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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以亂制亂

汪朝宗躺在床上,頭上蓋著條毛巾,一副纏綿病榻的樣子。大夫說他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但還不礙事。阿克占倒背著手,滿眼關切焦慮,神色和藹地請大夫開方子。可大夫躬身退出之後,阿克占飛快地掩上門,變了一副臉色。

「別裝了,你沒病!汪海鯤的事兒你得給我一個交代!」

汪朝宗臉色蒼白,蓋著被子,似乎氣息奄奄:「我還想跟你要人哪……」

「好,好,我不管是誰幹的,這話我只跟你說!海鯤跑了就跑了,我不追!把這筆賬算到天地會頭上了。咱不鬥!好不好?皇上馬上就要來了,揚州鹽務還得靠你維持,五亭橋還得靠你趕緊修好……」阿克占換了一副口吻。

汪朝宗艱難地睜著眼睛:「真……真的不行了!」

阿克占拉了拉椅子,他湊近了汪朝宗,厲聲低唱:「再跟我裝,信不信我能把你家再抄一遍?」他們似乎都想到了上次抄檢汪府之後的天下大亂,隔了一會兒,兩個人都勉強笑笑。

門外響起腳步聲,阿克占慌忙站起身來,佯裝替汪朝宗掖著被角:「安心靜養幾天就好了,放心,朝廷會記著你的。」

汪朝宗有氣無力地說:「多……多謝大人!」

進來的是鄭冬心,他懷疑地看著阿克占遠去的背影:「這老小子跑來幹嗎?」

汪朝宗從床上坐起來:「皇上要來了,他也不想出事!」

鄭冬心哼一聲:「不想出事?事兒出大了!」

「又怎麼了?」

「五亭橋停工了!」

汪朝宗冷笑了一聲,卻突然注意到鄭冬心手上的盒子:「這是什麼?」

鄭冬心把盒子放到桌上,說:「剛才我去了鳴玉坊,跟夢夢說起老汪你最近手頭吃緊,把五亭橋都停了,夢夢就把她的這個首飾盒讓我帶給你,說幫不上什麼忙……」

汪朝宗一拍大腿:「老鄭啊,你這不是添亂嗎?我停下五亭橋,是為了跟阿克占叫板,怎麼連你也當真了?」

鄭冬心委屈地說:「這你可從來沒給我交過底兒!」

汪朝宗接過首飾盒,打開一看,全是些金銀珠寶,更加著急:「你這個老鄭,正經事兒被你弄得不正經,不正經的事兒又被你弄假成真了!快,還回去!」

鄭冬心不樂意了:「照這麼說,我鄭某人就是百無一用羅,你不看看,這夢夢把自己的體己錢都貼給你了,你還挑肥揀瘦的!」

汪朝宗忙說:「這事兒還真不用你操心,銀子的事我來辦,行不行?」

「你呀!要送自己送去!」鄭冬心轉身就走。

汪朝宗看著他的背影,笑著搖了搖頭。

鹽水擦身可防瘟疫的謠言滿天飛,揚州城的鹽價也漫天瘋漲。馬家廣泰鹽行門口的粉板仍然掛在外邊,上邊的價格已經改成了「鹽每斤八十八文」的最新價格。然而鹽號門板緊閉,根本沒有開業。其他鹽行門口情形也相似,大門緊閉,門口守著一群群買鹽的百姓。正當中午,赤日炎炎,酷熱之下的人卻越來越多。

許多百姓紛紛議論著:「現今只有馬老爺的鹽號,每天還能開兩個時辰。可不敢晚了。」「馬老爺活佛菩薩啊!」「小三子,我這還差七文錢夠兩斤,你借我七文,我買了鹽回頭就還你!」「滾蛋,借錢買鹽?今兒借了明兒還不知買不買得到呢!」

一扇門板終於被打開了,一個夥計探出頭來,人們頓時擁上前去。夥計厭惡地嚷:「去去去去去,躲遠點!我看誰敢擠?誰再擠待會兒就不賣誰!再著急也得等咱開張啊。」

人們聽話地退到一邊。幾個夥計出來卸門板。櫃檯上,一個夥計扛著一大袋鹽走過來,望地上一蹲轉身將粉板上的價格從「八十八文」改成了「九十文」!

紫雪進入鳴玉坊時,姚夢夢和朱月卿聊得正歡。

紫雪好奇地問:「什麼事兒呀,這麼高興?」

月卿笑著說:「這些日子,揚州城居然到處搶鹽,像瘋了似的。幸虧這鹽只是做菜的作料,要是拿來泡澡,還不知道成什麼樣子呢。」

姚夢夢大眼睛一閃:「你還別說,十三姨以前還真用鹽浴,據說能讓皮膚光潔細嫩,還能治病。」

紫雪恍然大悟地說:「怪不得十三姨皮膚那麼好!這麼說,鹽能治病是真的了?」

姚夢夢若有所思:「聽十三姨說,先要把鹽在磨上磨成極細的粉,再加上些玫瑰、茉莉的精油,攪和到一起,倒在澡盆裡,先把水溫調合適了,然後讓水沒過脖子,在澡盆裡靜躺一會兒,用鹽把自己蓋起來,悶上一段時間,起來後再用水沖乾淨,就成了。」

月卿很吃驚:「你洗過?」

「沒有,是聽十三姨說的。」

月卿神往地說:「這是多好的生意啊,要是咱們姐妹合起股來,專門賣一種洗澡鹽,那一定能賺大錢!」

紫雪贊成:「這主意好!」

月卿進一步計劃:「紫雪是鹽院夫人,要是肯張嘴,就可以從鹽商手中進到便宜的鹽,然後咱們讓人照夢夢說的加工成浴鹽粉,哪個澡堂敢不買?」

姚夢夢笑了:「你們就別造那個孽了!你們家齊老闆好些了嗎?」

月卿有些黯然:「半是人半是鬼,他是活該!」

月卿果然是個能幹的人,她立馬以紫雪的名義從馬家的廣泰鹽行賒了兩萬斤鹽,依姚夢夢的方法,製成了浴鹽,又馬不停蹄地去了揚州有名的清纓堂澡堂。

白天人不太多,朱月卿走了進來:「叫你們掌櫃的!」

夥計一看,來頭不小,趕緊進去。不一會兒,掌櫃的從裡邊掀簾出來,笑容可掬地問:「這不是齊家七太太嗎,找小的有什麼吩咐?」

月卿不慌不忙地一邊打開包袱皮,一邊說:「剛才在門外就聽見枝頭喜鵲叫,掌櫃的你要發財了!」

掌櫃的一頭霧水,還賠著笑:「還請七太太指點。」

月卿打開包袱:「看看這是什麼?」

掌櫃的看了半天,又使勁聞了聞,是一堆白色粉末,卻沁出一股花香:「這是什麼呀?」

月卿得意地說:「這是鳴玉坊特製的浴鹽,洗澡用的。」

「現在鹽這麼貴,誰捨得用它洗澡啊?」

「怪不得你這生意做不大,告訴你吧,只要你開了鹽浴,打出招牌,揚州人有的是錢,還愁沒人洗,你就等著數銀子吧?」

掌櫃的為難地說:「小的向來是小本經營,恐怕用不起這個。」

月卿柳眉倒豎:「怎麼,不想要?告訴你,這是鹽院夫人的生意,你不想在揚州混了?」

日昌榮銀號內,蔡老闆正一隻手撥弄著巴掌大的小算盤。權五爺看見,劃拉過來,愛不釋手地說:「嘿,這小玩意還真可人意。」

蔡老闆淡淡地說:「五爺喜歡,就孝敬您老。」

「奪人所愛,不好吧!」權五爺一邊把小算盤揣進懷裡,正色道,「蔡爺,這回權五來找您,有一筆買賣。」

他把那張裝著房契地契的紙袋交給蔡老闆。蔡老闆拆開紙袋,挨張仔細地看著,一邊沉吟著,右手在空中虛打算盤。

打了一會兒,他把房地契放下:「馬德昌自己為何不來?」

權五爺意味深長地笑笑:「揚州三大總商,倒有兩個借過你的銀子。老馬在我這轉一圈,也就是顧惜他那點面子。」

「那,我也可以不借。」

「別介啊,您看你們老西兒,一點小事老唸唸叨叨沒完。銀子和你沒仇!你們日昌榮不是正打算在京城開分號麼?」

蔡老闆抬頭看了他一眼:「五爺,要多少?」

權五爺一撇嘴:「六十萬兩!」

「這是看五爺的面子。」

權五爺又笑了起來:「抬舉!五爺我沒面子,是大夥兒給的面子!」

鹽價的瘋狂,到底引起了阿克占的擔心,若由著馬德昌,兩淮鹽區各大引岸鹽價暴漲,引起百姓騷亂,他也是難辭其咎。阿克占對何思聖說:「召三大總商來議事吧。」

署院衙門二堂,阿克占背著手來回走著:「各位總商,今天,怎麼打不起精神來?市面上的鹽已經漲到百文一斤,前所未有啊,各位年前入庫的引鹽身價翻了好幾番,這錢賺得也太容易了。」

鮑以安剛要開口,阿克占擺擺手:「要說諸位發了大財,我和盧大人也為你們高興,用你們的話說,這是祖上的蔭德!老馬,你說是不是?」

馬德昌躊躇滿志,滿面紅光:「小的們有今天都是二位大人御下有方。」

鮑以安不滿地說:「阿大人,這鹽價是上去了,可我老鮑也實在沒賺到銀子,引鹽早已分到運商手裡,哎,我這個倒霉鬼,說出來都讓大人晦氣,前些時,還被人打了劫,至今也沒個說法。」

「鮑總商所說,本官也是有所耳聞,那畢竟傷不了筋骨。老汪呢?怎麼不吭聲了?」

汪朝宗一直在冷眼揣摩阿克占的意圖,聽到點他的名,這才開了腔:「阿大人,鹽商的身家都是朝廷的恩賜,在座各位都會贊成。汪某不才,妄測大人意思,還是想讓鹽商再為朝廷做些貢獻。」

「還是老汪透亮!你就表個態吧。」

鮑以安提醒汪朝宗:「老汪,今兒個,我真要多兩句嘴了,這次鹽價飆漲,誰賺了誰沒賺,你不會沒有數吧?」

馬德昌不幹了:「老鮑,這話我就不愛聽了,你存的那些鹽不也一樣漲了?只不過是你沒出手,想必是要抿著一個更高的價錢吧!」

鮑以安瞪圓了眼:「你敢跟我賭咒,誰要是趁機取利,就讓誰斷子絕孫!」

馬德昌也火了,上前一把抓住鮑以安的衣襟:「你罵誰?」

汪朝宗趕緊將他們拉開:「二位,這成何體統?」阿克占和盧德恭也上前來勸開。

「老汪,你說吧!」

汪朝宗這才慢條斯理地說:「照說,各家存鹽多少,務本堂自有公賬。鹽價漲了,各家存鹽從賬面上是都跟著漲,但只要沒出手,那就不算數。所以,目前談誰賺誰賠,還為時過早。我看,不如這樣,半個月後,待各家銷售完成後,再計價算賬。賺了就提成給朝廷上繳,要是賠了就免了。不知各位大人和總商意下如何?」

馬德昌和鮑以安都不吭聲,盧德恭點頭:「我看,這個辦法好!」

阿克佔大手一揮,說:「既然大家都沒意見,阿某再變通一下,每天結一次賬!沒有賺到的,阿某絕不為難,但是既然賺了,就不要再推三阻四。怎麼樣?當然,這筆銀子收上來,本官也只是為了接駕,待聖上駕到,一定具本上奏,面陳各位忠孝之誠。」

「汪某贊成!」

馬德昌低聲說:「我不贊成!」

阿克占瞪著眼睛盯著他:「你還有什麼說的?」

「鹽院夫人跟人合夥做生意,做什麼特製的浴鹽,賣給澡堂,掙得可不少哇!她是不是也該給朝廷納稅啊?」馬德昌猶豫了一下,終於說出口。

阿克占眉頭一皺:「真有此事?」

馬德昌不慌不忙地:「她第一次就從馬某小號進了兩萬斤鹽,後來越進越多,加上她從別的鹽號進的,恐怕不下六七萬斤!」

阿克占感覺被人當眾扒下褲子似的,惱羞成怒,霍地起身,衝了出去。

鹽政衙門後花園裡,月卿正將一疊銀票遞給紫雪:「妹子,這是這幾天咱們合夥掙的,夢夢死活不肯要,說這事兒跟她沒關係。」

紫雪撇撇嘴:「她這個人,就是不愛沾錢,沒事兒,趕明兒,咱們給她買點首飾、布料什麼的,就算謝她了。她不愛錢,咱可不能含糊。」

「那也好,咱們就二一添作五,這一半歸你!」說罷月卿便將銀票塞到紫雪手上。

紫雪笑了,接過銀票開始數:「月卿,這銀子真這麼好掙?」

「還不都是你的面子大嗎?」月卿討好地說。

這時阿克占虎著臉過來,月卿一看勢頭不對,趕緊福一福,走了。

阿克占看著紫雪手中的銀票,吼道:「說,你這銀票哪裡來的!」

紫雪一下子被嚇懵了:「這,這是……」

「是不是你掙的黑心錢?」

「這是我跟月卿做生意掙的……」

阿克占一把奪過銀票:「做生意?你會做什麼生意?你這分明是巧取豪奪!」

紫雪哭了,嘴巴卻強:「你就知道在家欺負我。我一沒偷二沒搶,怎麼就不行了?」

「還頂嘴!鹽商們肯賒鹽給你?你這是拿我這張老臉換來的贓錢呢!紫雪,你日子過得好好的,要弄這些錢幹嗎?」

「我一個弱女子,你高興時哄哄,不高興時,一瞪眼就叫我滾,我能滾到哪兒去?自打上回厚著臉皮進了鳴玉坊,你知道我遭了人家多少白眼,比要飯的都不如。可我有什麼辦法,沒點體己銀子,將來不還是沒著沒落的。」

阿克占看著紫雪落淚,心軟了,抱住她的肩膀哄她:「好了,都是我不好,我心太粗!我保證,再也不叫你滾了!」

紫雪淚眼婆娑地抬眼:「真的?」

阿克佔點點頭,又說:「這銀票,我就沒收了。」紫雪瞪了他一眼,嘴一撅,扭過頭去。

這天晚上,汪朝宗和雨涵正埋頭吃飯,蕭文淑在每人碗邊放了一大包鹽。

雨涵抬頭說:「娘,你今天好多了。」

蕭文淑說:「多虧你爹,到處抓藥,這心口不太堵了。」

蕭文淑指著鹽包對兩人說:「這是你的,這是你的!回房裡給我洗!」

雨涵苦著臉:「娘,我也有啊?」

蕭文淑白她一眼:「你沒聽說,鹽院夫人一下子就買了兩萬斤鹽回去洗澡呢!」

汪朝宗放下筷子,沉重地說:「是六七萬斤!紫雪這不是添亂嗎?」

雨涵皺皺鼻子:「聽什麼信什麼,還不如小鮑呢。人家小鮑在家裡,說得鮑叔叔都不信了!」

蕭文淑卻深信不疑:「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早晚有你們哭的時候。」

雨涵不屑地撇撇嘴。

汪朝宗轉臉問:「雨涵,你剛說漸鴻怎麼著?」

「小鮑寫了一篇文章,痛斥所謂『擦鹽防病論』,山長看了都抹鼻子畫圈子地誇。」

他偷偷給雨涵使了個眼色,雨涵會意一笑。飯後,汪朝宗趕緊著管夏去找了小鮑,如此這般吩咐了一番。

這天一大早,管夏進來向汪朝宗匯報:「按您的吩咐,八千張都撒出去了。今天天一亮,整個揚州城都會讀到!不過,老爺,我沒讀出哪好來。」

汪朝宗微微一笑:「漸鴻這孩子已經讀書明理了。雖然有點迂腐。不過有個道理他說對了——從傳言興起到今天,揚州城沒有一個人因為不抹鹽得瘟疫死了,壓根就沒有人得過瘟疫!」

汪朝宗站起身來,在書房裡踱著步:「老百姓活得不容易。即使是我們揚州,富甲天下的地方,許多人要活下去,照樣得搭上命來拼!世道維艱啊。讓他們花大價錢買鹽保命,他們不會猶豫。可一旦他們知道不買鹽也未必有事,只要有一個人站出來,謠言就不改自破了!」

管夏臉上露出信服的神色:「那,老爺,下一步咱們怎麼辦,是不是……」

汪朝宗的手用力一揮:「從今天起,長裕、天和兩家鹽旗下屬的鹽號,預存的三成鹽都給我放出來!不但放,而且要減價!廣泰鹽號一百文一斤,我們只賣六十文!他們不跌,我們不動,他們賣六十,我們就賣三十!始終掐住他的七寸!不要管賺多少,只要把鹽給我賣出去!」

管夏神情振奮地說:「是!」

冶春茶社裡坐滿了人,幾乎每張桌子上都有手裡拿著紙的人。三三兩兩交頭接耳議論的也都是這件事,卻誰也不敢大聲。整個茶社人聲鼎沸「嗡嗡嚶嚶」,像一個巨大的蜂巢。有的人讀著文章搖頭晃腦,有的人連比帶劃地在跟同桌的茶客解釋,也有的皺著眉頭搖著手表示不信,還有的乾脆閉著眼當不知道。

幾個茶客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一張嘴就是高聲大嗓:「老少爺們,天和鹽號放鹽了!」

「長裕鹽號也放了!價也降了!一斤只要六十文!」

這兩句話引起了茶館裡的一片騷亂。剛才還壓著嗓子的人都沒了顧忌了:「真的!」「真的!」「這幫鹽商終於繃不住了!」「這說的是真的!」

小二慌了手腳:「您老,加一撮只要一文,一文!」

讀文章的老者嘿嘿一笑:「一文都不加!小子,你這……」他指指小二手裡的鹽包,「過景了!」

坐在角落的何思聖扔下幾枚銅錢,起身便走。何思聖匆匆回到署院衙門,阿克占正在聽書辦念賬本。

「馬廣泰昨日銷鹽五十四萬六千一百七十斤,計五萬四千六百一十七兩,上繳二成,共一萬兩另九百二十三文。鮑長裕銷鹽十六萬三千九百斤,計一萬六千三百九十兩,上繳二成,共三千二百七十八兩。汪天和一斤未銷,上繳為零。昨日共收一萬四千二百零一兩,累計收繳捐輸十三萬五千八百一十四兩。」

阿克占皺眉說:「紫雪賺的那六百七十兩,怎麼沒算進去?」

書辦為難地說:「老爺,那真要算進去啊?」

阿克占火了:「怎麼的,我的話不好使了?」

書辦趕緊撥拉了幾下算盤:「加上夫人上繳的這六百七十兩,共計十三萬六千一百八十四兩。」

阿克佔這才抬頭:「何先生,怎麼樣?」

「東翁果然是神機妙算,鹽商之間已經開打了,剛才聽說,天和號開始以六十文賣鹽了。」

阿克佔點點頭:「汪朝宗果然是個人物,怪不得連皇上都對他刮目相看,這一回,是咱們挖了個坑,老汪最後一腳,把老馬給踹下去了!」

「好戲開始了。咱們也該動手了,再拖下去,萬一弄得官逼民反,大人就來不及了。」

阿克占笑著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準備收官!」

清晨,守在馬家廣泰鹽號門口的人仍然不少。與往日不同的是,鹽號夥計們開門賣鹽之後,已經習慣了的哄搶並沒有發生。老百姓們手裡拿著破盆大碗,不約而同地和櫃檯保持著一人左右的距離,也不說買,也不說不買。

站櫃檯的十來個夥計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感覺有些異樣。

遠處街上兩個背著口袋的人飛跑而來,邊跑邊喊:「汪家天和鹽號大減價!」「長裕也降了!一斤六十文,買十斤還搭一斤。」

兩人各自把口袋邀功一樣蹲在地上。廣泰鹽號門口觀望的人們立即湧了上去。一個老頭子把手從口袋裡掏出來,黑瘦的手裡捧著一捧雪白的鹽,捧到鼻子下面嗅嗅:「嗯,好成色!比廣泰不差!」

人們議論著,頓時就有一小半的人離開了。繼續留在這裡的人群,眼睛裡也滿是懷疑,逐漸散去,廣泰鹽號門前的人越來越少。

但掛在鹽號門口的粉牌上,廣泰鹽號此日的鹽價仍然是一斤一百文!

以往幽深秀麗的片石山房,小院子裡已經堆滿了鹽包。有些鹽包已經破裂了,地上白花花的一層鹽。

權五爺叉腰站在院子裡,光著頭和腳,辮子盤在脖子上,有點氣急敗壞。

門外,家人和鹽號夥計打扮的人仍不斷把鹽包抬起來。

權五爺喝道:「住手,住手!別他媽抬啦!」

下人們趕緊一起規規矩矩立定,垂著兩手,低頭不敢吱聲。一個下人,還是個孩子,一腳沒踩穩摔在鹽堆裡,他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從頭到腳都是白的。

權五爺怒氣沖沖地說:「你家老爺拿鹽抵債,五爺答應,是給他面子。現在這鹽價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往下掉。五爺的銀子不是大風刮來的!滾,都滾!回去給你們老馬說,讓他趕緊來見我!」

下人們只好答應著紛紛撤走,但院子裡已經被鹽堆滿了。權五爺轉了一圈,氣得發愣,抬腳進屋來,屋子裡也早堆滿了鹽。小童正吃力地把鹽包四處歸置,給他騰出躺椅的空間。權五爺乾瞪瞪眼又轉了出去,在院子裡對著一堆鹽包生氣:「嘿,我這倒霉催的!我這閒著沒事跟他們攪和哪門子呢!」

馬府客廳,廣泰鹽號的掌櫃正在絮叨早晨鹽行的情景,他說一早就想降價,少賠點,賬房老周硬攔著不幹。

馬德昌一臉憤怒:「屁!叫你老朱,你還真是個豬腦子!老周比你強多了!這時候怎麼能降?汪朝宗到底搞的什麼鬼?」他在正堂裡不安地走來走去,走了幾步,突然停住,「賬上現在還有多少?」

「回老爺,連本帶利這幾天通饒上,也就兩萬多現銀子。」

「你下去算算,留出一個月的日常開支用度,剩下的都給我砸進去!汪朝宗他敢降價賣,咱們就放手收。賬上如果不夠,老朱……你也算是我家老人了。關鍵時刻,你別看我笑話。」

「是,是,老爺。我不是那種人。不過……」朱掌櫃犯難地說,「老爺,汪朝宗這麼擠兌咱們,背後是不是有人啊?」

馬德昌一驚,強自穩住心神,搖搖手:「不會。他也見底了。九成是看現在鹽價高位,想藉機會撈一把!鹽價剛漲上去的時候,他家出了不少。我料定汪朝宗現在手裡,也就是往日的兩三成!咱們手裡有務本堂的存鹽,無論如何,他耗不過咱們。只要把他那點鹽一清,咱們上手做空,鹽價還會漲上來。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老朱,去吧。」

朱掌櫃答應一聲,匆匆而去。馬德昌卻仍然在正堂裡轉著圈子。沒有外人在場,他的臉色現出了一些惶急,他盯著正堂屋頂:「汪朝宗,咱們該見分曉了!」

大名鼎鼎的天和鹽號總號位置就在汪朝宗府附近的一條弄堂深處堵頭的位置。門臉也很小,看起來簡直就是一家小店,和周圍的民居比起來一點不見排場,但這裡是汪朝宗自力更生起身發家的所在。現在,天和鹽號變成了揚州最擁擠的地方。

鹽號現在大敞著門,門口的粉牌上,標價是鹽一斤六十文。來買鹽的人前呼後擁,堵成一團。小地方本來就擠,更顯得人多。

幾個粗眉大眼的漢子紮著臂膀,從人堆裡擠了過來,簇擁著廣泰鹽號的朱掌櫃,一邊喊:「讓開讓開,長眼睛的讓開!」他們一直擠到櫃檯下邊。一個大漢擠上去,一拍櫃檯:「你們這還有多少鹽?報個數,老子包了!」

夥計還沒答話,底下的百姓們頓時轟動起來。大漢們一個個橫眉立眼地指著底下:「誰?誰?他媽的哪個敢起哄?起哄把你們腿打折!」轉頭對夥計,「你們店裡有人沒有?你們掌櫃的呢?出來一個說話!」

管夏走了出來:「好啊,敞開門做生意,來者不拒。老朱,你這生意,不止做我這一間鋪子吧?」

朱掌櫃微一沉吟,點頭:「天和號你還有多少存鹽,我們廣泰鹽號願意吃進。」

「那要看你有多少銀子了。」

「我帶的不多,兩萬兩!」

管夏點點頭:「成,勉強夠這一間鋪子的。東關街那兩間鋪子大,鹽還多一點。」

底下的老百姓頓時亂了起來,有人扯脖子喊:「您可不能跟他們一個鼻子出氣啊。」

人們的矛頭頓時轉移到了朱掌櫃等人身上。一群小伙子吵嚷著擁上來,剛才還氣焰十足的幾個大漢都矮了下去。氣氛異常緊張,只要人群裡喊出一個「打」字,這些人頃刻就會被打倒。更有些人已經圍上了朱掌櫃。

朱掌櫃求救般地望著管夏。管夏一擺手:「算了,放他們走。大小都是買賣,各位既然看得起咱們天和號,」他手臂一揮,「零買的鹽價,改成一斤五十五文!」

人群一陣歡呼,管夏微笑地看著。

馬府僻靜的書房裡,馬德昌像個興奮的鬥雞,兩眼通紅,不停地轉悠:「汪朝宗怎麼還有那麼多鹽?他是不是耍詐?」

朱掌櫃猶豫地說:「看起來不像。汪朝宗那人,您也知道,從來有一說一。」

馬德昌不動也不說話了,腦袋上全是汗珠。

朱掌櫃小心翼翼地:「老爺,那咱還買嗎?」

馬德昌片刻之間已經下定了決心,他緊咬牙關:「買!到這時候了,咱沒有退路!只要咱們能吃進汪家的鹽,讓揚州城裡再也沒鹽可賣,就不愁搭進去的賺不回來!這時候一鬆勁,什麼都完了。下去跟馬家的人都打聲招呼,這一仗無論如何,哪怕砸鍋賣鐵也得打下來!」

朱掌櫃低頭而去。馬德昌獨自走到庭院裡,氣不打一處來。馬大珩正好穿過庭院,馬德昌沉著臉:「站住!」

馬大珩站住了,翻翻眼皮,他看見了馬德昌,卻不打招呼。

「又上哪野去?」

「去汪家找雨涵玩!」

馬德昌厲聲:「不許去!馬大珩你老大不小了,怎麼還這麼沒心沒肺?汪朝宗是你爹的對頭!」

馬大珩滿不在乎地傻笑:「汪朝宗是你對頭,雨涵又不是我對頭。你們愛怎麼鬥怎麼鬥,我們管不著!」

馬德昌更氣:「小兔崽子你說得輕巧,老子這麼拚死拚活的,還不是替你將來打江山?」

馬大珩不笑了,他的臉也嚴肅起來,他抬起頭正視著馬德昌:「為了我?爹,自從您攪上這破事,您有跟我說過一句話嗎?」

馬德昌愣住了。

「馬家全城四間鹽號,汪家七間,鮑家五間。十六間鹽號每間每天賣幾斤幾兩鹽,一斤鹽多少文銅錢你全都知道。可我呢?我每天什麼時候在家,什麼時候不在家,都去了哪裡,跟什麼人在一起,你知道麼?你問過麼?你替我打江山?……」馬大珩的聲音哽咽了。他扭過頭,氣沖沖地走了。馬德昌伸出手去,卻沒抓住他。他呆呆地看著馬大珩越走越遠,走出庭院,在月亮門下停住,回身:「你替我打下來的江山,我不稀罕!」馬大珩揚長而去。

馬德昌突然身子一晃!他用手摀住心口,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他慢慢地坐了下來,坐在又硬又冷的庭院石板上,睜眼一看,四壁院牆,一片高天。

又是一個上午,朱掌櫃拘謹地站在馬德昌身前,馬德昌疲倦地躺在椅子上。

朱掌櫃像霜打了的茄子:「不是人家不賣。現在全城都知道了咱們馬家在囤汪老闆的鹽。咱們的人一出去,就挨老百姓的打。真的已經盡力了!」

馬德昌有氣無力地:「我只問你,汪朝宗的鹽買空了沒有!」

「沒有。說起來也邪了,咱們這麼多銀子扔下去,他家的鹽怎麼買也買不完!」

「不可能!不可能!他汪家的存鹽有限,怎麼能挺到現在還一點不斷流?」

這時周賬房上前說:「回老爺。小人在茶館裡聽說,汪老爺好像在哪裡進了一批鹽?哦,對了,泰州!」

馬德昌大吃一驚:「什麼,什麼?汪朝宗把泰州的鹽船調回來了?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老周,你這消息確實?」

周賬房不敢保證:「老爺,茶館裡都是沒邊的事。」

馬德昌搖搖頭。他閉著眼睛合計著前因後果,汗如雨下:「他跟我留了一手!」

朱掌櫃賠著小心:「老爺,那現在怎麼辦?」

馬德昌閉著眼睛:「除非把汪朝宗泰州這批鹽迅速吃掉,就還有一線生機。揚州左近都是他汪家的引岸。咱們就算砸鍋賣鐵把泰州鹽船都收過來,就這幾天之內,他也有本事再調鹽船過來。咱們終究是買不空的!只要天下人都知道揚州有的是鹽,鹽價就漲不上去。咱們就栽了!他到底什麼時候盯上我的?」

周賬房還好,朱掌櫃一聽頓時變了臉色了,驚慌害怕地說:「老爺,老爺,我可是把一身家當都押裡邊去了。這要真賠了……老爺,您得給我們一條活路啊!」

馬德昌苦苦一笑:「路,都是自己走的。」

揚州城外的一片小漁村,籬笆牆上爬滿了牽牛花。院子裡曬著網,幾間草房。這是很普通的江南漁家的模樣。

院子後邊一條小路,兩側都是綠油油的野草。汪海鯤背著手,跟在英子身後,聽她講述天地會的歷史:「……九十年前,清廷派大將施琅攻克台灣,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英勇就義。從那以後,天地會其實始終是一盤散沙。雖然有很多忠義之士,可是……」英子話鋒一轉,「就算天地會趕走了滿人,明朝真正復興,將來也未必比今天做得更好。當年陳總舵主有一位得力弟子,武功德望足以執掌天地會,就是因為這個,終於退隱江湖。」

汪海鯤陷入沉思。

英子突然莞爾一笑:「別這樣看我,這些東西其實我也不懂。山上學藝的時候,師父叫我死記硬背,我就只有死記硬背,到現在忘都忘不掉。」她隨意地走著,舒展著身體,「江湖中人是不可以坐江山的。」她站住,望著海鯤,「朝政不清,官員貪腐,百姓不寧,上上下下無數亂賬,哪裡都是黑漆一片!清朝入關一百四五十年,到現在強弩之末,自己已經沒辦法改正。唯一的辦法,就是推翻它,在一片廢墟上重新播下種子,開花,結果。這樣周而往復,就又是幾百年!」

汪海鯤望著她的背影,似乎有些觸動。他快步追上來:「這麼些年,為什麼沒有進展?」

英子並不回頭:「我們在等一個機會。還以為永遠不能實現,結果它來了。」

「什麼機會?」

「這個不能說,你還沒有入會。」

汪海鯤鼓起勇氣:「對於朝廷來說,江湖永遠是他頭上的一把利劍,有了它,至少讓朝廷有所顧忌。對於反清復明,我沒有興趣。但我知道,無論是誰家坐了江山,都不能把天下變成一己之私!所以,香主,我願意加入!」

英子轉過身來,看著他,然後點了點頭。

田老大、老二老三等十來人早已等在屋裡。英子領著汪海鯤彎腰進來。眾人紛亂地向英子施禮,英子擺擺手,大喇喇地徑直坐了中間主座。汪海鯤則沒有座位,只能靠邊找個小板凳坐下。

田老大說:「香主,遵香主的吩咐,本會揚州城裡的弟兄已經都撤出來了。萬幸朝廷的鷹犬沒有察覺。」

英子不容置疑地宣佈:「情況變了,咱們得殺回揚州!」

一句話頓時引起議論紛紛,這些江湖漢子們也在三三兩兩地交頭接耳。

英子堅毅的目光掃過眾人:「這是第一樁。第二樁,今天召集大伙在一起,是要開香堂!」她手向汪海鯤一指,「就是他,汪海鯤!汪朝宗家的堂少爺,大夥兒都見過吧?不囉嗦了!」

田老大帶頭鼓掌:「汪少爺文武雙全,青年才俊,而今加入天地會,共襄反清復明大業,是敝會的幸事,大家歡迎!」

掌聲稀稀落落地響了幾下。很明顯,老二老三這些人並沒把汪海鯤放在眼裡。

老二較為審慎,欠欠身:「請問堂主,汪兄弟開香堂入會,堂前燒幾炷香?兄弟以為,特事特辦,似乎不用從頭做起,可以直接升為兩炷香?」

英子嘴角掛起一個笑容。她深深望了汪海鯤一眼,又望向老二,淡淡地說:「四炷香!」

老二愣住了,草屋裡所有人都愣住了。片刻之後,老三跳起來,狠狠一拍桌子:「那不成!咱們青木堂除了你堂主燒四炷香,連我們田老大都只是三炷!老子進會十多年,到現在還是兩炷香!這不是擠兌人麼?不成!我不服!」

其他人也跟著:「太高了,太高了!香主,不合適。」

田老大沉著臉一言不發。

英子冷冷一笑:「二哥說得好,特事特辦嘛!」

「那也沒有這麼特的!」

英子沉著地說:「有!當年本堂第三任香主韋香主被陳總舵主收到門下,出任香主的時候,才是個十來歲的孩子,從來沒加入過天地會。海鯤現在的年紀,比當年韋香主大多了!」

眾人閉上了嘴,老二無奈地搖著頭。過了一會兒,老三翻翻眼皮:「既然香主這麼看得起姓汪的這小白臉兒,咱們老兄弟屁都不是,散伙吧!」

英子慢條斯理地看了他一眼:「你敢!」

田老大勸道:「香主,弟兄們撤出揚州,是總舵的號令。現在又殺回去,是不是也得給弟兄們個說法?」

「好。這兩件其實是一回事——乾隆又要南巡了!這是我們青木堂立功的大好機會!狗皇帝既然敢出來,咱們就讓他學隋煬帝,死在揚州!」

老二脫口:「刺王殺駕?」

「對!海鯤身份特殊,他在城裡可以做到我們做不到的事情,所以特別提拔燒四炷香,這是我的意思。各位還有什麼想問的麼?」

「咱哥們兒在城裡,一個小小的鹽院都殺不了,被人趕出來。乾隆身邊的護衛比鹽院多十倍百倍,你憑什麼殺得了他?」

英子朗聲長笑:「問得好!」她笑聲突止,「就憑這個!」

她的斗笠飛了出去,與此同時她的身體也像母豹一樣矯捷地彈躍起來。在老三還沒有做出反應之前,斗笠擦著他的脖頸飛了過去,在他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釘在他身後的牆上,而英子的身軀已經停在他面前。她蹲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手裡的短刀緊逼著老三的脖子。

但比起這個,更令屋裡人驚呆的是斗笠拋落之下英子的那張臉,那是姚夢夢的臉!一片震驚之中,只有田老大彷彿早有準備。老二結結巴巴地驚叫出聲:「姚……香主!」

英子微微一笑,一寸一寸地把短刀收起來,翻身躍下桌子:「都看到了吧?就憑我這張臉!」

汪海鯤其實已經看過英子的臉,但他仍然為英子的談話內容而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