大紅的地毯從迎恩亭中一直延展到碼頭。站在紅毯邊的是一眾官員,乃至捕快衙役,正緊張而又焦急地等候著。

道路兩邊是兩淮鹽商分工派段搭設的香亭,奏樂演戲,好不熱鬧。綵樓聯袂,鑲金嵌玉,五彩繽紛,各式珍寶文玩、稀奇瓜果陳列在前,如同一個露天的博覽會。中間不時間隔一些香棚,盆景假山,饒有韻味。

而此刻,皇上正在天寧寺內進香。寺外,眾官員整齊排列在大院裡,直立著。

和砷不同尋常地穿著一身一品侍衛的衣服,腰裡還佩著一把刀。他是這裡唯一可以自由活動的人。

在僧人和和砷的外側,兩長排直伸到殿外的隊伍排列著。隊伍的第一排正是兩江地界的最高長官兩江總督薩載。這是個稍微有點敦實的滿洲人,雙眼花翎頂子,從一品官服,正恭順地雙眼向下瞧著地面。在他身後是漕運總督、巡撫、布政司、按察使、學政等林林總總的江南官員,按品級不同由高到低站立。

這兩排隊伍因此也成了各色頂子的排列。總督、巡撫、布政使等大人們基本可以站直,只是不敢胡亂張望。越往後的人背越彎,隊伍最後的兩個鏤花金頂九品小官的腰幾乎是九十度大鞠躬,翎子筆直地翹向天空。

汪朝宗也站在隊伍當中。他的位置並不顯眼,但也不很靠後,只排在學政、按察使等實權官之後,勉強可以站直,低頭。阿克占和盧德恭就站在他身前。大殿裡人數雖多,官員們一絲大氣也不敢出。

和砷仍舊在眾人之前走來走去,似乎特地彰顯自己的與眾不同。

然而等了許久,始終不見動靜。

盧德恭低聲道:「咱們恐怕弄拙了!皇上他老人家既然想給大家個驚喜,咱就應該讓他搞成嘛!不該事先準備的!」

阿克占也壓低聲音:「你敢麼?」

盧德恭一怔,苦笑著搖搖頭。

一個小太監腳不點地地從後殿跑出來,在官員隊伍之前大聲喊道:「傳——內務府奉宸苑卿加江南布政使汪朝宗——覲見!」

汪朝宗愣了一愣,排在他前面的所有官員都扭頭望他。那目光有些是疑問的,然而更有妒忌或嫉恨。汪朝宗來不及多想,提起長袍,小跑著一直跟著小太監進後殿去了。

汪朝宗進去有一陣時間了,然而毫無動靜。其他文武官員還像原來一樣保持姿勢站著,紛紛議論。

和砷終於也按捺不住,走了進去。過了一段時間,和砷率先而出:「傳兩江總督薩載!」

薩載撣撣馬蹄袖:「奴才薩載見駕!」他昂首闊步地進去了。

幾分鐘後,小太監又出來:「傳漕標提督穆興阿!」漕標提督穆興阿一步步地走了進去。

過了一會,小太監又出來,他基本已經成了一個傳話筒:「江南將軍榮格!」

江南將軍榮格整整戎裝:「末將在!」

迎駕隊伍裡的高官們越來越少。剩下的人們彼此不敢說話,互相投以眼色試探。

大殿內,兩江總督薩載、漕標提督穆興阿、江南將軍榮格等大員各自坐在椅子上,面面相覷。和砷三步並作兩步搶進內殿,眾人一同站起:「和相!」「和中堂!」「怎麼回事?」「皇上呢?」「汪朝宗呢?為什麼第一個宣汪朝宗覲見,這裡又看不到他人影?」

和砷面露苦色:「諸位少安勿躁,這裡的戲還得做完。實不相瞞,皇上此刻已經由汪朝宗領路,到了康山草堂了!」

康山草堂內,乾隆皇帝坐在桌前,正翻著一本閒書。他還沒穿戴龍袍冠冕,一身明黃的貼身小褲褂,看起來很閒適。林寶小心翼翼地幫他梳著辮子。

汪朝宗欲跪。乾隆並沒有轉頭,但他似乎看得很清楚:「不用跪。這是你家花園嘛。」汪朝宗只好垂手肅立。

乾隆似乎對手裡的書很感興趣,林寶更不作聲,只是專心拾掇著皇上的頭髮。乾隆突然把書合上:「知道『拿人一文,不值半文』,這句話嗎?」

汪朝宗搖搖頭:「臣孤陋寡聞!」

「是尹如海說的。你覺得尹如海非死不可嗎?」

汪朝宗沒想到,神情意外,但仍恭順地答:「臣以為阿克佔大人上京時已經把這事說清楚了。」

乾隆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朕是想問你。」

「那臣覺得非死不可。」

「誰讓尹如海活不下去?」

「是軍餉。」

乾隆先一愣,又指了指汪朝宗:「是你!」

林寶的辮子已經梳好了,他識趣地退到一邊不說不動不看。乾隆慢慢轉過身來。他將手指又縮回來,指了指自己:「還有朕!朕的錯,是朕讓尹如海當了鹽政。你的錯是你人在揚州,沒有匡扶好尹如海。」

「臣……難辭其咎。」

乾隆靠在椅子上,眼光飄移,慢慢出神:「尹如海朕是瞭解的。朝宗你不清楚,從他中進士,點翰林,進戶部,外派做官,朕一直都在看著他,並且寄予厚望。可惜,他葬送在了揚州!」

汪朝宗斟酌著用詞:「尹大人是個好人。」

「但他不是個好官!朕預備著他在揚州犯錯,就算他有點出格過火,只要和朕坦白,朕會原諒他!可他就這樣老實巴交地把自己窩囊死了。朕交他的差事,他一樣也沒辦好。他只知道朕給了他前程,他還朕一條命!朝宗,你說說,朕要他的命有什麼用?」乾隆斬釘截鐵地說。

汪朝宗低著頭,沒有答話。

「前兒我還和禮部那些人說,給他個謚號,就叫『文毅』。他以死相諫,雖不足取,但忠勇可嘉。揚州鹽務水太深,朕不該過早把他派過來——你說說,現今揚州,到底是什麼情況?」

汪朝宗的臉色有些猶豫,似乎許多話想說。但他沉吟了一瞬間,還是快而簡單地回答:「鹽務上很難!」

乾隆似乎並不意外:「還有救麼?」

「只有皇上才能救!」

乾隆投以期望的目光,拉著汪朝宗:「坐,坐下說。」

汪朝宗沾著椅子邊坐下:「鹽務上的問題主要有五條:沉痾、積弊、貪腐、奢靡,」他瞄著乾隆的神色,「捐輸過重。」

乾隆顯然沒有打斷他的意思。

「一百年來鹽務賬目不清,虧空纍纍,這是沉痾。大清立國以來,朝廷的鹽引法度一成不變,雖然成就了揚州總商,已經不合時宜,問題越來越多,這是積弊。鹽官過手油水太重,不能潔身自好,往往流於貪腐。鹽商們坐擁巨利,揮金如土,不知疾苦,這是奢靡。至於捐輸——本朝立法寬仁,揚州鹽局能有今天,全憑萬歲聖裁。聖祖皇帝定下永不加賦的規矩,朝廷歲入有限。廣東十三行、雲南銅礦、江寧織造都是生錢妙道,但能跟天下百姓家家戶戶扯上關係的,還是只有鹽務。這幾年來我們為朝廷效力,臣子本分,不敢有怨言,不過鹽務也就始終回不過氣——苟延殘喘!」

乾隆閉著眼睛尋思著:「貪腐不可怕。尹如海不貪,可他沒辦好差事。奢靡也不算什麼,有本事掙錢,享受享受也是人之常情。……沉痾、積弊、捐輸。朕明白你的意思。」乾隆長出口氣,「這幾年來,朕知道,你們對朝廷貢獻不小。」

汪朝宗精神一振:「皇上——」

乾隆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沉痾、積弊、捐輸,這才是你們留給朕的難題。要免,很簡單,就在朕一句話。不過,朝宗,大仁不仁,朕坐在這個位子上,要顧著天下,就不能顧到每一個人。」

「臣……明白。」

乾隆站起身來,聲音略顯激動:「不,你不明白。當年朕決定要對大小金川用兵,滿朝文武都上折子勸朕。他們不明白,盛世比亂世難!承平日久,死水一潭。要攪亂這潭死水,讓這個天下活起來,朕就不能不作為,不能不花錢!」

汪朝宗沉默了,他默默點著頭。突然屋角傳來唏噓的聲音。汪朝宗扭頭望去,林寶一臉淚水,神情彷彿很感動。

乾隆卻露出厭惡的神情,彷彿覺得他過於做作。

乾隆繼續對汪朝宗說:「你們多次批評引岸劃分不合理,鎮江與揚州隔江相望,卻只能賣浙鹽,遠在閩贛邊界的江西建昌,卻是兩淮的引岸,朕何嘗不知!如果朕把建昌劃給福建,那麼福建的私鹽就會到達撫州、南昌,這一讓就收不住了。當然,朕也有私心,淮鹽稅重課多,鄰鹽稅輕課少,變更引界,兩淮銷區必受衝擊,朝廷的鹽課收入就會……」

院子裡突然傳來嘈雜混亂的聲音,門外有腳步聲急速逼近。

一個護衛的聲音:「回皇上,有人越牆行刺!」

汪朝宗臉色大變,連忙翻身跪倒:「臣罪該萬死!」

乾隆卻平靜地說:「什麼人哪?帶給朕看看。」

侍衛們推揉著一個人過來,那人繩捆索綁,狼狽不堪。離老遠就聽到那人大喊大叫的聲音:「汪朝宗,你偷襲!不是好漢,搞什麼古怪?」

乾隆回顧汪朝宗:「他是哪來的,連朕也不認識?」

汪朝宗苦笑:「回皇上,這位就是揚州八怪之首的鄭冬心鄭先生。」

乾隆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林寶早奔出去,對著侍衛:「放人,快放人!」

鄭冬心跪在乾隆身前,還苦著臉揉著胳膊手腕。乾隆看著鄭冬心打著補丁的衣服,雜亂無章的頭髮,又好氣又好笑,對汪朝宗說:「乾隆二十一年朕欽點的進士,就混成這副模樣。鄭冬心,朕問你,你讓侍衛綁著來見朕,你丟不丟人?」

鄭冬心趕忙跪起:「回皇上,這是臣應該的。」

「什麼叫應該的?」

「草民出身進士,合該『兩綁』。」

乾隆忍俊不禁:「兩榜也不是這『兩綁』。」對汪朝宗,「上次他到了京城,好好賺了一筆。」

鄭冬心分辯:「回皇上,草民那點外快,都是跟文武大臣打秋風打來的。」

乾隆打趣問:「張天師是怎麼回事?」

「草民在館舍賣字,明碼標價,一副中堂六兩,對聯十兩,題款另議。張真人派人過來要我寫對子,草民要價一千,他還到五百,草民就給他寫一條『龍虎山中真宰相』。他問下聯呢?草民說五百兩只值上聯。」

乾隆不由失笑,眾人賠笑。

「要不朕再給你五百兩,買你的下聯?」

「不敢!這下聯,草民正想獻給皇上呢,麒麟閣上活神仙!」

乾隆樂了,突然又斂去笑容,嗔怪地望著鄭冬心:「你啊,好歹也是朕欽點的門生。在這東南形勝只知道胡鬧,也不幫朕多用點心。」

乾隆皇帝邁步走出康山草堂的大門,他的背後跟著汪朝宗、和砷、阿克占、盧德恭、何思聖、馬德昌、鮑以安等人。這些人都穿著朝服,神色畢恭畢敬。

臨出門,乾隆忽然停下腳步,回過身抬頭看康山草堂的匾額,神色似乎歡喜,又似乎在譏誚哂笑。

「朕上次來,不是這塊匾。」

汪朝宗忙上前:「皇上明鑒,是換過了。當年香光居士董其昌為康山草堂題寫過一塊匾額,不過已經失蹤多年,十天前卻突然又出現在揚州的古玩店裡。微臣就買下來給掛上啦。」

乾隆微笑,看身邊的和砷:「嗯,這個你不懂。」又看盧德恭,「聽說你對金石書畫什麼的,是極精通的,這幾個字如何,你說說看。」

盧德恭仔細端詳匾額,緩緩地說:「這字如行雲流水,無可不可,果然是香光居士的真跡。」

乾隆哈哈大笑:「確實仿得像,也難怪你們上當。」

汪朝宗與盧德恭齊聲:「啊?」

「你們來看,這字學香光居士,體格運轉,倒也差不多九分像了。可惜啊……」頓一頓,「偽造這匾額的人,不是專門模仿名家的裡手,本身只怕於書法一道也已卓然成家,所以到底還是掩不住自家頭角崢嶸的氣象。」

「請聖上明示。」

「董其昌是大鄉紳,字裡那圓滑如意的勁兒,彷彿是自然生就的。寫這幾個字的人嘛,卻只怕是個落拓不羈的文士。」

遠處,鄭冬心微微一笑,低聲自語:「聖上的眼光,倒也不壞。」

何思聖臉色微變:「鄭先生,這字是你寫的?」

鄭冬心看著他:「聖明無過皇上。」

何思聖醒悟,向鄭冬心一笑:「幾乎亂真了!」

乾隆看著汪朝宗:「朝宗,這古玩字畫,還得再下功夫。」

「多謝皇上指點,朝宗如醍醐灌頂。」

「來,朕給你另寫一塊。」

汪朝宗忙跪倒在地:「臣謝主隆恩!」

一行人走近涼亭裡,小太監慌忙準備好文房四寶。

乾隆看著園子裡的景色,凝神片刻,便揮毫潑墨,題詩一首:

新城南界有山堂,遺跡其人道姓康。

曾是駐輿憶庚子,遂教題額仿香光。

重來園景皆依舊,細看碑書未異常。

述古雖訛近文翰,一遊精鑒不妨詳。

鄭冬心看了,由衷讚道:「到底是天子襟懷,仁厚醇和之中,殷殷之意藏焉!」

盧德恭也說:「香光居士若見了皇上御筆,只怕也要道一聲慚愧了!」

汪朝宗叩謝道:「堂以詩傳。皇上,微臣已料得這康山草堂,千百年後仍將熠熠生輝,立於揚州,供萬人瞻仰,皆皇上所賜也!」

乾隆撚鬚,哈哈大笑。

瘦西湖安福艫龍船內,以鄭冬心為首,艙裡坐著四五個扮相儒雅的布衣學者,書院山長也在列。

乾隆懸腕提筆,寫下「文匯閣」三個大字。林寶蓋上印。

書院山長一臉笑:「謝皇上恩賜,這是揚州百姓和學子的福分呢。」

乾隆和藹地微笑:「一部《四庫全書》,一部《古今圖書集成》。將來閣子建成了,不要擺著做樣子,要允許學生們抄錄傳看。各位都是揚州的儒林領袖、學者文人,朕每次到揚州,都想著跟各位見一見。文脈自古在江南嘛!現在朝政清寧、天下太平,各位主掌文壇,多多著書立說,多教幾個學生,朕這裡有的是官給他們做。漢朝有個皇帝說,天下朕與賢兩千石共享之。朕是有這個氣度的。將來的天下會怎麼樣,各位都有一份責任。」

幾個學者都連聲稱不敢,有人還用衣角抹起了眼淚。山長激動:「皇上真是聖明之主!書院一定銘記皇上教導,為朝廷培育英才!」

鄭冬心也跟著一旁假裝感動。山長等人告退,鄭冬心卻並沒有走。

乾隆在和砷林寶等人的隨侍下轉回艙內,似笑非笑地看著鄭冬心:「鄭冬心,你很機靈啊!」

「草民不敢欺君。這幾位的確只夠本朝的二流。一流人物,一時半會兒召集不齊,您看個意思也就是了。」

乾隆臉色不悅:「什麼叫看個意思啊?」

汪朝宗在一邊直使眼色,鄭冬心當沒看見:「江南第一流的人物,大都是數百年的世家大族,自立門戶,有田產莊園。像前朝一些士族,朝廷官位,是羈縻不住他們的。」

乾隆緩緩點頭。龍船漸漸接近五亭橋。乾隆在眾人的簇擁下走出船艙,坐到船頭觀景。他興致勃勃地手搭涼棚眺望著景色,連連點頭:「好,好啊。這座橋可以傳世!誰修的?」

阿克佔有點不自然:「回皇上,是汪朝宗和鄭冬心。」

「果然還是這兩個有心!」乾隆望著湖邊景色,皺起眉頭,指著湖邊一片空地,「那……那……」

眾人都不敢說話,還是和砷洞悉聖意:「皇上,您是不是覺得這有點眼熟?」

乾隆點頭:「這很像咱北海子裡的瓊島春陰嘛,就是少一座白塔。」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隨侍在後面的盧德恭悄悄扭過頭,看了一眼排在最後的馬德昌。馬德昌會意地點了點頭。

是晚,乾隆在康山草堂看戲。馬德昌抽了個空子找到太監林寶,說明來意後,林寶瞄了他一眼:「什麼?馬老闆,瓊島春陰的白塔圖,你當咱家隨身帶著麼?」

馬德昌打躬作揖:「林公公,您一定有辦法。只要您一句話,沒有的也有了!請公公幫幫忙,小人一定不敢忘了孝敬。」

「嗯,這還差不多!」林寶舉起一根手指,「少了一萬兩,可沒人搭理你!」

「一毫不敢少,請公公放心!」

林寶臉上轉出笑容:「馬老闆客氣了,您少安勿躁。」他欠欠身,轉身走出。

馬德昌望著林寶的背影冷冷一笑,從懷裡掏出一沓銀票,數了十張,把其他的又揣回去,低聲而不屑地輕哼一聲:「沒見過世面!」

拿上圖紙匆匆趕回家,馬德昌已是滿頭大汗。一幫人已經候在那兒,趕緊迎上前去。

馬德昌手裡拿著一張手繪的草圖:「你們看,這是什麼?」

有人說:「鼻煙壺?」

還有人說:「是寶葫蘆!」

「呸!這是京城北海的白塔!」

朱掌櫃詫異地說:「老爺讓咱們等到現在,就是為了看這圖?」

馬德昌卻滿臉興奮:「老天開眼了!我們不是囤了幾十萬斤鹽,賣不出去嗎?現在找到買主了!」

「誰能要這麼多鹽?」

「皇上啊!你們別跟我東扯西拉的,馬上給我連夜召集人手,給我把那幾萬斤鹽,全部從通泗門倉庫運到瘦西湖,在五亭橋南邊,照這個圖堆個白塔!明天黃昏,皇上還要去遊覽,一定要趕在之前,給我堆好!」

朱掌櫃有些畏難地站在原地:「老爺,這……」

馬德昌眼一瞪:「這什麼這?耽誤了大事兒,你們一個個吃不了兜著走!快去啊!」

一群人一哄而散,馬德昌獨自站在廳裡,放聲大笑起來。

一群鹽民拖著整車的鹽包,忙碌地往船上運。有些鹽包綁紮得不好,雪白的白鹽撒了一路。

馬德昌展開圖紙,馬府管家一邊提著燈。

管家不確定地說:「老爺,這麼高的喇嘛塔,用鹽堆成嗎?」

馬德昌白了他一眼:「成不成,不用你操心,天亮之前,我要看到一座鹽塔拔地而起!」

連馬母都趕到了工地上,拄著拐,白髮飄瀟,指揮著民工們把鹽包卸到岸邊。

地上已經用木架架起一個塔座的底架。周圍火把通明,人聲擾攘。民工們兩兩一夥把鹽包抬過來,堆在塔座的底架上,白塔底部的輪廓漸漸成形。

馬德昌盯圖紙,向人群喊:「西邊,西邊!基礎要取平,不取平怎麼往上起?」

一包又一包的鹽包被就地打開,堆起雪白的鹽堆。一些人提著裝滿水的小桶,將已經築好的塔基周圍都噴上水,另一些人在上邊拍上鹽,壓實。

雪白的塔基呈現出來。

火把搖動,一隊官兵趕了過來:「幹什麼的!」

馬府管家趕忙迎上去:「回官爺,咱們是廣泰鹽號的!」還沒等軍官說話,一疊銀票已經暗自塞了過去。

領隊軍官一怔,臉上堆笑:「原來是廣泰的,大半夜的,這麼多鹽往這裡堆什麼?」

馬府管家指指夜空:「上邊吩咐的差事。官爺,這黑燈瞎火的,你們怎麼巡到這裡來了?」

軍官忙說:「咱們也是上頭的差事,廣泰鹽號咱知根知底,都是官面兒人,算了。回頭你們散場了可千萬小心!」

馬德昌走過來拱手:「各位,給廣泰鹽旗個面子,馬某趕著明兒要向阿大人交差的,若是怠慢了,那可是殺頭的罪。」

軍官不敢怠慢:「馬總商,得罪了。兄弟們奉命辦差,這也是不得已,馬總商趕緊著忙完了就走。今晚不太平!兄弟們,走,去那邊瞧瞧。」

官兵走遠了。馬德昌皺著眉頭說:「不太平?」說罷,他不屑地搖搖頭。

這時候,康山草堂戲台上,一個身穿官服的老生正在慷慨激昂地唱著:「走江邊,滿腔憤恨向誰言?老淚風吹,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盡殘兵血戰。跳出重圍,故國悲戀,誰知歌罷剩空筵……長江一線,吳頭楚尾路三千,盡歸別姓,雨翻雲變。寒濤東卷,萬事付空煙。精魂顯,《大招》聲逐海天遠。」

乾隆躺在椅子上,閉著眼睛聽著,不置可否。

在他背後,阿克占不安地攥著拳頭,當然,最緊張的還是汪朝宗。他覺得乾隆心情不錯,所以斗膽進行更大的冒險。一百多年前,當大清兵臨城下之時,明朝尚書史可法率眾殊死抵抗,以身殉國,至今仍然是揚州人的心結。汪朝宗冒死安排演出《桃花扇》來試探乾隆的心意。

一曲聲罷,老生以一個蒼涼的造型結束。全場靜悄悄的,沒人敢出聲。直到乾隆皇帝緩緩睜開眼,拍了一下巴掌,和砷、阿克占等才齊聲:「好,好!」

乾隆看著阿克占:「你可知道,這一大段說的什麼?」

阿克佔有些緊張:「奴才愚魯……」

乾隆又看汪朝宗:「你說說。」

汪朝宗坦然說:「這是《桃花扇》裡,揚州失守之後,史可法沉江殉國時候的一折。」

氣氛沉重起來。乾隆歎了口氣:「聽說揚州的百姓,一直追念史可法,家裡牌位上寫著『九紋龍史進之靈位』,其實就是供的史可法。」

阿克占登時緊張起來:「這,奴才這就去查。」

乾隆一擺手:「別看人心看不見摸不著,人心聚,泰山移;人心散,就要出亂子。江南士子中,有些人心氣兒不順,還執著於滿漢之爭。不可掉以輕心哪。」

阿克占等聽得十分吃驚,過了一會兒才齊聲稱頌:「皇上聖明!」

「朕看過史可法的絕命書,上面說道『人心已去,收拾不來』,這就是前明崩潰的原因。治國者當知人心向背,不可拂逆。如果不還史可法一個公道,朕就難以收拾江南士子之心。史可法雖然不明順逆,但當時天下未定,也怪不得他。他獨撐危局,力矢孤忠,終以死殉,足稱一代完人,應當予以褒揚。」

阿克占、盧德恭都額角見汗。

乾隆嘴角掛著笑容望著鄭冬心:「朕這麼說,行嗎?」

鄭冬心「嘿嘿」一笑,乾隆拿他也沒轍,轉身吩咐:「宣台上演史閣部的上來見朕。」

扮演史閣部的戲子趕緊彎著腰過來。他還穿著戲服掛著髯口,不知吉凶,忐忑不安地,見了乾隆就跪:「草民,草民……叩見皇上!」

出乎意料地,乾隆竟然欠身起來,親自一把扶住了他:「史閣部,免禮!」

戲子愣住了。

周圍的人也愣住了,只有汪朝宗和鄭冬心迅速交換了一下眼色。

乾隆似乎充滿感情:「史閣部,你雖然是前明的重臣,但是忠勇可嘉,時過境遷,朕不能親眼見你。今日你借戲子傀儡之身與朕相見,朕十分感動。改日必去閣部墓前,樽酒祭奠!」他站起身來,架勢十足地給這個假的「史閣部」深施一禮。龍船上、戲台上,隨侍的旁觀的人們頓時一片肅然。

「史閣部」的腿已經軟了,全靠汪朝宗過去攙著他,才沒有癱軟在龍船上。汪朝宗在他耳邊快速地說著什麼,「史閣部」用驚魂未定的聲音說:「史某替國家社稷天下百姓多謝皇上!」周圍響起震耳欲聾的掌聲和讚揚聲。

這一夜,揚州注定不得安寧。馬德昌前所未有地亢奮著,要用鹽一夜堆成白塔。天地會更早已佈局停當,英子和汪海鯤聯手混進揚州城,伺機刺殺朝隆。但是,一個小小的意外,使得整個計劃險象環生。

月亮已經高掛中天,婉兒顯然還沉浸在剛才給乾隆獻藝的幸福之中,哼著小曲打開房門,點亮油燈,卻見一人端坐屋中,失聲尖叫,一隻大手摀住了她的嘴巴。婉兒拚命掙扎,卻發現是汪海鯤。

兩人激烈地相擁,親吻,像兩條魚互相吮吸著。他們漸漸貼上了牆,汪海鯤吻著婉兒的脖頸,婉兒抓住他的手,呻吟般地說:「海鯤……今晚,別走……」

汪海鯤突然清醒過來,他望著婉兒,但婉兒把頭藏在他的懷裡,汪海鯤扳著婉兒肩,把她拉出去,望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婉兒,我今晚要去做件大事!」

婉兒低聲道:「我知道……我害怕!」

她的手指緊抓著汪海鯤的衣服:「不要去!你讓別人去!」

「不行,已經說好了。」

「我不管!」

她喘息著,然而堅決地吻了上來。汪海鯤無法退避,他不自覺地雙臂擁抱著婉兒。婉兒將手上的銀針紮在汪海鯤身上。汪海鯤的臉上突然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隨即轉成憤怒。他對婉兒大聲說:「你……」然後他的頭就垂了下去。

婉兒抱著他,吃力地把他扶向內室。和春台班駐地院子的荒涼相反,內室一望可知是特意佈置過的。雖然沒有什麼擺設,但床上有被褥蚊帳,桌上有紅燭。

婉兒把汪海鯤攙到床上。她一鬆手,汪海鯤就倒在了床上。婉兒輕輕撫摸著他的臉,眼神溫柔而憐惜。她扯過被子,蓋住了他。

她回身關上了門,上了門栓,從外屋到內室。她不安地咬著唇,看著床上彷彿熟睡過去的海鯤,又看著紅燭。她走到汪海鯤面前,凝望著他,她的臉色蒼白,然而意志堅定。她抬起雙手,一粒一粒地解著扣子,外衣滑落下來,她的雙肩赤裸,微微顫抖著,不知是害怕還是冷。

黑暗裡傳來婉兒的聲音:「你的命是我的!」

看完戲,乾隆精神很好,吃著宵夜,侃侃而談。

汪朝宗、阿克占、盧德恭、揚州知府宋由之等人侍立在旁,氣氛和諧。

乾隆對大家說:「……防汛也是大問題。今年雨水大,江南沿海連綿不斷。杭州知府報給朕說,淳安縣有一個月下了二十三天雨。每年這時候,朕就憂心不斷。河道上有河道總督,地方上,你們就要替朕多盡點心。」

眾人趕忙一起跪倒:「臣等銘感聖恩,敢不傾力以報。」

乾隆滿意地點了點頭,繼續說:「朕也不會讓你們白干。前兒劉統均拿了戶部的折子給我,說江蘇積欠地丁錢糧二百二十萬兩,安徽欠了五十多萬兩,江蘇淮安、徐州的宿遷和睢寧,濱臨黃河,沿河地畝潦涸不常,歷年積欠,年復一年,竟是轉不過來了。朕這次南巡揚州,你們也都盡了力,用了心。」他想了一想,「今年稅賦就減免三成,也讓你們喘喘氣。怎麼樣啊?」

眾人無不喜動顏色,一起跪拜:「皇上聖明!」

「阿克占,你雖然是鹽官,河道上的事,多少也幫襯點兒!」

阿克占沒想到乾隆專門點他的名,趕忙又端正姿態:「回皇上,臣定當盡力!」

乾隆呵呵一笑:「你們是替朕分憂啊。不早了,你們也累了,歇息去吧。」

眾人唯唯諾諾地退出。

阿克占剛剛一腳邁進署院衙門,早已候在外面的蔣成趕緊迎上前,湊到阿克占耳邊,跟他輕聲說了兩句。

阿克占臉色頓時大變:「到底什麼事兒?」

「大人,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拿住了。你猜是誰?」

儘管四周沒人,蔣成還是小心翼翼地攀著阿克占的耳朵輕聲說了一句。

阿克占差點喊出聲:「是她?!」他慌忙自己摀住嘴巴。

蔣成狠狠道:「錯不了,一絲不差!」

阿克占倒吸一口涼氣:「姚夢夢?……怪不得汪朝宗要舉薦她給皇上獻藝!」

蔣成:「我的探子也綴著汪海鯤,稍後當有回報,今晚一定拿他們個人贓並獲。」蔣成陰狠地說,「不然咱怎麼會吃那麼大的虧!」他下意識地摸著受過傷的手臂,「大人,不能再猶豫了!汪朝宗這人得馬上拿下!」

阿克占的眼睛在黑暗裡閃著光:「嗯,你這次立了大功!很好!不過……」

蔣成一怔:「卑職全憑大人吩咐!」

「皇上愛熱鬧,不能宵禁。調三營兵換上便衣,城裡要害之處全給我扎上釘子!」阿克占抬起頭,眺望著遠處草廬明亮的燈火,「最要緊的,今晚你必須給我抓住汪海鯤!」

蔣成一凜,立即躬身:「是。卑職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