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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鹽價瘋狂

齊世璜死裡逃生,讓齊家炸了鍋。七姨太朱月卿徹夜未眠,濕著眼眶靠在床邊,眼不錯珠地看著熟睡中的男人,不時地拭著眼角的淚。突然齊世璜哆哆嗦嗦地喃起夢話,朱月卿便哄嬰兒般地輕拍他。不一會兒,他放鬆下來,醒了。齊世璜睜眼見朱月卿,小孩子一樣咧嘴笑,抱住她:「月卿!月卿!」。

一路堅強的朱月卿終於放聲大哭起來:「老爺,你還認得我呀?你這死鬼到底是回來了……老天爺可算是開眼了……」

齊世璜兩眼發愣地琢磨:「老爺,老天爺,老爺——老爺是誰?」

朱月卿傻了眼,嚎哭也止住:「汪朝宗是誰還知道嗎?」

齊世璜忽然高興地叫喚起來:「胖子!胖子!」

朱月卿趕緊衝到房門口喊丫鬟:「快去叫郎中!」

一行賓客在康山草堂鬧了一宿,汪朝宗站在門口,笑容可掬地送客,他也明顯神色疲憊,但略帶憔悴的他看上去更有魅力。

賓客已經散盡了。

汪府正院、內堂、花園、後院、別院各個地方都是飯桌,殘羹冷炙杯盤狼藉。汪府的家人們忙亂地收拾著。天光下,這一片狂歡後的狼藉顯得有點蒼涼,就像潮水退盡的沙灘,露出真實的荒蕪。

汪朝宗站在臥房的門口躊躇著。管夏一臉慌亂地飛跑過來,濺起一路雨水。

汪朝宗難得地斥他:「慌什麼?」

管夏不顧他的訓斥,仍然飛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搖著手:「老……老爺,不好了!鈔關的門兵來報信,伍佑鹽場出大事了!堂少爺……堂少爺被抓了!」

汪朝宗的眼睛瞬時睜大:「什麼罪名?」

管夏低頭,小心翼翼:「說是……他領人燒了鹽場大使衙門!」

汪朝宗頓時愣住了,抬起頭,感到一陣眩暈,立即吩咐管夏備車,往鹽政衙門飛奔。得知阿克佔去了五亭橋工地,汪朝宗連車都沒下,直接轉頭往工地跑。

雨過天晴的瘦西湖一派明媚,遠處綠柳依依、桃紅點點。阿克占帶著何思聖一起巡視五亭橋工地,一個管事的陪著他們。

工地上熱火朝天,一座別緻的五亭橋已經初見規模。

阿克占嘬著牙花子:「好,好!真沒想到朝宗能把一座橋建成這個樣子。有遠見啊!這橋什麼時候才能修完?」

管事兒的:「回大人的話。以現有的人工和進度,大約再三個月以後,便可以完工了。」

「三個月……怕是遲了點。有沒有法子兩個月之內修成它?」

「這個……恐怕太促了些,人手也不足。今年天時又不大幫襯,大雨連綿,現在要加快進度,有恐餘力不足。」

「告訴你們汪老闆,兩個月後,我要見橋修成。」

「這……」

何思聖微微一笑:「得趕在皇上到揚州之前!」

管事兒的不明所以,何思聖也不再解釋,只說:「東翁,皇上南巡,地方上馬虎不得,對您也是個表功露臉的機會,可是,這運庫沒銀子。」

「我也是愁這事兒,這不來催五亭橋嗎?」

何思聖著急地攤手:「這一隻螞蚱也做不成一桌菜呀!」

「是得想些辦法。」

汪朝宗匆匆下了馬車,搶步過來:「大人,朝宗有急事稟告大人!」

阿克占聽完,微微一笑:「我說朝宗,這點事就讓你拿不住了?好歹也頂著個布政使銜,不管哪裡抓了海鯤,你讓他放出來,他敢拿著不放?」

汪朝宗忙說:「可這是鹽務上的事。大人,本朝律例,聚眾哄鬧,罪過非淺。」

阿克占根本不願意聽:「五亭橋還得抓緊哪。」

「那是自然。」汪朝宗說,「伍佑鹽場的事,希望大人可以說句話。」

阿克占皺了皺眉:「朝宗,我已經說了當沒看見。還要我怎麼樣?啊?老爺子下葬那天,咱倆說得很明白,揚州要有規矩,鹽務要有規矩!朝宗,不能立規矩是你,破規矩也是你啊!」

汪朝宗看著阿克占遠去的背影,只有一聲長歎。幫汪海鯤求情,既是家事,也是事關鹽場灶戶生計的大事。汪朝宗希望署院衙門能夠體恤下情,主持公道,卻受到阿克占如此奚落,他感到寒心。因為鹽場一旦出了問題,明年整個揚州鹽業就會地動山搖。

晚上,汪朝宗、婉兒、雨涵眾人皆在書房。鄭冬心酒還沒全醒,也被管夏攙了進來。婉兒形容憔悴,眼睛通紅的,雨涵望望婉兒,替她問:「爹……大哥,沒事吧?」

汪朝宗陰沉著臉:「能沒事嗎?聚眾毆打鹽官,焚燒官衙。這是死罪!」

婉兒「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雨涵慌忙抱住婉兒安慰。

管夏恨聲道:「那幫當官兒的吃了喝了玩了走了,一句話也不說?」

婉兒抽泣著又跪倒在地:「老爺,求您了……」

汪朝宗焦躁地轉著圈,沒好氣地揉著腦袋:「我早就要他慎重!慎重!但凡多聽我一句話,何至落到這步田地!」

鄭冬心似乎醒過來了:「鹽場這事,海鯤就是個火引子,場價不動,還得有人鬧事。」

汪朝宗看了鄭冬心一眼,深深地點著頭。

婉兒從書房退出來,獨自坐在井欄邊,放聲大哭。不遠處,鐵三拳留心地看著她。婉兒自言自語:「海鯤,本指望你回來帶我走,你怎麼闖這麼大的禍呀,老爺又不肯救你,我一個弱女子能有什麼辦法。太太天天罵我是災星,害了他們汪家,要不是等你回來,我一天都活不下去!如今你也被抓了,遲早也是個死,我婉兒活在這個世上,已經沒了盼頭,還不如死了好!」說著她抹去眼淚,站起來,走到井欄邊往下看,井裡一片漆黑。她一閉眼,身子往前一歪。

突然一雙大手把她攔腰抱起。婉兒嚇得一睜眼,竟是鐵三拳。婉兒掙扎著下來:「你拉我幹什麼,我自己死,關你什麼事!」

鐵三拳大聲說:「當然關我事,人之髮膚,受之父母,怎麼可以輕生?」

婉兒哭出聲來:「我怎麼這麼命苦啊!」

鐵三拳在一旁安慰:「孩子,再苦再難,總會過去的!你父母要是知道了……」

婉兒淚水漣漣:「我爹從小就不要我,把我賣給了戲班子……」

鐵三拳心裡一震:「天下哪有不愛孩子的父母,你爹一定也是遇到難處了。」

眾人退出後,汪朝宗把自己關在書房,看著御賜的從二品布政使頂戴袍服,過了很久,他才伸手輕輕去摸那紅珊瑚頂子。如豆的燈光晃過他的臉,心力交瘁的他似乎蒼老了很多。

汪朝宗喃喃自語:「布政使?布政使!這是布的什麼政!」他突然一揮手將頂戴揮到地上。許久,汪朝宗兩眼血紅地盯著地上的紅頂子,潸然淚下。

鹽政衙門一房間內,盧德恭正把手中的卷軸放到桌子上:「何先生,這是敝人珍藏的一幅鄭先生墨寶。說話算話,送給先生。」

何思聖慌忙答謝,在石桌上展開畫作,出神地審視。

阿克占走了進來:「盧老,收買我的師爺,是不是想為你的賢弟子汪海鯤求情哪?」

盧德恭微微一笑:「阿大人明察,教不嚴,師之惰,海鯤雖非盧某入室子弟,然耳提面命也有時日,本想潤物無聲,沒想到竟鑄成大錯。」

阿克占神色略有不悅。

何思聖抬起頭,滿臉笑容:「的確是冬心先生的真跡,學生卻之不恭。」

「何先生太客氣了。」

一衙役匆匆從前邊過來:「大人,汪朝宗又來了,在簽押房。」

阿克占苦著臉對盧德恭:「又是來撞木鐘的。盧老,這回你可別躲,一起見見吧。」

在汪朝宗焦急的等待中,阿克占和盧德恭聯袂而入。汪朝宗趕緊站起行禮,阿克占擺了擺手,問:「還是為了汪海鯤?」

「是,我剛從知府衙門來。」

「宋由之盡把黑臉留給本院唱。朝宗,我不是跟你說了嘛,這事我就當沒看見。」

「案子總還要鹽院審。」

阿克占沒法再躲了:「你心裡得有準備。朝廷有法度,鹽務有規矩。咱們交情歸交情。說到底,海鯤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毆打鹽官,火焚衙門,再怎麼,也得刺配。」

汪朝宗坐在那裡,半天沒說話,氣氛有一些僵持,盧德恭上前拱了拱手:「大人,不見得吧?」

阿克占不高興了:「那按盧老的意思,非要汪海鯤無罪釋放?」

「依我看,海鯤罪不至此嘛!」

阿克占生氣了:「聚眾鬧事不是罪?毆打鹽官不是罪?火燒衙門不是罪?」

「那都是事出有因。海鯤是替灶戶們打抱不平。要不是鹽官不盡責,衙門不爭氣……」

阿克占氣道:「盧大人,你自己也是鹽官!汪海鯤既然沒罪,既然官逼民反,咱們就各自給皇上寫謝罪折子吧!用咱們這兩頂帽子保下海鯤!」

盧德恭毫不退讓:「我正有此意!」

阿克占怔住了。他望著盧德恭又看了看汪朝宗,臉色難看地勉強笑了笑:「盧老,你到底還是來給朝宗撐腰和我打擂台的?」

盧德恭雙手一拱:「下官不敢。鹽場境遇之悲慘下官還是略有所知,年辰好的時候尚可勉強度日,遇到颱風、連天雨,根本無法過活。我等鹽官雖說受命於朝廷,終不能置百姓疾苦於不顧,汪海鯤年輕氣盛,雖有過激之言行,其發心並無犯上作亂之意。還請大人明察。」

阿克占沉默了。他閉上眼睛,指頭磕著桌子,良久不說話。

盧德恭也沉著臉一聲不吭。汪朝宗坐在椅子上如同芒刺在背。

阿克占緩緩地睜眼,開口:「事到如此,我是非答應不可了?」

他沉痛地望著汪朝宗。

盧德恭「哼」了一聲,表示默認。

不知道從何時起,一股流言像長了翅膀似的傳遍了揚州城。說浙江的布政使海寧陳老爺上京,奏說江浙沿海出現了一種怪病,也就像瘟疫一般,無影無形,但是更凶!這種怪病,針灸不治,連神醫葉天士到了也沒轍。但是呢,每天用鹽水擦身就可以防。要不灶戶們都沒事呢,他們成天在鹽水裡滾啊。

一石激起千層浪。清晨,天光還沒大亮,各大鹽行外,幾十個百姓排著隊伍,按次買鹽。有些人拿著大碗,有些人端著小瓷盆,有些人甚至揣著布口袋,人龍還在絡繹增長,遠遠超出了平日的規模。馬德昌的廣泰鹽行前面已經密密麻麻地擠滿了人群。大碗和小盆已經基本絕跡了,幾乎都是口袋。人們焦急地湧動著。

夥計擺著一張臭臉:「漲價了。十五文一斤,愛買不買啊。」

人們互相張望著,沒有人離開。

鹽號開張了。

「不要擠啊,先來後到。」

人們哪管他說什麼,一窩蜂湧了上去。沒幾天,市面上的存鹽一搶而光。

馬德昌聽了又驚又笑:「什麼?鹽號沒鹽了!」

馬府管家笑得臉上開花一般:「哪敢蒙您老人家啊。打從昨天起,整個揚州就只剩咱家鹽號裡有現鹽了。這溜溜地賣了兩天,老百姓大盆大碗地搶,還有個不沒的?恭喜老爺賀喜老爺,這回咱們可狠狠地賺了一筆!」

馬德昌外表還抻著,微帶笑意:「這也是機緣巧合,沒什麼,老天爺賞飯吃!去吧去吧,吩咐廚房,晚上加菜!」管家一臉歡喜地下去之後。馬德昌突然失去了矜持,他一躍跳起來,像猴子一樣,興奮得站不住。他對身邊的馬夫人說:「聽見了麼!人算不如天算。只要鐵三拳那邊的私鹽趕緊運過來,抓住這個機會,咱們一個回合就斗倒汪朝宗!」

汪朝宗端著一碗燕窩銀耳粥,正平心靜氣地給蕭文淑餵食。

蕭文淑的神色木然,勺子過來,她就張嘴,彷彿嘗不出滋味。

管夏站在一邊,低著頭權當看不見,正一五一十向汪朝宗稟報:「整個揚州市面上,除了廣泰還有鹽,鮑家的裕隆也空了,一天一個價,今天已經漲到十五文一斤……」

勺子在蕭文淑嘴邊停了一停。汪朝宗說:「傳我的話,凡汪、蕭兩家鹽旗屬下,鹽號的鹽不要出淨,各留三成。消息要謹慎,不許走漏風聲!」

「是!」管夏遲疑著。

汪朝宗不再停下手上的動作:「銀子留給他們去賺。去吧!」頭也不抬,繼續細心地餵著蕭文淑,將她嘴邊溢出的流汁擦盡。

清晨,一塊粉板戳在鹽號前,上寫巨大的黑字:「瘟疫兇惡,本號有鹽。一斤三十文,售完即止,切勿自誤!」

鹽號夥計慢條斯理地一塊一塊卸門板。隨即兩兩一對,把一袋袋鹽碼到櫃檯上,明著是要讓人看見。

等在櫃檯前的人比前兩天又多得多,人挨人人擠人,人山人海。廣泰鹽號門前並不寬敞的大街擠得水洩不通。

鹽號夥計喊了起來:「開鹽嘍……」

「轟」的一聲,人們一起向前湧去。夥計們猝不及防,櫃檯幾乎都被衝垮了。人群裡響起無數嘈雜的聲音,或高、或低、或哭、或鬧:「給我十斤,給我十斤!」「我要二十斤!」「我要一袋!」「你他媽,要那麼多,醃下水啊?」「別擠啦別擠啦!」「我的鞋!」「小囡,小囡,你在哪啊?」

二十來個夥計一起站櫃檯,忙得不可開交,後排的錢從前排人腦袋上遞過去。

一個小女孩費力地擠到櫃檯前,舉著大碗,夥計厭惡地一把抓過碗,把一堆銅錢倒出來,隨手給盛了一碗鹽。小女孩抱著裝著鹽的碗消失在人群裡。過了一會兒小女孩終於狼狽不堪地從人群外側擠出來,手裡只剩下一個空空如也的碗——一碗鹽全在擁擠的人群裡被擠撒了!小女孩委屈地大哭著。

一個壯漢滿頭是汗,抱著一袋子鹽擠出人群,望街邊一戳,解開衣襟一邊扇著風一邊大喊:「鹽啊,鹽啊!正宗廣泰鹽號的鹽啊!一斤四十文。哎,快來快買,省得到那邊擠!」

立即有排隊的不幹了:「有你這樣的嗎?」

「你他媽管得著嗎?」

「乒乒乓乓」,幾個漢子扭打了起來,白花花的鹽撒了一地。

鹽號前的粉板已經換成了:「一斤三十五文!」粉板上的數字不斷攀升著,三十七文、三十八文、四十文……

天黑了下來,鹽號已經上了門板,還是有不少百姓守在外邊,期望鹽號再開。有些人甚至已經開始排上了第二天的隊。他們啃著饅頭、菜包子或窩頭,眼睛不斷地向鹽號門口張望著。

一塊粉板孤零零地戳在那裡,上面是這一天最後定格的數字:「鹽一斤五十四文。」

馬德昌急匆匆地走進來,手裡握著一沓銀票,拉開桌子抽屜忙亂地翻檢著,又取出幾張。馬夫人扯著被子從床上坐起來:「老頭子,那是我的私房錢!」

「這時候了還管什麼公房私房!算我跟你借的。哎,家裡哪還有錢?」

馬夫人望著馬德昌,馬德昌兩眼通紅,明顯處於一種亢奮狀態,馬夫人擔憂地搖搖頭:「老頭子,差不多得了吧。咱不是也賺得不少了?」

「這才哪到哪?我要盤下務本堂所有的存鹽,這點銀子哪夠!」

馬夫人震驚地叫道:「天老爺!你要那麼些鹽有什麼用?揚州城哪賣得了啊?」

馬德昌獰笑著:「我沒打算賣——只要揚州城裡所有的鹽都在我手裡,市面上沒鹽可買,江南八省沒鹽可買,鹽價就會一直漲上去。我就可以一點一點地把江南的錢都賺到手!」

馬夫人仍不放心:「這,這可……老頭子,你小心他們再請鹽神!」

「哼,還當老爺子在的年頭呢?現在總共三個總商三碗鹽,他首總一碗也不能頂兩碗。只要老鮑按兵不動,這鹽神還指不定姓誰呢!汪朝宗,他好日子到頭了!」

馬夫人捂著嘴,滿臉擔驚受怕地看著丈夫。

「無毒不丈夫!」馬德昌望了望馬夫人,只有這時候眼神裡透出一股溫柔,「還不是為了咱的孩子!馬家翻身的機會終於到了!就得搏一搏!」他的眼神又陰狠起來,「房契!找房契!」

馬夫人呆呆地看著他。

清晨的片石山房,掛在屋簷下的一排鳥籠鳴叫不休。小童正在灑掃庭院,馬德昌匆匆趕來:「五爺在嗎?」

權五爺的聲音從屋裡傳來:「馬爺,進來吧。」

馬德昌進屋:「五爺早!」

權五爺一手端著茶壺,一手「嘩啷啷」地滾著兩顆核桃,對著馬德昌直擠眼色,示意他坐,一邊走到門旁,把漱口的茶水吐出來:「這還早,旗人就沒睡懶覺的命。現如今宮裡那十五阿哥,尊貴不尊貴?打六歲起,每天四更,天才濛濛亮就得起來。稍微懶一會兒,精奇嬤嬤的鞭子就到了,那是真抽!什麼皇家貴胄,吃苦受累的命!比你們差遠了。哎,馬爺,你今兒倒早啊!」

馬德昌賠笑:「是,有件事要麻煩五爺!」

權五爺一怔,把茶壺撂桌上,指著馬德昌:「馬爺,您可不是輕易開口的人。怎麼著,說說吧,看我能不能辦。」

「這對我是大事,對五爺是小事。我想拿下務本堂的存鹽,現銀不夠,找五爺拆借拆借。」

「那是要多少啊?」

「不多,四十萬兩!」

權五爺滾核桃的手也停住了。他慢慢踱回去坐在椅子上,翻著眼睛望著天花板出神,半晌才說:「這是要吞掉整個揚州的存鹽啊!」

「您英明。」

「這生意不小。嘖嘖,本來就有錢,鹽還偏瘋漲,好事全讓你們鹽商攤上了。」他突然彷彿剛發現馬德昌還站著,「嗨,馬爺,你坐,坐,在這又沒人拘著你。不就這事嗎?我知道了。不過,交情歸交情,咱們買賣歸買賣,馬爺,你懂我這兒的規矩!」

馬德昌早有準備,從懷裡取出一個方方正正的紙袋。權五爺接過來,打開袋口,也不望外抽,皺著眉頭瞄準一樣向裡望望:「房契,地契!」

馬德昌說:「對。我馬家揚州的產業,都在裡頭。和汪朝宗的康山草堂不好比,不過仗著房子多地多,也足值五十萬兩。我把它押在這,五爺放心了吧?」

權五爺慢慢把紙袋折上,然後舉起兩根手指。

馬德昌試探著:「二十萬兩?」

「兩成!」

「不敢回五爺,不過分成總是沒有現銀子方便。咱們這攤生意做出去……」馬德昌張了個手勢,「江南八省,全都鋪到!銀子回流大需時日。」

權五爺沉吟著:「馬爺不愧生意人,這樣,十萬兩現銀,十萬兩銀子折鹽。」

「成!不過,十萬兩銀子折鹽,那按市價也是二百萬斤,您要這麼多鹽……」馬德昌猶豫著說。

「那您甭管了。」

「好。那,我就收拾齊備了,給您送來。請教五爺,倒是送哪去呢?」

權五爺往外張望張望:「你看我這院兒能擱多少?」

馬德昌也估量:「擱不了多少。」

「那,能擱多少擱多少!」

泰州城西大街,汪海鯤的囚車緩緩推過。數十兵卒黑壓壓地環擁著,手持明晃晃的鋼刀長槍。隊伍前,頭領袁二騎馬按刀,兩眼不瞬地盯著前方。這支隊伍進城之後,戒備反而更加森嚴了。這使得街上為數不多的人們都感到一種威懾。提著小鹽包的、抱著一堆換洗衣服的、捧著豁了口的粗瓷大碗蹲在屋簷下稀里糊塗喝粥的人同時扭過頭看著這支隊伍,看清了囚車裡的人。他們的表情都很奇怪,然而誰也不敢說什麼,只是盡量讓自己的身體靠近兩旁店舖,遠離這支隊伍。

汪海鯤站在站籠裡,神色泰然自若地打量著這些百姓,毫無恐慌。他的臉上洋溢著一種理想者的光輝。

鐵匠鋪外幾個夥計正七手八腳地上著門板,把擺在外頭招攬生意的鐵鍋鐵盆菜刀之屬搬進去。汪海鯤的囚車經過他們店面,夥計們也和其他百姓一樣都停住手,默默地看著。

來到永福客棧前,袁二大喝一聲:「天時不早,就在這兒住下吧,明天早早啟程!」

兩名衙役將站籠打開,將汪海鯤帶進一間臥室,裡邊坐著袁二。汪海鯤奇怪地打量著他們。袁二冷臉看著汪海鯤,又看了看他的腳鐐,對衙役說:「腳踝都磨破了!記住了,汪海鯤畢竟是總商的子侄,罪過再大,也比你們的爛命值錢!小心伺候著!換上!」

兩個衙役趕緊卸下原來的腳鐐,換上新的。

袁二看事情辦完了,便起身對兩個衙役說:「不早了,今天就讓他睡在這裡,咱們去叫兄弟們喝兩盅去!」衙役受寵若驚地連連作揖。

袁二在門口回頭看了汪海鯤一眼,撂下一句話:「早點歇了,別耽誤明天趕路!」

袁二出去,帶上門,汪海鯤這才在屋裡試著踱了幾步,卻發現剛才袁二坐的桌上赫然留了一把鑰匙。

外面什麼動靜也沒有,汪海鯤似乎意識到什麼。他輕手輕腳地走到窗口,側耳傾聽,外面並無動靜。他用舌頭舔破窗紙,門口竟然沒有衛兵,更不用說巡哨了。

汪海鯤覺得很奇怪,他趕緊試著用鑰匙打開,沒想到「喀嚓」一聲,腳鐐竟打開了。汪海鯤頭腦很亂,稍有猶豫,然後毅然推開窗戶,縱身跳了出去。不一會兒,院子裡突然傳出緊密的鑼聲,有人在大喊:「不好了,人犯逃脫了!」

客棧後門口,袁二看著汪海鯤的背影,指揮著眾人往相反方向追去。

烈日當空,蟬鳴柳蔭。管夏快步如飛地跑過庭院,跑進正堂,人未到聲先到:「老爺——堂少爺……!」

汪朝宗正在躺椅上午睡,懶懶地睜開眼睛:「怎麼樣?」

管夏大口喘著氣:「堂少爺,跑了!」

汪朝宗一皺眉頭,痛苦地閉上眼:「完了!」

「昨晚上,鹽巡們一時疏忽大意,讓他給跑了。」管夏低聲說。

「疏忽大意?不動腦子,這衙門裡何時疏忽大意讓人犯跑掉過?」汪朝宗起身來回踱步。

這時,婉兒也急三火四地衝了進來,一見汪朝宗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含淚笑著:「謝謝老爺,謝謝老爺!」

汪朝宗煩躁地擺擺手:「婉兒,別鬧,快起來。海鯤人是跑了,可不是從公堂之上釋放的,這不是什麼好事兒!」

婉兒不但不起來,反倒跪爬兩步,又磕了兩個頭:「我就知道老爺會救海鯤,我就知道各位大人會給老爺面子的。」

汪朝宗氣結:「婉兒,你先去吧!我還有事兒。」

婉兒千恩萬謝地走了,汪朝宗愣在那裡,陷入了深思。汪海鯤怎麼就看不出這是一個局呢?汪海鯤現在是逃犯,一天不歸案,一天就得緝拿。從此就成了一個耗子,再也不能進得汪府,他汪朝宗也是啞巴吃黃連,得不償失,損了手下一員幹將,還得領阿克占的情。可是轉念想,一個失去自由的人,當自由的機會來臨時,逃是他唯一的選擇。

心煩意亂的汪朝宗去了鳴玉坊。姚夢夢正在用一個藥臼搗薔薇花瓣。

「跑了?跑就跑唄,這麼一大小伙兒,還能跑丟了?」

汪朝宗顯然沒心情和她說笑:「這是一箭雙鵰,不,是一石三鳥啊!」

姚夢夢睃他一眼:「別跟我打啞謎,我腦子笨。」

汪朝宗坐下來,長歎一聲:「揚州鹽商,大禍臨頭了!」

「到底怎麼了?」姚夢夢這才感到事態嚴重。

「滿大街搶鹽,都像發了瘋似的,各大引岸也派了人來要,多少大船都在儀征的碼頭等著,鹽從來沒有這麼吃香過。」汪朝宗兩眼著著窗外。

姚夢夢困惑地說:「你們鹽商不就盼著這一天嗎?」

「鹽是過日子用的,現在大家竟相囤積,奇貨可居,還不天下大亂啊!」

姚夢夢不解地:「好好的,說海鯤,怎麼又說到鹽上了?」

「這個局太大了。你想啊,鹽價炒得這麼高,鹽商就不能再哭窮了,皇上南巡要銀子,鹽商不拿誰拿?阿克占把海鯤放了,其實就是流放,我還得謝他,脖子上讓人套了個繩子,身上披著個黃馬褂……」

姚夢夢「撲哧」笑出聲來:「要是再掛個鈴鐺就更可愛了。」

汪朝宗都快要哭了,一時竟接不上話。

姚夢夢站到窗前,將簾子拉開些,室內突現一片光亮,她緩緩說:「依我婦人之見,這未必不是好事兒。就像下棋,人家落了子,你就得應,說不定還能佔更大的地盤。」

汪朝宗眼睛一亮:「說說看。」

「因勢利導,借力打力啊。到頭來,這桌宴席誰來付賬還說不定呢!」

汪朝宗恍然大悟:「著啊,夢夢!」他一把抱起姚夢夢,轉了個圈。

姚夢夢捶打他,讓他放下:「像個老小孩似的!」

汪朝宗氣喘吁吁地:「行了,我走了!」

晚上,婉兒怔怔地躺在床上,凝望著床頂,屋子裡燭火還沒有熄滅,微微晃動的燭光讓房間裡的一切都變得不那麼真切。

桌上擺著一個食盤,裡邊的食物幾乎沒有動。

門聲一響,一個黑影突然出現在她床邊,婉兒剛要驚呼,那人立刻用手堵住她的嘴:「別喊,是我!」

他緩緩鬆開手。婉兒又喜又驚,翻身坐起道:「海鯤!真的是你!」

兩人四目相投,一時間似有千言萬語,卻無從說起,只有緊緊相擁。

「海鯤,你,你怎麼回來了?滿城都在捉拿你!」婉兒驚呼。

「我……我想你!放不下你!」

「這些天你怎麼過的?帶我走吧!不管你到哪,我都跟著你。」

「還不是時候,風頭過去就來接你,遠走高飛!」

婉兒點點頭,哽咽:「嗯,自己千萬要小心,你要有個好歹,我也活不成了。」

汪海鯤輕撫著婉兒的臉,萬般不捨,半晌道:「我沒事兒,你也照顧好自己!」婉兒用力地點頭。

二人四目相對,婉兒似乎意識到什麼,她微微喘息著閉上眼睛。汪海鯤的唇吻了上去。兩個人在床上相擁相吻,難分難捨。婉兒的喘息突然劇烈起來,她緊緊抓著汪海鯤的手:「海鯤,我……我是你的!」汪海鯤一愣,隨即把婉兒緊緊抱在懷裡。纏綿良久,婉兒鬢髮散亂,汪海鯤終於掙扎起來。婉兒依依不捨地拉著他。汪海鯤搖頭:「不行,太危險!」

婉兒突然明白:「你……真不是老爺救的?」

汪海鯤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來,遞給婉兒:「對了,婉兒,這是一封我和叔父斷絕叔侄關係的文書,你收好,找個機會,遞給叔父。」

婉兒杏眼圓睜:「你要跟老爺斷絕關係?」

「你只管按我的話做,叔父會明白的。」

海鯤說罷起身:「我要走了。」

婉兒不捨地牽著他的衣角:「你別走。」

汪海鯤為難地說:「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說罷閃身離開。

婉兒望著又空了下來的房間,默默地流著淚。她輕聲叫:「海鯤……」

汪海鯤的頭探出牆頭。四顧無人,他輕捷地翻出院牆,跳落在小巷裡。他趁著夜色貼著牆小心翼翼地走。剛走出不多遠,突然聽到一個陰沉的聲音:「汪家少爺,大晚上的不睡覺,出來散心麼?」

汪海鯤一怔,周圍突然火把閃亮。十來個鹽勇舉著火把從兩邊逼近,為首的一人正是蔣成!

汪海鯤臉色頓時變了!

蔣成陰森森地笑著:「不枉我在這裡整整守了三夜,你還是露頭了!」

他呼哨一聲,眾人一起湧上。汪海鯤立即向蔣成的反方向衝去。幾個鹽勇擋不住汪海鯤的勇猛,立即亂了。汪海鯤三拳兩腳打翻了兩個攔路的鹽勇,但這時候背後蔣成也撲了過來,汪海鯤沒敢回頭,拚命閃躲,還是被蔣成一腳踹到。他反倒借勢縱身向前,拚命地狂跑起來。

蔣成帶人緊追不捨。汪海鯤一路狂奔,上氣不接下氣,距離還是慢慢縮近。眼看追得最快的一個鹽勇就要趕上汪海鯤,突然之間,他一聲慘叫,倒了下去。緊跟在後的蔣成頓時停住腳步。汪海鯤一個踉蹌摔倒在地,蔣成卻並不上前。他緊緊地盯著街拐角:「哪路朋友?敢出手就亮個相吧?」

街拐角一聲冷笑,戴著斗笠的英子緩緩走了出來。她彷彿赤手空拳,但蔣成等人卻誰也不敢小看,都慢慢地向後退。英子走上前扶起汪海鯤,隨手拍拍他:「這麼不經打?」

蔣成問:「閣下究竟是哪位?」

英子按了按斗笠,慢條斯理:「你就是蔣佐領!有兩筆賬要跟你算。一是染布坊,二是老六老七!」

蔣成臉色大變:「天地會!果真是天地會!」

英子輕聲冷笑:「怎麼,你自己都不信吧?」

蔣成臉上肌肉抖了抖,拔出腰刀:「拿下!」鹽勇們蜂擁而上。然而就在這時,伏在牆上的田老大等人也紛紛躍下,三下五除二便將一班鹽勇撂翻在地。

蔣成臉色再變,看清敵強我弱。田老大向他攻去,他連招架都不敢,撒腿就跑。田老大追了幾步就停步不追了。

汪海鯤絕處逢生,還有些轉不過彎來,望著英子:「你,你們真是天地會?」

英子輕聲:「天父地母,反清復明。叫什麼都無所謂。」她慢慢掀開斗笠。

汪海鯤驚呆了,他失聲:「你!」那是一張和姚夢夢一致無二的臉。